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今日旧愁，他日新恨
诉喜鸣筝走时，门“砰”地一声关住了。仁杰被吵醒了，在房间里“咳咳”两声，道：“谁呀？”
兰芝走过去：“嗳，醒了？”
仁杰道：“小青出去了？”
兰芝道：“没有。”又低声道：“我刚才看见一个人！”
仁杰立刻警觉道：“是不是那小兔崽子！你怎么不喊醒我！”
兰芝忙道：“不是不是，你听我把话说完呀！”
仁杰不悦：“你怎么老说半截子话！”他说话历来声如宏钟，好像一辈子压根不知道有压低嗓门说话这回事。青青听着像是吵架，赶忙过来，刚到门口忽然听见兰芝道：“我刚才见了一个人，像是连方。”
仁杰惊道：“连方？不会吧？天下长得像的人多了！”
兰芝道：“嗯，我觉得也是。不过猛得一见，还是吓了一跳，再想想就觉得不对。他现在也是老头了，他还是个年轻小伙子！”
两人正说着，青青忽然进来道：“谁是连芳？”
仁杰定了定神：“什么连方连园？”
“还装蒜，我都听见了！”
仁杰正色道：“怎么说话呢，没大没小的！药呢，吃了吗？”
青青掉头便走：“整天催催催，催命呢！”
兰芝仁杰面面相觑，都有一种往事不堪回首的感触。那时兰芝和仁杰都在福村插队，要好了一年便在那里结婚了。还有一个叫金连方的知青，与仁杰气味相投，好似兄弟。连方只身一人，兰芝抢着给他缝补洗涮，有什么好事好吃也总想着他，一家人似的，直到有一天——
一个深秋黄昏，村里开大会，兰芝和仁杰相跟着去了，看见连方，便凑过去坐在一处。台上的人兴致很高，两人坐了半天都有些劳累。仁杰的头一点一点的，简直要睡着。兰芝忽然捅捅他，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糖，塞到他手里。也不知她哪里得来的，一定揣了好久，还带着她的体温，仁杰摸了摸又递过去，笑道：“你吃，我不要！”
台上的红臂章忽然正振臂高呼“无产阶级专政”，两人连忙也跟着喊道：“无产阶级专政！”口号声刚落下，正是寂静的刹那，旁边一人突然伸出手臂指着仁杰大道：“他说不要无产阶级专政！”
立刻有许多双眼睛看过来，仁杰一愣，身上立刻冒出了冷汗。这不是闹着玩的，就凭这句话就能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他腾地一下跳起来，一巴掌打落那人手臂，道：“你胡说什么，谁说不要无产阶级专政了！”
那人差点栽倒，恼羞成怒：“我都听见了，你别想低赖！” 他忽然又指向连方，手指差点直戳到他脸上，道：“你说，他说了没有！”又跳到凳子上，大声道：“你们问问金连方，他苗仁杰是不是说不要无产阶级专政了？”
矛头一下子指向连方，台上的人也下来了，几个气烟极盛的男子围着连方喝道：“你老实交待，他说了没有？”
连方吓呆了，看看红臂章，又看看仁杰。红臂章中立刻有人抬腿踢了他一脚，道：“快说，不老实连你一块专政了！”
连方半天嗫嚅道：“他说了！”
立刻有人一声下令，几个人推推搡搡穿过人群，把仁杰捆了。兰芝哭喊道：“不是你们说的那样啊！”她要扑上去，却被谁死死抱住，一个声音低低地道：“不要过去，小心连你也危险！”她挣脱不了，眼睁睁看着仁杰被拖走，自己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兰芝醒来时发现已经躺在自家炕上。她呻吟了一声，有两人围过来道：“醒了醒了！”
她挣扎着坐起来，哭道：“仁杰他——他们要把他怎么样啊！”
两人道：“你别急。刘队长已经知道了，说明天就想办法，不过有点麻烦，说什么不好！”
兰芝哭道：“他是冤枉的，你们要相信他！”
两人道：“知道知道。刘队长他老婆回娘家，他去接了，有什么事只能等到明天再说了，现在天也黑了。” 兰芝才注意到屋里已经亮起了灯，外面已是一个大黑洞。两人呆了一会儿就走了，只剩她一人。那一夜她急得头发都要白了，躺一会儿又撑着起来坐一会儿，瞪眼看着窗外。下半夜忽然打了几声雷，连窗子也跟着抖动起来，接着就是一阵急雨。
天蒙蒙亮，雨停了，到处是积水。兰芝拖着身体找了几个地方都不见踪影，问了几个人，说声“不知道”便立即躲开了。转了一圈没有结果，只好又往家走，想着他别是已经在家等她回来了。快到家时，果然看见一个身影，她一阵惊喜，流出泪来，朝那身影飞快跑去。到了跟前才看清是连方。她经过他时没说一句话，而是做了一件生平最粗俗的事：朝他身上使劲啐了一口。她一进门，转身把大门“咣啷”一下拍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正伏在炕上一抽一抽地哭，忽然听见一阵生猛的砸门声。她立刻预感到什么，鞋子也忘了穿，赤着一双脚，踩着那冰冷的积水跑出去。门一开，几个红臂章一扬手把仁杰丢了进来，骂骂咧咧地走了。
仁杰被扔在门前一片积水里，那积水立刻成了红红的一滩。兰芝傻了一样，呆呆看着，猛地扑过去嚎啕大哭。仁杰全身的血污泥污，衣服裂着大口，眼睛血肿，看不清是睁着还是闭着。她去扶他，他惨叫一声，喘着粗气道：“我的腿！”
他的腿被打断了！
兰芝疯了似地找大夫。幸亏仁杰年轻，伤成那样也没落下什么病根，后来还参了军。可恨那些打手似的红臂章，却一个个逍遥得无影无踪！还有连方，他们恨极了他，竟这样出卖他！事后不久，有一处修堤坝，连方便报名去了，以后再也没见面——他一定也是非常羞愧的！
仁杰对于那晚的经过始终不露一字，他自己根本也不愿想起，一定是场恶梦，太可怖了！就是病愈后的好长一段时间，他依旧心神不宁。有一天兰芝忽然说起晚上梦见一具骷髅问她“它的病还能不能治好”，一边说一边笑，仁杰却渐渐变了脸色，立刻抬脚而走。一切可怖之场景都能把他送回那个无限恐怖的雨夜！
事情过去三十多年了，人已半百，谁想今天竟有这样一次相遇？活脱脱的连方，年轻时的连方！
还原我们的真实生活！
兰芝走过去：“嗳，醒了？”
仁杰道：“小青出去了？”
兰芝道：“没有。”又低声道：“我刚才看见一个人！”
仁杰立刻警觉道：“是不是那小兔崽子！你怎么不喊醒我！”
兰芝忙道：“不是不是，你听我把话说完呀！”
仁杰不悦：“你怎么老说半截子话！”他说话历来声如宏钟，好像一辈子压根不知道有压低嗓门说话这回事。青青听着像是吵架，赶忙过来，刚到门口忽然听见兰芝道：“我刚才见了一个人，像是连方。”
仁杰惊道：“连方？不会吧？天下长得像的人多了！”
兰芝道：“嗯，我觉得也是。不过猛得一见，还是吓了一跳，再想想就觉得不对。他现在也是老头了，他还是个年轻小伙子！”
两人正说着，青青忽然进来道：“谁是连芳？”
仁杰定了定神：“什么连方连园？”
“还装蒜，我都听见了！”
仁杰正色道：“怎么说话呢，没大没小的！药呢，吃了吗？”
青青掉头便走：“整天催催催，催命呢！”
兰芝仁杰面面相觑，都有一种往事不堪回首的感触。那时兰芝和仁杰都在福村插队，要好了一年便在那里结婚了。还有一个叫金连方的知青，与仁杰气味相投，好似兄弟。连方只身一人，兰芝抢着给他缝补洗涮，有什么好事好吃也总想着他，一家人似的，直到有一天——
一个深秋黄昏，村里开大会，兰芝和仁杰相跟着去了，看见连方，便凑过去坐在一处。台上的人兴致很高，两人坐了半天都有些劳累。仁杰的头一点一点的，简直要睡着。兰芝忽然捅捅他，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糖，塞到他手里。也不知她哪里得来的，一定揣了好久，还带着她的体温，仁杰摸了摸又递过去，笑道：“你吃，我不要！”
台上的红臂章忽然正振臂高呼“无产阶级专政”，两人连忙也跟着喊道：“无产阶级专政！”口号声刚落下，正是寂静的刹那，旁边一人突然伸出手臂指着仁杰大道：“他说不要无产阶级专政！”
立刻有许多双眼睛看过来，仁杰一愣，身上立刻冒出了冷汗。这不是闹着玩的，就凭这句话就能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他腾地一下跳起来，一巴掌打落那人手臂，道：“你胡说什么，谁说不要无产阶级专政了！”
那人差点栽倒，恼羞成怒：“我都听见了，你别想低赖！” 他忽然又指向连方，手指差点直戳到他脸上，道：“你说，他说了没有！”又跳到凳子上，大声道：“你们问问金连方，他苗仁杰是不是说不要无产阶级专政了？”
矛头一下子指向连方，台上的人也下来了，几个气烟极盛的男子围着连方喝道：“你老实交待，他说了没有？”
连方吓呆了，看看红臂章，又看看仁杰。红臂章中立刻有人抬腿踢了他一脚，道：“快说，不老实连你一块专政了！”
连方半天嗫嚅道：“他说了！”
立刻有人一声下令，几个人推推搡搡穿过人群，把仁杰捆了。兰芝哭喊道：“不是你们说的那样啊！”她要扑上去，却被谁死死抱住，一个声音低低地道：“不要过去，小心连你也危险！”她挣脱不了，眼睁睁看着仁杰被拖走，自己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兰芝醒来时发现已经躺在自家炕上。她呻吟了一声，有两人围过来道：“醒了醒了！”
她挣扎着坐起来，哭道：“仁杰他——他们要把他怎么样啊！”
两人道：“你别急。刘队长已经知道了，说明天就想办法，不过有点麻烦，说什么不好！”
兰芝哭道：“他是冤枉的，你们要相信他！”
两人道：“知道知道。刘队长他老婆回娘家，他去接了，有什么事只能等到明天再说了，现在天也黑了。” 兰芝才注意到屋里已经亮起了灯，外面已是一个大黑洞。两人呆了一会儿就走了，只剩她一人。那一夜她急得头发都要白了，躺一会儿又撑着起来坐一会儿，瞪眼看着窗外。下半夜忽然打了几声雷，连窗子也跟着抖动起来，接着就是一阵急雨。
天蒙蒙亮，雨停了，到处是积水。兰芝拖着身体找了几个地方都不见踪影，问了几个人，说声“不知道”便立即躲开了。转了一圈没有结果，只好又往家走，想着他别是已经在家等她回来了。快到家时，果然看见一个身影，她一阵惊喜，流出泪来，朝那身影飞快跑去。到了跟前才看清是连方。她经过他时没说一句话，而是做了一件生平最粗俗的事：朝他身上使劲啐了一口。她一进门，转身把大门“咣啷”一下拍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正伏在炕上一抽一抽地哭，忽然听见一阵生猛的砸门声。她立刻预感到什么，鞋子也忘了穿，赤着一双脚，踩着那冰冷的积水跑出去。门一开，几个红臂章一扬手把仁杰丢了进来，骂骂咧咧地走了。
仁杰被扔在门前一片积水里，那积水立刻成了红红的一滩。兰芝傻了一样，呆呆看着，猛地扑过去嚎啕大哭。仁杰全身的血污泥污，衣服裂着大口，眼睛血肿，看不清是睁着还是闭着。她去扶他，他惨叫一声，喘着粗气道：“我的腿！”
他的腿被打断了！
兰芝疯了似地找大夫。幸亏仁杰年轻，伤成那样也没落下什么病根，后来还参了军。可恨那些打手似的红臂章，却一个个逍遥得无影无踪！还有连方，他们恨极了他，竟这样出卖他！事后不久，有一处修堤坝，连方便报名去了，以后再也没见面——他一定也是非常羞愧的！
仁杰对于那晚的经过始终不露一字，他自己根本也不愿想起，一定是场恶梦，太可怖了！就是病愈后的好长一段时间，他依旧心神不宁。有一天兰芝忽然说起晚上梦见一具骷髅问她“它的病还能不能治好”，一边说一边笑，仁杰却渐渐变了脸色，立刻抬脚而走。一切可怖之场景都能把他送回那个无限恐怖的雨夜！
事情过去三十多年了，人已半百，谁想今天竟有这样一次相遇？活脱脱的连方，年轻时的连方！
还原我们的真实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