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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十章 愁亦破鸿蒙

    从建文四年六月乙丑日拿下金川门开始,退守龙江的燕王朱棣就变得忙碌起来,他每天都要收到无数份劝他“上尊号”、“居天位”、“登宸极之尊”的上表,其后逐一回复“不许”、“不允”,遇上朱橚这样曹子建般文采飞扬且极具钉子户精神的人“力劝”,还得搜肠刮肚写文章“固辞”,而每当听到他于深夜伏案长吁短叹,身后因噩梦连连不敢入睡的夏青槐就会发出轻微叹息,黯然神伤。

    在得知全城戒严搜捕“欲为乱者”的消息后,为免连累他人,心知已无法逃出的夏青槐将徐辉祖骗去了她认为对他而言最安全的地方,燕王的岳父、中山王徐达的祠堂。她告诉他说早料到会有今天,所以提前安排了人接应,但大哥的体貌特征太明显,我又是少了一根指头的头号通缉犯,我们最好还是分头走,到那儿再会合,不见不散。

    徐辉祖根本不愿同她分开,可觉得她有理,因为他也知道自己实在太高了,八尺五寸的身形平时挺让人羡慕,逃起难来却成了最大的问题,所以,同样不愿连累旁人的他同意了分头走。走前,他紧紧拥抱了夏青槐,声音凄楚地说大哥对不住你,若非受先皇所托,一早就会带你离开。

    夏青槐那时才知道,徐辉祖当年为救张夜溢付出了多大代价。他在整个洪武朝都是战战兢兢、兢兢业业活过来,而老谋深算的朱元璋临死还没忘记折磨他,让他发誓将当年的不杀之恩报答在朱允炆身上。

    徐辉祖是个重承诺、守信用的好人,虽说一直对徐达的死因有疑,同时也觉朱允炆并没有在营救张夜溢的事上尽全力,可发了誓就是发了誓,虽然他当时亦留了一手,只答应保住皇太孙的性命。

    不过,这也许正是朱元璋希望的,因为马皇后曾告诉过他,允炆这孩子将来怕是有一大劫,性命堪忧。一番面授机宜后,徐辉祖成了大明天下惟一清楚软禁过张氏父女的水芝苑被拆毁□的人,这事情就连同样领命的溥洽也不知道。张定边为保全自己和女儿的性命,离开应天前曾狠狠拍过朱元璋的马屁,说了解皇上的苦心,皇上若非早有放我父女远走高飞之意,绝不会让相依为命的我们入住此暗喻“牝马行地无疆”的地方。

    没多少文化的朱元璋既受用又长了见识,所以当马皇后对深爱的孙儿未来命运担忧时,他说这事就包在朕身上了,遂将一条密道建在那里。他不算特迷信的人,迷信都是用来欺骗老百姓的,之所以要这么做,无非为向深受鬼神之说荼毒的媳妇交差,同时也觉狡兔三窟未尝不可,再说,眼见张定边这些年日子越过越滋润,他想此人能从我手上逃出生天委实不易,吉人住的地方定是吉地,那我就讨个吉利。

    在徐辉祖和溥洽的帮助下,朱允炆神不知鬼不觉从密道逃了,临走还放了把火混淆视听,这可难为了朱棣,要知道朱允炆活着好办,死了也好办,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会让他掉得大,可怜的永乐皇帝会同夏青槐一样患上失眠症,夜夜担心可恶的建文帝如地鼠今天出现在四川,明天出现在广西。他拖了三天还没“即位”,这是最主要的原因。

    “不想了,烦!”朱棣扔下笔,起身快步走到床前,朝正在假寐的夏青槐吼道:“帮本王宽衣,快!”

    男人就是这样,以为失而复得便不会再失去,要知道那天,当朱能告知已在城西找到晕倒于大街的王妃时,这男人激动得热泪盈眶,差点再次跪谢老天,可不到两日,他就为正事把一个好丈夫该有的温柔体贴全忘了,甚至偶尔会不记得妻子的身体今非昔比。

    夏青槐强撑着身体坐起正欲伸手,他不耐烦了,一把将她推倒在床,那阵势好像她只是个玩具。女人身体不舒服心里也不舒服,被他粗鲁地一折腾,想死的心都有了。待他终于弄完,她嘴唇早被自己咬得鲜血直流,无声的泪水更是将耳后织物浸得透湿。

    等朱棣沉沉睡去,夏青槐起身去了外头,凝视头顶十五圆月,她想这就是自己一直以来欲割难舍的爱情、欲离还休的夫君么,怎么如此陌生。她想起陪伴自己已近两年的大哥徐辉祖,念着他的温和慈爱、宽厚怜惜,轻轻闭上眼睛,觉得为爱情放弃亲情且让双手沾满洗不掉的血腥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而且一场惊天动地的可怕杀戮即将到来,可怕到她想逃,目前又无路可逃无法可逃。更为不幸的是,她知道自己只是理智上认为离开最好,其实脚一步也迈不动,心也依旧在那男人身上紧紧缠绕。

    “站外头做什么?进来!”

    睡到半夜发现挚爱不见,朱棣习惯性地恐惧,然而十分不会表达。这种命令式的口吻在过去被夏青槐视为情趣,可在徐辉祖的悉心呵护下生活了两年,女人已经不知不觉习惯另一套了,何况因噩梦越来越频繁,她神经衰弱到苦不堪言,大白天都会出现恐怖幻觉。听到“命令”,她一语未发进屋,其间没有抬一下头。

    “怎么了?”迟钝的朱棣此时才觉出她情绪有异,赶紧从背后拉住她说:“是不是刚那个……”

    任何人真心实意承认错误的时候都有可能结巴,夏青槐不忍心,遂说:“天太热,出去透透气,没别的。”

    朱棣清醒过来便心细如尘,当然不会被骗到。扳过她的脸,见她唇上血迹斑斑且双目红肿,他知道刚犯了大错,后悔得想扇自己一耳光。

    “要不这样,”他不假思索说出了一个自以为可让媳妇迅速高兴起来的办法:“青槐不就是生气为夫刚那样待你么,这回换你虐为夫,往死里虐都得,为夫保证不咬嘴唇也不哭,任你摆布。”

    好勇斗狠、雄姿肆意的狡猾男人话到后头装出一副既温柔又羞涩的老白兔神情,伤感无比的夏青槐终于忍俊不禁破涕为笑。冤孽,冤孽啊!

    “夫人,为夫伺候你宽衣,”他见效果甚好,决定再接再厉:“敢问夫人是想在……呃,先抱上床再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夫人才不见了半个时辰,为夫已三魂荡荡七魄悠悠,还请夫人手下留情,口下也要留情。”

    见这马上就要身登大宝的男人摆出了副小受的架势,夏青槐想不把糟糕的心事忘掉都不可能,于是这夜,她将长达两年的悲伤和恐惧化为食欲,乃至第二天凌晨,当听到燕王于帐内焦急兼心痛的惊呼,外头的侍卫相视而笑。

    “是青槐亲手做的?”临去接收和拒绝上表前,朱棣一边温柔亲吻夏青槐残缺的左手,一边仔细端详她要送给儿子的礼物,心里生出强烈妒意。

    “花了些日子,”女人喝了一大堆莫明其妙的补品,精神依旧不济:“打磨和镶嵌这些手艺活儿倒没什么,关键是宝石难弄,夫君可知这红的产自缅甸,蓝的产自克什米尔。”

    朱棣从小到大见过奇珍异宝无数,对此很有些不屑。听他哼哼唧唧,夏青槐只好进一步解释:“青槐知道夫君瞧不上眼,可这是青槐的一番心意。鸽血红是最珍贵的爱情石,矢车菊蓝是最珍贵的帝王石,而且……”

    夏青槐原本想说,产自克什米尔的矢车菊蓝还代表圣雄甘地,他说“无数的例子让我深信,上帝终将拯救那些动机纯正的人”,又说“当我绝望时,我会想起在历史上,只有真理和爱能得胜”。甘地光头、干瘦、赤足,身上只披一块白布,但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苦行僧不吃饭,国家就不安了,就发出了独立的呼声,这让人真切地感到精神修行者的力量。此乃夏青槐对儿子最好的祝福、最大的期望,即使知道他活不长。

    “那何以要做给他?”大老粗恼怒万分:“本王收着了!”

    “不成,这是青槐特意……”

    “少废话,小心我把你儿子杀了!”见夏青槐眼里露出恐惧,男人赶忙解释:“说笑的,长大些再给他,先让为夫戴些日子。对了,何以做成这般古怪模样,有何讲究?”

    听到“长大些”,夏青槐难免再次黯然,不过见朱棣一脸阳光,她决定让自己暂时失忆快活几天。

    “夫君把手伸过来,青槐先帮你戴上。”

    把戒指套住男人左手无名指,夏青槐狡黠地笑道:“夫君,戴上去可千万别取下来,此物名为‘日月一指挑’,夫君明白内里深意吧。”

    “日月一指挑?”反复念着这几个字,朱棣眉头紧蹙,没想到这东西竟是只能戴上不能取下,取下则不吉。夏青槐暗中叹息,觉得自己完全是在意淫,爱情不能靠婚戒保证,何况他根本不知这代表何意。

    “敢问夫人,既然此物名为日月一指挑,那你想将它送予高爔,难不成是希望为夫将来……”朱棣说话的语调不正经,内容却严肃万分,唬得立即领会其意的夏青槐摇头如拨浪鼓。

    朱棣笑了笑,将她扶到床上躺下,认真盯着她的眼睛干脆利落地说:“青槐无须如此,本王素来有分寸,总之时间多的是。你好好休息,等本王回来用膳。”

    他说完就潇洒无比地大笑着走了,留下夏青槐目瞪口呆兼瑟瑟发抖,觉得此人刚那番话显得他心肠何其歹毒,竟有伙同小妾谋害自己大老婆和长子的嫌疑,而他若对他们都能狠下心,那么……

    夏青槐再次忆起可怕梦境,进而坐立不安,直至抱膝而哭。

    “孙妈妈,就搁那儿吧,”听到响动,抬头见是哑仆孙氏,夏青槐抹了把眼泪:“再吃就要流鼻血了,不该是这么个补法,他不懂。”

    第一眼看到孙氏,夏青槐是很感动的,这代表朱棣无时无刻不把她挂在心上。他知道她在外头名声不好,丫鬟婆子们对她不是怕就是恨,除了这位早在万寿山就一直照顾她的哑巴,他寻不到合适的仆人。祭江那天孙氏领命从北平出发,由此可见朱棣不仅对拿下应天胸有成竹,连日子也一早算好了。

    “孙妈妈,辛苦你了,”在对方的坚持下,夏青槐不得已还是将那碗香甜得发腻的补品一饮而尽,强忍呕吐对她说:“我得起来转转,要不就变肥猪了,一会儿回来。”

    夏青槐在军营里散步的时候,有意无意瞥向她的目光还是和从前一样多。这女人的身子很是虚弱了些,脸上的杀伐之气亦因徐辉祖的潜移默化消退不少,此刻虽身着男装,仍难免使人联想起“侍儿扶起娇无力”之类的绝句。再者,她离开军营已有两年,两年里燕师补充了大量新鲜血液,后来的将士即便早有耳闻燕王身边曾有位倾国倾城、骁勇善战的兰陵王,但实在很难将眼前这一看就是女人的尤物同“他”联系在一起,乃至被偷偷告知“那女人”便是当年夜坑降卒、计取大宁、单骑救主的心狠手辣、足智多谋兼忠勇无比的夏都事,他们下巴都要掉地上,连说不可思议。如此一来,夏青槐身上就连少了指头的丑陋左手也被死忠粉丝们奉为维纳斯的断臂,她在靖难将士们心中的形象比战死的张玉和风头正盛的朱能还高大传奇。

    夏青槐并不知道这些,碰上老熟人还是以夏都事的身份打招呼,遇到新来的也按照军衔规规矩矩对待。她把自己还当了军人,又或者,她是在深切缅怀那段峥嵘岁月。那时,他们彼此深爱并肩作战,既是恩爱夫妻又是亲密战友。

    “这不是魏国公夫人?好久不见了!”

    一个兼具讽刺、仇恨与愤怒的声音打断了夏青槐的沉思,她抬头看去,原来是几个士兵押着披头散发的方孝孺不知欲往何地。此食古不化的儒生不为朱棣的三顾茅庐所动,不肯替他草召天下,还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若非道衍在朱棣出兵北平前一再叮咛“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以及朱棣昨晚同老婆玩得开心,现在他就不是被下狱而是直接送菜市口了。

    “方先生,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您根本改变不了的事。再说,您要想想自己为何做官,做官到底是为皇帝还是百姓,先生莫要将精忠报国狭隘了,”夏青槐并不介意他的态度,同情无比地让士兵放开他,一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地循循善诱:“先生若是为造福百姓入仕,又何必对江山易主太过在意,何况您已尽过力,您的气节普天之下无人不晓。燕王爷知人善任、表里洞达、雄武之略同符高祖,必将成为千古一帝,您在他手底下做事,岂不比……”

    “住嘴,你这妖孽!”越听越觉得三观要被颠覆的方孝孺因潜意识里的恐惧恼羞成怒,不知用从哪儿来的力气伸手给了她一巴掌,在被义愤填膺的士兵涌上来拳打脚踢时,还一直用血红的眼睛盯着她。

    “放开方先生。他只是个被圣贤书害了的可怜人,加上运气不好,一开始就站错了队。”

    “妖孽,我无须你可怜,反倒对你甚为同情,” 方孝孺从地上爬起来,整理好衣冠后狂笑道:“燕贼岂会容你这样的妇人于卧榻之侧酣睡!方某只是先行一步。”

    这话戳中了夏青槐的痛处,她立刻无语。

    “带方先生走吧,”她背过身,用哀而不伤的眼神凝视东方之野、日出之地:“待他好些,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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