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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4【死因】

    1991年

    热带丛林中的雨夜,闷热湿潮,耳边蛙鸣一片,吵闹的几乎让人耳鸣。几个草棚潦草的立在一片深色的丛林中,风雨飘扬,让棚子里的人们灌了一脖子的冷水,草棚下脏兮兮的黄灯泡是这深夜雨林唯一的光源,随着风雨不安的晃动着。

    陶季坐在草棚下的长条木凳上,漫不经心的把玩的手里的匕首。但是绷紧的背后肌肉和微抖的双腿已经暴露了他的紧张,不是因为周围那些拿着大口径短膛枪对着他的手下,而是因为对面已经沉下脸来的陶胜龙。

    他怕,强逼着自己不要跪下去。陶胜龙脸上的表情冷到了极点,他不断用掌心摩挲自己的膝盖,直直的盯着陶季的下巴,阴晴不定的在思索着什么。陶胜龙已经将近40了,完全是可以给陶季做爹的年纪,虽然两个人一个姓,但陶季跟这个性格多变易怒的贩毒将军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

    后面站着的那些手下抬枪的手都快酸了,却也都不敢出声,陶季更不敢先说话,他怕他一开口就挺不住脊背,就开口恳求老陶别杀他。

    这沉默憋得太久了,他提着心,一面害怕之后迎来什么,一面又有一种死了就算了的无畏。过度紧张的心情下,雨水砸落的急密声音忽近忽远。按照平时,如果自己做了什么让他不满意,陶胜龙早就暴怒的一巴掌拍过来了,再不济也就像去年那次,直接掏枪,崩在他小腿上,让他在床上躺几个月。

    然而越是这种沉默,越是让人害怕。

    “阿季。”陶胜龙终于开口了。

    陶季张了张嘴,却感觉两片嘴唇被黏住了,什么也说不出。

    “你觉得你还能在我身边呆下去么?”陶胜龙说这话的时候,他突然有点走神,看着外面黑的模糊不清的树林有些发呆。

    “你还会求我么?像你以前那样,求我不要杀你么?”陶胜龙看他不开口,低声问道。

    “会。如果可以的话。”他把头转过来,结果又看着陶胜龙的光头发起了呆。

    “那你来求我吧。”

    陶季愣了愣,他果断直接的跪了下来,爬到了陶胜龙脚边,他细长而有薄茧的手指攀上了陶胜龙的胳膊,脸上僵了好久的表情在灯光下动了动,调整出一个不怎么自然的恳求的表情。“我错了……将军。我以后再也不会做这样的事了,是我太高看自己了,是我太……”

    他说到了一半,陶胜龙突然狠狠攫住他的下巴。“你多大了?”

    “差两个月15……”他被捏的生疼,陶季突然巴不得对面的男人照死里给自己一拳,这样就反而说明自己的命能保下来了。

    “你还真是个孩子。”陶胜龙征战多年,比他粗糙的多的手指用力的摩挲着他的下唇,陶季干裂的下唇被他搓揉的发热起来。“我知道你恨我,不过我都不在意,因为你这孩子一直有自知之明,你知道自己斗不过我,所以一直乖乖呆在我旁边。”

    风声大了些,冰凉的雨水落在了他皮肤微黑的脸上。陶胜龙细细的看着他的眉眼。

    “我是蛮喜欢你这孩子的,不论是你平日里的傲气任性,求我时候的卑微可怜,在床上的放肆大胆,我都一直挺喜欢。这么多年我身边像你这样的人也没有几个,你能呆在我旁边这么久,就是识时务。该骄纵的时候放肆的起来,该恳求的时候也能把自己脸贴到地上。别人都爱有骨气又认真的人,我偏就喜欢你这种孩子。”他说道。

    关于说道床上这点的时候,陶季心里有点反感,不过他和陶胜龙之间的那点屁事儿,一般人也都知道的差不多了,他也不必跟个雏儿似的表现得不自在。

    “我错了……老大。”他软下声音说道,僵着的后背慢慢放松下来,他甚至讨好的伸出舌头去舔了舔陶胜龙抚到他嘴角的手指。

    “呵。”陶胜龙从喉咙里憋出一声闷笑,听起来声音有些嘲讽。“你早就该恨死我了吧,当年你到我身边来的时候多大?10岁?还是更小?……我都快记不清了啊,可是你那个时候,拼命奔过来想要杀死我的表情,腿上中了两枪还在死勾勾的盯着我的眼睛,我可记得清清楚楚。”

    陶季低下了头,他沉默着不想表露出自己的情绪。

    “你这名字还是我给起的呢……不过你恨我什么呢?”他说完沉默了一会儿,雨水稀里哗啦的声音中,这沉默显得漫长又无奈,陶胜龙知道自己等不来答案的,他便自己接口说道:“恨我杀了你父母,恨我……让你染上毒瘾,恨我让你端上枪,还是恨我上了你?”

    最后一句陶季一点也不想听到,他一点也不想在周围人的目光中,陶胜龙提到关于他和自己的那种事。简直是……恶心又不得不接受,痛恨却不得不依赖这种事儿。

    他敢说,如果这几年自己没和陶胜龙上-床,他肯定活不到现在。

    “我怎么会恨你让我拿枪这件事,这是我人生中最自豪的事了。”陶季个子不高,细瘦柔韧而富有力量的身体在说这话的时候,正倚在陶胜龙的膝盖上。就算是这样有些谄媚慵懒的姿势,也没让他损失一点力量的美感,他就像是一直永远都有活力永远都随时等着觅食的年轻小豹子,陶胜龙心想。

    但是陶胜龙自己却老了,两三年前的时候,陶季跟个小孩儿一样,在夏天穿着短裤趴在他肚皮上睡觉,自己只要一只手就能提起他来,随便踹他一脚,他有些恼火的瞪着那细长的再睁也不会变大的眼睛,对自己翻个白眼。

    陶季虽然从一开始就对自己隐瞒太多,顾虑太多,恨意太多,但似乎觉得自己有用不完的力气和永不老的心,想着这小子就算搅出再大的风浪,自己也能管得住他。

    而现在似乎已经不行了,总有一种自己老了,圈不住这只小豹子一样的感觉了。

    陶胜龙把手放在陶季瘦削的肩膀上,顺着骨架摸了下去,一直顺着胳膊摸到了他的手,果不其然,他藏在腰后的右手里握着一把匕首,在他握住那把匕首的瞬间,陶季僵了僵,然后认命一般松开了匕首,任凭陶胜龙夺了去。

    “你就算这时候也想杀我啊。”陶胜龙看着匕首笑了:“是了,如果你能杀的了我,你也算遂了愿。反正你自知自己出不出手,都要死的。”

    陶胜龙把匕首放在了一旁的木头茶几上,然后拿起了桌上的一把手枪。那是前不久他从国外花重金买的还在展览的新型号,是打算送给陶季的礼物。那把枪微凉的枪口抵在了他太阳穴上,陶胜龙俯下脸来细细地看着他,说道:“你害得我北高地的兵损了近三分之一,上百亩罂粟田被夺,不得不急行军从战况中逃出来,深夜驻扎在这种地方。你真是长本事了。”

    那声音低沉极了,嘴里的热气带着熟悉的烟味与古柯叶味儿,笼在陶季的脸上。他看着陶胜龙的面庞压下来,说完最后一个字后似乎想吻他。陶季毫不犹豫的偏了偏头,躲开了这个意义不明的吻,陶胜龙顿了一下,“等到我也死的那一天,你到地府再来杀我吧。”即将迎来的杀死陶季的这个行为,是这么的让他兴奋又满足,无奈又怜惜。

    ……我不想有一天你踩在我头上,所以。

    他扣动了扳机。真好,我养育你,我训练你,我喜欢现在的你,我害怕未来的你,然后我杀了你……真好。

    “砰。”草棚下的灯泡震了震,然后又渐渐恢复随着风雨摇摆的晃动。

    *

    陶季就是把梦做到这里的时候醒的,他正躺在草席上,空气冷的他忍不住蜷了起来。屋里一片漆黑,他咳嗽了两声,就看到草席旁边趴着的一大坨东西惊得一抖,随即就有一只大手似乎摸索过来,那只手宽厚而温热,在草席上窸窸窣窣的摸索到了他的膝盖,那个人就安心地叹了口气,收回了手。手还没拿走,陶季的肚子就咕噜噜响了起来。

    “我饿了。”他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白天的丢人行为,腆着脸开始要东西吃了:“你有什么吃的么?”

    草席旁的地面上,一盏油灯被点亮了,微弱的红光中,那个身材高大的绿眼睛男人从席子边站起身来,看着他昂起的脑袋叹了口气:“你等会儿。”

    他才看清这间小小的土房子里,一扇高高的小窗外是蓝的发黑的夜空,高大的男人随着离开油灯的一团光亮而隐入了黑暗之中,陶季对着灯光发了会儿呆,那个男人就端着一碗东西走了进来。

    “你竟然没有逃走。”穿着脏兮兮灰色短衫的男人盘腿坐在了席子旁,把那一碗凉凉的东西递给了他。

    “因为我饿了。”他看了看碗里煮熟的类似豆子一样的东西,抓了一把塞进嘴里,含混的说道。“而且我的目标是杀了你,我为什么要逃。”陶季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那个肤色和发色都与他截然不同的人。

    “你是……美国人?”脑袋里地域概念不怎么明显的半文盲陶季问道。

    “苏联人。”那个男人回答道,他似乎心情还不错的看着陶季的粗鲁吃相。

    “啊,那真可惜,听说美国人都很有钱。”陶季知道的国家不多,他叹了口气。

    “苏联也很有钱。”作为苏联人,阿历克赛一点都不想被老对手踩过一头,他回答道:“苏联有很多先进的飞机和舰队,是世界上最大的国家。”

    “啊,飞机。”陶季听到了他感兴趣的内容:“你坐过飞机么?”

    “自然坐过,我以前是伞兵出身,后来又做了轻骑兵,对于飞机很熟的。”对面的人说的是陶季从未听过的语言,但他偏生又听得懂。就像是脑袋里被塞进了关于那种语言的词汇,他只要稍微反应一下,就能理解对面人说的意思。想必对面的男人也跟自己一样,所以陶季依旧说着自己的闽南语。

    “原来你经常坐飞机啊。”想要显摆自己曾经坐过飞机的陶季遇到了真正的伞兵,有些丧气。“那你叫什么名字啊?”

    “阿历克赛·托洛茨基。”

    “啊啊啊?啥词集?”

    “阿历克赛,你叫我名就行。虽然一般人都称呼姓氏,但我不太喜欢我的姓氏。”

    “唔,阿力是吧,我就这么叫你好了。”

    “你能不能别乱给别人改名。”

    “唔,吃完了,你再去给我盛一碗吧,加点盐,阿力。”

    “……”

    陶季一直吃了三碗才撑得半死不活的躺在草席上哼哼,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跟阿历克赛说着话。

    “其实要我跟着你我也没什么意见,不就是3年么,只要你顿顿都能让我吃的撑死,每日几克吗啡过活,我绝对跟你干,杀人放火高利贷,只要我能做到的你就放话吧。”他摸着自己肚皮说道。

    “怎么?你还杀过人?”阿历克赛叼了只烟,凑到油灯的火苗上点燃了,慢吞吞的吸着。

    “肯定不比你少。”

    “你怎么会觉得我杀过人?”

    “你是当兵的吧,当兵的有几个不杀人的。”陶季伸手向他也讨了支烟,阿历克赛盯着这个十几岁的男孩,看着他把烟剥开,把那一小团烟草扔在了油灯里,然后凑过去闻那冒出来的青烟。他深色的皮肤被火光映照的红彤彤的,细腻的肌肤纹理似乎告诉了阿历克赛,这皮肤下隐藏着怎样的力量。

    “是,我是杀过不少人,不过我的目的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救人。”阿历克赛把自己的步枪放在膝盖上,叼着烟边擦边说道:“我的战友都是在这几年死去的,我想救活他们……”

    “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在这几年死啊?”陶季把脑袋凑过去,看着火光下面黑黝黝的枪管和夹杂着灰尘的步枪导轨。

    “因为我是从十年之后回来的啊。”阿历克赛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么?现在是1981年。”

    “什么?!”陶季一下子从草席上跳起来,卷起的裤腿随着他的动作掉下来,盖住了脚腕。他大叫一声之后,愤恨的砸着枕头:“1981年!我竟然到了10年前!那真正的我呢?10年前的我呢?”

    “应该不在了吧。”

    “啊啊啊!妈的!我要杀了陶胜龙,难道还要等十年么!不不……我不用等,我可以现在就去,就去杀了十年前的他!”陶季光着脚,在床上翻滚着喃喃道。

    “这是在哪儿!”他又猛地坐起来,问道。

    “阿富汗。”阿历克赛懒懒的抬起眼皮看着他疯癫。

    “阿富汗是哪儿?”他傻了。

    “唔,位于中亚内陆——”他才说道一半,陶季就打断他的话说道:“离仰光多远?”

    “大概……嗯,你知道印度么?大概是仰光到印度首都的两倍那么远。”他刚说完,就看到陶季傻眼了,一屁股坐在了草席上。

    “我以为仰光已经够遥远了。”他喃喃道。

    阿历克赛低下头继续擦枪,笑了笑:“你还是个孩子呢,我的国家更远呢,在更北边,那里很冷,每年都下很厚的雪。你一定没见过下雪吧。”

    “嗯,我一直都住在柬埔寨,那边从来不下雪。”陶季呆呆的回答道。

    屋里沉默了好久,阿历克赛的烟早就吸完了,他把擦好的枪放在一边,就听到陶季又开口了:“你知道怎么回去么?……我想回去。”

    “还有3年时间呢,我会尽快完成我的愿望,把你送回你的国家去的。”他笑了起来:“果然是想家啊,不过你还没接受自己已经死了这个事实么?”

    “不,我只是想回去杀他而已。”陶季翻了个身,闷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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