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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27Volume.22

    Volume.22

    1857。

    从隆冬中复苏渐暖的年初,那不勒斯火车站。

    蒸汽弥漫,汽笛呜咽的这个半敞开式大空间里,陌生的身影踏着皮鞋衣着正式,提着箱子低压着帽檐来来往往。

    这幅恰如雾港的场景如果有人探访过日不落帝国,便会发现这基本上便是将雾都伦敦的火车站整个复制了过来,虽然规模上而言整整缩水了一半。数年前建造火车站的总工程师和图纸都是向英伦议会花费重金借来的,放眼世界,目前也唯有大英帝国这位工业时代的开辟者、领头羊,才掌握了指导其它国家迅速过渡向新经济模式的资格。

    蒸汽火车硿隆硿隆缓缓驶入车站,身着考究制服的乘务员摇晃着小铃,在笨重的火车停稳后引导乘客登车。在火车尚且算不上普及的这个时代,乘务员服务的对象通常只有以下几种。外交家,政治家,资产阶级商人,旅行家,记者等在工作上有所需求的职业。这类人外表光鲜,衣着正式,光看面孔和神情中透露出的那十二万分的精明,态度便不由自主地郑重严谨起来。

    这列火车通往位于两西西里王国东北角方向的威尼斯,一座曾驾驭过万顷水波的城邦。鉴于两西西里与威尼斯日前颇显紧张,以及贸易往来不受双方领袖重视的关系,等候登车的人并不太多,他完全可以清晰记得每一张面孔。

    西装革履不断从乘务员的身前优雅擦过,直到一片白色在眼中突现端倪。

    等他回过神来时,那片白色的主人已经先一步踏上列车了——他只能瞥及这人的背影:修长双腿包裹在笔挺工装裤中,深色风衣长及膝盖上方,略略勒出窄腰。在雾蒙蒙的环境中不知是深褐还是浅棕的短碎发,微卷的发尾延入后颈,被脖颈中雪白的羊毛手工围巾几圈拢住。从颈项,脊背,至小腿,线条畅达,肌理轮廓明朗洗练,如同古典时代,胯`骑战马的十字军手中拉满的弓和紧绷的弦。短促的瞬间,乘务员的脑海中立刻跳脱出一种意象来:

    这看上去十分年轻的单薄身影,寂静一如东方古韵中,吟游诗人喜爱歌颂的冬日孤松。

    列车鸣笛,在飘摇的小雪中驶出车站,笨重而长的一节节车厢缓缓随着蒸汽机车头向前延伸。

    即使是在火车出行尚且奢侈的现在,车厢中那些富人也能分出三六九等。阶级差异自古典时代既有之,在资本主义大行其道的十九世纪,阶级社会是不容否认的意识形态。

    举例,社会工业化以来,郊外、农村大批贫民向工业重区的大城市涌入迁移,中世纪黑暗中没落的城市逐渐复苏,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可以说是与工业化进程的脚步同声同气,在时代这个大熔炉中如化学反应般相互催生促成,推进人类文明演化,历史车轮一刻不停地在向前滚动。于是在现今的城市里,比如那不勒斯,比如热那亚,又比如博洛尼亚,贫富呈两极分化,差距就如在两者间横劈开一道天堑,阶级矛盾愈演愈烈。

    对应火车,车厢内布置与装饰亦能彰显身份等级。

    那名乘务员手推摆放着红茶,咖啡与糕点的餐车走进了7号车厢。装红茶与咖啡的瓷壶,以及盛放糕点的瓷盘全是由德国梅森瓷器特别定制,工艺精美,特有的光泽透出优雅的典范。然而这些漂亮的顶级瓷器却是与这节车厢的风格并不相适。眼前无论是廊柱,桌子,扶椅,灯具,羊毛地毯,墙纸与壁上的挂饰,油画,几上的陶艺摆设,还是插花的骨瓷,从手工艺,造型,色彩,质感,镶花刻金的细节等各方面来看,无一不是深得古世纪韵髓的新古典主义风格。

    壁炉里烧着炭火,嗞嗞冒响,黄铜灯被擦得锃亮,桌前褐发的青年低头伏案,手中笔尖流畅,看上去像是在处理生意问题的年轻商人。

    乘务员推着车走过去:“先生,红茶还是咖啡?”

    青年抬头,停下手中的动作,搁笔并将文件合拢放置一旁,充满善意的微笑十分绅士:“红茶,谢谢。”

    乘务员训练有素地替青年在瓷杯中斟好红茶,青年拇指抵在杯沿,手指勾住杯柄。滚烫的热气挟茶香四溢,乘务员摆放好点心,在离开前手抵心口躬身,视线自然而然落在青年执杯的手上。雾态热气尽管可以扭曲和模糊眼中景象,但他在白雾的间隙中看得分明,青年的手指生得清雘而修长,指甲修剪得也十分圆润干净,姿态中透出几分从容,最好的赞美之词便是,很衬合古典的雅致。

    乘务员:“先生是打算去威尼斯?”

    说完他立时直冒冷汗,这说的都是什么废话,忙不迭挽救,“威尼斯这座水上城邦的景致,真的非常值得前去细细欣赏。”

    青年浑然不在意他的逾越,笑了笑:“是的。威尼斯一直是我……最向往的城市。”

    这笑容倒是没有一丝身为社会上层者的戾气,气质清爽干净,在燃烧炉火的车厢内脱去了外套和围巾的青年身上是妥帖的锡灰色针织毛衣背心,白衬衫的襟口,翻领,袖口处是简单的缀饰,显眼地露出在毛衣外头。

    鬼使神差地就多嘴问了句:“先生此次行程,是准备与威尼斯商人进行商贸交易么?”

    青年摇头,左手搭上右手背抻了抻手指,既而抚着虎口处,目光飘向被他压在一沓文件下,现出一角来的火车车票:“不,并不是,这一次去威尼斯,完全是因为故交的邀请。”

    商人的故交,自然也是具备高资产的富裕人士。乘务员对青年亲切的态度颇有好感,能去理睬一个小小的火车乘务员逾矩的言词,这样的人像舶来品一般稀有。但此刻他实在也接不下话去了:“那么,愿您此次行程顺利,愉快。”

    青年的视线转移回来,冲他颔首,“谢谢你。”

    没有机会多作停留,在侧身关闭车厢门前,乘务员下意识地再抬眼往车厢内扫了一眼,对方褐色的额发遮覆住了眉心,正垂眸审视手中拿着的纸张,桌案上糕点未碰,右手边搁着一杯祁门红茶。匆匆瞥及,推着餐车转身后他想,刚才青年看的似乎是一封信。

    火车呼啸着驶入山洞,天光骤被阻断,黄铜灯中光影扑朔,照得人脸上暖烘烘的。褐发青年将信塞回信封,收好放在手提箱里。特意大手笔地以个人名义发出邀请,连同信函将火车票一起送来,根本不给人拒绝的余地,很符合那人的性格和行为模式。

    他直觉许多事,或许都会在那片繁华迷蒙的水域中揭开谜底。

    连日来的倦意在黑暗中发酵,青年揉着拧起的眉心和发涨的太阳穴,距离抵达目的地还有一段路程,他埋头枕在手臂上,侧头仰看窗外隐匿在漆黑中的岩块,车厢内温暖的灯光抚过双眼,懒意突然汹涌泛起,不知不觉间便阖上了眼皮。

    等从深度睡眠中苏醒过来时,仿佛严冬遇上了早春,透亮的天光溢入微微睁开的眼缝儿,青年不由闭了闭眼,再度缓缓掀开时已经习惯了光线。

    火车降速,车轮与铁轨摩擦,迸裂出火星,声音尖锐,慢吞吞地驶向火车站台。

    踏下火车的那一刹那,英诺森知道,他终于又来到了这里。这块叫作威尼斯的水晶魔石,封印了太多只他一人怀抱着的记忆。

    在赴约之前,英诺森·苏沃洛夫首先想去见一个人。

    穿过马拉莫科港,正赶上潟湖上壮绝的落日,黑夜很快围拢了水城。安静水域中微光闪烁,城市柔暖的倒影映入活水,从远处的贡多拉上飘来女声哼唱的小夜曲,在朦胧夜色与潟湖粼粼的波澜中溢开,而简装出行的苏沃洛夫公爵于这座水上城池的意义,只是个仅有一面之缘,尚且陌生的外来游客。

    他将去到的,是一段狭窄的陆地,散落着船厂,菜园与渔村。佩莱斯特里纳,这本是一片偏安在利多一隅的宁静小岛,却因为有着魔女狄蒙娜·沃霍尔的寄居和青睐而笼罩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狄蒙娜的“魔气”,来自她与生俱来的占卜术,和乖戾孤僻、暴躁易怒的性格,一方面因特殊能力而使得人们趋之若鹜,另一方面又因她这人本身造成的不适感而避之不及,这种矛盾的现象令她顺利摘得“威尼斯魔女”的称号。

    狄蒙娜拎着煤油灯,打开的门后立着风尘仆仆的公爵。女子恰似猫眼石的双眸依然如同四年多前初见时那般诡谲,不减分毫。金绿瞳眸眯紧了,女子侧身让开:“好久不见,苏沃洛夫先生。”

    英诺森:“好久不见,狄蒙娜。”

    狄蒙娜:“先生难得莅临,是想来占卜么?”

    英诺森视线中入驻了魔女混乱的小窝,她的水晶球仍在羊毛地毯上滚动,一直滚到沙龙脚边,被毛皮锃亮的波斯猫安迪用爪子按住,才安分地静止下来。

    安迪懒洋洋地眯起眼,一昂头优雅地迈开两步,跃上沙发蜷起近年来愈发肥重的身子,慵懒地挠了挠它高贵的猫脸和头颅,趴着继续睡觉。

    狄蒙娜:“……”

    英诺森:“……”

    他此刻很想回答说不是,但事实上,原本他的目的便很清楚:是的。

    魔女虽然生活上不太注重了一点,但她优秀的职业素养确实不容置疑。女子将一头海藻般浓密卷曲的金色长发放了下来,手心抚着水晶球:“先生想占卜的,无非是这次您被邀请来水城做客,会否遇上什么……事态和变故。”

    英诺森来不及应声,魔女蓦地压低了嗓音:“来了。”

    狄蒙娜闭上眼:“或许您已经有心理准备,秘密掩于岁月,四年后终究还是会在这里,将掩盖秘密的水雾散去。所以,顺其自然,一切都会水到渠成。在这里小小提示一下公爵,谨记一定要防备那些,被您视若珍宝的镶金宝匣的觊觎者。”

    “顺其自然地就会揭开吗……我知道,谢谢你的提示。”英诺森若有所思,“可能,会揭开的不仅仅是由肖蒙的画可以追溯回去的那些事情呢。”

    狄蒙娜收起水晶球,摘去丝葛手套:“您是指那个吗。”

    英诺森:“?”

    那双犀利的猫眼对上他的视线,眸光中仿佛带了令一切秘密都无所遁形的魔法,英诺森心头一凛。或许他所谓的秘密,对于魔女而言,从来都不曾是秘密。

    狄蒙娜掀动了动嘴唇,最后还是没有将那些心照不宣的事情说出口,漂亮的眉头皱了起来,她微微仰头,看到面前陷入沉默的青年面容依旧不起波澜,淡然到可怕的地步,在矛盾中迟疑地言及另一桩,她刚刚发现的事:“先生,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了……那个期限?”

    这句话一经出口,她敏锐地发现英诺森的表情终于露出了一缕松动。

    作为魔女生存的那么多年来,窥探过那么多不同人的梦境,现实,与未来,狄蒙娜从未在其他人身上领略到那种,只从眼前这位公爵身上体会到过的无力感。

    ——她可以窥见命运前行的脚步,却永远无法扭转命运。

    苏沃洛夫公爵在魔女家中停留的时间并不长,趁着夜色深浓,他登上雇来的贡多拉返程。狄蒙娜怀里抱着安憩的安迪,抚着它柔亮矜贵的皮毛,在送公爵离去后,她思维尚且不住发散,心思混乱地熄灭了煤油灯。

    白月的一撇银辉浸透了浮动的水波,魔女躺在床上睁着双眼,青年方才的回答始终流连不去。

    “……嗯。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在那之前,我想将所有我能做到的事,都做好。”

    从1857年,到1859年。还剩下三年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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