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福兮祸之所伏
傍晚,牌子楼依旧热闹非常,特别是尽头的戏园子,因为畅月班今日开场“嫦娥奔月”,吸引了一众票友前来捧场,锣鼓喧天,尤为热闹。
牌子楼不是楼,而是一条街,是琼丘最热闹的地方。街两侧店铺林立,赶集的、唱戏的、杂耍的都汇聚在这里,也有饭馆、客栈、澡堂什么的。因为热闹,所以必然鱼龙混杂,小偷地痞自不必说了,便是流氓地头蛇也不在少数。
畅月班是牌子楼常驻戏班之一,班主月义昇带着女儿月墨璃在这里讨生活。
墨璃六岁起便失了母亲,由父亲月义昇一手抚养长大,现今只有十四岁,出落得美艳聪灵,顾盼神飞,虽小小年纪,却自有一番风流气度。
戏班的台柱子叫莫兰,生得纤柔娇媚,嗓音甜美,将个嫦娥演得活灵活现。她自小便跟着月义昇学戏,乖巧孝顺,月义昇把她当成亲生女儿一般。
台上,莫兰水袖半掩,娇柔的声音婉转悠扬,一个亮相,台下顿时一片叫好声,掌声雷动。
墨璃趴在台边,拄着下巴一眼不眨地看戏。
她最喜欢这出“嫦娥奔月”,记得母亲去世时,父亲告诉她,母亲变成嫦娥飞上了月亮。所以,在她幼小的心灵中总会把月亮当成母亲,而“嫦娥奔月”也就成了演母亲的戏,对她来说意义非凡。
月义昇拉了个过门儿,莫兰踏着莲步转进后台,扮演吴刚的二叔从另一侧转上台。墨璃扭头看向父亲,月义昇也正微笑着看向她,墨璃嘟着嘴别开脸。
她正在和爹爹生气。
早上,月义昇把一个珊瑚手钏送给了莫兰,那是她喜欢了很久的东西,月义昇一直舍不得买给她,如今却送给了莫兰。她从小没有娘,爹爹是她唯一的亲人,见到爹爹待莫兰比待她好,让她突然有种爹爹被别人抢走的感觉,越想越伤心,足足哭了一个上午。月义昇劝了几次,都被她一阵抢白堵了回来,月义昇被她搞得心里不痛快,加上晚上有戏,也就不再管她。
正自想着心事,突然,后台传来莫兰呼救的声音。墨璃茫然看向台上,尚没弄清发生了什么,几个持刀带棒的大汉拉扯着莫兰从后台冲上舞台。
台下观众立时一片混乱,连滚带爬,慌不择路地往戏园外逃去。
大汉似乎并不关心观众的去留,抡起棒子,四处一顿胡砍乱砸。
戏班众人见戏园被砸,不顾自己手无寸铁,与来人打作一团。
月义昇一跃下台,抱起墨璃便往后台跑。一根棒子向月义昇头上落下,二叔暴喝一声挥枪挡下,月义昇回身想要相助,二叔厉声喝道:“先管阿璃。”
初逢巨变,墨璃早已吓得呆了,眼前棍棒刀剑飞舞,不断有人惨呼倒下。一滴液体飞溅道她的脸上,墨璃伸手一摸,温热粘腻的一抹腥红落在手上,触目惊心。
“爹,爹……”她无意识地唤着,恐惧地张大眼睛,浑身抖如筛糠。
“阿璃别怕,有爹在!”月义昇单手夹起墨璃,几步跑到园子后,见一竹筐歪躺在墙边,心里一动,把墨璃放在墙边蹲下,用竹筐把她兜头罩住:“阿璃,爹去收拾这帮恶人,你藏好别动,打跑恶人,爹便来找你。”
不等墨璃答话,月义昇撩起长袍别在腰间,双目赤红地冲了出去。
墨璃蜷缩着双手环膝,在黑暗中张大眼睛。外面的喊杀声不断传来,她很怕,怕到流不出眼泪,怕到身子止不住地颤抖。喊杀声渐渐消失,周围陷入一片寂静,恶人被打跑了吗?爹爹为何还不来找她?身体已经僵硬,但爹爹告诉她藏好别动,于是她一动不动地等着。
天空渐渐发白,黑夜就这么简单地过去了,墨璃的心里却越来越凉,一个可怕的念头不断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也许爹爹不会来找她了。时间一点点过去,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她用力甩甩头,理智告诉她应该出去看看,但潜意识里却觉得只要自己乖乖等着,爹爹便会回来找她。
不知过去了多久,墨璃终于掀开竹筐,从墙角站起。僵硬的身体不听话地跌倒,墨璃表情麻木地坐在地上,过了许久,方又缓缓站起。
磕磕绊绊地走到戏台,满眼狼藉,到处是暗红色的血迹,没有爹,没有二叔,没有所有人。
“爹,二叔,兰姐……”墨璃仿若梦中,低声呜咽着,她拼命对自己说,这是梦,是梦,可当她张开紧闭的眼睛,仍是一片狼藉。
爹爹去了哪?那些是什么人?
“爹,你在哪啊……”墨璃如惊弓之鸟,哭喊着向戏院外奔去。 突然,一个人影蹿到她的身前。墨璃只觉眼前一花,收势不住,一头撞在来人胸口,巨大的回弹力让她控制不住地向后仰去。
来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墨璃摇晃着站稳,抬头一看,一个穿着灰布短衫,头缠包巾,剑眉鹰目的白须老者正凝神望着她。
“放开我!”墨璃胳膊用力往外挣,老者的大手却似铁铸般死死将她箍住,另一只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谨慎地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跟我来。”
老者拉着她快步疾行,墨璃身不由己,只得跟着。
行到不远处的一个茶寮,老者选了个角落坐下,低声道:“你不用怕,我知道你叫月墨璃,我是你爹的朋友,你可以叫我通伯。”
“通伯”,墨璃小声附和。她不认识这个人,而且在她的记忆里,也绝没听爹爹提起过。她可以信任他吗?
墨璃脸上的怀疑落在通伯眼中,通伯叹口气,解释道:“你还没出生时,我和你爹就是好兄弟,我一直在刀尖儿上讨生活,所以你爹从不对人提起我。现在我在王府谋了份差事,今早听王府家丁说你们戏班出了事,我放心不下,就想过去看看,还好你没事!
墨璃将信将疑地点点头,通伯急切地道:“我的兄弟已经查出,你爹被孔家的人抓走了。”
“孔家?”墨璃疑惑。孔家是谁家,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会突然到戏班闹事,还抓走了爹爹!?
“孔家是当朝左都御史孔德祥的亲弟弟孔德福!”
“左都御史的弟弟无缘无故抓我爹干什么?”墨璃激动得小脸通红。听起来似乎爹爹惹上了不得了的人,左都御史,那是什么官?!
通伯低声道:“小声点儿,孔德祥是睿亲王最宠信的人,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咱们小老百姓可惹不起。”
既然身份这么了不起,爹爹怎会不知,又怎么会去得罪这样的人!墨璃愤愤道:“这孔德福不在东都享福,跑咱们琼丘来做什么?”
通伯叹口气:“孔德福在东都犯了大事,听说涉及几百条人命,睿亲王也罩不住,就把他偷偷送到了这里。对老百姓,就说他畏罪自杀了。所以,跟他作对,不是自讨苦吃吗?”
“可我爹也没得罪他啊!”
“听说孔德福看上了你们戏班的花旦莫兰,正要行那非礼之事,碰巧被你爹撞见,坏了他的好事不说,还把他大大羞辱了一番。他当时就放出话来,说饶不了畅月班,更不放过你爹。”
如此说来,爹爹岂不是必死无疑?!墨璃双眼含泪,站起身在通伯脚边跪下:“通伯,侄女现在只能求您了,您救救我爹,救救二叔他们吧,侄女求您……”
通伯赶忙把墨璃扶起,缓缓道:“我也是平头百姓,怎敌得过孔德福这样的人。你爹要想活命,除非她可以帮忙。”
“谁?”
“皇太妃!”
在昨夜之前,墨璃绝不会想到有一天她会走进王府,即使现在皇太妃已经在她面前,她仍恍若梦中。
姬无雁穿着家常的湖绿锦缎剑袖,外搭墨绿翻绒坎肩,鬓发用通绿的翡翠琉璃钗綄成松松的落马髻,髻上插着晶亮的贝壳花钿,正襟端坐,雍容又不失亲和。
墨璃进得大厅,紧走几步来到姬无雁身前,扑通一声跪下,哽咽着说不出话,只是不住地磕头。
姬无雁起身把她扶住,柔声道:“快别跪了,你小小年纪,这会儿定是吓得不轻,真是可怜见的!”
墨璃自幼丧母,被姬无雁这么柔声软语一阵宽慰,委屈、害怕、无措,万般滋味突然涌上心头,眼圈一红,憋了一夜的眼泪终于无声地落了下来。
姬无雁掏出锦帕,轻轻帮她拭泪:“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你这粉雕玉琢的人儿若落入那禽兽手里,恐怕连骨头都不剩了。”
墨璃抽泣着求道:“太妃,通伯说您是最善良的人,最见不得别人受苦受难,我爹是好人,虽然他很穷,可还是常常帮助那些比他还穷的人,求太妃救救我爹,只有您能救他了……”
姬无雁沉思半晌,拉起墨璃,坚定地说:“好,虽然哀家也不想得罪他们孔家,但这次孔德福实在太过分了。”
墨璃见姬无雁答应,激动地扑通跪下,不住磕头:“谢谢太妃,谢谢太妃!”
姬无雁唤来家丁准备车撵,又叫了侍卫随行,临行前,还不忘安慰墨璃让她放心。
整个儿下午,墨璃坐立不安,虽然她拼命告诉自己,有皇太妃出面,爹爹他们一定不会有事,可心里总有一个角落,慌慌地忽上忽下,没着没落地难受。
傍晚,王府前院传来一阵喧哗,侍女进来告诉墨璃,说太妃的车撵回来了。
墨璃顾不得礼仪,一路飞跑到门口,果见太妃的车撵逶迤而来,车撵后除了侍卫,还跟着几个熟悉的身影。
是爹爹他们,太妃果然把爹爹救回来了。墨璃从未有过这样的欣喜,她甚至觉得,就算让她立刻死去,她也是快乐的。
待人群行近,墨璃方看清,人群里除了月义昇和莫兰,其他人都在。
“二叔,我爹呢?”从极度快乐,到极度慌张,墨璃觉得呼吸都变得费力。
二叔用那满是老茧的手捂住脸,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不会的,不会的!爹爹定是受了伤,在后面的车里。墨璃执拗地将不好的预感赶出大脑,扶着车辕向后面的马车走去。
姬无雁从撵上下来,一脸的疲惫,对身边的侍女吩咐道:“安排他们去客房歇息。”
墨璃整个人已经恍惚,见到姬无雁仿佛见到救星般一把抓住:“太妃,您救了我爹和兰姐了吗?他们在哪?”
姬无雁叹口气,柔声道:“哀家知道你是个坚强的孩子,你爹他……去了!”
“去了?!去哪了?”墨璃的声音颤抖。
姬无雁幽幽道:“那个孔德福就是个禽兽,他为了羞辱你爹,竟当着你爹的面□莫兰,你爹上前阻拦,无奈双手被缚,纠缠下着了孔德福的毒手。而莫兰……当时就碰了柱子。”
墨璃双眼空洞地看着姬无雁蠕动的嘴唇。她在说什么?爹爹明明好端端在台上拉琴,为什么她要说爹爹死了?!
“你胡说,你胡说,爹爹让我等他,一定是因为我没乖乖等他,他生气了不肯见我。”说完,墨璃转身便往戏班方向跑去。
“阿璃,太妃说的没错,你爹他被姓孔的混蛋害死了,他死了!”身后传来二叔带着哭腔的吼声。墨璃突觉脑中一片空白,两眼一翻,直直倒了下去。
那是谁?一个模糊的人影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墨璃用力揉揉眼睛,想要看真切,可无论她怎么努力,人影依旧模糊难辨。她想问他是谁,可张开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人影渐行渐远,墨璃抬腿欲追,突然,身周出现一群黑影,围绕着她狂笑:“你爹死了,他死了,你追不上了,他死了……”
“爹!!!”墨璃呼喊着从床上坐起。姬无雁赶忙扶住她,轻声唤道:“做恶梦了吗?快醒醒!”
游移的意识渐渐回来,墨璃缓缓转头,目光落在姬无雁关切的脸上。是太妃,原来一切都不是梦,爹爹不在了,他真的不在了。没想到与爹爹的最后一面,她还在跟他怄气,连一句贴心的话都没说。现在,即便她想跟爹爹说声对不起也不可能了。
“太妃……”眼泪盈盈落下,天大地大,她再也没有亲人了。
姬无雁叹息一声,将她轻轻拥在怀里,一只手在她后背抚摸着。墨璃再也控制不住,在姬无雁怀里放声大哭。
姬无雁知道她心里的伤痛,也不出言安慰,只说:“哭吧,都哭出来,哭出来吧!”
墨璃直哭了一顿饭工夫方才慢慢止住,姬无雁对身边的侍女吩咐:“取些清粥和小菜,把换洗衣服也拿来。”
感受到姬无雁的无微不至,墨璃有些不好意思:“太妃,您待我这么好,您是太妃,我只是个小丫头……”
姬无雁道:“也许是缘分吧,见你第一面,哀家便觉得你十分面善,倒有几分像哀家的故人之女,对你的关心完全出于自然,你莫要有负担。”
侍女端着食盘进来,姬无雁接过清粥,吹凉了喂给墨璃。
除了爹爹,再没有人对她如此亲切过。想到爹爹,两行清泪滑过腮边,落在被上,瞬间浸入锦缎纹理中,没了踪影。
姬无雁叹道:“想哭就哭吧,把恨和怨都哭出来,然后快快乐乐地过生活,你爹也一定希望你快乐。”
墨璃双手用力拭去脸颊上的泪,坚定地说:“我不哭,我要高高兴兴地活着,然后看着孔德福那个混蛋哭!”
姬无雁赞道:“好丫头,哀家一直遗憾没有女儿,你便做哀家的干女儿如何?今后你就住在王府,哀家要让你每天都高高兴兴的。”
墨璃虽年幼,但人遇到变故,总会迅速成长。这次事后,墨璃清楚地知道,若要给爹爹报仇,就必须有势力做依托。听姬无雁如此说,她不假思索地在床上跪起,边磕头边道:“女儿给母妃请安,愿母妃福寿安康!”
姬无雁笑着受了墨璃的礼,将一匙清粥递到墨璃嘴边,柔声道:“你二叔他们没了班主,又得罪了孔家,哀家给了他们银两,让他们各奔前程去了。至于你爹和莫兰,因你昏睡着,哀家私自做主,帮你把他们安葬了。”
墨璃点点头:“谢谢太妃……”
姬无雁笑:“怎么,还叫哀家太妃吗?”
“哦不,谢谢母妃!”
牌子楼不是楼,而是一条街,是琼丘最热闹的地方。街两侧店铺林立,赶集的、唱戏的、杂耍的都汇聚在这里,也有饭馆、客栈、澡堂什么的。因为热闹,所以必然鱼龙混杂,小偷地痞自不必说了,便是流氓地头蛇也不在少数。
畅月班是牌子楼常驻戏班之一,班主月义昇带着女儿月墨璃在这里讨生活。
墨璃六岁起便失了母亲,由父亲月义昇一手抚养长大,现今只有十四岁,出落得美艳聪灵,顾盼神飞,虽小小年纪,却自有一番风流气度。
戏班的台柱子叫莫兰,生得纤柔娇媚,嗓音甜美,将个嫦娥演得活灵活现。她自小便跟着月义昇学戏,乖巧孝顺,月义昇把她当成亲生女儿一般。
台上,莫兰水袖半掩,娇柔的声音婉转悠扬,一个亮相,台下顿时一片叫好声,掌声雷动。
墨璃趴在台边,拄着下巴一眼不眨地看戏。
她最喜欢这出“嫦娥奔月”,记得母亲去世时,父亲告诉她,母亲变成嫦娥飞上了月亮。所以,在她幼小的心灵中总会把月亮当成母亲,而“嫦娥奔月”也就成了演母亲的戏,对她来说意义非凡。
月义昇拉了个过门儿,莫兰踏着莲步转进后台,扮演吴刚的二叔从另一侧转上台。墨璃扭头看向父亲,月义昇也正微笑着看向她,墨璃嘟着嘴别开脸。
她正在和爹爹生气。
早上,月义昇把一个珊瑚手钏送给了莫兰,那是她喜欢了很久的东西,月义昇一直舍不得买给她,如今却送给了莫兰。她从小没有娘,爹爹是她唯一的亲人,见到爹爹待莫兰比待她好,让她突然有种爹爹被别人抢走的感觉,越想越伤心,足足哭了一个上午。月义昇劝了几次,都被她一阵抢白堵了回来,月义昇被她搞得心里不痛快,加上晚上有戏,也就不再管她。
正自想着心事,突然,后台传来莫兰呼救的声音。墨璃茫然看向台上,尚没弄清发生了什么,几个持刀带棒的大汉拉扯着莫兰从后台冲上舞台。
台下观众立时一片混乱,连滚带爬,慌不择路地往戏园外逃去。
大汉似乎并不关心观众的去留,抡起棒子,四处一顿胡砍乱砸。
戏班众人见戏园被砸,不顾自己手无寸铁,与来人打作一团。
月义昇一跃下台,抱起墨璃便往后台跑。一根棒子向月义昇头上落下,二叔暴喝一声挥枪挡下,月义昇回身想要相助,二叔厉声喝道:“先管阿璃。”
初逢巨变,墨璃早已吓得呆了,眼前棍棒刀剑飞舞,不断有人惨呼倒下。一滴液体飞溅道她的脸上,墨璃伸手一摸,温热粘腻的一抹腥红落在手上,触目惊心。
“爹,爹……”她无意识地唤着,恐惧地张大眼睛,浑身抖如筛糠。
“阿璃别怕,有爹在!”月义昇单手夹起墨璃,几步跑到园子后,见一竹筐歪躺在墙边,心里一动,把墨璃放在墙边蹲下,用竹筐把她兜头罩住:“阿璃,爹去收拾这帮恶人,你藏好别动,打跑恶人,爹便来找你。”
不等墨璃答话,月义昇撩起长袍别在腰间,双目赤红地冲了出去。
墨璃蜷缩着双手环膝,在黑暗中张大眼睛。外面的喊杀声不断传来,她很怕,怕到流不出眼泪,怕到身子止不住地颤抖。喊杀声渐渐消失,周围陷入一片寂静,恶人被打跑了吗?爹爹为何还不来找她?身体已经僵硬,但爹爹告诉她藏好别动,于是她一动不动地等着。
天空渐渐发白,黑夜就这么简单地过去了,墨璃的心里却越来越凉,一个可怕的念头不断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也许爹爹不会来找她了。时间一点点过去,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她用力甩甩头,理智告诉她应该出去看看,但潜意识里却觉得只要自己乖乖等着,爹爹便会回来找她。
不知过去了多久,墨璃终于掀开竹筐,从墙角站起。僵硬的身体不听话地跌倒,墨璃表情麻木地坐在地上,过了许久,方又缓缓站起。
磕磕绊绊地走到戏台,满眼狼藉,到处是暗红色的血迹,没有爹,没有二叔,没有所有人。
“爹,二叔,兰姐……”墨璃仿若梦中,低声呜咽着,她拼命对自己说,这是梦,是梦,可当她张开紧闭的眼睛,仍是一片狼藉。
爹爹去了哪?那些是什么人?
“爹,你在哪啊……”墨璃如惊弓之鸟,哭喊着向戏院外奔去。 突然,一个人影蹿到她的身前。墨璃只觉眼前一花,收势不住,一头撞在来人胸口,巨大的回弹力让她控制不住地向后仰去。
来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墨璃摇晃着站稳,抬头一看,一个穿着灰布短衫,头缠包巾,剑眉鹰目的白须老者正凝神望着她。
“放开我!”墨璃胳膊用力往外挣,老者的大手却似铁铸般死死将她箍住,另一只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谨慎地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跟我来。”
老者拉着她快步疾行,墨璃身不由己,只得跟着。
行到不远处的一个茶寮,老者选了个角落坐下,低声道:“你不用怕,我知道你叫月墨璃,我是你爹的朋友,你可以叫我通伯。”
“通伯”,墨璃小声附和。她不认识这个人,而且在她的记忆里,也绝没听爹爹提起过。她可以信任他吗?
墨璃脸上的怀疑落在通伯眼中,通伯叹口气,解释道:“你还没出生时,我和你爹就是好兄弟,我一直在刀尖儿上讨生活,所以你爹从不对人提起我。现在我在王府谋了份差事,今早听王府家丁说你们戏班出了事,我放心不下,就想过去看看,还好你没事!
墨璃将信将疑地点点头,通伯急切地道:“我的兄弟已经查出,你爹被孔家的人抓走了。”
“孔家?”墨璃疑惑。孔家是谁家,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会突然到戏班闹事,还抓走了爹爹!?
“孔家是当朝左都御史孔德祥的亲弟弟孔德福!”
“左都御史的弟弟无缘无故抓我爹干什么?”墨璃激动得小脸通红。听起来似乎爹爹惹上了不得了的人,左都御史,那是什么官?!
通伯低声道:“小声点儿,孔德祥是睿亲王最宠信的人,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咱们小老百姓可惹不起。”
既然身份这么了不起,爹爹怎会不知,又怎么会去得罪这样的人!墨璃愤愤道:“这孔德福不在东都享福,跑咱们琼丘来做什么?”
通伯叹口气:“孔德福在东都犯了大事,听说涉及几百条人命,睿亲王也罩不住,就把他偷偷送到了这里。对老百姓,就说他畏罪自杀了。所以,跟他作对,不是自讨苦吃吗?”
“可我爹也没得罪他啊!”
“听说孔德福看上了你们戏班的花旦莫兰,正要行那非礼之事,碰巧被你爹撞见,坏了他的好事不说,还把他大大羞辱了一番。他当时就放出话来,说饶不了畅月班,更不放过你爹。”
如此说来,爹爹岂不是必死无疑?!墨璃双眼含泪,站起身在通伯脚边跪下:“通伯,侄女现在只能求您了,您救救我爹,救救二叔他们吧,侄女求您……”
通伯赶忙把墨璃扶起,缓缓道:“我也是平头百姓,怎敌得过孔德福这样的人。你爹要想活命,除非她可以帮忙。”
“谁?”
“皇太妃!”
在昨夜之前,墨璃绝不会想到有一天她会走进王府,即使现在皇太妃已经在她面前,她仍恍若梦中。
姬无雁穿着家常的湖绿锦缎剑袖,外搭墨绿翻绒坎肩,鬓发用通绿的翡翠琉璃钗綄成松松的落马髻,髻上插着晶亮的贝壳花钿,正襟端坐,雍容又不失亲和。
墨璃进得大厅,紧走几步来到姬无雁身前,扑通一声跪下,哽咽着说不出话,只是不住地磕头。
姬无雁起身把她扶住,柔声道:“快别跪了,你小小年纪,这会儿定是吓得不轻,真是可怜见的!”
墨璃自幼丧母,被姬无雁这么柔声软语一阵宽慰,委屈、害怕、无措,万般滋味突然涌上心头,眼圈一红,憋了一夜的眼泪终于无声地落了下来。
姬无雁掏出锦帕,轻轻帮她拭泪:“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你这粉雕玉琢的人儿若落入那禽兽手里,恐怕连骨头都不剩了。”
墨璃抽泣着求道:“太妃,通伯说您是最善良的人,最见不得别人受苦受难,我爹是好人,虽然他很穷,可还是常常帮助那些比他还穷的人,求太妃救救我爹,只有您能救他了……”
姬无雁沉思半晌,拉起墨璃,坚定地说:“好,虽然哀家也不想得罪他们孔家,但这次孔德福实在太过分了。”
墨璃见姬无雁答应,激动地扑通跪下,不住磕头:“谢谢太妃,谢谢太妃!”
姬无雁唤来家丁准备车撵,又叫了侍卫随行,临行前,还不忘安慰墨璃让她放心。
整个儿下午,墨璃坐立不安,虽然她拼命告诉自己,有皇太妃出面,爹爹他们一定不会有事,可心里总有一个角落,慌慌地忽上忽下,没着没落地难受。
傍晚,王府前院传来一阵喧哗,侍女进来告诉墨璃,说太妃的车撵回来了。
墨璃顾不得礼仪,一路飞跑到门口,果见太妃的车撵逶迤而来,车撵后除了侍卫,还跟着几个熟悉的身影。
是爹爹他们,太妃果然把爹爹救回来了。墨璃从未有过这样的欣喜,她甚至觉得,就算让她立刻死去,她也是快乐的。
待人群行近,墨璃方看清,人群里除了月义昇和莫兰,其他人都在。
“二叔,我爹呢?”从极度快乐,到极度慌张,墨璃觉得呼吸都变得费力。
二叔用那满是老茧的手捂住脸,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不会的,不会的!爹爹定是受了伤,在后面的车里。墨璃执拗地将不好的预感赶出大脑,扶着车辕向后面的马车走去。
姬无雁从撵上下来,一脸的疲惫,对身边的侍女吩咐道:“安排他们去客房歇息。”
墨璃整个人已经恍惚,见到姬无雁仿佛见到救星般一把抓住:“太妃,您救了我爹和兰姐了吗?他们在哪?”
姬无雁叹口气,柔声道:“哀家知道你是个坚强的孩子,你爹他……去了!”
“去了?!去哪了?”墨璃的声音颤抖。
姬无雁幽幽道:“那个孔德福就是个禽兽,他为了羞辱你爹,竟当着你爹的面□莫兰,你爹上前阻拦,无奈双手被缚,纠缠下着了孔德福的毒手。而莫兰……当时就碰了柱子。”
墨璃双眼空洞地看着姬无雁蠕动的嘴唇。她在说什么?爹爹明明好端端在台上拉琴,为什么她要说爹爹死了?!
“你胡说,你胡说,爹爹让我等他,一定是因为我没乖乖等他,他生气了不肯见我。”说完,墨璃转身便往戏班方向跑去。
“阿璃,太妃说的没错,你爹他被姓孔的混蛋害死了,他死了!”身后传来二叔带着哭腔的吼声。墨璃突觉脑中一片空白,两眼一翻,直直倒了下去。
那是谁?一个模糊的人影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墨璃用力揉揉眼睛,想要看真切,可无论她怎么努力,人影依旧模糊难辨。她想问他是谁,可张开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人影渐行渐远,墨璃抬腿欲追,突然,身周出现一群黑影,围绕着她狂笑:“你爹死了,他死了,你追不上了,他死了……”
“爹!!!”墨璃呼喊着从床上坐起。姬无雁赶忙扶住她,轻声唤道:“做恶梦了吗?快醒醒!”
游移的意识渐渐回来,墨璃缓缓转头,目光落在姬无雁关切的脸上。是太妃,原来一切都不是梦,爹爹不在了,他真的不在了。没想到与爹爹的最后一面,她还在跟他怄气,连一句贴心的话都没说。现在,即便她想跟爹爹说声对不起也不可能了。
“太妃……”眼泪盈盈落下,天大地大,她再也没有亲人了。
姬无雁叹息一声,将她轻轻拥在怀里,一只手在她后背抚摸着。墨璃再也控制不住,在姬无雁怀里放声大哭。
姬无雁知道她心里的伤痛,也不出言安慰,只说:“哭吧,都哭出来,哭出来吧!”
墨璃直哭了一顿饭工夫方才慢慢止住,姬无雁对身边的侍女吩咐:“取些清粥和小菜,把换洗衣服也拿来。”
感受到姬无雁的无微不至,墨璃有些不好意思:“太妃,您待我这么好,您是太妃,我只是个小丫头……”
姬无雁道:“也许是缘分吧,见你第一面,哀家便觉得你十分面善,倒有几分像哀家的故人之女,对你的关心完全出于自然,你莫要有负担。”
侍女端着食盘进来,姬无雁接过清粥,吹凉了喂给墨璃。
除了爹爹,再没有人对她如此亲切过。想到爹爹,两行清泪滑过腮边,落在被上,瞬间浸入锦缎纹理中,没了踪影。
姬无雁叹道:“想哭就哭吧,把恨和怨都哭出来,然后快快乐乐地过生活,你爹也一定希望你快乐。”
墨璃双手用力拭去脸颊上的泪,坚定地说:“我不哭,我要高高兴兴地活着,然后看着孔德福那个混蛋哭!”
姬无雁赞道:“好丫头,哀家一直遗憾没有女儿,你便做哀家的干女儿如何?今后你就住在王府,哀家要让你每天都高高兴兴的。”
墨璃虽年幼,但人遇到变故,总会迅速成长。这次事后,墨璃清楚地知道,若要给爹爹报仇,就必须有势力做依托。听姬无雁如此说,她不假思索地在床上跪起,边磕头边道:“女儿给母妃请安,愿母妃福寿安康!”
姬无雁笑着受了墨璃的礼,将一匙清粥递到墨璃嘴边,柔声道:“你二叔他们没了班主,又得罪了孔家,哀家给了他们银两,让他们各奔前程去了。至于你爹和莫兰,因你昏睡着,哀家私自做主,帮你把他们安葬了。”
墨璃点点头:“谢谢太妃……”
姬无雁笑:“怎么,还叫哀家太妃吗?”
“哦不,谢谢母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