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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蒸好了米我撩起裙摆蹲坐在门槛边,苦苦巴守望着村口方向。煦方说晚上他会买两条大青鱼回来给我熬汤喝,庆贺我大病初愈。

    说来我也叨扰有些时日了。打从今年盛桃季他在崖边救下了自寻短见的我,这日子便过得不大顺意了。

    我似乎患了一种奇难怪症,常常一梦醒来便忘了所有,包括我姓甚名谁。

    那时,煦方回回都得起大早,唯恐我先醒来会因记忆空白而惊慌失措。他总是不厌其烦的说着同样安抚的话语,即便第二日我准又忘个干净。

    这种状况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某个清晨,我睁开眼时吱了声:“煦方,我渴。”

    他足足愣了半盏茶功夫才去烧水,劲缓了许久,斟茶的手还是抖个没停。

    此后我的病情逐渐好转,初时偶有健忘,近来连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也念得十分清楚,煦方心情大好,便早早出门挣工钱了。

    他当真是纵容我的。

    我的脾性不算好,时来嫌弃粗茶淡饭,待他用攒来的铜板买来肉脯,我又开始念叨邻居的王姐穿了件新棉袍。

    煦方极少恼我。撞上我无理取闹的时候,他会耐着性子听,尽可能的满足我,若是力不能及,便搂着我吹竹萧哄我听。

    我曾问他:“为何待我这么好?救了我后发现我是麻烦鬼,丢了便是,我们原本就素不相识。”

    他答:“主要是我无聊。”

    我一脚踹着他哇哇叫,他抿着嘴看着我乐了小半晌,说:“和风,因为我比任何人都知道没有回忆的痛苦。”

    和风是他给我起的名字,其实煦方也是他给自己取的,一年前他被村长捡到时就失了忆,大夫说只等他后脑勺的淤肿完全散去,大抵便能回想起过去。

    其实,私心里我是不大情愿他恢复记忆的,我常与他说,不管你有什么过去,都不准抛下我,可即使他承诺一百遍,我都不曾安过心。

    正在犯傻之际,一只手在我脸上掐了一把,耳畔传来煦方的声音:“想什么想得口水都流出来了。”又盯着他手中的青鱼,“小鱼儿,你娘想你想得心都碎了。”

    我狠狠推了他一下:“你才是它娘!”

    他眉眼一弯:“你是它娘,我自然是它爹。”

    我霎时心花怒放,用力掩下微扬的唇角,没掩住,煦方用力揉了揉我的头:“砧板洗好了没?我来给你做大青鱼大补汤。”

    不知是他手艺好还是鱼鲜,我难得吃得心满意足,趁他刷碗时神神秘秘的将一只玉萧塞给他:“送你的。”

    煦方怔了一怔,问:“哪来的?”

    “买的。”

    “你哪来得这么多银子?”

    “……存的。”

    煦方摆出一副“你骗不了我”的姿势,我讪讪地说:“是替村长夫人洗衣赚来的。”

    他眼里盛着一眶心疼之色,“我,现在的我根本给不了你锦衣玉食,可若……”

    我问:“什么?”

    他顿了半晌却不肯继续说,只是拉着我在树旁坐下,说:“不如我吹萧给你听。”

    萧声缓缓奏起,清风拂过,黑发飞扬,斜晖衬得他如画中人一般。

    我不由看痴了。

    日子过得如想象一般平静而惬意,就在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天荒地老下去时,我无意间在市集的石墙上看到了一则告示。

    寻人告示,寻的是夏阳侯世子,聂然。

    不愧为四大家族之首的聂家,告示上的画象惟妙惟肖,但凡见过世子本尊的恐怕无人认不出。

    更遑论与他朝夕相处的我了。

    到家的时候煦方正在厨房炒菜,那锅铲的吭吭声生生将我路上掂量出的话全又给咽回肚里。

    他是尊贵的夏阳侯世子,即便他不嫌弃,他的家族又岂容得下我这来历不明的野丫头?

    然而,该来的终究躲不过。第二日醒来时,煦方未如往常那般坐守我床边。

    我慌慌张张的寻遍整个屋子,都没有瞧见他的影子。

    直到听见前院的动静。

    我蹑手蹑脚的踱到门旁,一眼望见院内跪了一地的人,脸上都露着惶恐的神情。煦方就那么施施然站在其中,淡淡的嗓音透着一股威严:“都给我回去。”

    为首的长者战战兢兢道:“世子,侯爷和夫人一直都在找您,还有少夫人她……”

    煦方冷冷瞥了他一眼,我从未见过他这种神情,从我这个角度看去,像是愤怒的样子,“我若是不走,你们还想押我回去不成?”

    那些人登时噤若寒蝉,不住叩首求饶,煦方颇为不耐的挥挥袖子,道:“罢了,过几日我自会回绥阳向爹请罪。”

    直到那群人离开,煦方才回转过身,瞧见站在门边的我,慌道:“和风,你怎么醒了?”

    我直愣愣盯着他:“你是什么时候恢复聂然的记忆?”

    煦方神色微变:“你都知道?你……”

    我打断他的话:“你有妻室?”

    煦方说不下去了。

    我的眼泪不争气的滴下来:“你要回去和她团聚?”煦方过来拉着我的手,我一把甩开:“要回去就回去,我不要你可怜。”

    煦方不顾我的挣扎用力抱紧我,急急地说:“和风,我怎么可能不要你……她,我和她还未正式拜过堂,所以你,你别恼我。”

    我颤着手揉着眼睛,煦方吻去我的眼泪:“和风,我不喜欢她,我会回去和爹说,我想娶的人是你,若然他们不允,我便带你离开,天大地大,何处不能为家。”

    他眼睛晶晶亮亮地看着我,我哭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你可不准骗我。”

    他听我这般说,将腰间玉萧解下,放在我手上,说:“若我变心,你就用这玉萧狠狠敲我的头,好不好?”

    我摩挲着玉萧,撅嘴道:“那岂不便宜你了?”

    煦方索性抱起我转了几个圈,边转边笑,那一瞬间,我真的还以为,不管他是煦方还是聂然,都会永永远远如此刻这般疼我宠我。

    三日后我们启程去绥阳。

    煦方雇了一辆马车,我直怨这该抵他多少工钱,他似乎也觉得有些铺张浪费:“若我爹非要我娶别人,私奔前我得把我娘的首饰偷些出来,这样亡命天涯会比较淡定。”

    我听他如此说法,却是有些不大欢喜,“你爹很喜欢那姑娘?”

    煦方摇头:“近年来圣上龙体抱恙,太子年幼,襄仪公主辅政,朝局随时有可能发生动荡,我是聂侯世子,她是赵首辅千金,聂赵两家若能联姻,那……”

    我不关心那些,只问:“你们青梅竹马?”

    煦方忙否认:“我只当她是个小妹妹。”

    我说:“你刚救回我时也同外人说我是你小妹妹来着。”

    煦方郑重道:“诚然我第一眼见你便是贪恋你的美色,不然你爱跳崖不跳崖与我何干。”

    我一拳打的他马车直晃。

    到了绥阳煦方把我安置在一间客栈内,他换了一身干净的儒袍,将银两统统交予我,让我在客栈等他一晚,是去是留,明日来同我说。

    我从失忆以来就未曾试过独自过夜,拽住他的袖子不让他走,又说不若让我跟着,煦方道他决不能让我受到一丝伤害,他不能保证贸贸然带我回府会发生什么事。

    我委委屈屈坐在一旁,煦方斟来一杯茶,笑道:“我明日若赶不回来,你也不必害怕,大抵是让我爹扣住了,我总有法子带你走,倘若他发现了你,怕是会差人来劝说什么,你权当耳边风便是,切不可如戏本里的柔弱女子般黯然离开。”

    我总算松开他的袖口:“那好,我可会死缠到底。”

    他吻着我的耳垂:“别怕,我会和你在一起,和风。”

    后来我常常午夜梦回,无数次悔恨为什么那晚要放他走。

    煦方再也没有回来找过我。

    我在客栈呆了两天,以为他当真被他爹软禁,便常常假作路人徘徊在聂府,直到一日我瞧见一个身材颀长的蓝袍男子从府中走出来。

    他束着高高的发冠,优雅俊逸到极处,而他的臂膀正搀着一位貌容绝佳的女子,行的缓慢,仿似唯恐走得快了就会摔伤她。

    正是煦方。

    我没有哭,也没有冲上前去,那时我居然侥幸的以为,煦方只是在演戏给他爹看。

    我尾随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直到见那女子进了一家成衣店挑选衣裳,才瞧准时机拦下煦方。

    他见我忽然闯出来,神情中浮起一抹疑色,我问:“煦方,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他露出一丝了然的神色:“姑娘怕是认错了人。”言罢便要转身。

    认错了人?我难以置信的拖住他:“煦方,你在说什么,你不要吓我。”

    煦方恭谨地退后一步:“在下并非姑娘所要找的人,我姓聂。”我急得舌头打结,“我知道你姓聂,你是聂然,也是煦方啊……”

    也许因为我的情绪太过激动,引得不少路人纷纷驻足围观,煦方挥手甩开我,低叱道:“姑娘请自重。”

    我愣住了。

    煦方他,从来不会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

    这时,那名女子从成衣店走出来,漫不经心看向我,问煦方:“然哥哥,她是谁?”

    他冷冷的瞥了我一眼,又转向那女子,温言道:“我不认识。”

    心底煞时一片冰凉,无助和恐惧涌遍全身。

    忽然想起之前有一次,我故意装作不认得煦方,急得他险些抓狂,后来实在憋不住笑声,他才恍然是被我糊住,恼得半日不理我。

    而这回,换他说忘记我了。

    我多么希望他突然弯下腰哈哈大笑,说,喂,你被骗了吧。

    可我知道不会。

    我看着他的神情,冷漠、疏离,还有一丝鄙夷。

    那不是煦方看和风的神情,那是属于聂然的,我不认识的聂然。

    他是真真正正忘掉我了。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只想,若就这样简简单单结束,那我也不是和风了。

    煦方绝对舍不得和风受委屈。那么,没有煦方守护的和风,也绝不会容忍自己受到一丁点委屈。

    我慢慢握紧拳头,叫住煦方:“聂公子。”

    他和那女子同时回转过头,煦方蹙起眉头:“这位姑娘,在下说了……”

    我伸出两指,道:“一年,这一年的记忆,聂公子可还有印象?”

    他先是呆了一呆,旋即神色一变:“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聂公子分明明白我的意思。”

    煦方神色晦暗的看着我,正待说些什么,他身旁的女子道:“你在胡说什么?然哥哥受了重伤昏迷一年,何来记忆可言。”

    她尖锐装嗲的声音严重的干扰了我的思考,我不得不重新打量她:“姑娘是首辅大人千金赵嫣然么?”

    她诧异瞪着我:“你是……”

    “你方才说,聂公子昏迷一年,那么你可知道,常人若是一年不醒,会因经脉不得活络而面色枯槁,行动不变吗?”我死死盯着她,“你认为,聂公子现在像是昏迷一年之人么?”

    赵嫣然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辩驳,正当我以为事情有所转机时,煦方沉沉带点怒意地打断:“够了。若没有嫣然对我的百般照顾,我又岂会醒转?我与她的情分,岂容你这外人随意挑拨?这位姑娘,不论你是谁派来的,是想阻碍我们的婚事亦或是其他图谋,倘若再危言耸听,休怪我不顾念你是一名女子!”

    他放下话转身带着赵嫣然离开,由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瞧我一眼。

    我呆呆站在人行如织的街面上,任由路人们指指点点。

    其实,他们在说什么我根本就不知道。

    脑海里,煦方最后的声音一遍一遍的重复回响,像无数把尖刀一刀一刀的剜向我的心口。

    我突然间很想念很想念曾经的煦方,我想和他说一句话。

    我想说,煦方,我真的,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不让人伤害到我了。

    可惜那个人是你。

    那么,即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和风,也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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