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暮色□幽
元至正二十三年七月，朱元璋败陈友谅于鄱阳湖，陈中流矢而亡，大将张定边以小舟载其尸体及次子陈理奔还武昌，拥陈理为帝，改元德寿。次年二月，朱元璋亲领大军伐汉，武昌城告急。
“太尉，张丞相都降了，汉国大势已去，如再坚守怕是徒增伤亡，还请三思。”昏暗光线下，屋内一片静谧，黑衣男子原本跪拜在地，许久未闻张定边发话，抬头却见对方凝视着怀里刚出生的女儿出神。
“罗某此次前来，太尉要杀要剐任由处置，但请念及这武昌城还有数万子弟兵，待粮草一尽城破之时，受苦的不止他们，还有城内的老弱妇孺啊。”黑衣男子见张定边仍不作答，心中焦急，又见他一副慈父神情，遂决定攻心为上。
“逝者长已矣，听闻夫人难产而去，罗某亦相当难过，但请太尉节哀。太尉骁勇当今天下无人能及，此番执意坚守想是要回报汉王的知遇之恩，可您是通透之人，理应知晓战乱一日未平，一日就不知有多少嗷嗷待哺的幼儿失去双亲，是以罗某斗胆，恳请太尉以天下苍生为重。”
话毕，黑衣男子直起身投去热切目光，可约摸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张定边才从怀中女儿处抽回思绪，发话说你先下去吧。
前来劝降的叛将罗复仁出去以后，张定边孤零零坐在油灯的微光中，见女儿和妻子酷似的眉眼，一时情绪失控，再次老泪纵横。头白鸳鸯失伴飞，他和妻子相濡以沫半生之久，素来于战场同进退，不料那日妻子即将生产，适逢兵临城下，他别无选择匆匆离去，恩爱夫妻从此阴阳两隔。
也不知过了多久，怀里一阵动静引得张定边低下头，那时才发现自己一把老泪尽数滴到了女儿脸上。孩子醒来，没哭没闹，只挣扎着向父亲伸出粉嫩小手，摩挲他泪水纵横的脸上那道箭疤——若非面门中箭，张定边在鄱阳湖战役里一定于百万军中取了朱元璋的首级。
女儿如此乖巧让张定边再次唏嘘，其实，清晨撒骨灰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小东西的不同寻常，绝非不哭不闹而已。当时他站在长江边，怀抱粗陋的骨灰坛子，瞥见脚下黄浪滔天，目力所及一片萧索，心里曾一度生出追随妻子而去的想法，可当回头看到侍从怀里的女儿，立时愣住，只见女儿如佛佗之拈花微笑，眼神似是在表达“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想到这一节，张定边不由苦笑连连。
“孩儿，你娘亲去前给你留了个名字，‘夜溢’，你以为如何？”说这话的时候，张定边内心极为不安，因为隐隐觉得妻子的遗愿可能会成空梦一场。果然，自出生起就没闹过的孩子听到这话立刻放声大哭，惊得他半天不知说什么好。
“孩儿怕是不知，此名乃取夜里芳香四溢之意，你娘亲是希望孩儿你如那月下美人花啊，”不忍拂爱妻心愿，张定边只好解释：“为父起先也不喜欢这名字，觉得柔气了些。将门虎女，焉有像那花花草草之理，你娘亲却希望你一生淡如冬雪，只要远离风浪便好。”
张定边心里不踏实，于是声音渐低，那时的他道行还不够高深，并不知道自己犯了个巨大的错误，把妻子的意思弄反了，进而害了女儿一生。那女人当时话未说完，他就因军情匆匆离去，完全没有听到她绝望的呼唤：“世上强者恒强、弱者恒弱，即使长夜漫漫，我也要我亲爱的孩儿流光溢彩，如火焰怒放人间！”
张定边对女儿的哭泣诧异兼不安，他怀中女儿的心情其实也一样。那“张夜溢”当然要哭，因为她前世姓叶，单名一个“忆”字，听到这辈子和上辈子重名，她只觉得老天爷冥冥之中的安排太可怖。
大概是名字起得不好，叶家姑娘从小就像个看破红尘的老头子，死的时候都没怎样为自己难过，还时常拿些段子开导屋漏偏逢连夜雨的大人。她对父母说，贬官有什么好难过，奔走尘土，无复生人半刻之乐，是苦差事啊，那袁中郎四百年前就劝过他舅父别总念叨这种俗里巴拉的事，然而真乐有五不可不知，往后我不在了，你们自己要多念念这种书，省得像我这样自己把自己折磨死。再说死个女儿也没什么好难过，我不过是从这种东西变成那种东西，还是在这世上啊。若非你们要我住院，我早跑去登山临水了，与其死于床，何若死于一片冷石？别哭，真别哭，来，我给你们念念人生五乐，往后没机会了，你们自己多保重。
“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鲜，口极世间之谭，一快活也。堂前列鼎，堂后度曲，宾客满席，男女交舄，烛气薰天，珠翠委地，金钱不足，继以田土，二快活也……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资田地荡尽矣。然后一身狼狈，朝不谋夕，托钵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盘，往来乡亲，恬不知耻，五快活也。士有此一者，生可无愧，死可不圬矣。”
就这样，叶家姑娘死了。她魂游天外以前看到手术室外自己父母没听话，照旧在那儿抱头痛哭，了无牵挂而去的梦想顿时破灭，然而就在她心无可撕、肺无可裂之际，一片熊熊大火将她的灵魂包围起来。火光明亮刺眼，携着莫名的歇斯底里。隐约中，她看到一座雄伟宫殿，火焰如盘旋怒龙将其雕梁画栋、巍峨楼宇迅速吞噬，瞬间将半边天幕映得血红，其后天崩地裂，橙红熔岩汹涌奔流，炽热浓烟弥漫四野，火海炼狱中还夹杂一个女人石破天惊的、分不清是哭是笑的凄厉呼喊——
“你在哪里？在哪里！我记起你来了，我这就去寻你，上天入地寻你！他们掳走我王儿，骗走我王夫，他们死有余辜！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毁了三界！”
叶忆被震昏了，醒来时没有直接去张定边那里，而是照例到地府走了一遭。不过，她去的地府和常人去的地府略有不同，总之她睁开眼睛并未看到牛头马面，而是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亭子正中的睡榻上，周围轻盈的白色纱幔随风拂动，外头是个荷塘，荷花清香四溢，天地间暮色沉沉，情景和谐静谧。见此，她心里生出了古怪的熟悉感，可当一串轻不可闻的脚步传来，她又端回了半死不活的架势。
来人是一位淡雅高贵的中年女人，随同还有个十几岁的少年，模样生得清明儒雅，眉宇间却有股豪雄不羁之气。叶忆细细打量着，一直没话。见她这般模样，中年女人和少年同时眉头蹙起，三人相峙许久，可怕的沉默才由那女人的一声叹息结束，她说“你也不问问这是哪里、我们是谁，就这般觉得是死是活无所谓么？你倒是通透啊”。
叶忆照旧没话，从头到脚一副甲状腺机能减退的样子，于是女人极为痛苦地摇了摇头说：“罢了罢了，这是最后一次，往后也见不着了。华儿，你跟她讲。”
听到“最后一次”，那位叫华儿的少年眼里掠过一丝哀伤，只闻他貌似艰难地开口：“姑姑，这儿是你们俗称的阎罗王宫，这位是莲夫人，我叫华儿，我们都认得你。已有三十世，你每一世都未活过二十五，都是先父母而去，都是由我们将你接到此处。你是否想了解为何？”
少年晓得如果不这样问，眼前人大抵会没反应，也正因为这样，那莲夫人才要不惜一切代价救她，若任由她再这么行尸走肉地轮回下去，怕是真要魂飞魄散了。
叶忆对这少年莫名其妙有些心疼，故而稍改了之前的态度，说了句“请讲”，不料少年听到“请”字，神情愈发凄然，竟让叶忆再次不想讲话，觉得小男人真没种。
“算了，你不想知道也好，省得我罪加一等，”莲夫人挥手让华儿退到一边，换了种异常威严的语调：“我就要你滚回第一世，自己把命运解开，由不得你不答应！”
她虽然厉害，叶忆却也不怕，反而冷静琢磨为何她说话时眼神闪烁。莲夫人以为千万年的磨难已经让她变成傻子，见她将头侧向亭外，并不知她的盘算，遂也将视线转到塘中粉白相间的荷花上来。
“若我不愿，这宿命大概会永世不得解，但即使我愿，亦有可能重历后仍无法解，那时又当如何？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倒不如让我魂飞魄散一了百了，免得亲人再受所累，也免得人间浪费粮食，供养一个垃圾。”
“这是什么话！”一时间，莲夫人柳眉倒竖勃然大怒，华儿赶紧拉住她。叶忆没躲，心想我连魂飞魄散都不怕，还会怕你发火么，何况看架势，我晓得你不会对我怎样。
“难得你有这份慈悲心，完全转性子了？”过了一炷香的工夫，莲夫人的火气还没消，先前的淡雅完全撤了，如今倒像个杀气腾腾的女战神。“既然如此，你就更须一试！华儿，把这东西灌她喝了！”
反抗无用，被强灌下不知何物以后，叶忆立刻倦意袭来沉沉睡去。少年看了看杯中剩余的茶水欲言又止，因为莲夫人明显怒气未消。她说“爱儿别担心，我只让你娘多点精神头，别还没长大就自杀了，我就不信斗不过贼老天”。
闻此，那位真名叫爱儿的少年泪流满面，依依不舍地退下了。莲夫人收了脾气从睡榻上起来，站在亭子里望向荷塘发呆。如今诺大的园子只剩她一人，周边荡漾的全是寂寞。她抬头看了看空无一物的天上，嘴角浮现欣慰笑容，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是该休息了，无论结局怎样都该休息了，我已经尽力了不是？儿孙自有儿孙福啊。
那时，微风徐徐吹来，满园荷香四溢，叶家姑娘却在战火纷飞的元末乱世里轰轰烈烈地出世了，一出世就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当时她毫无知觉，因为正在做出生后的第一个梦，梦里依旧是那火海炼狱中的女人，耳边反复回荡着那句——“你在哪里？在哪里！我记起你来了，我这就去寻你，上天入地寻你！”
分离已千万年之久的她和他，终于要重逢了。然而，一堕十劫，不若莫遇。
“太尉，张丞相都降了，汉国大势已去，如再坚守怕是徒增伤亡，还请三思。”昏暗光线下，屋内一片静谧，黑衣男子原本跪拜在地，许久未闻张定边发话，抬头却见对方凝视着怀里刚出生的女儿出神。
“罗某此次前来，太尉要杀要剐任由处置，但请念及这武昌城还有数万子弟兵，待粮草一尽城破之时，受苦的不止他们，还有城内的老弱妇孺啊。”黑衣男子见张定边仍不作答，心中焦急，又见他一副慈父神情，遂决定攻心为上。
“逝者长已矣，听闻夫人难产而去，罗某亦相当难过，但请太尉节哀。太尉骁勇当今天下无人能及，此番执意坚守想是要回报汉王的知遇之恩，可您是通透之人，理应知晓战乱一日未平，一日就不知有多少嗷嗷待哺的幼儿失去双亲，是以罗某斗胆，恳请太尉以天下苍生为重。”
话毕，黑衣男子直起身投去热切目光，可约摸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张定边才从怀中女儿处抽回思绪，发话说你先下去吧。
前来劝降的叛将罗复仁出去以后，张定边孤零零坐在油灯的微光中，见女儿和妻子酷似的眉眼，一时情绪失控，再次老泪纵横。头白鸳鸯失伴飞，他和妻子相濡以沫半生之久，素来于战场同进退，不料那日妻子即将生产，适逢兵临城下，他别无选择匆匆离去，恩爱夫妻从此阴阳两隔。
也不知过了多久，怀里一阵动静引得张定边低下头，那时才发现自己一把老泪尽数滴到了女儿脸上。孩子醒来，没哭没闹，只挣扎着向父亲伸出粉嫩小手，摩挲他泪水纵横的脸上那道箭疤——若非面门中箭，张定边在鄱阳湖战役里一定于百万军中取了朱元璋的首级。
女儿如此乖巧让张定边再次唏嘘，其实，清晨撒骨灰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小东西的不同寻常，绝非不哭不闹而已。当时他站在长江边，怀抱粗陋的骨灰坛子，瞥见脚下黄浪滔天，目力所及一片萧索，心里曾一度生出追随妻子而去的想法，可当回头看到侍从怀里的女儿，立时愣住，只见女儿如佛佗之拈花微笑，眼神似是在表达“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想到这一节，张定边不由苦笑连连。
“孩儿，你娘亲去前给你留了个名字，‘夜溢’，你以为如何？”说这话的时候，张定边内心极为不安，因为隐隐觉得妻子的遗愿可能会成空梦一场。果然，自出生起就没闹过的孩子听到这话立刻放声大哭，惊得他半天不知说什么好。
“孩儿怕是不知，此名乃取夜里芳香四溢之意，你娘亲是希望孩儿你如那月下美人花啊，”不忍拂爱妻心愿，张定边只好解释：“为父起先也不喜欢这名字，觉得柔气了些。将门虎女，焉有像那花花草草之理，你娘亲却希望你一生淡如冬雪，只要远离风浪便好。”
张定边心里不踏实，于是声音渐低，那时的他道行还不够高深，并不知道自己犯了个巨大的错误，把妻子的意思弄反了，进而害了女儿一生。那女人当时话未说完，他就因军情匆匆离去，完全没有听到她绝望的呼唤：“世上强者恒强、弱者恒弱，即使长夜漫漫，我也要我亲爱的孩儿流光溢彩，如火焰怒放人间！”
张定边对女儿的哭泣诧异兼不安，他怀中女儿的心情其实也一样。那“张夜溢”当然要哭，因为她前世姓叶，单名一个“忆”字，听到这辈子和上辈子重名，她只觉得老天爷冥冥之中的安排太可怖。
大概是名字起得不好，叶家姑娘从小就像个看破红尘的老头子，死的时候都没怎样为自己难过，还时常拿些段子开导屋漏偏逢连夜雨的大人。她对父母说，贬官有什么好难过，奔走尘土，无复生人半刻之乐，是苦差事啊，那袁中郎四百年前就劝过他舅父别总念叨这种俗里巴拉的事，然而真乐有五不可不知，往后我不在了，你们自己要多念念这种书，省得像我这样自己把自己折磨死。再说死个女儿也没什么好难过，我不过是从这种东西变成那种东西，还是在这世上啊。若非你们要我住院，我早跑去登山临水了，与其死于床，何若死于一片冷石？别哭，真别哭，来，我给你们念念人生五乐，往后没机会了，你们自己多保重。
“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鲜，口极世间之谭，一快活也。堂前列鼎，堂后度曲，宾客满席，男女交舄，烛气薰天，珠翠委地，金钱不足，继以田土，二快活也……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资田地荡尽矣。然后一身狼狈，朝不谋夕，托钵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盘，往来乡亲，恬不知耻，五快活也。士有此一者，生可无愧，死可不圬矣。”
就这样，叶家姑娘死了。她魂游天外以前看到手术室外自己父母没听话，照旧在那儿抱头痛哭，了无牵挂而去的梦想顿时破灭，然而就在她心无可撕、肺无可裂之际，一片熊熊大火将她的灵魂包围起来。火光明亮刺眼，携着莫名的歇斯底里。隐约中，她看到一座雄伟宫殿，火焰如盘旋怒龙将其雕梁画栋、巍峨楼宇迅速吞噬，瞬间将半边天幕映得血红，其后天崩地裂，橙红熔岩汹涌奔流，炽热浓烟弥漫四野，火海炼狱中还夹杂一个女人石破天惊的、分不清是哭是笑的凄厉呼喊——
“你在哪里？在哪里！我记起你来了，我这就去寻你，上天入地寻你！他们掳走我王儿，骗走我王夫，他们死有余辜！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毁了三界！”
叶忆被震昏了，醒来时没有直接去张定边那里，而是照例到地府走了一遭。不过，她去的地府和常人去的地府略有不同，总之她睁开眼睛并未看到牛头马面，而是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亭子正中的睡榻上，周围轻盈的白色纱幔随风拂动，外头是个荷塘，荷花清香四溢，天地间暮色沉沉，情景和谐静谧。见此，她心里生出了古怪的熟悉感，可当一串轻不可闻的脚步传来，她又端回了半死不活的架势。
来人是一位淡雅高贵的中年女人，随同还有个十几岁的少年，模样生得清明儒雅，眉宇间却有股豪雄不羁之气。叶忆细细打量着，一直没话。见她这般模样，中年女人和少年同时眉头蹙起，三人相峙许久，可怕的沉默才由那女人的一声叹息结束，她说“你也不问问这是哪里、我们是谁，就这般觉得是死是活无所谓么？你倒是通透啊”。
叶忆照旧没话，从头到脚一副甲状腺机能减退的样子，于是女人极为痛苦地摇了摇头说：“罢了罢了，这是最后一次，往后也见不着了。华儿，你跟她讲。”
听到“最后一次”，那位叫华儿的少年眼里掠过一丝哀伤，只闻他貌似艰难地开口：“姑姑，这儿是你们俗称的阎罗王宫，这位是莲夫人，我叫华儿，我们都认得你。已有三十世，你每一世都未活过二十五，都是先父母而去，都是由我们将你接到此处。你是否想了解为何？”
少年晓得如果不这样问，眼前人大抵会没反应，也正因为这样，那莲夫人才要不惜一切代价救她，若任由她再这么行尸走肉地轮回下去，怕是真要魂飞魄散了。
叶忆对这少年莫名其妙有些心疼，故而稍改了之前的态度，说了句“请讲”，不料少年听到“请”字，神情愈发凄然，竟让叶忆再次不想讲话，觉得小男人真没种。
“算了，你不想知道也好，省得我罪加一等，”莲夫人挥手让华儿退到一边，换了种异常威严的语调：“我就要你滚回第一世，自己把命运解开，由不得你不答应！”
她虽然厉害，叶忆却也不怕，反而冷静琢磨为何她说话时眼神闪烁。莲夫人以为千万年的磨难已经让她变成傻子，见她将头侧向亭外，并不知她的盘算，遂也将视线转到塘中粉白相间的荷花上来。
“若我不愿，这宿命大概会永世不得解，但即使我愿，亦有可能重历后仍无法解，那时又当如何？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倒不如让我魂飞魄散一了百了，免得亲人再受所累，也免得人间浪费粮食，供养一个垃圾。”
“这是什么话！”一时间，莲夫人柳眉倒竖勃然大怒，华儿赶紧拉住她。叶忆没躲，心想我连魂飞魄散都不怕，还会怕你发火么，何况看架势，我晓得你不会对我怎样。
“难得你有这份慈悲心，完全转性子了？”过了一炷香的工夫，莲夫人的火气还没消，先前的淡雅完全撤了，如今倒像个杀气腾腾的女战神。“既然如此，你就更须一试！华儿，把这东西灌她喝了！”
反抗无用，被强灌下不知何物以后，叶忆立刻倦意袭来沉沉睡去。少年看了看杯中剩余的茶水欲言又止，因为莲夫人明显怒气未消。她说“爱儿别担心，我只让你娘多点精神头，别还没长大就自杀了，我就不信斗不过贼老天”。
闻此，那位真名叫爱儿的少年泪流满面，依依不舍地退下了。莲夫人收了脾气从睡榻上起来，站在亭子里望向荷塘发呆。如今诺大的园子只剩她一人，周边荡漾的全是寂寞。她抬头看了看空无一物的天上，嘴角浮现欣慰笑容，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是该休息了，无论结局怎样都该休息了，我已经尽力了不是？儿孙自有儿孙福啊。
那时，微风徐徐吹来，满园荷香四溢，叶家姑娘却在战火纷飞的元末乱世里轰轰烈烈地出世了，一出世就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当时她毫无知觉，因为正在做出生后的第一个梦，梦里依旧是那火海炼狱中的女人，耳边反复回荡着那句——“你在哪里？在哪里！我记起你来了，我这就去寻你，上天入地寻你！”
分离已千万年之久的她和他，终于要重逢了。然而，一堕十劫，不若莫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