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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8(八)

    如果上天还有值得我感激的,那就是总算给了我一副健康的身体,除了呛了点水着了点凉,这次落水并没有对我造成什么伤害。

    郁家给我安排了清净的单人病房,订好了高标准的医院伙食,但是,在住院的一周,没有一个人来探望过我。

    也好,省得我还要感激涕零地敷衍客套。

    只是每天呆在这种生老病死的地方难免烦闷,医院的伙食味道又令人发指,我实在忍不住,想来想去还是联系了范建。

    我朋友不多,知道我结婚的只有他一个人。

    说好送早饭的,可快中午的时候范建才拎着我钦点的红薯粥加咸鸭蛋跑到医院,一进病房就瞪着我的头发:

    “给你剪的发型呢?白瞎了我的心血啊!”

    我没好气:“饿得命都快没了,还什么狗屁发型!”

    他横竖看不出我哪里有病:

    “靠!不是说鬼门关走了一遭?有你这么精神的吗!”

    我拼命揪头发做神经质状:“你们都恨不得我死——”

    范建紧张了:“怎么了这是?抑郁了啊?”

    我幽幽叹气:“唉,看见马桶就想洗脸,看见脸盆就想小便,抑郁,豪门贵妇的通病。”

    “这才多久啊,就成这样了!他们到底让你受了多少罪哪!”范建不平又自责,“想当初我坚持一把把你从悬崖上劝回来就好了!”

    我鼻子一酸:“什么也别说了,把你那不太厚实但绝对温暖的肩膀借我靠靠。”

    范健谨慎地靠过来:

    “鼻涕,小心鼻涕啊,我这毛衣可是爱的礼物……”

    他边说边拍我的后背,我越发来劲,把鼻子在他的肩膀上使劲地来回蹭。

    范建纤薄的小身板,总算让我觉得,这个世上,我还没有完全被人遗忘。

    我们都是从小失去家庭庇佑的孩子,过早地见识了人生路上的太多无奈,也深知彼此的苦楚谁也没法替代,只能常常用这样半开玩笑的方式互相宽慰。

    从范建的肩膀上抬起头,我意外地看到把门推到一半的郁安承。

    他也毫无防备地怔住,但转而还是若无其事地走了进来。

    我推开范建坐正,范建回头看看,立刻起身站到床边。

    “我先生郁安承。”我平淡地介绍。

    作为一个如假包换的gay,范建对男人的敏感程度不亚于任何一个色女,他毫无节操地眼睛一亮,以一种相当优雅的姿态走到郁安承面前,把刚才的义愤填膺完全抛到脑后:

    “郁先生你好,我是辛妍的朋友ADRIAN,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过贵丝美发沙龙,说来有些惭愧,我是那里的首席发型师……”

    他一边说一边低头从口袋里掏名片,郁安承保持着一个不明所以的散淡笑容,微有些不满地瞥了我一眼。

    “这是我的名片,欢迎有空光临,哦,对了,我和辛妍是从小玩到大的好姐妹,看到这丫头能有个好归宿我衷心替她感到高兴,还请你日后多照顾……”

    我听不下去了,直接打断他:“范建,别废话了,他听不见!”

    范建向我回过头,嘴巴张成一个硕大的“O”形。

    我突然很烦躁,对他挥挥手:“你先走吧,没事儿别来了。”

    范建似乎不胜唏嘘,但还算识趣的告辞了。

    只剩我们两个人,郁安承马上收起了笑意,踟蹰了一下,在我床边坐了下来。

    “我命这么大,很遗憾吧?”我故意翻出一个轻飘飘的笑容。

    他想掏出那个掌上电脑,却先掩嘴咳嗽起来。

    他的脸色很暗,唇色却更深,眼下两片深青色的阴影。

    我想起刚醒时佟助理的话:“安承现在的情况,恐怕不便打扰。”

    不知怎么的,心里有些抑制不住地不安,这样频繁地发病,对他的身体损耗一定很大。

    他喘了几下才把掌上电脑放平,在上面飞快地写了一串字:

    “她不懂事,不要计较。”

    我顿时血气上涌:他没有半句安抚慰问的话,一来居然就是直接为惠恬儿求情!

    我一字一顿地对着他:“她把我推下水,她是杀人犯!”

    他并不动容,继续写:“是她救你上来。”

    “好啊,那我现在就去捅她一刀,再良心发现帮她叫救护车,看看我是不是也可以逍遥法外!”

    他顿了顿,面色沉静地写了几个字:“你没有证据。”

    还没写完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头低得好像恨不得埋到胸腔里去。

    听到这句与佟助理的口径如出一辙的话,我的同情心瞬间统统见鬼去!

    他的发病绝对不是因为我落水的受惊过度,而是因为太过煞费苦心地要去掩饰惠恬儿犯下的罪行!

    我抢过他的掌上电脑哗哗地写:“那么如果我死了呢,你是不是也不会为我作证?”

    他对着屏幕,似乎在揣摩上面的每一个字,很久,才缓慢而艰难地抬起头来,却没有做出任何表示。

    沉默,有时候,其实就代表承认和坚持。

    我这时才像是真正地沉到了水底,彻心彻骨的冰冷和无望。

    “郁安承,你有权保持沉默。”我瞪大眼睛看着他,指指他的心口,说得很慢很清晰,“但是你这种人,迟早会在心脏里烂出一个大洞,被折磨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认真地看着我一个字一个字把话说完,然后,没有任何表情地地垂下眼睑,提起笔写了三个无关痛痒的字:

    “对不起。”

    我一把抢过他的掌上电脑用力向地上砸去:“帮凶,你这个帮凶!我不会放过你们的,滚!”

    胸口闷得像要爆裂,我把范建带来的红薯粥和咸鸭蛋全部拂到地上,使劲揪着头发发疯一样地大叫。

    郁安承抿紧嘴唇站着,一动不动。

    门外早有防备地闯进两个穿黑西装的年轻人,一个慌忙收拾地上的狼藉,另一个紧张地搀扶住郁安承。

    那个收拾地面的年轻人将被我扔在地上的掌上电脑递给郁安承,他身体晃了晃,猛地推开那个东西快步夺门而去。

    我浑身都在打颤,可就是哭不出来。

    特别特别难过的时候,我总是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他们对付我的方法还是镇静剂,等我醒来日光已经昏黄,床边居然有个人影,我不能置信地仔细看看,还是郁安承!

    我闭上眼睛转过头去,床板却被摇了起来。

    等我诧异地转头,他正轻咳着从一个保温瓶里盛出一碗热腾腾的粥。

    竟然还是红薯粥,边上是一小碟切成小片的咸鸭蛋。

    他咳了一阵停歇了,才小心地端起碗,舀起一勺轻轻吹气。

    我已经没有力气发飙,只是鄙夷地笑:“怎么?心里过意不去了?还是想替你的小爱人赎罪?”

    勺子碰到了我的嘴唇,米粒的糯香让立即将我的食欲激发起来,从早上到现在,我还没有吃过东西。

    我并无饿死自己的雄心,没有推拒张口咽了下去。

    他配着咸蛋,一口一口喂得很细心。

    渐渐恢复点元气,心头的恨意又尖利起来,我讽刺地笑:

    “好感动啊,这十多年,还是第一次生病的时候有人喂饭呢,而且还是堂堂的郁家大少爷,如果不是差点被人害死,我怎么会有这样的荣幸呢?”

    郁安承看我说完,拿勺的手抖了一下,又照例吹凉了送到我嘴边。

    我突然握住他的手,把头凑到他面前,很近很近:

    “你有罪恶感对不对?如果我对她犯下的罪一辈子纠缠不放,你也不会好过,对不对?”

    他眼神闪动,飞快地垂下眼睑躲避我的追问。

    我心中生出一种恶意的快感,不放过机会地继续试探:“其实,我可以给你个赎罪的机会,甚至,完全忘掉她对我做过的事,只要……”

    他果然若有期待地看着我。

    我眯起眼睛露出痴醉般的妩媚:“你爱上我,像爱她一样地,爱我。”

    他的勺子停在了半空,气息蓦地变得沉重,好像是要忍住咳嗽似的拼命吸气。

    我假装出泫然欲泣的委屈:“都差点死了一次,可我还不知道,好好被一个男人爱着,是什么滋味呢。”

    他像看戏一样地看我,目光被一层阴沉的雾霭罩住。

    我又卖力地把唇向他轻轻扬起来:“可以,像吻你的爱人一样,吻我一下吗?”

    他终于忍耐到极限,扑通一声把碗扔在桌上,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爆发出恶作剧得逞一样的怪笑,真是可惜,他听不见。

    那天以后,郁安承再也没有在我的病房出现过。

    出院后回到郁家的大园林里,我们每天在郁广庭夫妇的大别墅里和他们一起用晚餐,晚上回到小楼里各自分床睡。

    郁家上上下下,没有人再谈起过我落水的事,似乎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而回到小楼里,郁安承和我更是完全冷冰冰的陌生人,他每天晚饭后都要出去,回来已经很晚,难得有几次我还没睡,掠过他身边时总会猛打喷嚏。

    惠恬儿没有再出现过,但我想到那条叫梵高的雪纳瑞。

    看来,这次的杀人未遂事件,对于他们而言,更像是一次让感情愈加坚定的小考验。

    尽管耿耿于怀,但我只能对放弃追究。

    妈妈的医院告诉我,针对她的情况,这一阶段的治疗用了几种费用高昂而效果显著的进口药。

    这当然是郁家的授意。

    我知道,这笔费用,与其说是郁家对我的补偿,不如说是一种提醒。

    提醒我必须清楚地认识到,我差点丢掉的性命,和郁家的门庭声誉安定团结相比,有多么的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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