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so so sorry
康熙二年六月初六，也就是孝康章皇后出殡的日子。如果说顺治给了她心爱的女人举世无双的宠爱，那么康熙就给了她尊敬的母亲举世无双的荣耀。她的额娘因为她而被尊称为太后，又谥为皇后，即使是葬礼，即使是在国库空虚的清朝初年，孝康章皇后的葬礼仍然是非常体面的。
六月初六，整个紫禁城都为这个薄命却一生都在力争地位和荣耀的皇后披麻戴孝。她的尸体经火化后被装入金制的宝宫中，生前的衣物器用、珠宝珍玩和以纸帛扎糊的犬马帐篷等冥器以火焚烧，用来送葬。康熙本还要原来伺候过孝康章皇后的宫女太监们陪葬，但我在景仁宫居住多日，与这些人特别是白缨早结下了感情，便同桀年力劝皇上收回成命。
出殡前，我和玄烨在换丧服举哀之前，各自去掉冠饰和发饰，并将自己的头发剪下一束放置孝康章皇后宝宫内，表示儿女以身相殉。只不过我剪发的举动是秘密的，放置宝宫时也是由小六子代放的。
出殡那日，王以下文武各官，固伦公主、和硕 福晋以下，宗女佐领、三等侍卫命妇以上皆成服，男摘冠缨、截发辫，女去首饰、剪发。在京文武百官及军民，皆摘冠缨、穿素服，成千上万的幡幛引路，鸣锣喝道，皇亲国戚皆披麻戴孝，手持灵丧棒扶棺。由八旗军开道，浩浩荡荡地哭向东陵。一路围观百姓皆跪拜嚎啕，我单独乘一辆马车，因我和东珠终于因为康熙而产生了间隙，我没有去解释什么，甚至包括耿聚忠和容若我也没有去告别，我想许多年后耿聚忠和景寞会原谅我的，而容若，我留给他一张纸，纸上只有一句话却远胜过千言万语——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临行前，玄烨对我说，为我和桀年准备的马已经备好，并赠我一个纯金打造的令牌。但不管何年何月，不管我们遇到任何波折拿这枚金牌来找他或各级衙门官府，就如同圣旨一般有效。除非造反谋逆，否则金牌皆可免我子孙万代死罪。我接过金牌一看，令牌上镶嵌着各色宝石中间刻着四个大字“亿万斯年。”
此刻一身白色素龙袍康熙单骑御马在棺木前引灵，身旁是同样素服的索额图、耿聚忠、桀年以及容若。我望着康熙的背影，终于敢直面我的心声。如果我从来没有认识夏远夜，桀年和耿聚忠、容若一样只是我穿越后相识的男子。也许我真的会被玄烨打动，特别是昨夜孝康章皇后灵前他对我说的那番话，其实已经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
“我自出生以来就很寂寞，直到遇到了你，我才觉得做皇子真好，因为做皇子就有机会当皇帝，能当上皇帝我就可以想娶谁就娶谁，不管你爱与不爱我。我想象着有一天我的御膳房、我的内务府、我的江山可以将你宠爱成不会惊喜的女子，我能给予你一切，因为我终于有这个资格和权力。但我没想到，我争来了江山却输了你。原来你想要的，是和另一个男人厮守终生。其实我也很高兴，因为我终于给了你，只是我以后再也不敢去蜜客思，再也不敢看北斗七星，再也不敢吃你所有爱吃的东西，再也不敢去东北，再也不敢听见类似“斯年”这两个字发音的字，因为每次我做这些事，都会想起我深爱过的斯年，此刻在别人怀中，而我身为天子竟然无能为力。“
此刻我望着玄烨的背影，默默地在心里祝福他。然后放下轿帘将头收回来时，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玄烨，你知道吗？如能和你一起除鳌拜平三藩收台湾，将是一段多么激动人心的经历。可是我只能祝福你，因为即使没有桀年，我也不是一个爱慕繁华，热衷斗争的人。或许，那看重家世的赫舍里芳仪，和冰雪聪明的钮钴禄东珠，才更适合你。”
就在我拭泪之时，只听见车外一阵嘈杂，我刚要发问，就听见马车边一路伴行的白缨说了句：“主子别担心，前面有许多百姓拦街跪下，要为孝康章皇后送行。所以拥堵了些。”我稍稍放下心来，却听见人群中爆发一声：“兄弟们，杀了这杀人无数的皇帝。为我们浙江两千多条人命报仇。”
我心下一惊，只听索额图大喝一声：“有刺客，护驾。”侍卫瞬间将皇亲国戚的马车和轿子团团围住，白缨死死地拽住马车的轿帘，低声嘱咐到：“主子，没事儿，只是几个乱党，您可别出来啊。”马车外顿时如炸锅般响起兵器碰撞的声音，不时还有民众伤亡的呼喊、踩踏声传来，似乎有一部分乱党被抓，又似乎是侍卫也伤亡惨重，听这声音，外面一定乱成一锅粥了，绝不是几个乱党就能制造出来的混乱。早几日就听说有南明余孽混入京城，只待出殡时刺杀皇上，当时索额图就劝告康熙不要亲自陪同棺木入陵，谁知玄烨一再坚持要送额娘最后一程，索额图只得大量增派了侍卫的人手，又派桀年等人贴身保护。对了，桀年，桀年还在外面。
我不顾一切地挑开马车前面的帘子，只见整条街早已人仰马翻，耿聚忠和容若在索额图的带领下奋勇杀敌，不下两百多个作平民打扮的乱党手持利刃与侍卫杀成一片，可怜路边的百姓纷纷逃命，许多来不及逃走的老幼已被推挤在地。白缨见我不知何时钻出了马车，吓得魂都丢了：“主子，您快回去吧，乱党杀红了眼。您如果再出事，让我死后怎么见太后啊。”我惊觉白缨为何对我如此用心，原来她早知我是孝康章皇后亲女之事。可此刻顾不得这些事了，一片狼藉间我寻找着桀年的身影，不顾白缨的撕扯跑到出殡队伍的前面，急得身后马车里的景寞和东珠不顾乱党已开始放箭，将头伸出马车大声喊我回来。
乱箭之下我冲到队伍前，才发现桀年此刻正以一己之力对抗着欲毁坏棺木的乱党。见我跑过来，忙大声呼喊：“你给我回去。乱党已经放箭了。”不远处的玄烨发现我竟然冲出自己的马车，一个翻身翻至我身边，将我塞进不知是谁的马车里：“你进去，是你胡闹的时候吗？”此刻乱党已经意识到擒贼先擒王的道理，纷纷不与侍卫纠缠而直接冲向玄烨，我进马车前看到的最后一眼是，玄烨一手推我进马车，另一手对抗着五个乱党，他身后，还有不停冲向他的许多人。也不知混乱过了多久，我只听见玄烨高声惊呼了一声：“小心。”
而当我掀开轿帘再次冲出马车时，我的桀年，那如一树疏离梨花的美少年，他身上的月白素色马褂已经不是往日的颜色，他的胸口因为中箭而嫣红一片，鲜血还在汩汩流出。他背靠在玄烨身上，眼泪瞬间涌出的玄烨扶着已经站立不住的桀年，然后低吼一声：“为何替我挡箭？”桀年凝视着玄烨，目光了然：“我们是兄弟，不是吗？”
桀年缓慢地将目光移向不远处呆立的我，然后微微露出温柔的笑容，缓缓吐出一句话：“这也是个好结局。对吧？”马车旁的耿聚忠望向中箭的桀年，然后红着眼大喝一声：“你们这帮狗娘养的，杀我兄弟，我X你们祖宗。”复又冲进乱党间，乱刀瞬间杀光一片。我狂奔至桀年身边，桀年使尽最后的一点力气将胸口的箭拔出，喷薄而出的血瞬间染红了我和玄烨的衣服，玄烨眼见自己身上的银色龙纹被桀年的血染得狰狞，随手抄起桀年的剑，指天狂喊一声：“所有侍卫听令，犯上作乱者，杀无赦，活口凌迟，已正法者鞭尸五百，相关者一律满门抄斩。”随即跳入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不远处的容若眼见我身旁没有人保护，于是翻身不管不顾地杀过来保护我和桀年，胸口平白被乱党的刀划了许多道口子。索额图等一众侍卫眼见皇上龙颜大怒，更投入到乱战中去，一时间大街上血肉横飞，杀声震天。
我紧紧地抱住桀年的头，连声大喊：“太医，太医！”桀年却拽住我的手，阻止了我的呼喊：“陪我待……一会儿吧，我只想……你陪我。”我拽着桀年渐渐冰冷的手，哭诉道：“我会陪你的，我会陪你亿万斯年那么远。你坚持住，我们马上就能长相厮守了，我们当年能穿越生死和时空，老天爷不会忍心分开我和你的。”桀年虚弱地试图为我擦掉眼泪，可是刚举起的手又落了下来，他胸口血流不止，尽管我不忍承认，但他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
“斯年……其实……我只是碰巧为他……挡箭，其实我……舍不得……你。”
“我知道，你别说了，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所以你要挺住，我们还要去东北养猪养鸡，然后我们可以请东珠景寞来吃猪肉炖粉条，你知道吗？我不是你妹妹，我是被掉包的，我能和你生儿育女，这一次你不用给我买熊了，你可以随便扑倒我，我会给你生好多个孩子，白天陪我喂猪，晚上我们一起观星。我们会是整个清朝最幸福的一对……桀年，你不要离开我，桀年……没有你，什么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
“斯年，如果……有来世，我不会死……也会选择陪你……到亿万斯年……那么远……”
远处突然传来了索额图的一声大喊：“皇上！”随即侍卫便拥过去护驾，我只听见东珠一声尖叫“玄烨。”我回头去玄烨时，他的胸口竟也中了箭，然后自马车上跌落下来。我惊呼一声，待我再回头看桀年时，他已气若游丝：
“其实……你的心里……还是……有玄烨的？”
我拼命地摇头，他却牵动着嘴角再一次笑了，然后缓缓闭上了眼。我不让他说，他真的就不再说下去了。他最后一个温柔的目光涣散成一道道光圈，然后消逝在我眼前。他的笑那么美，仿佛婴儿般单纯真挚，他闭上了眼，再不看我。此刻我的周围就像当年我们曾拥吻时刹那掀起风雪一样，又飘起了鹅毛大雪。不属于人间的六月雪落在他长长的羽毛般的睫毛上，似乎想要埋葬这个完美到甚至不属于人世的男子。
“桀年……喜塔腊桀年，你张开眼睛看我啊，你不是说会永远陪着我吗？上辈子你不就答应我这辈子还会来陪我吗？所以我等着你呢，我有多爱你才敢等你那么久，等你找到我，等你陪我亿万斯年那么久远。你看，这雪花当年也是这样落下的，为什么你不睁开眼看看？你所说的亿万斯年那么远，我等着你陪我走过去看啊！”我将头埋在他尸身上，泣不成声。
此时乱党已经被控制住，景寞不顾侍卫的阻拦奔到队伍的前面，眼见着我拥住已经没了呼吸的桀年，景寞震惊地问：“桀年难道就是？”我抬起头望向她，那一刻她读懂了我的眼神，跌落在地上，眼泪一涌而出。
我的桀年，我的远夜，我的丈夫，在我们经历了穿越、隐瞒、争斗、绑架等九死一生的事件，在我们距离长相厮守只有几个时辰的路程时，死在了我的怀里。为什么我是一个这样单纯甚至笨的女人，如果我早就发现桀年就是远夜，如果我早就发现自己是掉包的亲妹妹，如果我能放弃送孝康章皇后最后一程，也许《亿万斯年》这个故事真的会以我和桀年生了七八个孩子养了五六头猪为结尾。然而历史没有放过我，我终于失去了一生至爱，那个曾在三百年前为我披上嫁衣的男人，那个在三百年后信誓旦旦要陪我走到亿万斯年那么久远的男人，再一次离我而去。他留下了一句约定来世的誓言，然后尸身在我怀中渐渐冰冷。我却被他留在三百年前的这个时空中，眼见着他弃我而去而无能为力。
我和康熙终于没有送孝康章皇后最后一程，我在耿聚忠和容若的护送下，将桀年的尸体送回曦园。重伤的他在一众侍卫太监的护卫下急急送回紫禁城。我的马车刚进园子，承远看到桀年的尸体一口鲜血吐了出来，珍宁经受不住打击昏厥在地，下人仆妇跪倒一地，哭声震天。整个曦园沉浸在沉沉的悲痛之中。桀年的两个贴身丫鬟一头撞死在棺木上以身殉主，我望着一地鲜血，甚至开始羡慕她俩。容若和耿聚忠早看出了我的念头，寸步不离地看守着我。直到小六子哭着传来了圣旨，
“传太皇太后懿旨，正四品二等带刀侍卫喜塔腊桀年，在乱党犯上之际护驾有功，为国尽忠，堪称国之大臣之典范。特追封喜塔腊桀年正二品銮仪使，谥号“武”。后事由内务府承办。”
小六子念完太后的旨意便在我耳边叮嘱了一句：“斯年主子，奴才常跟着您和桀年主子身边当差，许多事也情非得已啊。奴才知道您跟桀年主子兄妹情深，可太后吩咐，必须尽快把桀年主子的身后事移交给内务府办，您放心，奴才一定紧紧地盯着，保证一点差错儿都没有。棺木和寿衣绝对都是最顶尖的。来人啊，带桀年主子回宫吧。”
我本来并没意识到圣旨的真正意义，直到小六子带来的太监预备将桀年送到宫里我才疯狂地阻止他们。
“谁敢动他，除非从我身上踩过去。”
“我说斯年主子，这内务府承办后事是个多体面的事啊。您别捣乱了，太皇太后的旨意谁敢驳啊。您让奴才带桀年主子回去吧。皇上重伤，宫里都乱成一片了。主子，要不您跟着我们一块儿回去，看看皇上吧。”
我不知从哪来的勇气，使尽全身的力气大声怒吼：“我说过，谁敢动他，除非从我身上踩过去。皇上不是重伤吗？你干嘛不去伺候他啊？如果不是什么他妈的康熙我的桀年会死吗？如果不是你们这个倒霉催的大清朝我的桀年会死吗？如果不是你们这帮狗娘养的满人不敢面对汉人的仇恨我的桀年会死吗？告诉你们那个太皇太后，告诉你们那个死后谥号为孝庄文皇后的太皇太后，我杨斯年现在什么都不怕，抗旨杀头算得了什么？我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了。你们不杀我，我早晚会杀回去。”
我歇斯底里地狂吼，仿佛一腔愤怒冲昏了头。容若见我满嘴犯上的话也不顾男女有别忙将我抱住，耿聚忠厉声向小六子吼一句：“斯年小姐兄长刚逝，所以有些心智错乱。你们哪听的哪儿放下，出了这个院子谁敢乱说一句，别怪我额驸手起刀落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小六子没见过这阵仗，也吓坏了，忙嘱咐身后的奴才们：“都听见额驸的话没有，谁敢乱说一句，我先扒你们的皮。”此刻白缨冲上来抱住了我，碧玺和琉璃吓得不知所措，忙捂住我的嘴：“祖宗啊，可别再说了。奴婢求您了。”
我挣脱了白缨和容若，继续大喊道：“为什么不让我说，我怕什么，你们杀了我吧，我不用你们追封我的桀年，你们就把我们两个鞭尸只要不分开我俩我都愿意。你们过来啊，过来……”正吵闹间，我只觉颈后一痛，便失去了知觉。
六月初六，整个紫禁城都为这个薄命却一生都在力争地位和荣耀的皇后披麻戴孝。她的尸体经火化后被装入金制的宝宫中，生前的衣物器用、珠宝珍玩和以纸帛扎糊的犬马帐篷等冥器以火焚烧，用来送葬。康熙本还要原来伺候过孝康章皇后的宫女太监们陪葬，但我在景仁宫居住多日，与这些人特别是白缨早结下了感情，便同桀年力劝皇上收回成命。
出殡前，我和玄烨在换丧服举哀之前，各自去掉冠饰和发饰，并将自己的头发剪下一束放置孝康章皇后宝宫内，表示儿女以身相殉。只不过我剪发的举动是秘密的，放置宝宫时也是由小六子代放的。
出殡那日，王以下文武各官，固伦公主、和硕 福晋以下，宗女佐领、三等侍卫命妇以上皆成服，男摘冠缨、截发辫，女去首饰、剪发。在京文武百官及军民，皆摘冠缨、穿素服，成千上万的幡幛引路，鸣锣喝道，皇亲国戚皆披麻戴孝，手持灵丧棒扶棺。由八旗军开道，浩浩荡荡地哭向东陵。一路围观百姓皆跪拜嚎啕，我单独乘一辆马车，因我和东珠终于因为康熙而产生了间隙，我没有去解释什么，甚至包括耿聚忠和容若我也没有去告别，我想许多年后耿聚忠和景寞会原谅我的，而容若，我留给他一张纸，纸上只有一句话却远胜过千言万语——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临行前，玄烨对我说，为我和桀年准备的马已经备好，并赠我一个纯金打造的令牌。但不管何年何月，不管我们遇到任何波折拿这枚金牌来找他或各级衙门官府，就如同圣旨一般有效。除非造反谋逆，否则金牌皆可免我子孙万代死罪。我接过金牌一看，令牌上镶嵌着各色宝石中间刻着四个大字“亿万斯年。”
此刻一身白色素龙袍康熙单骑御马在棺木前引灵，身旁是同样素服的索额图、耿聚忠、桀年以及容若。我望着康熙的背影，终于敢直面我的心声。如果我从来没有认识夏远夜，桀年和耿聚忠、容若一样只是我穿越后相识的男子。也许我真的会被玄烨打动，特别是昨夜孝康章皇后灵前他对我说的那番话，其实已经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
“我自出生以来就很寂寞，直到遇到了你，我才觉得做皇子真好，因为做皇子就有机会当皇帝，能当上皇帝我就可以想娶谁就娶谁，不管你爱与不爱我。我想象着有一天我的御膳房、我的内务府、我的江山可以将你宠爱成不会惊喜的女子，我能给予你一切，因为我终于有这个资格和权力。但我没想到，我争来了江山却输了你。原来你想要的，是和另一个男人厮守终生。其实我也很高兴，因为我终于给了你，只是我以后再也不敢去蜜客思，再也不敢看北斗七星，再也不敢吃你所有爱吃的东西，再也不敢去东北，再也不敢听见类似“斯年”这两个字发音的字，因为每次我做这些事，都会想起我深爱过的斯年，此刻在别人怀中，而我身为天子竟然无能为力。“
此刻我望着玄烨的背影，默默地在心里祝福他。然后放下轿帘将头收回来时，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玄烨，你知道吗？如能和你一起除鳌拜平三藩收台湾，将是一段多么激动人心的经历。可是我只能祝福你，因为即使没有桀年，我也不是一个爱慕繁华，热衷斗争的人。或许，那看重家世的赫舍里芳仪，和冰雪聪明的钮钴禄东珠，才更适合你。”
就在我拭泪之时，只听见车外一阵嘈杂，我刚要发问，就听见马车边一路伴行的白缨说了句：“主子别担心，前面有许多百姓拦街跪下，要为孝康章皇后送行。所以拥堵了些。”我稍稍放下心来，却听见人群中爆发一声：“兄弟们，杀了这杀人无数的皇帝。为我们浙江两千多条人命报仇。”
我心下一惊，只听索额图大喝一声：“有刺客，护驾。”侍卫瞬间将皇亲国戚的马车和轿子团团围住，白缨死死地拽住马车的轿帘，低声嘱咐到：“主子，没事儿，只是几个乱党，您可别出来啊。”马车外顿时如炸锅般响起兵器碰撞的声音，不时还有民众伤亡的呼喊、踩踏声传来，似乎有一部分乱党被抓，又似乎是侍卫也伤亡惨重，听这声音，外面一定乱成一锅粥了，绝不是几个乱党就能制造出来的混乱。早几日就听说有南明余孽混入京城，只待出殡时刺杀皇上，当时索额图就劝告康熙不要亲自陪同棺木入陵，谁知玄烨一再坚持要送额娘最后一程，索额图只得大量增派了侍卫的人手，又派桀年等人贴身保护。对了，桀年，桀年还在外面。
我不顾一切地挑开马车前面的帘子，只见整条街早已人仰马翻，耿聚忠和容若在索额图的带领下奋勇杀敌，不下两百多个作平民打扮的乱党手持利刃与侍卫杀成一片，可怜路边的百姓纷纷逃命，许多来不及逃走的老幼已被推挤在地。白缨见我不知何时钻出了马车，吓得魂都丢了：“主子，您快回去吧，乱党杀红了眼。您如果再出事，让我死后怎么见太后啊。”我惊觉白缨为何对我如此用心，原来她早知我是孝康章皇后亲女之事。可此刻顾不得这些事了，一片狼藉间我寻找着桀年的身影，不顾白缨的撕扯跑到出殡队伍的前面，急得身后马车里的景寞和东珠不顾乱党已开始放箭，将头伸出马车大声喊我回来。
乱箭之下我冲到队伍前，才发现桀年此刻正以一己之力对抗着欲毁坏棺木的乱党。见我跑过来，忙大声呼喊：“你给我回去。乱党已经放箭了。”不远处的玄烨发现我竟然冲出自己的马车，一个翻身翻至我身边，将我塞进不知是谁的马车里：“你进去，是你胡闹的时候吗？”此刻乱党已经意识到擒贼先擒王的道理，纷纷不与侍卫纠缠而直接冲向玄烨，我进马车前看到的最后一眼是，玄烨一手推我进马车，另一手对抗着五个乱党，他身后，还有不停冲向他的许多人。也不知混乱过了多久，我只听见玄烨高声惊呼了一声：“小心。”
而当我掀开轿帘再次冲出马车时，我的桀年，那如一树疏离梨花的美少年，他身上的月白素色马褂已经不是往日的颜色，他的胸口因为中箭而嫣红一片，鲜血还在汩汩流出。他背靠在玄烨身上，眼泪瞬间涌出的玄烨扶着已经站立不住的桀年，然后低吼一声：“为何替我挡箭？”桀年凝视着玄烨，目光了然：“我们是兄弟，不是吗？”
桀年缓慢地将目光移向不远处呆立的我，然后微微露出温柔的笑容，缓缓吐出一句话：“这也是个好结局。对吧？”马车旁的耿聚忠望向中箭的桀年，然后红着眼大喝一声：“你们这帮狗娘养的，杀我兄弟，我X你们祖宗。”复又冲进乱党间，乱刀瞬间杀光一片。我狂奔至桀年身边，桀年使尽最后的一点力气将胸口的箭拔出，喷薄而出的血瞬间染红了我和玄烨的衣服，玄烨眼见自己身上的银色龙纹被桀年的血染得狰狞，随手抄起桀年的剑，指天狂喊一声：“所有侍卫听令，犯上作乱者，杀无赦，活口凌迟，已正法者鞭尸五百，相关者一律满门抄斩。”随即跳入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不远处的容若眼见我身旁没有人保护，于是翻身不管不顾地杀过来保护我和桀年，胸口平白被乱党的刀划了许多道口子。索额图等一众侍卫眼见皇上龙颜大怒，更投入到乱战中去，一时间大街上血肉横飞，杀声震天。
我紧紧地抱住桀年的头，连声大喊：“太医，太医！”桀年却拽住我的手，阻止了我的呼喊：“陪我待……一会儿吧，我只想……你陪我。”我拽着桀年渐渐冰冷的手，哭诉道：“我会陪你的，我会陪你亿万斯年那么远。你坚持住，我们马上就能长相厮守了，我们当年能穿越生死和时空，老天爷不会忍心分开我和你的。”桀年虚弱地试图为我擦掉眼泪，可是刚举起的手又落了下来，他胸口血流不止，尽管我不忍承认，但他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
“斯年……其实……我只是碰巧为他……挡箭，其实我……舍不得……你。”
“我知道，你别说了，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所以你要挺住，我们还要去东北养猪养鸡，然后我们可以请东珠景寞来吃猪肉炖粉条，你知道吗？我不是你妹妹，我是被掉包的，我能和你生儿育女，这一次你不用给我买熊了，你可以随便扑倒我，我会给你生好多个孩子，白天陪我喂猪，晚上我们一起观星。我们会是整个清朝最幸福的一对……桀年，你不要离开我，桀年……没有你，什么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
“斯年，如果……有来世，我不会死……也会选择陪你……到亿万斯年……那么远……”
远处突然传来了索额图的一声大喊：“皇上！”随即侍卫便拥过去护驾，我只听见东珠一声尖叫“玄烨。”我回头去玄烨时，他的胸口竟也中了箭，然后自马车上跌落下来。我惊呼一声，待我再回头看桀年时，他已气若游丝：
“其实……你的心里……还是……有玄烨的？”
我拼命地摇头，他却牵动着嘴角再一次笑了，然后缓缓闭上了眼。我不让他说，他真的就不再说下去了。他最后一个温柔的目光涣散成一道道光圈，然后消逝在我眼前。他的笑那么美，仿佛婴儿般单纯真挚，他闭上了眼，再不看我。此刻我的周围就像当年我们曾拥吻时刹那掀起风雪一样，又飘起了鹅毛大雪。不属于人间的六月雪落在他长长的羽毛般的睫毛上，似乎想要埋葬这个完美到甚至不属于人世的男子。
“桀年……喜塔腊桀年，你张开眼睛看我啊，你不是说会永远陪着我吗？上辈子你不就答应我这辈子还会来陪我吗？所以我等着你呢，我有多爱你才敢等你那么久，等你找到我，等你陪我亿万斯年那么久远。你看，这雪花当年也是这样落下的，为什么你不睁开眼看看？你所说的亿万斯年那么远，我等着你陪我走过去看啊！”我将头埋在他尸身上，泣不成声。
此时乱党已经被控制住，景寞不顾侍卫的阻拦奔到队伍的前面，眼见着我拥住已经没了呼吸的桀年，景寞震惊地问：“桀年难道就是？”我抬起头望向她，那一刻她读懂了我的眼神，跌落在地上，眼泪一涌而出。
我的桀年，我的远夜，我的丈夫，在我们经历了穿越、隐瞒、争斗、绑架等九死一生的事件，在我们距离长相厮守只有几个时辰的路程时，死在了我的怀里。为什么我是一个这样单纯甚至笨的女人，如果我早就发现桀年就是远夜，如果我早就发现自己是掉包的亲妹妹，如果我能放弃送孝康章皇后最后一程，也许《亿万斯年》这个故事真的会以我和桀年生了七八个孩子养了五六头猪为结尾。然而历史没有放过我，我终于失去了一生至爱，那个曾在三百年前为我披上嫁衣的男人，那个在三百年后信誓旦旦要陪我走到亿万斯年那么久远的男人，再一次离我而去。他留下了一句约定来世的誓言，然后尸身在我怀中渐渐冰冷。我却被他留在三百年前的这个时空中，眼见着他弃我而去而无能为力。
我和康熙终于没有送孝康章皇后最后一程，我在耿聚忠和容若的护送下，将桀年的尸体送回曦园。重伤的他在一众侍卫太监的护卫下急急送回紫禁城。我的马车刚进园子，承远看到桀年的尸体一口鲜血吐了出来，珍宁经受不住打击昏厥在地，下人仆妇跪倒一地，哭声震天。整个曦园沉浸在沉沉的悲痛之中。桀年的两个贴身丫鬟一头撞死在棺木上以身殉主，我望着一地鲜血，甚至开始羡慕她俩。容若和耿聚忠早看出了我的念头，寸步不离地看守着我。直到小六子哭着传来了圣旨，
“传太皇太后懿旨，正四品二等带刀侍卫喜塔腊桀年，在乱党犯上之际护驾有功，为国尽忠，堪称国之大臣之典范。特追封喜塔腊桀年正二品銮仪使，谥号“武”。后事由内务府承办。”
小六子念完太后的旨意便在我耳边叮嘱了一句：“斯年主子，奴才常跟着您和桀年主子身边当差，许多事也情非得已啊。奴才知道您跟桀年主子兄妹情深，可太后吩咐，必须尽快把桀年主子的身后事移交给内务府办，您放心，奴才一定紧紧地盯着，保证一点差错儿都没有。棺木和寿衣绝对都是最顶尖的。来人啊，带桀年主子回宫吧。”
我本来并没意识到圣旨的真正意义，直到小六子带来的太监预备将桀年送到宫里我才疯狂地阻止他们。
“谁敢动他，除非从我身上踩过去。”
“我说斯年主子，这内务府承办后事是个多体面的事啊。您别捣乱了，太皇太后的旨意谁敢驳啊。您让奴才带桀年主子回去吧。皇上重伤，宫里都乱成一片了。主子，要不您跟着我们一块儿回去，看看皇上吧。”
我不知从哪来的勇气，使尽全身的力气大声怒吼：“我说过，谁敢动他，除非从我身上踩过去。皇上不是重伤吗？你干嘛不去伺候他啊？如果不是什么他妈的康熙我的桀年会死吗？如果不是你们这个倒霉催的大清朝我的桀年会死吗？如果不是你们这帮狗娘养的满人不敢面对汉人的仇恨我的桀年会死吗？告诉你们那个太皇太后，告诉你们那个死后谥号为孝庄文皇后的太皇太后，我杨斯年现在什么都不怕，抗旨杀头算得了什么？我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了。你们不杀我，我早晚会杀回去。”
我歇斯底里地狂吼，仿佛一腔愤怒冲昏了头。容若见我满嘴犯上的话也不顾男女有别忙将我抱住，耿聚忠厉声向小六子吼一句：“斯年小姐兄长刚逝，所以有些心智错乱。你们哪听的哪儿放下，出了这个院子谁敢乱说一句，别怪我额驸手起刀落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小六子没见过这阵仗，也吓坏了，忙嘱咐身后的奴才们：“都听见额驸的话没有，谁敢乱说一句，我先扒你们的皮。”此刻白缨冲上来抱住了我，碧玺和琉璃吓得不知所措，忙捂住我的嘴：“祖宗啊，可别再说了。奴婢求您了。”
我挣脱了白缨和容若，继续大喊道：“为什么不让我说，我怕什么，你们杀了我吧，我不用你们追封我的桀年，你们就把我们两个鞭尸只要不分开我俩我都愿意。你们过来啊，过来……”正吵闹间，我只觉颈后一痛，便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