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以死相逼的相认
作者有话要说：</br>我宣布，从此章开始虐了。觉得风格大变的请留言， 我会尽量调整的~~~写这章时候，哭了三次。<hr size=1 /> 许多年以后，当我站在紫禁城的最高处俯视重重宫闱，无数个星光灭绝的夜，白日里粼粼发光的金黄琉璃瓦此刻如暗尘般苍弱无光。朱红色宫墙像血般猩红。那些华服、珠翠、字画、和青瓷此刻都被这夜的黑所淹没，看不到盛世华丽，只有一片青寥的黑灰景观。这座被乱臣贼子，前朝反贼所觊觎的、朝思暮想的宫殿，在我眼里，就如一滩沼泽般污秽泥泞。这座活在万民景仰的城池，不过是我报仇雪恨、肆意杀戮的战场。而这步步惊心却又必须步步为营之路，我之所以踏上，完全是我咎由自取。我怪我前世太恨争斗和心机，所以心无城府，直到有一天我意识到，城府这东西，你可以不用，但不可以没有。
却再难见他。
真爱如龙，都说有，谁亲见？命运明明垂怜我，唯恐无休无止的争斗置我于万劫不复的境地，所以将夏远夜放于我身侧，没有认出他的我却抱着怨恨，恨他没有来，恨他没有说。
夏云不见蝉时雨，
远笛不闻落花声，
夜星不知白昼事，
斯人只存旧景中。
东珠将我做的这四句诗制成条幅垂挂于蜜客思里供客人对诗，优胜者可以获得百两黄金。从那日开始，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翻看所有客人呈上来的诗句。百两黄金的悬赏确实轰动了京城，文人骚客会聚于此只为参加这场完全没有评选规则的比赛，京城里曾盛传这首不和音律的诗句是某家千金小姐故弄玄虚只为择婿。也有人称是青楼名妓从良前博名之举，更有人猜测这不过是蜜客思为吸引客人的噱头。一首价值百两黄金的诗，的确引得舆论纷纷，却没有让我找到远夜。那些对仗工整的诗句，越是精心修辞，越是让我心冷。
从围场回来已半月有余。临近年关，宫里事务繁杂，玄烨也不常出来，所以在蜜客思的聚会也停了。我和景寞每日就在东珠房内，面对蜜客思送来的一座小山那么高的笺子，逐一拆开寻找远夜的痕迹。
“斯年，我不明白，咱们收到了不少的诗，你怎么知道那首是远夜写的，哪首不是。”景寞问我
“如果远夜看到那首藏头诗，见我诗中的不见、不闻、不知。便一定能懂是我在寻他。而他却不会写一首诗还回来。因为他根本不会写诗。”我不断地拆那些笺子，又不断地将那些笺子揉烂扔出去。
“难道你写这首藏头诗，只为告诉他你在这？”景寞问。
“如果远夜知道我在这，恐怕也只会留一句话，所以我们拆开这些笺子只须看只有一句话的就可以了。”我漠漠答到，心中却已不抱希望。
“斯年，你可有去找过容若？”东珠问。
“找过。”我垂下目。想着当日在围场，因一首怀古词而惊动了容若的心。他直截了当地问我是否已经有了婚配。从围场回来后的第二日，我便让桀年带着我去了纳兰府，告知他我身为八旗女子，一过十三岁就必须进宫参加选秀，选中了，留在宫里随侍皇帝成为妃嫔，选不中，也得被赐给皇室子孙做福晋。未经参加选秀女者，不得嫁人。我以此事为试探告知给容若，暗自仔细观察他脸上神色变化，岂料他神情并不黯然反倒提醒我说，咱们与玄烨交好，若不想进入选秀，不过让他向皇上提一句就完了。到时斯年你必可以寻一个称心的夫家。
“他果真这样说？”在我将这段对话重复而她俩听后，东珠问。
“这样说有何不妥？”景寞不解，“这样说不就证明了他对斯年有意。”
我长叹一声：“总之，他肯定不是夏远夜了。”
“我不明白。”景寞摇头。
东珠见我不忍深解释，便替我说：“如果容若是远夜，他若有苦衷不与桀年相认无非是他深知日后将娶卢氏，再续娶沈宛。可能某种原因使得他无法去抵抗这段姻缘，例如他不能改变历史。这样后世的事情就会全乱套了。但如果他得知斯年将参加选秀，那么他必定明白几年后斯年将嫁的不是顺治而是康熙。如果他为不能改变历史而必须舍弃斯年，以夏远夜前世顾全大局的性格倒是有可能，那他一定会为斯年选一个好男人。可如果眼看着心爱之人嫁给自己的好友，而且是寂寞宫闱与一众女人争宠，那么别说改变历史了，炸了太阳这种事他都敢做。”
“可是容若不也说了吗？咱们和玄烨那么好，玄烨怎么会选斯年为妃？”
我瞪了景寞一眼，却被东珠看见了。她拽过我的手安慰我说：“别瞪景寞了。你不笨，我也不是傻子。玄烨对你的并不仅仅是表哥对表妹那么简单。”她转身对景寞说：“如果斯年真的进了选秀，玄烨不会放她出来的。别说是容若去要，就算是耿聚忠去要都不可能。”
我听闻此话，忙拽住东珠，只拽得她暗暗吃痛：“你要相信我，别说我已经是远夜的人了。就算不是，我也不会和你争什么的。”
东珠微微一笑，宽慰我：“我说这话并不是想针对你或敲打你，历史上康熙朝并没有喜塔腊斯年这个宠妃，所以你日后必定不会进宫。说不定，你真的找到远夜，你们可以长相厮守。”
我落寞垂下眼帘，一封一封正拆着，只听琳琅来报：“小姐，桀年公子来接斯年小姐了。”
“叫他在前厅等着吧。”东珠吩咐下去，待琳琅出去后，东珠对我说：“斯年，这些诗文你拿回去好好地看，不急在这一时。”
“对，斯年，不管是否能够找到远夜，你要记得我们永远在你身边。”景寞紧握我的手，眼角泛红。当我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时，我知道，无论结果是什么，我都需要面对。
随着桀年乘车回曦园，我一路闷闷不乐。桀年见状便问我：
“是东珠府上的奶油软瓤春卷不好吃？还是太好吃了你没吃够？”
我此刻没有逗趣的性质，只苦着一张脸回了一句：“哥，你每日学骑射是不是很无聊啊？”
“不无聊啊，你是女子，焉知男子纵横马背之趣。”
“不无聊你干嘛总挤兑我？”
“你好玩啊，你照镜子的时候不觉得自己好玩吗？”桀年两只手拽着我的腮帮子，又拉又拽，然后将我抱在怀里。“你太好玩了，胖得像个球一样。”我在他怀里被他如一只小猫般玩闹，只是低着头，眼见着泪滴在他玉色四盒如意暗花袍上。
夜深，冬雷滚滚。古人都认为天有七曜，地有五行，五事愆违则天地见异，冬雷乃祸事之兆，雷声在天际翻滚，梦境就此降临。一如往日，我梦的还是远夜，16岁时穿黑色制服白波鞋的远夜，20岁考进清华土木工程专业的远夜，25岁上地产杂志封面的远夜，26岁将钻戒套进我手指的远夜，重重叠叠他的面目开始模糊，然后定格在我的床榻前。夜凉如水，他的身体周围有银色的微光围绕，像窗外的星子光芒。在那微光的照射下我看不清他的脸，可我认得他平稳而绵长的呼吸。海潮一般袭来。他的手拂过我的额头，轻轻念着：“斯年，别再找我了。”难以捕捉到的动作，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轻柔。我想起身拽住他，可是似乎被梦境所困住，身体难以动弹，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在那团光的包围中离开，没有回头。
然后一切坍塌，堕入深远的时空中……
“远夜，远夜……”
我从梦中惊醒，碧玺从外间奔至床榻：“姑娘，您喊谁呢？”
我背脊的汗濡湿了贴身小衣，粘在皮肤上透着湿冷。脸上满布着泪，望见碧玺时才惊觉身在何时何处。刚才梦境中远夜真实的触感让我暗下了决心。我拽着她的手，像是指甲都要掐进她皮肤里，疯狂地喊：“谁来过，谁来过？”
“姑娘，没人来过啊。您做恶梦了。”碧玺被我拽地吃痛，咬着牙挺着。
“他来过，我知道，你们别想瞒着我。”
我不顾初冬冷夜，只穿着丝绢睡衣冲出房门，门外除了一院萧瑟，便只有头上一轮寒月。
“你出来，你出来，你明明来过的？你不要我了吗？我是斯年啊，你不要我了吗？”我指天长喊，声嘶力竭。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喊着。院子里丫鬟仆妇都被我喊了起来，整个曦园的下人乱作一团，奔忙喊人，闹腾得鸡飞狗跳。几个上了年纪的嬷嬷连声喊“去喊人啊，姑娘被魇住了。”不多久，正房里冲出了阿玛和额娘。
“这是怎么了？斯年怎么了？”珍宁慌乱之中甚至还没披上外衣，直扑过来抱住我。“额娘在这呢，斯年你别吓唬额娘。”
“来人啊，去找大夫。”承远踹了一脚值夜的小厮，“快去啊！”
我什么都不顾了，我再也不能顶着这个身子装成喜塔腊斯年了，我一定要找到夏远夜，若现世的阻隔难以逾越，我惟有以死相逼。
我拽住珍宁的领子，将她从地上拖起，直视她的眼吼给她听：“我的确是斯年，却不是你的女儿，你的女儿早在几年前就被你家的妾侍害死了。我不知你和我做了什么孽，可我要走，你断拦不住我！”
珍宁吓得整张脸都白了，瞳孔甚至开始放大，仿佛拽着她领子的我是鬼一样，可是很快又恢复了她往日喜塔腊家二奶奶的镇静，眼睛里放射出凌厉的光，使我周身冰冷：“给宫里佟妃送信，再请个有道行的萨满来，姑娘被听雨那贱人魇了。”
众人听到这句话，更慌乱了。只有碧玺和锦字还清醒，用尽力气将我和珍宁分开，两人一并架着我往正房里去，只听见珍宁回头甩手给了承远一个狠狠的耳光，立时所有下人都惊呆了，只听她说：“你做的孽，养了起□身子黑心肝的贱妇，如今她回来报仇了，你们喜塔腊家就等着灭门吧。”
只见承远脸上毫无怒气，也不敢辩驳，大家公子的风范被我的狠话以及珍宁的一耳光全部打散，只是跪在地上呆呆地望着珍宁。原来他们都相信，我是被几年前投井的听雨附身了。
院子里一下静了下来，碧玺和锦字也只是架着我却没有往屋里送的意思。这时桀年的房门开了，只穿着睡衣的桀年扫视了一院狼藉，默默道了句：“把斯年放我屋里吧，阳气重。”
桀年打发了所有屋子里的丫鬟，说被魇住了最忌有女子在场，阴气更盛。彼时我已经安静了。珍宁见我呆若木鸡，便穿了吉服连夜进宫找佟妃，要她以嫔妃之令遣太医来曦园诊治。承远带着小厮奔往竹林寺。桀年将我放置于他的床榻上，关切地问：“你不是被魇住了，你的眼神清明，动作协调，你到底怎么了？”
“我不是你妹妹。”我直视着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楚。
“果然是疯了。大晚上的你闹什么？”桀年拂袖离身，面容阴冷，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桀年。是了，这世间男子对我的宠爱，无非来自于我偶尔的耍宝嘴乖。若我露出狰狞面目，他们必如他此时这般厌恶。
“桀年，你若对我还有一点兄妹之情。放我走吧，不然明早，你床榻之上，只是一句冷尸。”
“你在闹什么？”桀年转身面向我，语气激烈。“你要去哪？我带你去。你想要什么，哪怕是活人脑子我也可以去杀人。或者你大了，看上谁了，就是玉皇大帝阎罗鬼判我上天入地也让他娶我妹子。如果你真想进宫当娘娘，我一刀捅死赫舍里，刀逼在玄烨头上也让你入主坤宁宫……”
他慌不择言，却顿觉露出马脚，一脸惊觉时抬头正逢上我逼人的目光。
“说破了？这世上除了我,还有谁能让心机深沉的夏远夜说错话。”
我果然没有猜错，马车里他拥我入怀的一刹那更让我断定，只有夏远夜，才会有如春日暖阳般温厚的肩膀，才如一谭池水般深溺的宠爱。孩童时他几乎将前门大街的小玩意全买给我，在阿玛责罚我时他一力承担，第一次吵架后他几乎是恳求一样要我不要再和他吵，他说能做兄妹是天大的缘分，他说我让他想到妖魔鬼怪，还说我是他的泪水……虽然他的面容、骨骼和气质都不是夏远夜，可我早该发现。
我移步下榻，走到桀年的身后。冷冷道：“你知道是什么时候露出马脚的？不是你指使容若进我营帐叮嘱我将衣服放入被里捂热，也不是星光下你劝诫玄烨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方可成大业。而是那一日你送我去容若家，我问你，我是待选的秀女，即使容若有心，又奈皇上何？你没有理我，只淡淡地说个人的命，都在其选择。你之所以没有强烈的反应，因为你满心盘算着，日后赫舍里和东珠入宫伴驾，伴的是康熙。以赫舍里氏和钮钴禄氏的势力，以东珠的性格，断不会让一个之前就和玄烨交好的三品小官的女儿入宫争宠。而容若之父纳兰明珠将在康熙初期权倾朝野，要一个落选的秀女做儿媳谈何容易？你看好容若的才气和温良，又深知我前世最爱纳兰词，所以你在偷听到他打听我是否有婚配后便面授机宜，怂恿他与我亲近，不惜改变历史让我嫁入明珠家。”
桀年不敢面向我，只吐出一句：“我以为，你心浅直率。”
我冷冷笑着，桀年越是不敢面对我，我越是要逼视他的眼：“我确实和前世一样，不善谋划，没有心机。可是我要找的是你，是那个连北京地产泰斗都谓之老谋深算的夏远夜。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你会和我耍心机，斗谋略。我若不以死相逼，恐怕你将躲我一世？”
我望着桀年，只觉得心房停滞，血脉倒流。我想起前世，母亲教我女人行走世间要多长些心眼，要学会驭夫之道。父亲总是阻喝她，然后对我说：“我的斯年不用学这个，真爱你的男子，不会和你耍弄心机，不会骗你。如果一场爱情需要斗智斗勇，那么不如放弃，因那绝不是真爱。”
“我是为你好。”桀年收起少年人才有的哀愁神色，露出他深沉姿态，赫然是远夜当日的沉稳表情。
“为我好？所以除夕那日，焰火之下，你说你不会问我心事，你说天神下凡也解决不了我的委屈，你说时间过去了，事情也就过去了。你说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直到另一个文武双全的男子出现，你会把我的手递给他。那么那日在东珠府里，我指天去问，我说夏远夜你有本事就藏好了别让我逮着你，你推门吼我，说谁惹了我和你说。我现在和你说，你惹我了，你背信弃义，将我推给别的男子。”我的泪奔涌而出，胸腔内像被刀翻搅一般裂痛。“夏远夜，你的心思之重，城府之深，颇让人惊艳啊。你觉得我对你的爱，是时间过去事情就会过去的了吗？还是你觉得我对你的爱，根本就是可以随时间流逝而归于平淡的？我给过你机会，蜜客思里我贴出藏头诗，我指望着那些附庸风雅的诗里能有你的一封信，所以我找的根本不是一首对仗工整的诗，我找的，只是一个桀字。”
“找与不找，你已经身在此地了。”他转身看着我，眼角泛着血红，涌起泪，俊朗面容上腾起一层哀怨，压抑不去。“当我在那个坑里爬出来，又将你拽出来那一刻起，你就是我妹妹了。你哭或你闹，我死或我走，都无法改变。即使你死了，到发丧的那天，我也是以哥哥的身份为你举丧，给你立碑。这就是命，你就得认。”最后四个字他狠狠咬出，压抑着他体内天崩地裂的痛。
“所以这一世，你是个认命的人？我不想去哪？我想回家，回那个远在三百年后的，你和我的家。我不想要活人脑子，我只想要我的丈夫，那个我一撒娇半夜三点也会出去给我买夜宵的丈夫。我不想入主坤宁宫，这世上，尊贵如三皇五帝，也不是我的心上人。我的心上人，是那个断壁残垣中，抱紧了我，许我下一世还做夫妻的人。他说斯年斯年，亿万斯年，不管时光如何流逝，世事如何无常，他都会来娶我，要我等他，哪怕亿万斯年。我有多爱你，才敢等你，才能找到你。古人说冬雷震震夏雨雪，才敢与君决。冬雷来了，所以此刻你不预备认我了，所以你的誓言，只是濒死前一句空谈，诀别时一句戏言？”
“我只有今生，没有前世”他站起身，走向我，扶着我的脸说：“你也没有，景寞也没有，东珠也没有。我们都没有。我们不可能回去了。正是因为我知道我和你无法再续前缘，才用尽心思，为你铺一条通往纳兰家的路。”
“那你预备一生都骗我？所以你说的下辈子还娶我的誓言什么都不算。所以夏远夜再也不爱杨斯年，所以杨斯年再嫁给谁，再躺在谁的枕边，夏远夜都可以目送而去，就此了断？”我拽住他，面容狰狞，苦苦逼问。
“如果活在欺骗里可以很快乐，我情愿永远骗你，我只愿这个欺骗就如我的爱一样久远，远到亿万斯年。”他抱住我，吻了我的额头。一滴泪在我们脸之间流过，不知是他的，还是我的。
哭到声嘶力竭，哭到连窗外的雷声都听不见，只听见他说“睡吧，我守着你。”他贴近我，将我环入臂内。我用力地拥住他，仿佛想要补回这么多年的孤单。“你不是一直都在守着我吗？”我闭上眼，贴进他的胸膛，心跳声入耳，仿佛隔了一世那么久。
“远夜，你知道吗？即使此生不能相守，不过一个死罢了。”
“可我不要你死，我要我的斯年，还能像前世那样，做一个笑傲此生的女流氓。”他笑笑，恍若无事般。
“你知道吗，我每夜噩梦连连，每夜都唤着你的名字。”
“我知道，在你于梦中苦苦挣扎时，我就在你的窗下。”
那个夜，冬雷止于我进入梦乡之前。我躺在桀年硬瘦的锁骨前，沉入许多年以来最为香甜的睡梦中。就像前世我们拥吻时一样，窗外又飘起了鹅毛大雪。雪照琼窗，尽管窗外寒风呼啸，可我总坚信，雪花融化后，会露出一整个春天。
却再难见他。
真爱如龙，都说有，谁亲见？命运明明垂怜我，唯恐无休无止的争斗置我于万劫不复的境地，所以将夏远夜放于我身侧，没有认出他的我却抱着怨恨，恨他没有来，恨他没有说。
夏云不见蝉时雨，
远笛不闻落花声，
夜星不知白昼事，
斯人只存旧景中。
东珠将我做的这四句诗制成条幅垂挂于蜜客思里供客人对诗，优胜者可以获得百两黄金。从那日开始，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翻看所有客人呈上来的诗句。百两黄金的悬赏确实轰动了京城，文人骚客会聚于此只为参加这场完全没有评选规则的比赛，京城里曾盛传这首不和音律的诗句是某家千金小姐故弄玄虚只为择婿。也有人称是青楼名妓从良前博名之举，更有人猜测这不过是蜜客思为吸引客人的噱头。一首价值百两黄金的诗，的确引得舆论纷纷，却没有让我找到远夜。那些对仗工整的诗句，越是精心修辞，越是让我心冷。
从围场回来已半月有余。临近年关，宫里事务繁杂，玄烨也不常出来，所以在蜜客思的聚会也停了。我和景寞每日就在东珠房内，面对蜜客思送来的一座小山那么高的笺子，逐一拆开寻找远夜的痕迹。
“斯年，我不明白，咱们收到了不少的诗，你怎么知道那首是远夜写的，哪首不是。”景寞问我
“如果远夜看到那首藏头诗，见我诗中的不见、不闻、不知。便一定能懂是我在寻他。而他却不会写一首诗还回来。因为他根本不会写诗。”我不断地拆那些笺子，又不断地将那些笺子揉烂扔出去。
“难道你写这首藏头诗，只为告诉他你在这？”景寞问。
“如果远夜知道我在这，恐怕也只会留一句话，所以我们拆开这些笺子只须看只有一句话的就可以了。”我漠漠答到，心中却已不抱希望。
“斯年，你可有去找过容若？”东珠问。
“找过。”我垂下目。想着当日在围场，因一首怀古词而惊动了容若的心。他直截了当地问我是否已经有了婚配。从围场回来后的第二日，我便让桀年带着我去了纳兰府，告知他我身为八旗女子，一过十三岁就必须进宫参加选秀，选中了，留在宫里随侍皇帝成为妃嫔，选不中，也得被赐给皇室子孙做福晋。未经参加选秀女者，不得嫁人。我以此事为试探告知给容若，暗自仔细观察他脸上神色变化，岂料他神情并不黯然反倒提醒我说，咱们与玄烨交好，若不想进入选秀，不过让他向皇上提一句就完了。到时斯年你必可以寻一个称心的夫家。
“他果真这样说？”在我将这段对话重复而她俩听后，东珠问。
“这样说有何不妥？”景寞不解，“这样说不就证明了他对斯年有意。”
我长叹一声：“总之，他肯定不是夏远夜了。”
“我不明白。”景寞摇头。
东珠见我不忍深解释，便替我说：“如果容若是远夜，他若有苦衷不与桀年相认无非是他深知日后将娶卢氏，再续娶沈宛。可能某种原因使得他无法去抵抗这段姻缘，例如他不能改变历史。这样后世的事情就会全乱套了。但如果他得知斯年将参加选秀，那么他必定明白几年后斯年将嫁的不是顺治而是康熙。如果他为不能改变历史而必须舍弃斯年，以夏远夜前世顾全大局的性格倒是有可能，那他一定会为斯年选一个好男人。可如果眼看着心爱之人嫁给自己的好友，而且是寂寞宫闱与一众女人争宠，那么别说改变历史了，炸了太阳这种事他都敢做。”
“可是容若不也说了吗？咱们和玄烨那么好，玄烨怎么会选斯年为妃？”
我瞪了景寞一眼，却被东珠看见了。她拽过我的手安慰我说：“别瞪景寞了。你不笨，我也不是傻子。玄烨对你的并不仅仅是表哥对表妹那么简单。”她转身对景寞说：“如果斯年真的进了选秀，玄烨不会放她出来的。别说是容若去要，就算是耿聚忠去要都不可能。”
我听闻此话，忙拽住东珠，只拽得她暗暗吃痛：“你要相信我，别说我已经是远夜的人了。就算不是，我也不会和你争什么的。”
东珠微微一笑，宽慰我：“我说这话并不是想针对你或敲打你，历史上康熙朝并没有喜塔腊斯年这个宠妃，所以你日后必定不会进宫。说不定，你真的找到远夜，你们可以长相厮守。”
我落寞垂下眼帘，一封一封正拆着，只听琳琅来报：“小姐，桀年公子来接斯年小姐了。”
“叫他在前厅等着吧。”东珠吩咐下去，待琳琅出去后，东珠对我说：“斯年，这些诗文你拿回去好好地看，不急在这一时。”
“对，斯年，不管是否能够找到远夜，你要记得我们永远在你身边。”景寞紧握我的手，眼角泛红。当我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时，我知道，无论结果是什么，我都需要面对。
随着桀年乘车回曦园，我一路闷闷不乐。桀年见状便问我：
“是东珠府上的奶油软瓤春卷不好吃？还是太好吃了你没吃够？”
我此刻没有逗趣的性质，只苦着一张脸回了一句：“哥，你每日学骑射是不是很无聊啊？”
“不无聊啊，你是女子，焉知男子纵横马背之趣。”
“不无聊你干嘛总挤兑我？”
“你好玩啊，你照镜子的时候不觉得自己好玩吗？”桀年两只手拽着我的腮帮子，又拉又拽，然后将我抱在怀里。“你太好玩了，胖得像个球一样。”我在他怀里被他如一只小猫般玩闹，只是低着头，眼见着泪滴在他玉色四盒如意暗花袍上。
夜深，冬雷滚滚。古人都认为天有七曜，地有五行，五事愆违则天地见异，冬雷乃祸事之兆，雷声在天际翻滚，梦境就此降临。一如往日，我梦的还是远夜，16岁时穿黑色制服白波鞋的远夜，20岁考进清华土木工程专业的远夜，25岁上地产杂志封面的远夜，26岁将钻戒套进我手指的远夜，重重叠叠他的面目开始模糊，然后定格在我的床榻前。夜凉如水，他的身体周围有银色的微光围绕，像窗外的星子光芒。在那微光的照射下我看不清他的脸，可我认得他平稳而绵长的呼吸。海潮一般袭来。他的手拂过我的额头，轻轻念着：“斯年，别再找我了。”难以捕捉到的动作，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轻柔。我想起身拽住他，可是似乎被梦境所困住，身体难以动弹，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在那团光的包围中离开，没有回头。
然后一切坍塌，堕入深远的时空中……
“远夜，远夜……”
我从梦中惊醒，碧玺从外间奔至床榻：“姑娘，您喊谁呢？”
我背脊的汗濡湿了贴身小衣，粘在皮肤上透着湿冷。脸上满布着泪，望见碧玺时才惊觉身在何时何处。刚才梦境中远夜真实的触感让我暗下了决心。我拽着她的手，像是指甲都要掐进她皮肤里，疯狂地喊：“谁来过，谁来过？”
“姑娘，没人来过啊。您做恶梦了。”碧玺被我拽地吃痛，咬着牙挺着。
“他来过，我知道，你们别想瞒着我。”
我不顾初冬冷夜，只穿着丝绢睡衣冲出房门，门外除了一院萧瑟，便只有头上一轮寒月。
“你出来，你出来，你明明来过的？你不要我了吗？我是斯年啊，你不要我了吗？”我指天长喊，声嘶力竭。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喊着。院子里丫鬟仆妇都被我喊了起来，整个曦园的下人乱作一团，奔忙喊人，闹腾得鸡飞狗跳。几个上了年纪的嬷嬷连声喊“去喊人啊，姑娘被魇住了。”不多久，正房里冲出了阿玛和额娘。
“这是怎么了？斯年怎么了？”珍宁慌乱之中甚至还没披上外衣，直扑过来抱住我。“额娘在这呢，斯年你别吓唬额娘。”
“来人啊，去找大夫。”承远踹了一脚值夜的小厮，“快去啊！”
我什么都不顾了，我再也不能顶着这个身子装成喜塔腊斯年了，我一定要找到夏远夜，若现世的阻隔难以逾越，我惟有以死相逼。
我拽住珍宁的领子，将她从地上拖起，直视她的眼吼给她听：“我的确是斯年，却不是你的女儿，你的女儿早在几年前就被你家的妾侍害死了。我不知你和我做了什么孽，可我要走，你断拦不住我！”
珍宁吓得整张脸都白了，瞳孔甚至开始放大，仿佛拽着她领子的我是鬼一样，可是很快又恢复了她往日喜塔腊家二奶奶的镇静，眼睛里放射出凌厉的光，使我周身冰冷：“给宫里佟妃送信，再请个有道行的萨满来，姑娘被听雨那贱人魇了。”
众人听到这句话，更慌乱了。只有碧玺和锦字还清醒，用尽力气将我和珍宁分开，两人一并架着我往正房里去，只听见珍宁回头甩手给了承远一个狠狠的耳光，立时所有下人都惊呆了，只听她说：“你做的孽，养了起□身子黑心肝的贱妇，如今她回来报仇了，你们喜塔腊家就等着灭门吧。”
只见承远脸上毫无怒气，也不敢辩驳，大家公子的风范被我的狠话以及珍宁的一耳光全部打散，只是跪在地上呆呆地望着珍宁。原来他们都相信，我是被几年前投井的听雨附身了。
院子里一下静了下来，碧玺和锦字也只是架着我却没有往屋里送的意思。这时桀年的房门开了，只穿着睡衣的桀年扫视了一院狼藉，默默道了句：“把斯年放我屋里吧，阳气重。”
桀年打发了所有屋子里的丫鬟，说被魇住了最忌有女子在场，阴气更盛。彼时我已经安静了。珍宁见我呆若木鸡，便穿了吉服连夜进宫找佟妃，要她以嫔妃之令遣太医来曦园诊治。承远带着小厮奔往竹林寺。桀年将我放置于他的床榻上，关切地问：“你不是被魇住了，你的眼神清明，动作协调，你到底怎么了？”
“我不是你妹妹。”我直视着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楚。
“果然是疯了。大晚上的你闹什么？”桀年拂袖离身，面容阴冷，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桀年。是了，这世间男子对我的宠爱，无非来自于我偶尔的耍宝嘴乖。若我露出狰狞面目，他们必如他此时这般厌恶。
“桀年，你若对我还有一点兄妹之情。放我走吧，不然明早，你床榻之上，只是一句冷尸。”
“你在闹什么？”桀年转身面向我，语气激烈。“你要去哪？我带你去。你想要什么，哪怕是活人脑子我也可以去杀人。或者你大了，看上谁了，就是玉皇大帝阎罗鬼判我上天入地也让他娶我妹子。如果你真想进宫当娘娘，我一刀捅死赫舍里，刀逼在玄烨头上也让你入主坤宁宫……”
他慌不择言，却顿觉露出马脚，一脸惊觉时抬头正逢上我逼人的目光。
“说破了？这世上除了我,还有谁能让心机深沉的夏远夜说错话。”
我果然没有猜错，马车里他拥我入怀的一刹那更让我断定，只有夏远夜，才会有如春日暖阳般温厚的肩膀，才如一谭池水般深溺的宠爱。孩童时他几乎将前门大街的小玩意全买给我，在阿玛责罚我时他一力承担，第一次吵架后他几乎是恳求一样要我不要再和他吵，他说能做兄妹是天大的缘分，他说我让他想到妖魔鬼怪，还说我是他的泪水……虽然他的面容、骨骼和气质都不是夏远夜，可我早该发现。
我移步下榻，走到桀年的身后。冷冷道：“你知道是什么时候露出马脚的？不是你指使容若进我营帐叮嘱我将衣服放入被里捂热，也不是星光下你劝诫玄烨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方可成大业。而是那一日你送我去容若家，我问你，我是待选的秀女，即使容若有心，又奈皇上何？你没有理我，只淡淡地说个人的命，都在其选择。你之所以没有强烈的反应，因为你满心盘算着，日后赫舍里和东珠入宫伴驾，伴的是康熙。以赫舍里氏和钮钴禄氏的势力，以东珠的性格，断不会让一个之前就和玄烨交好的三品小官的女儿入宫争宠。而容若之父纳兰明珠将在康熙初期权倾朝野，要一个落选的秀女做儿媳谈何容易？你看好容若的才气和温良，又深知我前世最爱纳兰词，所以你在偷听到他打听我是否有婚配后便面授机宜，怂恿他与我亲近，不惜改变历史让我嫁入明珠家。”
桀年不敢面向我，只吐出一句：“我以为，你心浅直率。”
我冷冷笑着，桀年越是不敢面对我，我越是要逼视他的眼：“我确实和前世一样，不善谋划，没有心机。可是我要找的是你，是那个连北京地产泰斗都谓之老谋深算的夏远夜。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你会和我耍心机，斗谋略。我若不以死相逼，恐怕你将躲我一世？”
我望着桀年，只觉得心房停滞，血脉倒流。我想起前世，母亲教我女人行走世间要多长些心眼，要学会驭夫之道。父亲总是阻喝她，然后对我说：“我的斯年不用学这个，真爱你的男子，不会和你耍弄心机，不会骗你。如果一场爱情需要斗智斗勇，那么不如放弃，因那绝不是真爱。”
“我是为你好。”桀年收起少年人才有的哀愁神色，露出他深沉姿态，赫然是远夜当日的沉稳表情。
“为我好？所以除夕那日，焰火之下，你说你不会问我心事，你说天神下凡也解决不了我的委屈，你说时间过去了，事情也就过去了。你说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直到另一个文武双全的男子出现，你会把我的手递给他。那么那日在东珠府里，我指天去问，我说夏远夜你有本事就藏好了别让我逮着你，你推门吼我，说谁惹了我和你说。我现在和你说，你惹我了，你背信弃义，将我推给别的男子。”我的泪奔涌而出，胸腔内像被刀翻搅一般裂痛。“夏远夜，你的心思之重，城府之深，颇让人惊艳啊。你觉得我对你的爱，是时间过去事情就会过去的了吗？还是你觉得我对你的爱，根本就是可以随时间流逝而归于平淡的？我给过你机会，蜜客思里我贴出藏头诗，我指望着那些附庸风雅的诗里能有你的一封信，所以我找的根本不是一首对仗工整的诗，我找的，只是一个桀字。”
“找与不找，你已经身在此地了。”他转身看着我，眼角泛着血红，涌起泪，俊朗面容上腾起一层哀怨，压抑不去。“当我在那个坑里爬出来，又将你拽出来那一刻起，你就是我妹妹了。你哭或你闹，我死或我走，都无法改变。即使你死了，到发丧的那天，我也是以哥哥的身份为你举丧，给你立碑。这就是命，你就得认。”最后四个字他狠狠咬出，压抑着他体内天崩地裂的痛。
“所以这一世，你是个认命的人？我不想去哪？我想回家，回那个远在三百年后的，你和我的家。我不想要活人脑子，我只想要我的丈夫，那个我一撒娇半夜三点也会出去给我买夜宵的丈夫。我不想入主坤宁宫，这世上，尊贵如三皇五帝，也不是我的心上人。我的心上人，是那个断壁残垣中，抱紧了我，许我下一世还做夫妻的人。他说斯年斯年，亿万斯年，不管时光如何流逝，世事如何无常，他都会来娶我，要我等他，哪怕亿万斯年。我有多爱你，才敢等你，才能找到你。古人说冬雷震震夏雨雪，才敢与君决。冬雷来了，所以此刻你不预备认我了，所以你的誓言，只是濒死前一句空谈，诀别时一句戏言？”
“我只有今生，没有前世”他站起身，走向我，扶着我的脸说：“你也没有，景寞也没有，东珠也没有。我们都没有。我们不可能回去了。正是因为我知道我和你无法再续前缘，才用尽心思，为你铺一条通往纳兰家的路。”
“那你预备一生都骗我？所以你说的下辈子还娶我的誓言什么都不算。所以夏远夜再也不爱杨斯年，所以杨斯年再嫁给谁，再躺在谁的枕边，夏远夜都可以目送而去，就此了断？”我拽住他，面容狰狞，苦苦逼问。
“如果活在欺骗里可以很快乐，我情愿永远骗你，我只愿这个欺骗就如我的爱一样久远，远到亿万斯年。”他抱住我，吻了我的额头。一滴泪在我们脸之间流过，不知是他的，还是我的。
哭到声嘶力竭，哭到连窗外的雷声都听不见，只听见他说“睡吧，我守着你。”他贴近我，将我环入臂内。我用力地拥住他，仿佛想要补回这么多年的孤单。“你不是一直都在守着我吗？”我闭上眼，贴进他的胸膛，心跳声入耳，仿佛隔了一世那么久。
“远夜，你知道吗？即使此生不能相守，不过一个死罢了。”
“可我不要你死，我要我的斯年，还能像前世那样，做一个笑傲此生的女流氓。”他笑笑，恍若无事般。
“你知道吗，我每夜噩梦连连，每夜都唤着你的名字。”
“我知道，在你于梦中苦苦挣扎时，我就在你的窗下。”
那个夜，冬雷止于我进入梦乡之前。我躺在桀年硬瘦的锁骨前，沉入许多年以来最为香甜的睡梦中。就像前世我们拥吻时一样，窗外又飘起了鹅毛大雪。雪照琼窗，尽管窗外寒风呼啸，可我总坚信，雪花融化后，会露出一整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