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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21【三】师徒长谈

    【三】

    窦蓝觉得,最近大妖怪师父对自己忽然就冷淡了许多。

    不,这个说法不尽准确。若说以前她在师父眼中还算是个能够一啃的酒烧蹄膀,这阵子她就变成了个硬成石子儿的馊窝头,从头到脚遭人嫌。

    比如现在。

    窦蓝好容易再一次集齐了制作寻踪香的材料,正在紧锣密鼓地制香。而她的妖怪师父已经倚在门口好一阵子了,请他进来也不进,就只是毒着舌头对她不停地挑三拣四。

    “勾芡的手法不对,先茴香粉再小朱紫液才是正道。”

    “是,师父,下次一定改正。”

    “你还敢再慢一点儿么?驴拉的石磨都比你利索!”

    “是,师父,徒儿一定勤加练习。”

    “今儿穿的是什么衣服?瞧那个拖布一个色儿的下摆,你的品位都让九闻吃了么?”

    “……是,师父,徒儿一会儿就去另换一件来。”

    “……”

    孔雀也不知道自己是犯了哪门子的神经,自从那天青耕来过之后,他瞧窦蓝就怎么都不舒服。他本着自己不舒服别人也不能舒服的心愿,殷殷跑来了窦蓝的制香房,站在这儿挑了足足半个上午的刺儿。可偏偏这小徒儿不急不恼,无论他怎么说,也只是千篇一律的,以“是,师父”开头的回答,那语气平实服气得不得了,愣是叫他更加不高兴了。

    孔雀指头一钩,便有一壶酒挂在了他的指节上。他有一口没一口地品着,瞧着窦蓝忙碌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已经与这个开山大徒弟一道过了五年的光阴。他能感觉得到,这徒儿对自己亲近了不少——尤其是同住的这一年以来。

    窦蓝的性子,他也摸了个七七八八。她身上那份天生的狠劲儿有时连他都刮目相看,更不必提在听善阁那位高家后人的教导下,这姑娘还渐渐长了一颗玲珑心眼出来。

    想当初,骆纷飞是怎样的纯厚温良,最后却也——

    呵。何况窦蓝这种狼崽子。

    想到这儿,他神色一厉。正巧窦蓝正慎而又慎地抱起一个棕红色的小酒盅,那明晃晃的瓷光一下子就晃着了他的眼。

    清脆的碎瓷声伴着涌出的酒香,一下子就让整个制香房静了下来。

    一百年的陈酿,制作寻踪香的必需材料,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又弄到了一小坛。

    窦蓝愣了一愣,望着自个儿被酒水打湿的前襟和袖子,又看了看孔雀。

    她微微抿了抿唇,低头朝孔雀行了个礼:“容徒儿去换身衣服。”

    说罢,便目不斜视地走出香房,往左拐了个弯儿消失在砖墙后面。

    孔雀眯眼。

    乖徒儿这是不高兴了。他靠着的门并不宽敞,而窦蓝方才踏过门槛的时候,竟然连衣角都没有擦上他的。

    春日的暖阳难得地眷顾了严宁庵的山头。孔雀抬起左腕,将那银丝环置于阳光下,仔仔细细地盯着。

    半晌过去,他不那么甘愿地垂下腕子。

    无论怎么看,也还是一丝不少。

    窦蓝又匆匆地走回来了。她衣服没换,就这么湿哒哒地、有些狼狈地一路小跑,眼睛都没抬,对孔雀行了个快速却又挑不出错来的屈膝礼,便急速冲进了香房,拿着个奇形怪状的容器念念有词,试图收起洒了一地的百年陈酒。

    最终,她也只收回了不足豪饮一口的陈酒,里头还漂浮着不少尘埃颗粒。

    先前制好的材料因为放置时间太长,已经不能用了。窦蓝紧了紧衣角,默不作声地将台面上的材料都收拾到了一个纸包里,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徒儿告退。”

    孔雀懒懒地维持着倚在门框上的姿势,任由窦蓝行走间带起的酒香从自己鼻端拂过。

    啊哈,失败了吧。

    他这样想着,却没什么高兴的感觉。

    ……小脾气长了,从前她可不敢这么甩脸色给自己看呢。

    他这样想着,却也没什么不满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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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窦蓝这厢回屋换了衣服,想着反正短期之内是制不成香了,干脆返回了道心院,花半天时间打扫了自己的屋子,也顺带帮着杨氏母子将正是欣欣向荣的田地打理一番。

    在井边打水的时候,她瞧见了一块难看的石头。

    这石头约莫拳头大小,疙里疙瘩,青黑交错,丑得十分稀罕。窦蓝捡了它,掏出一支炭笔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孔雀”二字,端看了一会儿,猛地将它高高抛起!

    她也紧跟着起跳。

    接连有裂石之声在半空响起。窦蓝的身型一边下落,一边在空中凌厉而舒展地翻转着,在她双脚稳稳落地的同时,又双手抱了个圆,用灵力将十几块碎石再次大力轰上半空!

    窦蓝提气傍树而走,直直朝那微微散开的碎石堆掠去。

    “轰——!”

    一阵淡烟骤然从地面上腾起,周边的参天大树也忍不住抖下了好一层落叶。

    窦蓝神清气爽地拍拍手,正准备弯腰打水去。

    “在玩石头?”

    窦蓝微不可查地僵了僵,领子下的寒毛默默掉了一地,脸上却是一派平和不动声色:“回师父,徒儿正是在玩石头。”

    孔雀随意点点头,也没追问。

    窦蓝暗暗打量着孔雀的脸色,却见他眉间微微拧了个结,脸上有挺明显的困惑。

    ——就像是奇怪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儿似的。

    师徒俩这么相对无言了好一会儿,孔雀才抬手指着邻近的一颗大树道:“坐。”

    “……”

    窦蓝依言,选了一根最结实的枝干,跳上去坐下了。

    耳边轻风一闪,孔雀坐到了她的旁边,树干却是一点儿没往下沉。

    又沉默了一会儿,孔雀开口:“你也喊了我五年师父了。”

    “是。”

    “我是活了挺久的样子,可我从没拜过师父,也没收过徒儿。”孔雀先是将目光定定地停在一片叶子上,犹豫好一会儿以后,才装作不经意一般看向窦蓝,“你觉得,为师,唔,待你如何?”

    “自然是好的。”出乎孔雀意料的,窦蓝十分爽快地给了回答,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坦坦荡荡地望过来。

    见孔雀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有些纠结,窦蓝善解人意地问:“师父可是在为今儿上午的事情烦恼?”

    “啊,嗯?”面对这种类似于“昨天那人可是你杀的”,“东边那屋可是你烧的”的询问,孔雀下意识便想遵循他以往的风格,干脆地认了,再附加一句“你又奈我何,还想挨揍么”。

    认了一半,他觉出不对来,又赶紧将尾音吊起。

    窦蓝自顾自地宽慰着自家妖怪师父:“师父不必介怀。材料没有了,再去找就是,哪里值得为这件事与师父置气。”

    换做别人,孔雀是无论如何不会信了这番话的。可偏偏对象是窦蓝,那银丝环还一丝不减地挂在他手腕间呢!

    “当真不怨?”

    “当真不怨。”窦蓝答。

    因为我已经把你的名字写在一块出奇难看的石头上,还把它打成沫沫儿了。

    孔雀看着窦蓝认真的脸,不知为何觉得心口有些痒痒的。

    “况且,娘亲曾告诉我,大人每个月都会有那么几天不开心。”小徒儿用体贴和谅解的小眼神儿灼灼望着大妖怪,“徒儿懂得。”

    孔雀先是一愣,之后表情奇怪地掰过窦蓝的脑袋仔细地瞧。

    “……你今年几岁了?”

    “十七了。”

    “……还没来葵水?”

    “什么是葵水?”窦蓝有些紧张,皱起眉头细细想了一番,“这葵水,可是筑基期一定要练出的?是在丹田还是天灵?是本命兵器么?说来,前一阵子,我倒是在天灵有些特殊的感应——”

    孔雀一脸糟糕地捂了窦蓝的嘴,一手环住她的肩膀飞身下了树。

    “师父记错了,葵水这种物事修成金丹才会来。”孔雀一脸高深样,“你就不必再问了,到时自然便知。”

    “是,师父。”

    窦蓝看了看暗沉下来的天色,又看了看明显没什么聊性的孔雀,觉得自己应该继续已经被阻隔了很久的打水之路了。

    这时,孔雀的声音却突然响了起来:“你需要百年的陈酒?”

    “啊,是的。”

    “跟我来。”

    “……诶?”

    孔雀走过来,拿掉窦蓝手中的大桶,扯起她的手飞快往前走着,嘴里还嘟囔着“一点儿都不伶俐”之类的抱怨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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