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玄幻小说 > 凤凰将军列传之桐荫片羽

正文 38漫卷诗书 一

    多年以后,燕州城的百姓们仍然记得,元和十六年的腊月,格外的冷。

    先帝暴崩,皇太女因谋逆被黜,皇三子李珉登基,尊先帝曰宪宗昭文章武大圣至神孝皇帝皇帝,葬于景陵,宋皇后殉之,次年改元长庆。

    宪宗皇帝在位十六年,尽管边关战乱频繁,然而自中原以南,未曾有因战事而流离失所的百姓,其文治堪称唐之典范。现今上以男身称帝,是否一改女帝诸朝的睦邻友好政策而大肆开边,尚未可知。然而普通民众的心情,江南江北一般同,都只一句话可形容:“要变天了!”

    远至高祖、太宗朝的战乱暂且不论,近的“旭乱”,原梁王李旭篡位之际为绝女帝之制,非但在皇家血脉间暗下毒手,亦密令屠杀全国十岁以下女童,如今又是男帝临朝,莫说普通民众,连封疆大吏亦多思之不寒而栗。果然,元和十六年腊月初一,皇帝诏命暂停各地官塾的“女童侑”——原起于德宗朝,女童因贫不能入塾者,由官塾负责报至州府,由各州刺史依当地情况拨官库银补其在官塾的日常生活之费用。而且各州岁试文武两科皆在一等的家贫女童,便可取为“廪生”,由州府发给银两补贴家用。所以德宗朝至今,极少有女童因贫而弃学者。如今既停“女童侑”,自然有女童因为谋生计而抛弃学业。

    河北道节度使紫葳向以亲民著称,这次索性将明发至各道的圣诏在道府门前贴出,州府虽未张榜公示想来亦不远矣。燕州便如热油锅里浇进去一滴水,满城皆炸了去。官塾大中少三学皆闹腾得沸沸扬扬,更有女童生相约至州府上书陈情者,吴水月、邶柑、柳清影三人便是个中的领袖。

    在燕州官塾的最高负责人谢春光眼里,这邶柑身为大学院的学生,向来粪土封侯,激扬文字,上书陈情尤可原谅,那吴水月是燕州首富吴涸的千金,在杭州私立的明德书院花天酒地十余年才回燕州,何尝在燕州官塾上过一天学?柳清影更是可恶,身为燕州官塾少学院的代先生,不思为人师表,竟然也跟着凑热闹!是可忍,孰不可忍?

    思及此处,谢春光端丽的面上忽现雷霆之意,猛地一拍桌子,对伺候自己笔墨的爱徒朱璧喝道:“拟稿!即日革了柳清影这孽障的职位!”

    朱璧正立在书案旁握着一锭徽墨细细的研,经她这一声大喝竟纹丝不动,唯有案上的笔纸书籍定力不足,齐齐跳起来半寸多高。他手也不停的轻笑道:“师父莫恼,仔细手疼。”

    这朱璧如今年方双十,大唐的男子中这个年纪尚未婚配且专心学业的寥寥无几,朱璧便中个中好学的翘楚。他久闻燕州谢春光于格物之道的盛名,十六岁那年辞别双亲,千里迢迢自剑南来拜师求艺。谢春光当时称自己年岁尚轻不能为人师表,且女师男徒不便不肯收留,他便硬生生在谢春光门前跪足两天一夜,谢春光无奈之下只好认了这个清秀倔强的少年做徒弟。

    事实证明,谢春光无奈的预感是正确的。她自己性疏懒,自与结发之夫张宝山离异之后,起居饮食一应琐事皆是凑和,而自从认了这个小自己八岁的徒弟,四年下来,除了学问是自己说了算,其他事事皆由他做主,连自己领了薪俸亦得如数上交给这个宝贝徒弟。她昔日醉中曾对自己的熟人戏道:“朱璧系吾徒乎?吾爹乎?”

    谢春光望着朱璧波澜不惊的笑靥,忽觉心烦意乱,怒道:“有事弟子服其劳,写!”

    朱璧自笔海中寻了一支紫毫,望着谢春光沉吟片刻,晶亮的眸子中笑意盎然,道:“革她的职却是不难,只不过师父您日后便少了一个把臂醉歌,月旦天下人物的挚友了。”

    谢春光咬牙道:“那个柳清影,难道是这个便打得倒的?”

    朱璧笑道:“想柳先生岂能是被这等小事打之倒之的人物?只怕她从此再无顾忌,愤然而起,伏阙九重,后果便难预料。”

    谢春光打个寒战,柳清影这等狂徒,二十多岁了也不见成家,若非有个燕州官塾代先生的身份拘着她,依着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来,不知还有闹出什么乱子。于是说道:“算了,待我想想……你去寻柳先生回来。”

    朱璧应了一声,却不忙着去,取过那件银狐大氅给她披上,方笑道:“若柳先生不肯回来,教徒儿如何是好?”

    谢春光笑容极是灿烂,说道:“且俯耳过来。”

    正在州府理事处与掌书记张墨珠交涉的柳清影早已天文地理讲到现今大唐周边诸国形势以及人伦圣贤之道,忽忽便在此刻打个寒战,不知怎地停了口。一旁正欣赏她挥洒自如滔滔不绝演说的吴水月忙搀住柳先生问安,柳清影还未来得及回答。邶柑早已接着她的话头讲了下去:“所谓三纲者,‘君为臣纲,长为幼纲,主为仆纲’也,然则君无故令臣死谓之虐……”

    张墨珠自圣诏贴出便被这群大小学生给缠个没完,自德宗朝以降,广开言路,甚至有重臣在朝堂上与皇帝争执而未降罪者,对待普通的民众更不如前朝般暴虐,朝野清议之风盛行。如邶柑这般直陈皇帝之过,她也只能含笑以对,更不能发怒或呼衙役绑之为快,正是德宗下诏令天下官衙镌之于金铁,立于衙前的“官威不在怒而在公,官体不在奢而在德”也。

    柳清影这时缓过气来,她这几天被圣诏激得心浮气躁,至今日方得泄怒意。拍拍邶柑的肩膀以示支持,便要寻个地方歇息,奋力挤出人群,回顾群情激愤正微笑时,忽闻一声清朗的男子声音喊道:“柳先生!”

    她正待回首,后颈上结结实实挨了一记,一时但觉满天金星乱落如雨,恍惚我佛拈花以示,她待要微笑答之……接下来如何便再无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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