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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六章 陌柳抱恙宁

    在一阵连绵不绝、惊心动魄的雷声中,夜溢悠悠醒转。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地方,屋内燃了一盏油灯,一派昏暗沉寂,看样子已是深夜了。

    她从榻上缓缓坐起,觉得身体已无大碍,便轻轻起身,回头见榻边的小几上倒扣了部翻到一半的《用药法象》,不禁莞尔。跟着道衍已久,她于这书的来历甚是了解,那作者李东垣,乃是中医史上著名的金元四大家之一,亦是脾胃学说的创始人,如今道衍想是为她加重了的小小食滞烦得没法子,竟拿出这书来消遣。她鼻子发酸,心想这义父如此重情心慈,待得日后成为永乐大帝之左膀右臂,如何能经得住那些残忍的腥风血雨。

    正在伤感,一阵狂风吹开了窗户,不一会儿,外头噼里啪啦下起了大雨。她本打算过去关窗,却发现窗外株株杏树傲立,竟出了一会儿神,直到被冰冷的雨水打到。她一边关窗,一边想着秋雨素来缠绵多情,眼下何以这般彪悍凛冽起来。

    “刚在想什么?”

    夜溢回头,发现是朱橚,但见他温文一笑关上门,将一个托盘放于小几上,娴熟地往一只青花瓷碗内过滤药汁。“溢儿,别傻看着橚哥哥,过来吃药了。”

    夜溢呆呆的,眼睁睁瞧着这位于深宫之中长大、原应养尊处优的少年端着药碗一脸宠溺地看着她,一如当年,发上、身上缠了不少杏叶,亦有被雨水打到的痕迹,可依旧丰神俊逸,简直如佛经里的月宫天子。她回过神,不由自主低下头,觉得自己这鬼样子根本配不上人家,早知道今天会遇见,出门前该让玉梨帮着收拾收拾自己的,打扮成朱棣那天也夸赞的模样。

    “我义……师父呢?”夜溢喝下药,接过朱橚递来的大个儿黄杏脯,却只是放在手中把玩,也不敢正眼瞧他:“王爷今儿个不用回宫么?”

    朱橚一直没搞明白她的局促不安因何而起,更没料到她答得如此生分,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但是他今日的确不用回宫,皇后娘娘默许了。

    “怎么不吃脯子,刚那药加了些川朴,定是有些苦的。这杏林的脯子在应天可是名气不小,回回拿到外头,都被人一抢而空。”

    朱橚答非所问,夜溢终于壮着胆子抬起头,见他眼神清澈,丝毫没有看低自己的意思,头脑这才冷静下来。

    “人说谁家有杏林,不愁饿扁肚,谁家多杏林,尽过好光景,看来是真的。此偏僻医馆,竟因这成片的林子沾了不少福气,不光有侍讲学士题了匾额,还引得善世法门高僧前来助力,如今王爷竟也为推广这杏脯,深夜仍不甘回宫。”

    “溢儿从哪里听说的?这杏林本就和皇家有些渊源,何须靠区区脯子肉来沾福气,只是大前年母后来时多吃了些,便逐渐有了名气,”见她终于放开了些,朱橚乐得将话题继续:“母后素来慈善,庚子年便在这儿开了医馆,溢儿在门口见的匾额也是那年四月所题。宋先生那时刚到应天就被母后请来糊里糊涂留了墨宝,如今每回到此都唏嘘不已,说是不该用草书,觉得楷书更应景。”

    “宋先生常来么?”夜溢先前就感到草书有问题,心想宋濂自己都嗅出了危险,橚哥哥你怎还无知无觉。

    “不光宋先生常来,胡公、陈公也常来,早前慧昙大师在的时候,父皇也一道来过。最近这几月,宗泐大师来得勤,顺道带了来复、溥洽师父和溢儿的义父,今儿个就连溢儿你不也到了?”

    夜溢越听越心慌,脸色惨白,朱橚还当是自己那句“溢儿的义父”说得让她不高兴,却不知对方这时担心的是道衍和他的未来。

    “怎么了溢儿?”

    夜溢回过神,故作镇静地问:“这么多年过去,王爷如今怎还那样倾慕宋先生?”

    朱橚误解了她的意思,半晌,一脸凄凉地说:“溢儿还在怪我不认你吧?”

    外头这会儿雨渐小了,可狂风又起,吹得窗子再次大开,油灯也灭了,屋内一时暗下来。心乱如麻的夜溢打算起身,却被朱橚一把拉住。

    “溢儿可知当年发生了何事?”黑暗之中,朱橚抱住瑟瑟发抖的她:“拜师宴后,四哥同我一道回去,母后却只责罚了我,你说奇不奇怪?”

    闻她不答,朱橚自嘲道:“我素来不讨父皇母后喜欢,原该如此,怪不得溢儿没反应。那时,母后禁足于我,我却想法子让人将如意带给你,哪知事后被母后发觉,她竟一怒之下不要我了,将我交予孙妃娘娘照管。孙妃娘娘去年没了,我原以为母后会对我好些,她却让父皇下旨,让我为那孙妃娘娘行慈母服,斩衰三年。我在皇陵守了一年孝,七月中才接旨去了孝服回宫。那日在善世法门见到你,我自是一眼认出,可四哥在旁,你又是身着男装偷跑进来,我担心于你不利便未相认,可后来,四哥他……”

    至此,朱橚再无话,只将瘦弱的夜溢搂得更紧,仿佛已被思念煎熬了一生。夜溢在他怀中,嗅着他身上好闻的药草味,听他将往事娓娓道来,此时心情复杂得厉害。

    黑暗中,朱橚流光溢彩的龙睛凤目里透出浓重绵长的情意。夜溢心如鹿撞、呼吸急促,当对方气息拂面,她不由自主紧张地闭上双眼。朱橚温软的唇在她面颊轻轻滑过,又掠过她小巧挺拔的鼻尖,刚触碰到她粉嫩的唇,她立刻轻微战栗起来,却无回应之意。朱橚当她害羞,遂摇头轻笑,只抱她在榻上坐着,耳鬓厮磨了一夜,说起幼年的青梅竹马,提起别后的刻骨相思,他说溢儿啊,分开多年,我无时无刻不念着你、心疼你。

    这“心疼”二字让半清醒的夜溢近乎崩溃,因为记起伟大的哲学家们曾说,爱一个人就是心疼一个人,没有心疼,爱就还没有深到心窝里——我对你,怎么没有心疼,哪怕你说了那么多你悲惨的遭遇?可我之前好像真心实意为另一个人心疼过。他是谁?我为何要心疼他?怎么不记得了?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朱橚便先行离开,临行前又是一番软语,稍稍冷静下来夜溢只是微笑送别。朱橚上马车走了几步,忽又折返,说过几日会想法去看她,她依旧微笑不答。

    辰时过半,道衍接她回去,见她已能起身,大喜,在车上絮絮叨叨又念了许多经。夜溢一宿没睡,原本很困,被他这样一闹,睡意全无,只得打趣摘了马太福音的段子,好叫他闭嘴,同时也是苦中作乐。

    话毕,她见和尚满面惊奇不再絮叨,刚打算闭眼继续休息,和尚又开口了,且一开口便惊天动地。“溢儿,昨晚吴王爷可有将你怎样?”

    夜溢一呆,几乎笑岔了气。“昨日不是义父将溢儿丢在杏林自个儿走了么?这时候怎么担心起来?”

    “昨日,唉!”道衍重重叹了口气:“昨日刚给溢儿你把了脉,稍稍安了些心,溥洽就急匆匆跑来说善世法门急召,义父见你未醒,只好先行一步。今早才入杏林,便知吴王那小子昨晚未归,义父看他那副样子,早知他对你没安好心,这不是关心你么?”

    “义父怎知他对溢儿没安好心,难不成就你家燕王爷是好人?”

    “义父从未说燕王爷是好人,只说石头是好人。”

    夜溢觉得自己又被耍了,很是恼怒,可转念一想,问道:“对了义父,昨儿个究竟为何带溢儿来这里?”

    “难得有空,溥洽约了义父出来聊聊,顺道研究新到的药材,又说道成也在,义父见你上回同他聊得愉快,便说也带你来散心。干女儿问这个做甚?”道衍也警惕起来。

    “随意问问,”夜溢收起了理不清的千头万绪、重重疑虑:“不过,这杏林还真是个好地方。”

    回去后,夜溢调养了很长一段日子,在玉梨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唠叨下,一个半月后才全面康复。对她来说,那段日子苦不堪言,天天被不同的大夫瞧,隔三差五换药方子,餐餐还软、烂、淡,弄得人都不想活了。夜溢略懂些医理,总想和大夫聊,大夫们却不是胡诌一气就是默不做声。夜溢慢慢瞧出问题,生怕自己得的是绝症,忙叫玉梨将方子拿来,可横看竖看没发现异常,大夫却继续走马灯似地换。她心里不安,有天终于忍不住说义父自己就是一等一的大夫,难道连个胃病都看不好?请大夫是要花钱的,我们哪儿来那么多银子?您省省啊!就算是治不好的病也没什么的。

    “哪有的事,溢儿莫要乱说。义父是一等一的大夫又怎样?可没说什么都会治,义父真就不擅补土这一块。银子的事你不用费心,燕王爷付了,”见夜溢一如预计神色大变,和尚内心微叹,照那人给的理由解释道:“他说你也给他治过病,这是投桃报李,无需还的。”

    夜溢生病期间,谢夫人来过一两回,送了不少补身体的药,可惜都不怎么对症,至于徐怀素因何不能前来,她自有一番解释,可夜溢懒得去听去想,只道姐姐喜事将近,该忙的,只莫学溢儿伤了身体便好,省得耽误婚期。谢夫人听后连说干女儿懂事,脸上神情却颇为古怪,想来遇到了不少麻烦。对此,夜溢也不愿费神,暗道那是人家的事,何况这桩婚事铁板钉钉。

    除谢夫人外,李景隆也在双规外的时间来过几回,只是同玉梨仍没和解,两人见了就背对背离开,所幸的是没再打起来。朱棣也来过几回,次次时间都很奇怪,全是夜溢睡得昏沉沉的时候,临走再一脸阴霾地给守在屋外的玉梨训话。

    至于那位说了要想办法来陌柳庄的吴王爷,却完全食了言。对此,夜溢只是苦笑,偶尔在午夜时分,也会从柜子里拿出那块如意就着月光仔细琢磨,有回心浮气躁,竟忍不住将其放到火上烤,幸亏那东西玉质特殊才没有坏掉。

    “公子,日上三竿,该起了。”不知为何,美人日渐憔悴。

    “再让我睡会儿。”夜溢最近一直陷在自己的心事里,对旁人的异常浑然不觉。

    “公子再不起来,待会儿就要自己收拾了,玉梨得出趟门。”

    日益依赖她的夜溢迅速翻身,伸手拉住她的裙子,撒娇道:“玉梨要去哪里?你走了,没人看着,我可就会偷跑去吃香喝辣,到时你可别怪。”

    “公子要偷嘴,玉梨拦不住,你只问问自己,那身子还经得住海吃海喝几回。亏公子还是学佛之人,怎都管不住张嘴?”

    美人粉面含威,夜溢知趣地把手缩了回去。

    “公子,玉梨都是为你好。往后还有的是烦心事,你不把身体养好,怎经得起折腾?”

    玉梨给夜溢梳头,貌似无心地说出了这番“肺腑之言”,夜溢没听出弦外之音,还道她是真关心自己,和她那令人心烦的主人家一样。

    “玉梨今日是去哪里?你生得如此貌美,本公子不大放心你一人上街,要是再遇上笼子那等恶少该如何是好?”夜溢真心实意地说。

    “公子不必担心,玉梨见了我家老佛爷便回来,晚上给你做好吃的。”

    听到“老佛爷”,夜溢一声惊叫,吓得玉梨梳子都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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