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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8【八】药田鬼祟

    【八】

    热情高涨的围观女眷们看见窦蓝扶着全身白花花脏兮兮的窦柠出来了,都叽叽喳喳地拥了上去。

    “多谢,不劳挂念,还请先让让。”窦蓝显然并没有打算变得稍微可亲一点儿。

    “什么呀——小妮子气性还真不小。”人群中传来了阴阳怪气的声音,却倒也没人真敢上去拦着窦蓝。

    窦蓝用了三年时间,完满地将自己在众女眷心中的形象从“没长眼力界的软柿子小孤女”升华成了“无论如何都不要去招惹一等暴民”。

    即便是现在在道心院大权独揽、如日中天的康氏母女,也不敢当面给窦蓝难堪。

    是的,康氏母女。

    窦家姐弟甫来严宁庵时,道心院女眷的头头儿是从皇宫中被发配过来的刘氏贵妃。包括康氏母女在内的众女眷对她言听计从,晨起还要恭恭敬敬地去找她问安。

    一年前,刘贵妃先是与那被窦蓝撒了一脸毒粉的长孙氏等人起了争端,咒骂厮打声响了整整一晚上,后来狐姑赶到,一人三十板子才让两方稍稍消停了。不想,一月过后,刘贵妃的尸体被人在池塘里头发现,全身都已经泡涨了,而所有的线索,直指长孙氏。

    长孙氏自然不认,磕头磕得整块青砖染血,却无一人来帮她说上几句托辞。

    狐姑冷冷地站在那儿,听得不耐烦了,便随性一挥手:“既然你没有别的话来洗罪,那便杀人偿命,按照规矩办吧。”

    长孙氏第二天就被杖责而死。当天上午,道心院的一众女眷就跟没事人儿似的,纷纷聚在了康氏母女的小院中,开开心心地办了个以“好春”为题的诗会,据说,是康幼心拔了头筹。

    这,就是严宁庵。

    在窦蓝才认识那一帮子鬼鬼怪怪的时候,她也曾将严宁庵如此壮烈的扑街率算到过他们头上。但久而久之,她发现,除了那只无法无天的九闻,和她那祸国殃民的师父大人,其他的妖魔鬼怪们……不提也罢。

    窦柠都会说,若是狐姑没有一点儿小法力和一本规则护体,康氏随时都可以篡了掌院姑子的宝座。

    窦蓝深以为然。

    严宁庵道心院中的一干老妇少妇,全是在各种深深浅浅的宅斗宫斗中的失败者。但她们显然有不一般的执着的胸怀,坚定奉行“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的真理,孜孜不倦地在道心院中开始了她们新的征程。

    是的,严宁庵中的那些人命,从古至今,无一例外都是熄灭在她们的同类手中。

    自从看透了这一点后,窦蓝更加变本加厉地把自己塑造成了一只螃蟹。她深深地意识到,想要在严宁庵中护着弟弟存活下来,要么用脑子让人惹不成,要么用拳头让人不敢惹。她开开心心地选了后者。

    当然,鉴于现在修士、人类和妖怪只见的紧张气氛,她和严宁庵中的妖怪一样,只偶尔使一些不会被发觉的小法术。更多的时候,她要么使毒,要么直接挥拳头,情况视其心情好坏而变化。

    窦螃蟹带着被欺负了的窦小螃蟹回到了螃蟹窝,那间破屋子。当然,它已然建得比三年前扎实多了。

    “怎么回事?”窦蓝关上门。

    “没什么新戏码。”窦柠撇撇嘴,扶着墙又缓了一会儿,“那疯子突然就跟了来,出言挑衅,还非要我喊她一声爷爷,简直荒唐。”

    窦蓝在脑子里把九闻拖着扇了好几个耳光。

    她知道窦柠说的绝壁是真话。因为九闻有病,就是这么有病,就是这么无人能望其项背的有病。

    不过她屈起指头敲了敲桌板,定定瞧着她那刚开始长个子的弟弟:“我更关心你做什么出现在厨房?”

    窦柠猛地僵了脖子,他大大的眼睛瞪着窦蓝,脸上有些不自在。

    窦蓝极其温婉地对他笑了笑。

    窦柠缩了缩肩膀,手指在头发上挺不甘心地爬了几把:“就,就是饿了,去找点儿吃食。”

    “哦,听着挺好。”窦蓝纹丝不动,笑得愈发慈和了。

    “阿柠说要给小姐姐做寿面来着。”外屋的门被打开了,清亮带笑的声音传了进来,“他已然偷偷练了好些天了,说是要在姐姐及笄前做出一碗毁天灭地一般好吃的面来呢。”

    窦蓝挑高了眉。而那边的窦柠,已经大吼一声猛地把门口那梳着包包头的小姑娘扑倒在地上,丝毫不怜香惜玉地掐着人家:“叫你多嘴!老子都坚持着没招呢!叫你多嘴!”

    窦蓝摸了摸自己额头上不存在的汗:“窦柠快放——”

    话音未落,那小姑娘就以劈山救母之势将比她高了半头的窦柠扔了出去。

    扔——了——出——去——

    “阿光!不许再皮!”

    窦蓝也急忙一个大步过去拉住正在龇牙咧嘴的窦柠:“杨姨,没事儿的,窦柠结实着呢,只要不喘,让阿光扔上个一天都无妨。”

    杨氏无奈地看着自家梳着包包头的……儿子……挣开了自己,一蹦一跳地跑去窦蓝那儿,黏黏糯糯地讨糖吃。

    “没有你的份儿。”窦蓝拍开窦柠的罪恶之手,“什么时候打得过阿光了,才可以吃糖。”

    霎时,窦柠望向密友的眼中充满了真实的仇恨。

    窦蓝让自家弟弟和阿光到外头玩儿去,手指一搓,简单地弄了个隔音罩出来。

    “杨姨?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杨氏三年下来,美貌没有削减一分,却是更加瘦了。她有些疲累地揉了揉眉间:“蓝儿,你约莫有一周不曾回来过夜了吧?”

    “是的。”她正在冲击练气顶层,为此,孔雀给她简单布了个聚灵阵,她每晚都坐在阵中对月吐纳。这些日子,窦柠一直和阿光一起,养在杨氏的院子里。

    “连着三日,我都在半夜惊醒。”杨氏道,“总觉得田里有些动静。两个孩子睡得熟,倒是没什么反应。姨想着要出去瞧瞧,可你也知道,姨在夜里就是个瞎子,哪里能出门?”

    “有动静?”窦蓝皱了眉,对上杨氏征询的目光,“不是狐姑他们。”

    杨氏眼中的担忧更甚。

    杨氏门口的小田地,有三年前的好几倍大,都是窦蓝这些年努力的成果。她同杨氏,还有两个小男娃一起,共同打理着这方田地,种种草药和蔬果,倒也算是闲暇的情趣。

    最重要的是,她在这些田地里尝试着种了些许制香制毒必备、却因为管制森严无法在林大掌柜那儿买到的草药。那些种子全是拜托狐姑和蘑菇们拿来的,他们绝不可能因为好奇之类的缘故而半夜三更潜来药田,还一潜好多天。

    “这些天我都领着阿光去饭堂,再没食用那些蔬果。”杨氏叹了口气,“但眼见着阿光最近又有些不好,手足的鳞片也依稀长了出来。之前晒好的子田大概就只够两幅药的分量,我恐怕他——”

    窦蓝的眼神变得有些凝重。

    杨氏的儿子阿光,同窦蓝现在一般,是个实实在在的半妖。窦蓝原本就有着妖血,配上了孔雀大妖怪制得药丸,得以用最平和的方式转换。即便如此,虽然没落下什么后遗症,她也足足僵在床上受了好些天的割骨之痛。

    阿光不同。根据窦蓝所见,他体内的妖血,似乎是被什么人活生生灌进去的。而灌血那人处理得极其草率,将阿光体内的奇穴经脉搅得一团混乱,以至于这妖血不仅没有给他带来什么灵能(比如他就不能像窦柠那样瞧见狐姑的尾巴),反而不定期就要发作一番,使阿光彻底变成毫无理智的凶兽。

    听杨氏的话音,似乎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母子俩才被家人放逐,最终自行投入这严宁庵中来的。

    所幸的是,子田这种虽然在凡民中并不常见,却也不难栽种的仙草,恰好可以抑制阿光的凶性。在服用了子田煎成的药剂后,阿光虽然还是会变成的半人半兽的怪样儿,却能够心平气和地蹲在墙角玩儿蚂蚁,而不会四处冲撞着一门心思想要咬碎什么东西。

    杨氏房中也有用来捆人的铁链子。它们着实能把阿光好好地捆在床上,可三天玩儿命挣扎之后,阿光最多也只剩一口气了。

    是以,杨氏和窦蓝都不愿这么做。

    “我即刻便拜托狐姑他们来瞧瞧。”窦蓝知道这就是杨氏来找她的目的,也就爽快地答应下来,“杨姨是对的,田里的东西,咱们还是暂时别吃的好。我曾做了几个香囊给听善阁的老太妃,里头正好加了些子田根,若是杨姨不嫌弃——”

    “怎么会呢。”杨氏连忙道。

    “那就先这样。”窦蓝回忆了一会儿,道:“三年来,约莫有五个香囊中添了子田根。其中的分量杨姨你也是见过的。若是它们都还堪用,能制出几服药来?”

    杨氏算了算:“子田根茎的效果不及叶子好。约莫,一服有余,二服不足吧。”

    如今,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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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厢,九闻站在硕大的厨房里,朝着洒了一地的面粉狠狠踩了几脚。

    那两个姓窦的凡人,不仅没在严宁庵中夹着尾巴过活,反而渐渐从妖怪中讨得了好处?

    那可是人类!低等的人类!即便他们流着点儿妖怪的血,本质上也依旧是无能、弱小又卑鄙的人类!

    姑琼他们的脑子不得好了!也不知道那个窦蓝是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

    他还不够强……不够。总有一天,他要让那两个凡民知道什么叫做恭敬,让他们明白,严宁庵,是妖怪的地界儿,是容不得区区人类——

    “谁?”九闻突然厉喝一声,转头望向门栏处,眼中全是凶色。

    “……九闻姑娘。”康幼心梳着斜云髻,正亭亭站在门口。她显然被吓到了,不过也就是一瞬,她脸上便挂起了温顺的笑来。

    康幼心肖似其母,长得十分标致。正当二八年华的她素面朝天,站在那儿竟然并不比九闻逊色,反而多了份温柔小意来。她福了福身子,语调中带着一份隐隐的巴结与试探:“那窦家姐弟气性忒大。丁点儿的小事,非得闹将起来。”

    九闻眯起眼,定定地看了康幼心好一会儿,直把她看得脸色红了又白。

    “滚出去。”

    不等康幼心反应,肚腹那儿便是一阵痛。她惊叫着向后摔去。

    九闻大刺刺地踩在门槛上,居高临下地瞧着康幼心,眼中全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再来卖弄你那可怜的小伎俩,就杀了你。”

    康幼心吓得哭了出来。她低头啜泣着,有些恍惚地看看自己腰间明晃晃的一个鞋印,又看看九闻渐行渐远的背影,眼中突然就凝上了几分怨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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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头,听善阁。

    老太妃身手敏捷地攀上了一个小竹梯子,从半开的储物阁楼上将一个阴刻牡丹篮子搬了下来,一打开,里面全是有些褪色的、大小不一的香囊。

    窦蓝摸了摸暖暖的胸口。

    “全在这儿。喏,我记着这个素色松枝纹的,这个蓝白条儿的,和这两个滚圆银线边儿的,都加了子田根。”老太妃如数家珍,“至于你给我的头一个香囊,诶,怪老婆子不懂用,竟然给戴得漏了底儿。”她戴着硕大祖母绿的拇指一拨一挑,拎出一只漏了口子的布袋出来。

    “——这是怎么了?”老太妃不太赞同地瞧着用侧脸蹭着她膝盖的窦蓝,“难得你这小狼崽子也有翻着软肚皮的时候,我这老太婆可消受不起喽。”

    话虽这么说,窦蓝一边帮老太妃轻轻垂着腿,一边却清楚地在她眼中瞧见了浓浓的笑意。

    “阿婆,”窦蓝手中的力道拿捏得愈发精准了,“近来我新学了一种香,平时闻着没味儿,入水则能化出兰香,用来沐浴可好了,有静心醒脑的作用呢。今个儿我刚去城里购了点儿草药回来,一会儿就去给您做一个。”

    老太妃一贯凌厉的眼神柔和了些。她叹息着拍拍窦蓝的脑袋:“难为你。”

    一片老少天伦中,老太妃突然开口:“待到练气大圆满,便不要再修炼了罢。那个教你修仙的妖怪可不是什么善茬……你一个好好的姑娘成天和一群妖怪混在一起,算什么事儿?”

    “你若是看不来窦柠,让他住到我这儿。你既然不让阿柠修炼,就不该让他和那个叫阿光的男娃一块儿顽。”

    “蓝儿啊,阿婆想法子送你出去,再替你找一户好人家,你可愿意?”

    窦蓝手上动作不停,就任由老太妃叨叨地念着。等老人家念完了,她抬头对老太妃甜甜一笑:“阿婆疼我,叫阿柠那小子知道了,怕是又要嫉妒了!”

    老太妃皱着眉盯了窦蓝半晌,最终长长叹了口气,抿嘴不再言说。

    窦蓝揣着从老太妃那儿要来的四个香囊回到了道心院。才拐个弯儿,就见杨氏正站在门口,一脸焦急的模样。

    “蓝儿。”杨氏急急迎了上来,“方才有个叫夏至的洒扫姑子来过。她瞧了一番,说咱们的田地里被洒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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