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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三章

    如此风华之人倘若做过我的面首,当心存忌恨才是,然瞅他态度倒是良善,且道……一年未见?岂非在我失踪之前还与他见过面?

    卫清衡见我杵着,笑笑:“怎么傻愣愣的?方才外边那么大动静,该不会是你惹出来的吧?”

    他的语气委实……不像是一个臣子对监国公主所言。

    我就近拣了个红木凳坐下,问:“是否又给你添麻烦了?”

    卫清衡理所当然的点点头,直截了当:“这回,要我帮你什么?不妨说说看。”

    这回?这么说我过去时常找他,应是可信之人。我道:“我想在国子监查证一些事。”

    卫清衡饶有兴致的瞧了我一眼,“是国事还是私事?私事不偏帮,国事需慎重。”

    我微微讶然,旋即道:“是关于方雅臣的。”

    卫清衡噢了一声,“那应是国事了。”

    我又怔住。

    方雅臣曾为我的面首,怎么看都是私里暗头的事,何以他就断言此乃国事?

    卫清衡垂眼道:“他和韩斐那档子问题,也是该解决了。”

    诶?莫非他知道韩方二人此前有过什么嫌隙?话说,我能否直接问他啊。

    卫清衡道:“如此,公主便以广文馆监生之名暂留,除方雅臣,其余几位博士都不曾睹过公主,无甚大碍。最不惯公主的司业王大人告老还乡了,我明日会交待下去,但凡认识公主的,权且无视,公主亦非头一遭体验国子监生活了,东厢那处的寝房还给你留着,一切照旧,如何?”

    他一大溜子串下来面面俱到,倒把我噎的哑口无言,卫清衡将眼帘稍微抬了抬,“怎么?”

    “没,就是觉得似乎没我什么好操心的了。”

    卫清衡露出了一星儿笑:“不过,这届广文馆的监生都是各地进士佼佼者,不乏资质颇佳之材,公主不妨稍加留意。”

    我道:“啊?”话说,他这是在暗示我……可以挑几个拿来做面首么?

    他道:“有几人若在参试榜上有名,进了朝廷,会是廉政党林中的新栋梁。公主替太子甄选栽培,自是有益无害。”

    我:“……”

    自、自当上这公主以来,遇到匪夷所思之事过于频繁,以至于现下难得撞上个正经人,倒衬托了本公主满脑子不利索了。

    我把他前头的言行举止放心上过了一遍,酝酿出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道:“一想都这么许久未见,上回见面时是个什么光景,呵呵,还记得吧?”

    卫清衡笑了一笑:“当日公主为了给驸马爷做寿,足足在我这学了三个月水墨画,后来驸马可还中意?”

    我道:“啊……那、那是自然。”

    怎么我曾经如此用心的为驸马准备寿礼?这……究竟要喜欢到何种程度啊?

    卫清衡又说:“虽说公主笔触尚不厚实,意境倒是到了,比起多年前描了那幅人像图让我帮着找什么大哥哥,是好上许多。”

    我心头一跳,“多年前?”大哥哥?

    卫清衡道:“嗯,这番说来那幅画还一直搁我这儿,后来公主嫁了人,也未再提及此事……”

    “现在在这儿?”我激动的一拍桌子,“能否拿出来给我看看?”

    卫清衡见我如此反应,不觉一怔,随即起身在桌后陶缸的画卷中淘了淘,不过多时拣了一卷纸递给我,笑道:“公主该不会一直都不记得这画是放在这儿了吧?”

    我迫不及待接过展画,直见画中所绘,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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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画的是人是鬼啊?”

    卫清衡道:“勉强算得上是人画符吧。”

    我惆怅的看着那令人悚然的画,大哥哥若真生成这副模样,只能说明我小时候是个极为注重内涵的人……

    卫清衡淡淡笑道:“公主就是拿着这让我务必寻到此人,我当时甚至想过要否收拾好细软连夜逃出京城……”

    我尴尬的挠了挠头:“那还真是委屈你了。”

    卫清衡点点头:“幸而公主是个尊师重道的好学生。”他从衣柜中拿了件监生儒衫,挂在椅背上,“今夜先在这儿歇着,我现在要出去处理你的烂摊子,晚些会回隔壁厢房住一宿,有什么急事可以准许你不敲门,明日换了这身衣衫,就算正式的国子监生了。”

    我抬袖行礼道:“谨遵祭酒大人命。”

    卫清衡嗤笑的说了句“你啊你”就披着外袍出去了,我瞧着他挺拔的背影,不觉感慨此人真是极好相处,言谈举止得体大方,应是胸有丘壑之辈。当然也可以放下心里的一块大石,他过往果然是货真价实的公主少师,面首这种谬论安放在他身上还真是辱没了。

    画还摊摆在桌上,我正准备卷起做个留念,却突地顿住手。

    我说,这画中人的眼神怎么那么熟悉?越瞅越神似谁来着?

    我歪头琢磨了好一阵子,还是没琢磨出个所以然,索性拾掇拾掇熄灯睡觉去。

    国子监乃是当朝最高学府,天下仕子莫有不愿及者,下辖国子学、太学、广文馆、四文馆等。其中以国子学为尊,三品以上国公子孙方能入学,而广文四文大抵是各地庶民儒生之俊才,若能高中,自也是官运亨达,前途不可限量。

    其实简单的说来,国子学太学就是群官二代,广文这头是平民百姓,另有律学算学不乏捐监者,当然这种局面下,整个监院明争暗斗,内里硝烟弥漫,隔三岔五惹出麻烦那也不是没有的事。

    理所当然的,国子监的戒律是极为森严的。

    但凡怀有异心、抗拒不服、撒泼闹皮,违犯敕谕者,轻则打五十竹篦,稍微重点或充军或充吏,反正祭酒大人一道命令下来,就只能奔往那烟瘴地面去;不过若犯了重罪,处斩也非史无前例,譬如辱骂公主什么的。好啦,这例子只是我的遐想而已。

    把重点移回来。

    当卫清衡领着我到广业堂时,监生们正在堂中听课。老博士正捧着卷书在堂中晃来晃去,振振有词道:“厉公将作难,胥童曰:‘必先三郤,族大多怨。去大族不逼,敌多怨有庸。’公曰:‘然。’”授的似乎是《左传》成公篇。

    卫清衡进堂与他私语了几句,不时往我的方向指了指,不过一会儿老博士略略点了点头,对着全堂监生道:“今日广文馆新来了一名贡士,乃是扬州江都县的举人,此前家中应急不能赶上国子监选,应祭酒大人保鉴,从今往后便是尔等同门,务以诚相待。”说完看了我一眼,我忙跨出一步,躬身作揖道:“在下白玉京,望诸位同门共勉指教。”

    这时有人嬉笑道:“白兄当真是貌比潘安,这下某人可不能再自称是国子监第一俊才了。”

    众人听完都心照不宣的扭头,我也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恰好对上陆陵君目瞪口呆的表情以及……乌漆漆的眼眶。

    糟糕,我居然把这货给搁脑后了,昨晚他回来不见我人,加之国子监内还闹着抓刺客,定然忧心忡忡一夜难眠了,此时此刻此地以此种形式再见到我,不知会否吓出点什么毛病来。

    陆陵君愣了又愣,直到神情放松下来时,脱口道:“胡说,他生得哪有我风流倜傥!”

    众人:“……”

    看来我是瞎操心了。

    自我介绍完我正欲挑个位置入座,老博士却忽然叫住了我,问道:“《左传》成公十六年与十七年,你可读过?”

    我下意识的点点头。

    他又问:“历公作难时,郤至是如何作答的?”

    我又下意识的瞥向卫清衡,他微微而笑的朝我点点头。

    喂你个姓卫的微笑是什么意思啊,难道这个问题我回答出来是理所应当的么。

    说来也怪,盯着卫清衡那张雍雅从容的脸,顿觉这问题确实很是耳熟,由耳入心,脑海中登时涌出许多画面。

    年幼的我正襟危坐,少年的卫清衡拿着戒尺在我身边绕来绕去:“公主殿下,这个论题我早就和你说过,怎么一晃眼又给忘了?”

    我道:“忘了就是忘了,你奈我何?”

    他晃了晃戒尺:“我会罚你。”我摊手笑道:“你不敢。”他挑了挑眉,用力将戒尺挥到我手心上,我嚷道:“我要告诉父皇和母后!”他说:“我根本没有打到公主。”我低头一看,果真未觉疼痛,奇道:“可是我明明感到一麻。”他道:“那是因为公主眼见戒尺,下意识感到害怕,身体亦会做出相应的反应和错觉。”我夺过他的戒尺,也朝他使劲一挥,却见他面不改色,我问:“你又是何故不惧?”他装模作样扯道:“此乃信、知、勇三者使人立。”

    回忆的片段戛然而止,我想了想对老博士答道:“郤至曰:‘人所以立,信、知、勇也。信不叛君,知不害民,勇不作乱。失兹三者,其谁与我?死而多怨,将安用之?君实有臣而杀之,其谓君何?我之有罪,吾死后矣。若杀不辜,将失其民,欲安,得乎?待命而已。’”

    老博士微微颔首道:“入座吧。”

    卫清衡走后,老博士继续悠悠然讲《左氏春秋》,这半天的课上的浑浑然,主要是因为我没有课本,放堂后我正思付要否去监丞那领来一套,身后有人大步跟上来同我打招呼。

    我认出他是方才大嚷我和潘安很像的监生,不免添了几分好感,他道:“我叫苏樵,泸州人,不过我娘是扬州人,她常说扬州水土养人,我原还不信,今日看了白兄方才知她未唬人。”

    我正欲谦虚两句,一只手伸出截开我们的距离,陆陵君硬挤到中间,朝苏樵瞪了两眼:“白玉京可是我的人,你休妄染指。”

    苏樵不爽道:“大家都是同门,你怎还分门别派的。”

    陆陵君哼哼唧唧的道:“既然如此,你去找国子学太学那群小子做自己人啊。”话毕拖着我快步走出一段距离,我忍不住道:“陆兄你这话说的忒不厚道了。”

    陆陵君连连摇头:“你不懂,咱们国子监阳刚之气过盛,会造成火头太旺无处可解之象,对于此类人就该敬而远之。”

    我哈哈笑说:“你该不会被祸乱过了吧?”

    “我这么英气逼人怎么看怎么像是祸害别人的吧……”陆陵君转头,“白贤弟,别扯开话题,你先答我,这是怎么回事?”

    我道:“就……其实我和祭酒大人……嗯……是远房亲戚,然后大家曾经同病相怜就……唔,收留了我。”

    陆陵君将信将疑:“那你为何不早同我说?”

    我诶了一声:“是你忽地就劫我来了,我来不及说啊。”

    陆陵君道:“祭酒大人不怕因你而得罪公主殿下?”

    “不是你用条件换我出来的么?公主应该不会追究了吧……再说,”我把双手抱在胸前,“我觉得祭酒大人其实不怎么怕公主的……”

    陆陵君道:“这你又是从何得知?”

    我挥挥手:“不谈这些,诶,问你,何时才会有方雅臣博士的课?”

    陆陵君想了想:“前日方上过算学,至少要等到后日吧,怎么了?”

    我问:“那他其他时间一般在哪儿?”

    “问这作甚?”

    我推着陆陵君的背,笑道:“带我去,路上再同你解释。”

    ---------------------------第三更------------------------------

    方雅臣住在国子监南处的院楼里。据说早前是处闲云书斋,后来公主殿下发了话,便成了他避世之所,少有人搅。

    绕过影壁到进院门前可见的搭了的花架种着爬墙虎,旁边的小鱼池上浮着几片睡莲,格外美好的景致。陆陵君说这处叫藏雅阁,是公主取的名字,听到这儿我不免槽牙泛酸。

    走到近处,里头隐约传来袅袅琴音,是首颇阳春白雪的曲儿,满院清高幽徊。我示意陆陵君停下脚步,透着木栏往里望去,只见一个人半倾着头,临门而坐,专心抚琴。

    乍看之下此人目光如潭,灰色布衣,再素雅不过。然而瞧的仔细,反倒看出一丝难以言传的妩媚,有种隔靴搔痒的微妙之感。我幽幽一叹,这样的风情身在一个男子身上,叫我们女子情何以堪。

    方雅臣一曲弹毕,下一曲再起,陆陵君正待踏入,我抬手止住,示意他再听一阵。

    这个曲调,十分耳熟。

    似诗经柏舟,又似意难平。

    意难平。不正是韩斐那日所奏么?

    我瞥见那架梨花焦尾琴,与韩斐那把果然是一对“高山流水”,同出一系。我看着方雅臣那张满脸高寡的面容,听着曲子缭绕,想起很久以前,也是在这个院落,我吟诵道:“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看着他:“你当真舍得?”

    他淡笑:“人多是如此,我不舍,他舍;我舍,或者他就舍不得。若终究注定离开,不如留点余白,即使不回头,日后想起也不至那么逼仄;若两个人都舍,那敢情好,自此风清月朗再不相欠。夜间秉烛同游的不是我,也不至心痛。

    我道:“本宫可以成全你,但若然心之忧矣,如匪浣衣,终是自欺欺人;若心有不甘,就当问个是非明白,而非避而远之,再也不见。”

    方雅臣勾了勾唇,眼睛晶晶亮亮的看着我:“这番话,让我相信公主,是个真正的好人。”

    陆陵君张开手掌在我面前晃了晃,轻声问:“你在发什么愣啊?”我眨眨眼,没有进院去找方雅臣,而是掉回头慢慢走。

    陆陵君快步上前,“你到底怎么了?”

    我道:“有些事本想弄明白,却感觉越来越糊涂,我得多想想。”

    陆陵君一头雾水:“那是什么意思?”

    我笑了笑:“没什么意思。”陆陵君识趣不再多问,我们一同去寺丞那儿领了套书具和常用品,我抱着一床旧旧的棉被,有些郁闷地道:“我喜欢睡觉的时候把半颗脑袋都放被窝里啊。”

    陆陵君叹道:“好东西都让国子学的那群人物色了,哪还轮的着我们。不如我们出去买一床新的如何?”

    我觉着可行,便说好放下东西一起去,可到了寝门前,见一书童已在房内铺好了床,还安了暖炉,不由奇道:“是祭酒大人让你来的么?”

    书童摇了摇头:“是一位公子爷交代的。”

    我瞧了被铺一眼,问:“那位公子爷人呢?”

    “他刚走,应该还未走远。”

    我转身,想了想扭头对陆陵君道:“我一会再来找你。”说完快步朝监门方向奔去。

    从寝房到大门的距离不算短,所幸追到时还能隐约看见那人的背影,我缓下脚步喘了喘,叫住他:“驸马!”

    宋郎生回转过头。

    路上花药芬芳,落英缤纷。宋郎生的红色官服上沾上了不少花瓣,犹如春夜海棠,倚风自笑。然则他本身气质冷然,虽着丽装,尤见其洁,一霎那片片落花都化作神怡气静。

    他看到我时似乎微微讶异,神情却无大异,气场却仿似柔和的少许。

    我笑眯眯道:“我刚刚看到被铺还有枕头就知道是你送来的,你怎么说也不说一声就走了。”

    宋郎生不冷不热道:“公主现下不是白玉京么?和我说话让太多人见了,要如何解释?”

    我道:“就说我们是故交知己,没什么大不了的。”

    宋郎生喔了一声,问:“你还想在这儿多久?”

    我抿嘴道:“我才刚呆一天啊,就舍不得了?”

    宋郎生别过头去,眉毛动都不动:“太子差人来找过公主,早朝虽不是天天有,需要公主时,公主不能缺席。”

    我点点头:“知道了。”

    宋郎生欲言又止,最后道:“那你好好照顾好自己。我先回去了。”说完转身往马车方向行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提高了几个声调道:“其实,我也是归心似箭的。”

    他足下顿了一瞬,随后所无其事的继续前行,直到钻入马车,逐渐驶远,都没回过头一次。

    好在,他那红透了的耳根出卖了他。

    我摇着衣摆一路欢快轻步。

    然后拐弯时陆陵君一张脸突然挡住视线。我吓了一跳:“你干嘛?”

    陆陵君哀怨道:“刚刚监丞来通知说,新司业大人来了。”

    司业这个职务……就是国子监的第二把手嘛。我耸耸肩:“来了就来了呗。”

    陆陵君遗憾道:“现在就招我们去集会,我还想和你出去玩呢。”

    我笑道:“反正棉被都有了,太阳也快下山了,就不出去了。是说现在么?那赶紧啊,迟了要挨罚的。”

    我们推推攘攘一路赶到辟雍殿时,那里已聚满了人。六学监生齐聚一堂,景致好不壮观,我也就暂时忽略各种监生眼神间的腾腾杀气了。

    有人说:“这次的司业大人听说来头不小。”

    有人接道:“连祭酒大人也让他三分,能小觑么?”

    陆陵君满心满意看着窗外,估计还在惦记外头的花花世界,我正在打趣他,正在此时,门吱呀一声开了,风声侧侧,一道身影先走了进来。

    是卫清衡。他进来时整个场面就瞬间静了下来,所有人井然有序的颔首为礼。

    好静。

    卫清衡说了几句关于新司业继任事宜,紧随其后,一道蓝色身影飘然而过。

    陆陵君还在走神,我用手肘撞了撞他,他整个游魂还散在千里之外,我权也懒得搭理,然后回过头,看清了新来的司业大人。

    他一身蜀锦蓝袍朴素,每一个皱褶都显出儒雅的气派,他的表情,平淡如高山仰止,在场众生都无可抑制的流露出敬仰之态。

    然后是他的声音,犹如穿越过空谷般,平平道:“本官是新来的司业督监事,从今日起辅祭酒大人,掌儒学训导之政,总国子、太学、广文、四门、律、书、算凡七学。”

    “我姓聂,单名一个然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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