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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十七

    “下来走走?”刘沙扶着车门弯着腰,酒气冲天地对车里的我说。

    “你行吗?”我狐疑地看着他。

    “替你喝了那么多酒,你说行不行?”未等我回答,刘沙一甩车门,扬长而去。

    完了,发酒疯呢,比烂醉如泥还糟糕。我慌忙付了车资,跟下车来。

    夜静人稀。名扬四海,脍炙人口的西湖风景名胜区此刻落叶萧萧,枯柳疏离,冷淡的路灯把一个醉汉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我跟在后头,促狭地想:要是刘沙突然回过头来,醉醺醺地吟一句“明月易低人易散,归来呼酒更重看”,一定有趣得很。

    “笑什么?”刘沙突然问。

    啊?我有笑吗?最多是心里笑笑,不信你能看到,再说,没看到你回头呀。我不作答。

    “干嘛跟着来?”刘沙也不理会我,还是走在前面,像和空气说话。

    怕你污染西湖。我心里回答,还是默不作声。

    “怕我掉到水里?”

    嘿,感情酒精有开启人的心智的功能,我又偷笑了。

    “不说话代表默认。”刘沙终于转过身来,一脸的严肃。

    不知道他到底有几分清醒,直面着他我还是不敢放肆。

    “不是的,刘总,你的包忘在车上了。”我拍拍他那硕大的电脑包,我被它压得比岸边的残柳还残柳。

    刘沙走过来,解放了我的肩膀,同时问:

    “你不是说第一次来杭州吗?如果没有公事以外的原因,你是不是不会想到来西湖走一走呢?”

    第一次,我从刘沙副总经理的嘴里听到一个值得我思考的问题,然而这个问题是和工作无关的。我怔怔地望着他,暗夜里少了灯光的折射,他的眼镜片不再是一道明晃晃的障碍,也是第一次,我得以看清他的眼眸,感受到那清晰、冷静的目光。

    “除了工作,你是否关心过其它事情呢?”刘沙又问。

    当然有!心里的那个我须发皆张地叫嚣:我关心闻远!但在这个熟悉的陌生人面前,表面上的我只是无言。

    “你还真以为我醉了?”大概是看我神色不对,刘沙放下问题,又自顾自地朝前走去:“我就是真醉了,也能闭着眼睛游西湖。我在这里长大的。”

    原来如此!

    “13岁我才去的美国,13岁以前,这里就是我的天堂。知道我们现在在什么位置吗?”

    “嗯?”

    “苏堤。”

    “苏堤?”一些色彩斑斓的词汇在我脑海里涌现,尽管眼前是昏暗的夜,萧杀的秋。

    “看看这边,”刘沙挥挥右手,“这是……”

    “三潭印月!”我脱口而出。

    刘沙的嘴角又现出那种难得一见,而又分外熟悉的笑意。我不好意思地补充:

    “嘿嘿,没见过猪跑,还是吃过猪肉的……”

    刘沙的笑意更深了:

    “嗯,不错。再考考你吃过多少猪肉,这拱桥叫什么名字?”

    “哈,苏堤上的拱桥一共有六道,分别是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和跨虹,靠近三潭印月的应该是锁澜吧?你不必考我了,你虽然是老杭州,我这个新杭州早把酒店里的旅游小册子背熟了,你考不倒我。”我顿了顿,说:“我不是不懂得关心其他事情,只是我的方式和别人不一样——我会很认真地吃猪肉。”

    “呵呵,你在学校里一定是个好学生,出来做事也很好强,其实呢,在社会上混,偶尔圆滑一下,错不了的。”

    “我……对不起,今天给你添麻烦了。”

    “噢不,我不是说喝酒的事情,是说其他的。是喝多了点,但不致于醉。”

    “你装的啊?”

    “不装怎么脱身啊?明天就要离开杭州了,千万别说你对西湖一点兴趣都没有。”

    他说的圆滑就是指装醉?要装也是他装,和我有什么关系?

    “带你去个地方吧,就在前面。”

    说话间我们已经苏堤穿过了半个西湖,马路对面木石交错处一座恢弘的建筑隐隐可见。外观黄墙红柱,飞檐画栋,一进大门墙上巨幅的牡丹图从视觉上渲染着富丽华贵,脚下猩红缛软的地毯则真实地铺开优越和舒适。整个建筑及装饰是中国传统的官家风格,而建筑中那些穿制服的人是如此有礼谦和,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是什么地方?”我忍不住问。

    “香格里拉酒店。原来是浙江省政府的招待所,接待国家领导人的,怎么样,很有气势吧?”

    “很有创意!”我由衷地感叹,这么好的地点,这么有特色的建筑格局,也就是资本的力量,才能化腐朽为神奇。

    “对啊。我最喜欢的是这条长廊。”

    折过灯火辉煌的大堂,是一个幽静的世界。一条全封闭的透明的长廊,蜿蜒在依山而建的园林上。

    “我父亲原来是做饭店这一行的,母亲是非常棒的糕点师傅,他们共同的梦想就是拥有一家自己的饭店。到美国三年后,他们曾离这个梦想很接近——拥有一家汽车旅馆一半的股份,如果不是一场火灾,他们会经营得很好,也许还会有第二家旅馆、第三家……我父亲是非常聪明的人,刚到美国的时候,他几乎一步也不能离开唐人街,三年后,因为抢注了一个域名,轻而易举地拥有了一家汽车旅馆一半的股份。他甚至几乎取得一个大财团的注资,马上拥有自己的酒店王国。我对酒店业原本没有特别的兴趣,但,从那年开始,我开始关注酒店业,希望有机会体验一下父亲为之骄傲、兴奋的感觉……那年,我的父母永远离开了我。”

    长廊内灯光昏黄,廊顶上吊着老式风扇,伴着刘沙平静的叙述,不疾不徐地切割着陈旧的时光。

    “杭州香格里拉,是一个重建的奇迹,我欣赏它对传统文化的扬弃,对外来元素的融合,而且,我觉得它给了我一种暗示:我的梦想是可能实现的。我不知道我可以做到什么程度,但我一定要进行下去。闻微,你知道吗?董事会同意我们出来考察酒店项目,有你的功劳,是你的财务预测打动了他们。我需要你继续帮助我,你明白吗?”

    刘沙的目光又一次清晰地投射在我身上。我突然有些大脑短路,这类似于网络塞车,太多信息涌入,致使我无从判断和取舍:同情他的不幸?感激他的信任?理解并支持?还是其他?

    在回酒店的出租车上,刘沙终于显得疲惫,靠在车门上,一言不发。我有些许的内疚,为自己不曾给他一个明确的表态。我转向刘沙,还不及和他说些什么,眼前晃过雪亮的灯光,然后听到橡胶摩擦水泥的锐声和一声钝响——出车祸了!

    也是一辆出租车,撞到了刘沙那个位置的车门,不算严重,刘沙看起来也很安好,自如地从我这边的车门逃离了车祸现场。两个出租车司机开始当街对骂,我愣在一旁,拿不准主意是否要等警察到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哎哟”,回头一看,刘沙蹲在地上,表情扭曲: “我要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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