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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章

    在这个名为陆陵君的少年公子毫无征兆的蹦出这句惊为天人的大论后,我居然还能面不改色的保持端茶的姿势,私以为本公主的宽宏雅量已经晋升到了一个新境界。

    很显然在场其他人没能拥有此等广阔胸襟,尤其是江玄清,一张一缩的鼻孔彰显着他的汹涌澎湃,几次想要开口却欲言又止,最后索性一脚踹翻一张桌子,拂袖离去,留下其余人茫茫然左顾右盼,亦悻悻然离开。

    于是整层楼只剩下我和陆陵君两人。

    我们两静静对视,谁也没有说话。

    其实我是真不知该从何说起,心下打了几种腹稿,是道“兄台真是志向远大小弟佩服”好呢,还是“阁下见解在下委实不敢苟同”?可是,不管说什么,都无法掩盖这位俊美公子扭曲内心的事实啊。

    好在,还是由对方先开口了:“你是谁?”

    ……

    我咳了咳,行礼一笑:“在下本在馆内听小曲,得闻国子监生在此散论,一时好奇心起遂来瞧瞧,若有冒昧之处还望兄台谅解。”

    陆陵君恍然大悟状,问:“不知阁下对我方才所言有何看法?”

    我的看法就是……其实我家的面首真的够多了。

    我收扇道:“兄台实不像是会来参与这等场合之人,方才怕是为打断同门所言故而有此一说,所谓祸从口出患从口入,若在下所料不错,兄台是在帮他们。”

    陆陵君愣了愣,旋即拱手而笑:“看来这位小兄弟是聪明人,不知如何称呼?”

    我险些把“和风”二字脱口而出,时下又觉得这名字早已随心境而逝,何须再提?但也总不能说本公主姓萧名其棠,怕这名字刚念完陆兄就直接倒地不起了。

    我透过窗瞥见隔壁月扬酒楼的牌匾“天上白玉京”,笑说:“鄙姓白,双名玉京。”

    陆陵君邀我入座,大抵觉着我这人应不是迂腐陈旧之辈,而此刻这般近处才发觉,陆兄脸庞五官精致的像是玉雕一般,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子灵透之气,颇有能继承驸马美貌的趋势。不过话又说回来,好在我如今是失忆状态,否则眼前这位佳郎恐也难逃毒手,甚幸甚幸。

    陆陵君抿了一口茶说:“白兄这话是说对一半,其实,我的志向的的确确是当襄仪公主的面首。”

    我眼角抽了一下,含笑道:“不知陆兄何以有此想法?据闻襄仪公主骄纵蛮横,即使身为她的驸马都苦不堪言,遑论区区面首?”

    陆陵君笑了笑,“襄仪公主的每个面首下场如何,白兄可知?”

    每个?话说,我到现在都还没弄清我有几个面首来着。

    陆陵君伸开五指一个个数道:“第一个卫清衡,在公主及笄前任公主少师,少师是个什么职务想必白兄心中明了,可他仅在公主府呆上半年,出来后便直任内阁学士,如今更兼我们国子监祭酒。人都说,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入了内阁那便是步步往朝中最高的方向走,可若是进了公主府,这中间战战兢兢的几十来年,一次全省,一步到位。”

    我揉了揉额角不住跳动的青筋,原来本公主第一个面首叫卫青衡。

    陆陵君兴兴头头道:“第二个张显扬,本是满门抄斩的罪臣之子,公主带回府一年,如今任浙江巡抚兼浙直总督,江淮系官僚的以李国舅为首,以他为辅,在具有声望的地方官员中,以他最为年轻前途不可限量。”

    张显扬……这名字还真是熟悉,啊,是了,江浙水患就是要找一个能辅佐浙直总督之人,我……我说太子那一脸讪笑透着阴谋诡计,合着是让我的现任男宠去辅佐前任男宠么!

    “第三个则是前大司马方良之子方雅臣,方家因方良案而没落,照理说方雅臣也会因此受到牵连,莫说出仕,方良为官树敌良多,恐连性命都难保,可因公主殿下,”陆陵君挑唇一笑,“他现如今任国子监广文馆博士,掌领国子学生业进士者。”

    我默默擦了擦额角冒出的冷汗,问:“方雅臣是你们的授课博士?”

    陆陵君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是,他们不是。方才那群人是国子学的学生,说穿了就是三品以上的国公子孙,大多只会高谈阔论,我嘛,我可不同。”

    我接过话头,笑道:“陆兄乃是本届监元,在下钦慕不已。”

    陆陵君有些害羞的别过头,“哪里哪里。”顿了一顿,又转过头正色道,“其实我也对我自己钦慕不已。”

    我:“……”

    “至于第四个韩斐嘛……”陆陵君皱眉道:“说句实在话,韩家世代为官的关系,他的仕途一向顺当,后还拜了方良为师,按理说是个平步青云的典型,就不知为何自毁前程。”

    我很是同意他的看法,韩斐的确是在自毁前程。不过转念将这些烂事在心中横竖琢磨,小小年纪招揽一群面首,怎么琢磨都觉得我才是那个自毁前程的。

    说到这里我觉得陆陵君这人十分不错,对着陌生人也可以如此热情的慷慨陈词,原还以为这是心灵扭曲,现下看来,他的志向还是有理有据的,只可惜我已经有驸马了,更可惜的是我现在决意改邪归正不再继续禽兽,要不还是可以稍稍考虑实现他的美好心愿。

    陆陵君托腮看我:“白兄似乎对我所说也有些兴趣,莫非是志同道合之人?”

    我连连摆手:“陆兄说笑了。”陆陵君哈哈大笑,“白兄你可真有意思,我不过是说笑,你竟就红了脸。白公子家在何处,看你的装扮,不像是读书人。”

    我道:“家住京城,读书人称不上,家中有点小钱,不过是游手好闲之徒。”

    陆陵君点头:“原来白兄是富贵闲人,这可是我追求的最高境界啊,甚羡甚羡。”

    我和陆陵君你来我往正到酣处,楼下忽然一阵嘈杂。陆陵君踱到门口往下望了望,回头对我说:“原来说书的都来了,再不走,怕是赶不及要关门了。”我点点头,“陆兄走好,这顿帐便算我的。”陆陵君很高兴的朝我摆摆手,“那就多谢白兄了,下回再叙。”然后一溜烟人不见了,闪的无比迅速。

    我在二楼听了一会说书也琢磨着该回府了。出了茶馆辨别方向,慢慢往公主府回。越走心情越沉重。公主府里那个大麻烦提起就头大。还有方才陆陵君说的男宠,一二三四的排下来,说者有趣,听的我更加焦躁不安。我甚至想,还不如做回我的和风一辈子不要恢复记忆,以免记起来自己是个荒淫公主祸害更多无辜貌美少年。

    拐弯的时候因为愣神没看路撞倒人,抬眼一看还是个有些岁数的爷爷辈,那老爷爷气焰嚣张的问我不知道他是谁么,我忙扶他起来连连道歉,等到快回到公主府时才想起来,我可是襄仪公主,管他是谁我都没有什么好怕的吧。

    所以我始终觉得,我并非大家传言的那样嚣张跋扈,我本质还是非常和蔼可亲的。

    奈何世人愚钝,不知其中真意,本公主不与他们一般见识。

    这样一想我整个人柳暗花明又一村,连同回府后看驸马都觉着他生得更加玉树临风。

    好吧,前面这一句只是表达心情的一种修饰,其实我回府后连驸马的影子都没瞧着,他差人带回个口信说要忙案子,晚上不回来用膳了。

    没有驸马相陪的晚膳用的十分无聊,虽说驸马本人是个很无趣的人,但是至少和他呆着不会嫌闷。

    我一个人看着映着月色的池水,想起以往此时会和煦方坐在小院内赏月,他比驸马有趣许多,会讲故事,会说笑话,还会奏萧,重要的是还可以任我欺负,和他在一起,整颗心就会安下来,平静而又舒服。

    想着想着眼眶居然又湿了,心里怪愁怪愁的慌。看来一个人胡思乱想不是个事,我拍拍脑袋决定还是回书房去看书转移注意力。

    回到书房后我才想起上次摸到的一本红皮书,因为成公公的造访没能翻阅,此番忽然来了兴致,索性让侍女沏了壶茶坐下来慢慢看。

    这本书捧在手心怪沉的。

    翻开扉页竖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字:棠心簿。

    我下巴差些丢到桌上。这个棠,该不会就是指我吧?掀开下一页,见其字曰:“今日阿棠练字,父皇夸阿棠笔法洒脱,有板有眼。”

    就……就这种幼稚难看如蝌蚪文一般的字迹,居然还洒脱?父皇你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真的,小女孩不能乱惯的,惯久了很容易无法无天,于是才会造就日后的襄仪……

    我揉揉眉峰,故棠心簿的意思莫非就是……阿棠的内心簿录么?

    倒还有点意思。

    我这下来了兴致一页页的翻。

    “太子哥哥给阿棠买的糖葫芦和蜜枣糕,阿棠不舍,留到昨天才吃完,昨夜不适,太医说我吃了坏东西,父皇恼了,骂了太子哥哥,罚他抄道德经十遍,我去看太子哥哥时,他抄的眼睛都红了,还道再也不给我买好吃的了。”

    “母后的肚子越来越大,她问我喜欢弟弟还是妹妹,我说喜欢妹妹,太子哥哥说喜欢弟弟,我们吵了起来,最后还是太子哥哥道歉,不然我再也不要理他了。”

    “母后居然真的生了弟弟,太子哥哥得意了要命,以后一定要多多欺负小弟。”

    ……

    这样小弟貌似就是现在的太子殿下。

    不过,看来我儿时真的很黏那太子哥哥,几乎页页都能扯到他。只可惜前太子萧景岚,在我十七岁时就随心爱的女子远遁天涯,不然也不至沦落成让我监国的局面。读着字里行间对兄长的喜爱之情,一时之间,心里的感触很难描述。我想,若我没有失去记忆,一定时常念着他。

    就如看戏本一般,我发现越往后我的笔迹越端正秀雅,和现在因模仿煦方而来的字迹全然不同。别说,还真有点洒脱的味道,父皇真不愧是父皇,原来一早就用发展的眼光看待问题,是我错怪他了。

    “前几日因捅了蜂窝,惹了许多蜜蜂都飞来叮我,太子哥哥将我围在他怀里,他浑身都蛰出包来,结果我的脸上还是被蛰肿,我们一起发了烧,母后让我们去宫外玉龙山庄歇养,太子哥哥却说这是因祸得福。我很伤心,满脸都起了小泡泡,哪里是福啊。”

    看到这儿我忍不住笑出声来。然而指尖忽然在下一页忽然顿住。

    “原来太子哥哥没有骗人,真的是因祸得福。我认识了一个大哥哥。”

    ……

    “大哥哥不知我是公主,还当我只是个太子的小宫女。”

    “大哥哥说我是他见过最难看的小丫头,也是他见过最可爱的小丫头。”

    “我想,我是喜欢上大哥哥了。”

    所以这是本公主的初恋么?

    我赶忙往下翻,却发现后面几页均是空白,待再次出现字迹的那一页,只留余一句话:“大哥哥走了,阿棠在枫树下等了他一天,他还是没来。他没有遵守和阿棠的约定。”

    约定?是什么约定?

    我怀揣着好奇想接着看,可这之后就再也没提及任何有关于这“大哥哥”的事,从字迹的成长状态看来,我应有很长一段跨度都没碰过这本日志。

    直至最后一页纸,笔劲早已真正龙飞凤舞的我,却端端正正的用行楷写到:“阿棠明日成亲,那个人不是他。用四年时间没能等到的人,盼再用四年能够真正遗忘。”

    没了。

    我闭了闭眼,忍了忍再睁开。

    不是吧,所以这么厚一本下来,半点都没提这个“大哥哥”姓甚名谁么?

    好歹画个肖像行不行?

    这样胃口完全被吊起来,栓在半空中可难受得紧啊。

    我意兴阑珊的把红皮书来回翻了个遍,还是未能找到蛛丝马迹。最后索性赌气的把簿册朝桌上一扔。

    或许是力道太大,又或许是屋外风巨,掀得书页啪啪作响。

    然后,有什么夹杂在其中的物什飞了起来,风散去后,慢慢落在我的手心上。

    一片枫叶。

    不,是一个巴掌大的纸片,绘着枫叶的颜色,裁成枫叶的形状。

    我浑身一僵。

    如此陌生,如此熟悉,周身的一切恍若消失,眼里心间只余下这片纸枫。

    毫无征兆,毫无理由的,我的心底头开始悸动。

    茶香渗进了风里,荡漾于屋中,我慢慢把手按在心口的位置。

    为什么,明明什么都没有回忆起来。

    却根本无法阻挠这颗如鹿撞如鼓擂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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