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十
包金刚的表现很古怪。大文学他方才尚是恨铁不成钢地斥我,我一认出他来,他却十分突然地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朝我行了一个昔日云氏皇朝的跪礼:“微臣包金刚——”他拖长了声音,复又庄重地叩头直抵石阶:“见过出云公主。” 我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好好好,今天真是个好日子。会亲友,见故人,经过这些事情,哪怕包金刚告诉我他是昔日云氏皇朝的宫廷总管,我大概也能笑着叫他一声“总管大人”。 于是我果然笑了,我问他:“包金刚,你这是来哪一出?” 他跪在地上,沉声道来,全然不似在霸气寨里那个娘娘腔:“公主恕罪。臣是昔日殿下心腹,这三年于霸气寨中暗中保护公主,同时积蓄实力,以谋东山再起。臣于如今宫中布有眼线与斥候,今日依仗宫内人相助,方进得宫来与公主相见。先下情况危急,不容多说。请公主稍安勿躁,臣必会回来,请回公主,主持大局。” 我出奇的平静:“那白蔹和金需胜呢?也是你的人?” “白蔹非我阵营,他毫不知情。只臣与金需胜是昔日旧人。” 我点头:“我知道了。” 世事难如人意,我从前只当过了自己这关,便是万事如意春年花开,却不曾料到这天地间万物有序,从前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经历过的风霜和品尝过的蜜糖,一桩桩一件件,刻在命盘上,入木三分,想忘都忘不掉。 我与商陆,都各自在对方最艰难的时候给过一个怀抱,可到头来却还是应了那句话: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真是的,我不过没有为父皇和云二复仇罢了,这报应何苦来得这么快。什么忘却前尘永远在一起,什么以后好好过,统统是一场虚妄! 我看着包金刚警惕地推门离开,继续在这个斗室里思考我自己的人生。 不多时,门又一次开了,不过这回却是踢开的。来人气势张狂奔腾,挟卷着风扑入,我只觉得眼前一花,商陆的脸就在面前了。 “他们把你怎么样了?”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微微带着颤,一只手既笨拙又滑稽地上下摸我的身子,完全不得要领。 “没怎么样。”我站起来转了个圈,“可是我这里疼。”我指着自己的脑袋。 商陆紧张起来,像摸一只狗一样摸我的头,“哪里疼?” 我想了想,“不对,不是这里,是这里。” 我手慢慢下滑,滑到左胸口:“我从前以为我是个没心的人。父皇死了,云二死了,我云氏一族被株连,逃亡的逃亡,流放的流放,可我这三年都能过得好好的。你看,我居然还胖起来了。后来再一次遇到你,我才知道,我不是没心,我是心里都只有你了,一整个实实在在的都是你,所以才和没有一样。” 他定定地看着我,想过来抚摸我的眼睛,我撇开头:“可是你骗我啊商陆!你早知道商敬之登基了,或许你甚至要成太子了?商陆,从东川到白玉京,一路上让所有人瞒着我,让消息一丝一毫不得泄露,你累不累?” 商陆那一瞬的表情我看的清清楚楚。来不及卸下与伪装的惊讶、慌张、痛苦,在他俊逸的脸上扭曲着。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商陆你和我说啊!你如果在东川就和我说,我还可以逃,我还可以重新躲起来,你为什么要我跟着你到白玉京来,我已经很努力要忘掉那些事情了,你为什么还要提醒我啊!提醒我和仇人的儿子相爱了,提醒我你还在为商敬之办事,提醒我和你根本只是一场意外,我他妈的还怎么和你在一起!” 商陆看着我不说话。大文学 他从前就是这样,沉默,内敛,情绪轻易不表露于外,无论什么时候,都站得脊梁笔直,不叫人看出破绽。 可他这时的身子轻微地晃了一下:“小茴,我们先回家,回家再说。” 我抹了一把脸:“好,走,回去。” 回去好好把这笔账算一算,谁亏欠谁的,谁委屈谁的,一笔笔一条条清清楚楚列出来,总要说清楚的,从前我们自欺欺人,以为说几句保证,发几句誓言,事情便能成真,多幼稚啊。 如今就割开这个毒瘤,流出紫红的暗沉的血,看看里头究竟是什么模样。 人啊,一旦手里想抓紧点儿什么,老天爷总能磨得你不得不放开。 我和商陆这一路沉默地像是在演一场哑剧。我以为我心里会有千百条语言急于诉说,化成利剑,刺得商陆体无完肤,刺得我自己遍体鳞伤,可真正到了那一刻,却只有相顾无言。 我心里千般言万般语,真正说出口却只得那一句:“商陆,算了。我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对不住,我忘不掉。” 他的眼睛突然睁大了一下,而后暴怒:“你走不掉的!” “我可以养你一辈子,我可以保你一辈子。” “外面的事情你不用管,你只做你的云小茴,或者我们改名,就叫你的化名小丢。” “你……” 他神色紧张,絮絮叨叨,这样的商陆,显然是失态了。 我看着他的脸,一瞬间和三年前重合起来,于是时光便刹那间青葱了。 那个时候,我与他什么都是错的,身份、时间、地点,可偏偏好上了爱上了,轰轰烈烈惊天动地,一个笑靥一句争吵都能掀翻整个白玉京,谁料想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国仇家恨,恋而不得,恨而不舍,千山万水渺渺而过,谁又留得住谁的人。 那一天我和商陆不欢而散。但是商府的警戒一夜间加强了许多。再不见王襄雪来商府,其实我倒是希望她来的,反正我也这样了,她来了无论再说些什么,都刺激不了我多少,反而能给我解点闷子。 我依然与商陆像从前那样过日子,有时候两人调笑,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虽恨商敬之,虽怀揣国仇家恨,但也知道不该迁怒于无辜的人,商清珏逃不了干系,但商陆却真真清白。 很快包金刚那天临走前约定的日子便到来了,我们约在白玉京的赌馆里相见。 商陆大早就出门了,我吩咐厨房做了几样点心,提着食盒出门时,被老管家拦下了:“王妃,王爷吩咐了,若您要出门,要不等王爷回来亲自陪您去;要不委屈王妃带几个护卫,以防万一。” 我点头:“好的,带上几个护卫。我给商陆送吃的去。” 老管家诧异地看我一眼,回头吩咐了几个家丁。 其实他们是多虑了。我又不是和野男人私奔出逃,就算是,也不会傻到青天白日下坦荡荡地走出去,我不过是去和包金刚见面,听他说说那些被湮没在时间洪流里的往事。 我们到了赌馆。时隔三年,这家赌馆生意依然兴隆,我站在那里,仿佛看到当初咬着商陆胸不放的我,依稀还能想象商陆青白的脸色,叫人不免感叹一句,物是人非事事休啊。 我在赌馆门口停下,笑道:“几位小哥,我进去和王爷说会儿话,送点点心,你们就不要进去了。要是不放心,前门后门都派个人守着,我不逃的。大文学” 他们脸色尴尬,为首的一人抱拳道:“王妃说笑,是小的僭越了。” 我点点头,提着盒子进了赌馆。里头的小二大概也是包金刚的人,一见着我,带着我去了厢房。 我进到房里,除了包金刚,还看到了金需胜。从前在寨子里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一个阴沉沉的金需胜,如今他看到我,却倒向我行了跪礼。 “臣,参见出云公主。” “起来起来。”我不耐烦地敷衍他们。这么些年过去,我早就习惯不是公主的日子,也无谓这些繁文缛节。 我把食盒丢到桌上:“喏,带给你们吃的。” 要是在平日,包金刚一定扑上来,将这些点心挨个舔一遍,吐口口水,以宣示所有权,但如今他只是敛首立在一侧:“臣谢公主。” 说是这样说,动却一点儿也没动。 嘁,真没意思。 金需胜在我的对面立定,满脸严肃:“臣三年来,从未敢忘却一点国耻,亦从未敢耽于玩乐,心里有事,自然无胃口。公主将来是我们的统帅,陛下的旧部还需公主振臂一呼,号召群雄,还望公主能时时刻刻将职责牢记于心,不叫我们失望。” ……我尴尬地把嘴里塞的半块点心吐出来,这果然是金需胜的语言风格,行事作风。 “臣,三年来只要一想起当日陛下与殿下惨死之景,便觉怒火万丈,恨不得将仇人凌迟剜骨,炮烙分尸。只是当时公主尚年幼,我等旧部因遭迫害,失散各地,光是联络就花了半年。而后更要统筹规划,安插眼线斥候,尚未稳固之前,尚不敢与公主坦言。” “如今我们已初具规模,若是趁商敬之那老贼刚登上龙椅时局未稳时与之对抗,也未尝不可。所以有些事情,公主想必是该知道的了。” 他说的话像一根针,戳到血肉里,还要搅一搅,一针下去,倒是要沁出三滴血来。 “殿下与陛下遭难的那日,臣正在殿外,因臣的身份一直保密,商敬之他们只当我是个普通太监,也没有提防。公主,臣接下去要说的话,希望您一个字一个字听清了,记牢了,不要忘,也不能忘。” “外面总以为陛下与殿下是被囚冷宫中,因宫殿失火而亡。其实不然,殿下当时正年幼,长得亦清秀,商敬之遣了数名昆仑奴,当着陛下的面糟蹋了殿下,臣于宫外,听得殿下惨呼连连,而后,竟连声音亦嘶哑。陛下亲眼见殿下受辱,气血攻心,暴毙而亡。殿下则不堪受辱,撞柱自尽。” “商敬之待两人死后,方制造了火灾,将两人尸骨焚于其内,而后陛下与殿下的尸骨,连带着整座冷宫的残垣废墟,一同被埋入地下,连一个像样的棺椁都无。” “云氏众人,男则被贬为奴,或于矿下被埋,或于山中遭滚石压死;女则充为军妓,红帐内每日便要拖出一具尸体,下|身流血不止,死相狰狞。” “公主,这便是陛下与殿下真正的死因,这便是云氏众人的下场,你可听清楚了?” 金需胜说得这么平淡,好像是讨论家长里短,我不知道他是花了多大气力才能将这番话说得这么宁静无波,可我的世界已是天翻地覆。 我胃中翻腾,益发想吐,终于忍不住干呕了几声,只觉得屋外那些赌徒的叫喊声时远时近,一时喧闹一时宁静。又不知道哪里刮来的风,一阵冷一阵热。 商陆,原来事情是这样的。你知不知道?又叫我如何同你在一起? 包金刚替我倒了一杯茶,神色间颇有不赞同,对金需胜摇头:“何必说得如此详细,公主金枝玉叶,何曾听过这等龌龊肮脏之事。” 金需胜仍然是古井无波的样子:“臣有罪。臣亦不想这些事污了公主耳朵,只是臣想提醒公主,国仇不可放,家恨不可忘。” 商陆啊,你听到了么?如今我要为着我云氏上上下下流成河的血,我要为着我父皇和云二不得安宁的尸骨,放弃你,也放弃我自己了。 我又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慢慢啜完一杯茶,告辞的时候想笑一下,却发现脸上肌肉僵硬,接着发现四肢身体皆麻,想是血流不畅。 出去的时候那几个护卫明显松了口气,互相看了一眼,跟在我身后走。 整条街上都是人,我却仿佛置身空城,行尸走肉一般走到王府前,只听得身后有个护卫说了一句:“到了。”,这才缓过神来。 我一只脚刚迈进门槛,便看到商陆大踏步朝我走来,我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他已勒住我的手腕。 “去哪了?!这半天你去哪了!”他朝我吼。 我愣住了,我从前和商陆在一处,无论怎么闹,怎么荒唐,顶多惹来他板着脸的一句“胡闹”,这样滔天的怒火,我却还是头一次见。 “我……我去买包子。”情急之下我想了这样一个极其敷衍极其没有技术含量的谎言。 “府里没有吗?!”他还在发火,像一只四处喷火的龙,有些歇斯底里。 下人纷纷奔走,生怕无辜遭到商陆的迁怒。 我却忽然颓然:“商陆,何必呢。” 他看着我的眼神,既惊怒又后怕。 “你这样关着我一辈子?像鸟,像猫,像狗?” “我……我不知道。”商陆往后退了几步。 “我只是想你留下来……你其他的什么都不要管……只要你在就好了……” 他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你不是嫌我冷,嫌我不会说笑话吗?我这就逗你笑。” 他把手放到左胸口,努力勾起唇角:“小茴,你剖开我的胸膛,挖出我的心看一看,拿到秤上去称一称,不像白菜萝卜,沾点水带点泥,我这颗心实打实的,绝对不缺斤短两。” 这个笑话很失败,我不仅没有笑,反而被他逗得流出了眼泪。 他看到我的眼泪,怔了一怔,低低地道:“在你心里,我排不到第一位,国仇家恨,样样都在我前。” “你呢?你难道就把我排在第一位?你的东川王呢,你不做了?”我的眼泪刚刚流干,听了这话,又汹涌而下。 我不曾想到,商陆疯魔了。 我话音刚落,他便从马厩牵来一匹马,抱着我一同跃上马去,马鞭落下之时,那马嘶鸣一声,直冲门外朱雀街而去。 我慌了:“商陆你疯了!” “我不做东川王了,你是不是也能不做云小茴?”他却显得很冷静,一路疾驰,一路盘算。 “我们先去白玉京城郊躲两日,等到搜捕一过,北下往东川,我的旧部与兵力皆在那里。到那个时候,你我隐姓埋名,做一对最普通的夫妻,你别担心,三年前我什么都不是,也养得起自己,如今我就算不是东川王了,也养得活你。” 他低头看我:“我是认真的。” 我们走了一上午,最后在白玉京附近的那座小镇停下,依旧是三年前的风貌,那时的云小茴是个乞丐,那时的商陆是骠骑大将军,有些事情,真是不能回忆,一旦回忆起来,伤神伤心,没完没了。 商陆下马,一手牵着缰绳,一手紧紧攥着我的手,攥得都有些痛。我看着他另一手牵的那只马如此闲庭信步悠然自得,莫名地产生了羡慕嫉妒恨。 我对商陆说:“我饿了。我要吃包子,肉包子。” 他应允,把马拴好,牵着我的手去包子摊买包子,依然是紧紧的。 这包子摊生意似是十分兴隆,周围围了许多妇人,我与商陆在人堆里一站,立刻就显得扎眼了。 好,虽然我与商陆现在的阶级立场是敌对的,但是遭到外敌,还是要一致对外,我打掉了无数只状似不经意地落在商陆腰上臀上的肥手,恨不得把商陆整个人圈起来。 包子摊周围的人渐渐变少,不少人提了包子,还回头看着商陆指指点点,口中啧啧赞叹。 我心里愤怒,我的念头里商陆只是我一个人的,可是想到我们如今的情形,又觉得伤心难受。 终于轮到商陆买了,这包子铺的老板娘是个年轻妇人,看到商陆,两个眼睛里冒出幽幽的绿光来,热情地给商陆介绍特色:“这是咱地方上的特色,笋干包子……什么?要肉的?” 我趁着他们俩在交谈,飞快地弯腰,附在包子摊旁一个乞丐旁边说了一句:“去白玉京富贵赌坊,找一个叫包金刚的人,告诉他云小茴在这。” “肉包子啊……牛肉包子如何?猪肉的太腻,咱这包子……” 我直起身来,这边妇人还没有介绍完。不知这妇人是有多喜欢商陆那张脸,一个包子愣是被她介绍出了满汉全席的气势,我眼见着商陆那眉毛快要皱成包子褶了,连忙出声救他:“猪肉,就是猪肉包子,五个大的五个小的,用荷叶包。” 那妇人被我打断向商陆搭讪的机会,不乐意地低头去拿包子,商陆这才淡淡看过来:“刚才和那乞丐说什么?” 我心里一惊,被商陆那双眼睛一瞧,差点儿心虚得全盘托出,幸而关键时刻扛住了,我坦然地说:“给了那乞丐几文钱,告诉他他还这么年轻,有手有脚干什么都行,做个讨饭的,真让人看不起。” 商陆闻言,特意仔细看了看那乞丐,最后似乎是信了,没说什么,拿着包子带着我走了。 我心里忐忑。方才那乞丐,是赵十六一个小兄弟。我从前和赵十六在这一带乞讨,有时也会分些钱给他,他便哥哥姐姐叫的欢。 只是三年过去了,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我,亦不知道我方才那番话他听清楚了没,更不知道他会不会听我的去做,但无论如何我知道,我不能让商陆这么带着我走。 商敬之不会放过他。 这是一场恶战,需得填饱肚子打起精神应付。 抱着这样的心思,我恶狠狠地吃掉了三个小包子两个大包子,吃得直打嗝,不断冒出成分复杂的一团团热气。 商陆不说话,看着我,半晌递给我水囊:“你是不是把包子当成我来吃了?” “没有,包子哪有你英俊非凡。”我朝他笑,“放心,我不恨你。可是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商陆没有理我,但凡我说类似这种意思的话,他都用一张寡淡的脸来面对我,很严重地打击了我的积极性。 我们吃完包子,喂完马,继续上路。 像暗夜行舟,茫茫然不知身往何处,前路未卜,人心难安,也许我与商陆对彼此的真心实意,最后也不过消磨在以后的岁月中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