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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44第四十四章

    大定即纳征,乃是下聘之意,男方皆在大婚前一个月请媒人和全福人送聘礼和聘金等物,因为黛玉此时年幼,离大婚尚远,故眼下暂且不放,等及笄之年方下聘请期迎娶。

    又因今日是黛玉的生日,文定之后,周夫人命人送上一套衣裳,一双鞋袜,一百寿桃和一百束上等银丝挂面,众人此时方知,俱笑道:“真真是巧,既是好日子,又是生日,竟算得上是双喜临门了。”忙忙地都命随侍从备用礼物中挑出一份寿礼来。

    黛玉含羞带怯地一一拜谢,叫雪雁收了。

    永昌公主命人拿了两个荷包,荷包里各装一件小巧玉器,给黛玉作礼,因向贾母笑道:“今儿是花朝节,百花生日,倒真是个好日子,这么个伶俐人儿,莫不是天上的花神下凡?”

    贾母听了十分谦逊,道:“公主过誉了,生在二月十二的人何止她一个。”

    永昌公主笑道:“虽说生在这天的人也多,可是像令外孙女这样好的却寥寥无几。常闻人说你们府上的园子十分精致,趁此机会,不妨一游如何?”

    贾母忙站起来道:“荣幸之至。”

    复命邢王夫人在前面引路,等众人往退居之处更衣之后,自己作陪,去大观园里游玩,早有人先飞奔一步,各处吩咐一番,又命若宝玉在,请出去,以免冲撞各家女眷等等。

    因今儿是黛玉小定,宝玉十分烦闷,早被贾珍等人拉去吃酒看戏了,倒不在。

    众人以永昌公主为首,坐着小轿,从园门进去,右边东南角便是怡红院,左手第一处则是潇湘馆,便过了沁芳亭,穿了翠烟桥,先下了轿子去潇湘馆,走过石子漫的羊肠小道,梨花如雪,芭蕉如蜡,又有清泉潺潺,修竹亭亭,不觉称赞不绝,道:“好个去处!”

    待进了潇湘馆,人多屋小,一时都在院中赏玩,独永昌公主并桑母张夫人周夫人和贾母等年老位尊者进去小坐一回,却见西茜纱窗下,墨香满屋,永昌公主不禁问是何人所居。

    贾母答道:“因娘娘下了谕,叫姐妹们住在园子里,玉儿心疼我仍留在我那里相陪,这里便与她做了书房,偶尔闲了过来顽一会子,并不住在这里。”

    时值雪雁和汀兰等人端上茶来,黛玉亲捧奉给众人,周夫人早知不仅荣国府里的姑娘住在大观园里,还有贤德妃的兄弟亦在此,闻得黛玉只做书房而非卧室,既不违谕,又谨慎从事,心中十分满意,接了茶,含笑道:“做书房倒好得很。”

    永昌公主指着她笑道:“你吃了你媳妇的茶,能说你媳妇的书房不好?”

    众人方想起是黛玉亲手奉茶,一时都笑了。

    雪雁听了,感慨万千。

    出了潇湘馆,游过紫菱洲缀锦楼,出来过了蜂腰桥,顺势往北,环绕一周,众人往各处赏玩一回,至东边栊翠庵止,独避开了宝玉所住之怡红院,出了园子,皆叹为观止,向贾母道:“真真是搜神夺奇之至。”

    荣国府诸人闻言,自觉面上甚有光彩。

    雪雁心中暗叹,耗资百万构得此园,怎能不是女孩儿们的世外桃源?

    周夫人从荣国府回来,等到周大学士下了朝,方将白日之事说给他听,末了道:“咱们这儿媳妇书房里的书只怕比咱们家都多些,莫不是林大人只把书留给她了?难怪性子如此聪慧,能从一点儿动作中揣测出朝廷动向。”

    对于黛玉私议朝政,加以提醒,周夫人并不厌恶,反而又喜又叹,皆因他们家自来有规矩,凡是主妇须得读书明理,并知晓外面风向,并不仅仅只知道管家算账人情往来,因为只有如此,方能在外面应酬时,知道该和何人亲近,和何人疏远,或者从其中探知一些蛛丝马迹,再告知夫君,朝堂上小心,以免惹祸上身。

    周大学士疲惫地揉了揉眉头,道:“据说当年林大人无子,乃当儿子抚育教养,自与寻常女子有所不同。我这几日明里暗里地留心,朝堂上上皇的人果然和当今的人角逐起来了。”

    唬得周夫人忙道:“可曾牵扯到老爷身上?”

    周大学士淡淡地道:“只怕我和鸿儿已经卷入其中了。”

    急得周夫人险些红了眼,道:“那可如何是好?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上皇和当今权势各半,难分高下,老爷夹在其中,若是官卑职小还罢了,许能躲过,偏老爷是寥寥无几的一品大员之一,就在眼前,如何能不拿老爷作筏子?”

    周大学士苦笑道:“为今之计,须得暗暗偏向当今,方有一条生路可走。”

    上皇毕竟年迈,再放不下权柄,可一朝天子一朝臣,当今不过二十来往的年纪,相信很多眼明心亮之人该知道如何选择,他偏向当今,或许上皇在位时有所危机,但只要保住一条命,总有起复高升的时候。他周元今年不过四十来岁,是周家之主,妻儿之靠,可不想就此倒下,就算他倒下了,相信当今日后独掌大权之际一定会善待他的子孙后代。

    周元想通之后,倒不似先前那般忧愁了。

    周夫人听了他的意思,不禁眼泛泪光,哽咽道:“这是老爷最坏的打算,可是咱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咱们提防得早,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

    周元摇头道:“天子之争,只会越来越激烈,不会消停。”长乾帝急着掌权做主,太上皇不肯放权,仍希望自己是天下第一人,父子矛盾日益加深,只差一个契机便会爆发出来。

    周夫人心中一凉,沉默不语,看来他们家是真的躲不过这场纷争了,过了半日,她方轻声道:“既老爷已经如此说,要不要把衍儿涟儿和滟儿兄妹三个远远送走,咱们两口子在京城里没有后顾之忧,倒好些。”

    周衍、周涟、周滟正是周夫人下面的二儿一女,最小的周滟今年只有七岁。

    周元摆手道:“不必。若是远远送走,你我在京城中出了事情,那边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如何能善待他们三人?倒不如放在眼下,纵然是你我出了事,他们吃些苦头,但有你我护着,又有当今看着,比在外地无人做主惶惶不安的强,也算得是同甘共苦。”

    他既暗暗偏向长乾帝,长乾帝自有所觉,既然要善待老臣,那么就不会对他家人坐视不管,顶多上皇动手时,只他一人获罪。当然,若真是合家败落,全家问罪,他也无计可施了。远在千里,终究躲不过,还要白吃一顿苦头被押解进京。

    周夫人听完,忍不住垂泪道:“但愿是你我多想了。”

    周元叹道:“山雨欲来风满楼,但愿罢。”

    说完,提醒妻子道:“对了,鸿儿和林姑娘的婚事,你早些放了大定,聘礼多多添上些。”

    周夫人一怔,随即会意,点头道:“过两日我就亲自去荣国府和老太太商议,选个好日子请官配和全福人把东西送过去。”

    周元道:“越快越好。”

    周元夫妻二人的言语,外人一字不知,只有二人在送给周鸿的书信中,周鸿知道一二。

    周家防患于未然,荣国府依旧纸醉金迷。

    白日人散后,晚间贾母在上房设宴,给黛玉过生日,邢王夫人并薛姨妈、李纨等人皆有礼物相赠,或是一套衣裳,或是寿桃挂面,或是各色玩器,各人不等,姐妹们或是一绢一帕,一诗一画,又有凤姐在坐月子中不得起身,命平儿送来两件小巧的波斯玩器,外面赖大家的、林之孝家的、吴新登家的等等都有寿礼送来。

    黛玉重新换了一件新鲜衣裳,打扮得如同嫦娥仙子下凡尘,风致楚楚,往各处拜谢。

    贾母在上头看着,再看身边宝玉神色奄奄,不觉心头一痛。

    她自来最疼两个玉儿,满心盼着能成双,谁想竟然横出枝节,当今圣人赐了婚,只好委屈她的宝玉了,无论如何,抗旨不尊这种事她不允许发生,也不能叫两个玉儿坏了一丝一毫的声名体面,到此时,她暗暗庆幸当初黛玉没有住在潇湘馆。

    晚间宴散后,贾母沉吟半日,命鸳鸯找出当日和林如海的书信悄悄焚了,关于书信中两个玉儿结亲之事再无痕迹留下。

    却说黛玉忙了一天,浑身疲乏,回到屋里便躺在床上,道:“雪雁,东西收了记好,明儿别忘记提醒我去琏二嫂子那里道谢,她今日虽不曾出来,好歹大事都是年前她操办的。”

    提到凤姐,黛玉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既怜其病,又怒其为。

    原来黛玉文定之事在过年前乃是凤姐一手操办,又得了贾母指点,不想她年事忙完便小月了,也就是二月初,王夫人没有许多精神,大事自己做主,小事皆交给李纨协理,又命探春和她一起裁处,李纨偏是个寡妇,黛玉的好日子贾母不肯交给她,好在早早就预备妥当了,所以这日文定时贾母坐镇,吩咐下面料理,凤姐虽在病中亦时时遣平儿来看,并不忙乱。

    雪雁正分派众人登记造册装东西,随口答应了一声,暗叹凤姐好容易养了个哥儿还掉了,当初若是在家,说不定黛玉还能劝一劝,偏她们去山海关了,鞭长莫及,心中虽然暗感凄然,却也知是她自作自受,如今做了月子,还不肯消停。

    难怪贾琏和凤姐日渐离心,算算年纪,贾琏今年快三十了罢?别人在这个年纪差不多都能喝媳妇茶了,偏他只有一个女儿,凤姐又添了下红之症,眼瞅着绝嗣,如何不急?

    凤姐此人,真是只精明在小处了,大事糊涂得紧。

    紫鹃上来给黛玉揉揉肩背捶捶腿,以免她晚上入睡时浑身酸痛,道:“姑娘不在这半年府里出了许多事,先前忙着姑娘的喜事,我也没好意思说,等明儿闲了,我说给姑娘听听,虽不曾经历过,到底心里有个数儿才好。”

    黛玉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忽有人通报说妙玉打发小丫头送东西来,黛玉忙坐起身,命人快请。

    妙玉清高非常,甚至有一种过洁世同嫌的孤芳自赏,别人都觉得她乖僻,除了宝玉,也就黛玉与她好,妙玉常说她是个俗人,她也不恼,许是因为黛玉比宝玉更知她人在空门心在红尘的脾性,故每常闲了,或打发人送一书一诗,或邀黛玉吃茶赏花。

    雪雁一直很赞同黛玉和她来往,虽然三春钗云都是姐妹,但是真正能和黛玉同等契合的,却只有一个似僧非僧似俗非俗的妙玉,哪怕这个妙玉世人皆厌。

    小丫头捧着一个掐丝珐琅锦盒,含笑道:“我们姑娘说,今儿是姑娘大喜,又是姑娘芳辰,偏她今儿见了许多客,也乏了,就不亲自过来给为姑娘贺寿了,打发我把东西送来,说横竖我们姑娘也不知道呆到哪一日,东西早一日先给了姑娘,比别的东西好。”

    黛玉欠身道谢,道:“回去替我多谢你们姑娘,明儿我闲了,找她去再亲自道谢。”

    她素知妙玉脾性,并不推辞,只命雪雁收了。

    小丫头见状便告辞回去,也不留下吃茶。

    紫鹃奇道:“真真不知怎么说妙玉师父,明明是个出家人,偏身边的老嬷嬷和小丫头仍唤她姑娘,家常摆设一应罕见,世俗的好日子她也记得,不知送了什么东西给姑娘。”

    黛玉道:“她本就不曾拿自己当个出家人,何必强求她守着空门的清规戒律?”

    说着,亦生了好奇,叫雪雁打开看看。

    雪雁闻言一笑,启开锦盒,里头却放了两个巴掌大的小锦盒,上面放着一张帖子,是遥叩黛玉文定之喜芳辰之贺,忙递给黛玉,然后在黛玉看帖子时打开小锦盒,不禁吃了一惊。

    只见小锦盒里一个装着一对系着红丝绦的羊脂白玉龙凤璧,温润如脂,通透无瑕,雕工玲珑剔透,巧夺天工,衬着红绦子,十分夺目,跟了黛玉这么久,羊脂白玉雪雁也见过不少,但是这对龙凤璧当属羊脂白玉里的极品,且林家之物里也没有几件。

    雪雁看毕,忙打开另一个锦盒,里头却装着四颗桂圆大的珍珠,明润光洁,十分罕见。

    紫鹃吃惊道:“这样的珍珠,府里都找不出几颗来,这样的玉,我更是只在老太太身边见过,妙玉师父从哪里得来的?玉还罢了,虽罕见也能得,只是这珍珠,难得的是居然一般大小,一般圆润,乍一看跟同一颗似的。”

    黛玉神色平静,并不在意,道:“她原是仕宦之家的小姐,虽然进了空门,但是父母亡故时,留下了不少东西给她,去年咱们随着老太太游园,在她那里吃茶的场景你忘记了?老太太吃茶用的成窑五彩小盖钟就是一件古董,别人只道满府里找不出几件来,却不知在她眼里不过是个吃茶的器具,并没有放在心上,她当是俗物,我又何必太过在意?”

    说完,只把帖子珍而重之地压在案上书下,打算明日亲自过去道谢。

    雪雁不禁笑了起来,的确,在别人眼里只看到珠玉之珍贵,却不知在这二人眼里真真是当成寻常之物,不萦于怀,而妙玉也是真和她好才赠送与她,不怕黛玉觉得她是炫耀。

    她看了盒子里的珠玉二者,忽而一笑,道:“这妙玉师父倒也有趣。”

    黛玉瞪她一眼,嗔道:“多嘴多舌,快收了罢!”

    说完,复又躺回床上,由着雪雁收拾。

    紫鹃听地一头雾水,看黛玉无意多说,不禁拉着雪雁问道:“莫不是其中还有什么意思不成?好妹妹,快说给我听听。”

    雪雁合上锦盒,轻笑道:“人常说,珠联璧合,如今珠子有了,玉璧也有了,只是契合不契合,要不要弄个珠联璧合,却得姑娘自己日后自己来说个一二。”

    紫鹃听了,目瞪口呆。

    雪雁忙忙碌碌,半日方完,彼时黛玉早已洗漱完更衣入睡了。

    她忍不住看了紫鹃一眼,两人俱是一笑,各自去洗漱了,虽然疲累,却都欢欣无限。

    次日省过贾母,黛玉去探望凤姐,可巧碰到凤姐吩咐平儿去将自己的话传给李纨和探春,又吩咐这件如何行事,那家该送什么礼,不及听完,便自行掀了帘子进去,道:“我说你好生将养才是,事情都移交给大嫂子和三妹妹了,你何苦劳心劳力,弄得自己越发憔悴?”

    凤姐见黛玉进来,忙让座,叫平儿去传话,又命小红倒茶,嘴里道:“家里那么些事情我不管谁管呢?怎么妹妹亲自来了?有什么话,随便打发个丫头来就是了。”

    黛玉喝了一口茶,嗔道:“你这话无理,随便打发丫头来,当我是什么人了?”

    凤姐闻言一笑,心里十分熨帖。

    黛玉看她裹着杏子红绫被,越发显得面色发黄,毫无血色,竟比她从前病情最重时气色还要差十二分,想起素日从雪雁处听来的事情,心中五味杂陈,不知从何说起。

    凤姐暗暗诧异,笑道:“妹妹有什么话只管直说。”

    黛玉已经忍了多时,抿了抿嘴,半日方道:“你从此以后,都改了罢!”

    凤姐一怔,不解道:“妹妹这话是何意?我竟不懂?”

    虽然贾琏和凤姐私下贪墨了不少东西,但是黛玉一向和她好,尤其是去年生日之后,凤姐几乎是以贾母马首是瞻,故直言以对,道:“你怎会不懂?你是做大事的人,精明厉害,什么事儿都敢做,只是我都知道了,何况别人呢?”

    凤姐心头大震,脸上不觉现出一丝犹疑之色,只是她素来强横惯了,最不怕阴司报应,倚仗荣国府之势,王家之权,没有她不敢做的事情,故丝毫不担心自己做的事情有何后果。

    虽然黛玉不耻凤姐所为,但她不过是个外人,虽和凤姐好,却不好指责她什么,也无能为力,只是可怜了死于她包揽诉讼重利盘剥之事的人,道:“原不该我多说,只是那些事样样都是杀头的罪过,你为了几个钱如此,到底能得什么好处?”

    凤姐强笑道:“妹妹的话,我越发不懂了。”竟是不肯承认素日所作所为。

    黛玉心里轻轻叹息一声,起身道:“我和嫂子好了一场,才有这些话,嫂子好歹思量思量,若觉得有理倒好,若觉得无理,我竟不能了。我须得栊翠庵找妙玉,就不多陪嫂子了。”

    雪雁站在外面廊下和小红说话,见黛玉出来忙跟了上去。

    进了园子,走在路上,黛玉叹道:“凤姐姐竟不肯承认呢,大约也不愿意罢手。”

    雪雁道:“琏二奶奶忒胆大包天了,这些事做惯了,那么多的银子在前面招手儿,如何能罢手?若是琏二奶奶多读了几本书,多知晓些律法道理,也不至于此。”

    黛玉摇头道:“那也未必,敢做这些事的,不过是贪婪作祟。”

    雪雁倒很赞同,点头道:“姑娘说的是。”

    黛玉一路默然无语,行了半日,将及栊翠庵时,忽然止住脚步,看着流水出神,半日方道:“琏二嫂子小月了,身子着实亏损,我瞧着脸色就能看出来,怕是以后不能了,恐怕琏二哥哥有的事情出来呢。”

    雪雁惊叹于黛玉对于此事的敏锐,可不是,以后还有尤二姐之事呢,虽然不过是好色才偷娶了尤二姐,视国法于不顾,可在贾琏心里未尝不是为了子嗣恨上了凤姐背地里与尤二姐盼着凤姐早死。无子,贾琏就不能承继贾赦的爵位,就算继承了,日后无子继承,照样便宜了别人,虽然不到他袭爵时荣国府就败落了,但是他们可不知道自己家最后的结局。

    雪雁极不喜贾琏和尤二姐这一对,尤其是尤二姐,虽然改过自新是好事,但是她不过是盼着凤姐早死自己好进来做正室才偷偷嫁给贾琏,并不无辜,斗不过凤姐惨死,没什么值得可怜的,作为正室,维护自己的利益,凤姐的手段也没有错。

    贾琏为了美色和子嗣偷娶,不顾妻义私咒凤姐,尤二姐为了改过自新和终身有靠偷嫁,亦盼凤姐亡故,凤姐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借刀杀人,状告贾琏,此三人都不无辜,却都糊涂透顶,真真应了那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雪雁轻声回答黛玉道:“到那时,也不知是怎样的是非风雨。”

    黛玉苦笑不已,到了栊翠庵门前,心中抑郁方略略消散,只见妙玉从庵内迎了出来,眸清如水,眉黛远山,一身水田道衣飘逸出尘,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真不愧是出自姑苏山水之中的女子,身上天生有一种如兰似水的气质。

    雪雁心中品度,比之黛玉,妙玉更显得好看些,皆因黛玉年方十三,而她已二十矣。

    到了庵中,见花木繁茂与别处不同,黛玉不禁笑道:“到底是你这里的花木好看,园子里花木虽好,可是修剪得太勤了些,且常有姐妹丫头掐个花儿朵儿,败落得可怜。”

    妙玉笑道:“能得你一赞,也不枉了花木来尘世一场。”

    说着,请她到禅房里小坐。

    黛玉坐在她家常打坐时的蒲团上,看着妙玉亲自扇风炉烹茶,笑道:“上回在你这里吃了一杯雪水,你说我俗,这回吃的是什么水?依我说,不拘什么水,只要烹出来的茶好,那就是好水,偏你还分个什么雨水、雪水,到底不如山泉水来得干净。”

    妙玉抿嘴一笑,道:“都过去多久了,你还记着?”

    黛玉接过她递来的茶,却是寻常的紫砂茶碗,不是上回的古玩奇珍,便点头笑道:“吃茶还是咱们那里的紫砂好。怎能忘?跟你好了那么些时候,偏得了你一句大俗人。”

    妙玉听了,不觉莞尔,又递了一杯给雪雁,雪雁顿时有些受宠若惊。

    黛玉在旁边道:“她给你,你就接着,能得她入眼的,满府里找不出五个手指头来。”

    雪雁含笑接了,先闻其香,方抿了一口,细细品味,只觉得自己平时喝的茶虽好,竟远不及眼前一杯,怪道妙玉敢自傲,的确是烹得一手好茶。

    妙玉坐在黛玉对面,持着茶碗道:“你这丫头很好,你的造化大半由她而来。”

    黛玉和雪雁听了,俱是一怔。

    半日,黛玉方笑道:“你说得不错,若不是她陪着我,我哪有今日今时?”

    妙玉道:“你的八字和你的命运不合,面相上也有痕迹,我推演了好几年方得出一二,却不能得知全貌,若我师父还在,她老人家精演先天神数,倒能知道,只可惜我所学不精,只隐约知道全赖你这丫头的契机,你的命格儿方变了,恐怕还能做到侯爷夫人呢!”

    黛玉扑哧一笑,道:“这些你都能算出来?若是你果然有此神技,早该名声远扬了,还怕没有香火供奉你?偏躲到这里来。”

    妙玉道:“我也不稀罕那些香火,他们只想着算富贵,却不愿意听灾厄,总想依靠什么算命来判定一生,殊不知人是万物之主,天生灵性,命运本来就是虚无缥缈之物,若自己没本事,就算生得富贵,也掌握不住自己的命运走向。”

    雪雁听得不断点头。

    的确,命运就是掌握在自己手中,应该是人来左右命运,而不是命运来左右人。

    黛玉心中一动,顿时觉得豁然开朗,从前她听雪雁嘟囔过什么命运都是在自己手里的,靠天靠地靠人靠山靠命运,都不如自己去挣一挣,说不定能有转机,她们主仆二人的的确确是从绝望中挣出了眼前这份前程。

    看着雪雁赞同妙玉的言语,黛玉忽而一笑,向妙玉问道:“既然你善于看相,且瞧瞧我这雪雁明儿如何?”

    妙玉没有继续看雪雁,只道:“心性影响面相,一旦心性变了,面相随之改变,就好比你,也是如此,我看不出什么来,只知道这雪雁造化不浅,至于是什么造化,我就不知道了。若是有生辰八字,说不定还能推算些什么来。”

    黛玉听了,便叫雪雁说来。

    雪雁无奈地将自己的生辰八字说了。

    妙玉听完,皱眉道:“奇了,这生辰八字和雪雁合不上呢。”

    雪雁顿时一惊,看来妙玉果然有几分真本事,当然合不上,她毕竟只是占用了雪雁的肉身,而灵魂却来自异世。

    黛玉蹙了蹙眉头,道:“怎么合不上?”

    妙玉笑道:“我终究不精于此道,虽说合不上,可是先前的命不好,孤雁之命,倒不如眼下,瞧来应该是她的命先改了,故你的命也改了。不管如何,这是好事。”既合不上,她就不用这份生辰八字来推演雪雁之命了。

    雪雁听到这里,真的相信妙玉的师父精通先天神数了,连嘱咐妙玉的话都大有深意。

    可是,她何以落得那样悲剧的下场?

    妙玉丝毫不知雪雁的想法,说完此事,便絮絮叨叨和黛玉论起来琴棋书画,忍不住又起身到庵内院中赏花联句,你一句,我一句,才思敏捷,不相上下。

    及至告辞时,妙玉朝小丫头使了个眼色,小丫头捧上一个玉盘,盘中皆是珠宝物件。

    黛玉诧异问道:“你这是何意?”

    妙玉指着雪雁道:“世间万物,有因有果,这些俗物我用不上,给她用在该用之处,说不定还能积些福德。”

    雪雁亦是推辞不受,她跟黛玉算得同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黛玉给什么也不客气,可是和妙玉非亲非故,焉能收下这偌多财物?瞧着玉盘不小,约莫有三五十件呢。

    因此雪雁说道:“师父亲自请我吃了一杯茶,已经是我极大的福缘,何必给这些俗物?”

    黛玉在一旁道:“正是,你若果然对她好,下回我再带她过来,你给她一杯茶吃就行了。”

    妙玉想了想,笑道:“我竟俗了,你说得很是。”

    虽然如此,还是从玉盘中挑出一件来递给雪雁,道:“你不肯全部收下,那就只收这一件罢,好歹来了一回,留作个念想儿。”

    雪雁闻言见状,只得收了。

    妙玉很是欢喜,又道:“你宫中还有故人,若得一去,想必能得意外之喜。”

    黛玉和雪雁一怔,意欲问时,妙玉已经回身关门了。

    黛玉看着雪雁问道:“她怎么知道你宫中有故人?莫不是说的于公公?”

    雪雁也认为妙玉说的是于连生,便扶着黛玉往下面走,一面走,一面道:“宫里是什么地方,岂是我一个小丫头能进的?倒是于大哥的确是故人。就不知道这妙玉师父到底是什么心性,说了那么些话,很有道理,想来这句话也不是无的放矢。”

    黛玉叹道:“她是个奇人呢,我没见过比她更博学的人,宝姐姐也不如,只是从来不给别人推算,若不是今儿来,我还不知道她有这一项本事,她既肯告诉你我,想来是信我们,我们回去后别告诉别人,免得都来打扰她。”

    雪雁点头道:“我理会得。”

    倘或府里人知道,岂能忍耐住?必然会来打扰妙玉推算命运。

    黛玉因问妙玉给了什么,雪雁只知是一块玉佩,并没有细看,此时听黛玉询问,便从荷包里掏出来,二人一看,却是一块玉雕的大雁,用红绳系着,约莫寸许方圆,质地和她送给黛玉的龙凤璧一模一样,想来是同一块玉上雕琢出来的。

    黛玉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不解道:“怎么偏送了一只玉雁呢?”

    雪雁笑道:“随手拿的一个,哪里会留心是什么东西。”

    黛玉复将玉雁还给她收着,道:“她这人我素来看不透,必然不会无缘无故地送你一只雁。今儿天晚了,等下回见她再问问。”

    两人出了园子,却见紫鹃迎了上来,笑道:“姑娘说去看琏二奶奶,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黛玉笑道:“看过了琏二嫂子,去了栊翠庵。你来做什么?”

    紫鹃道:“现今太太命大奶奶和三姑娘管家,恐大奶奶和三姑娘失于照看,又请了宝姑娘监管,现今都在这园子门口的三间议事厅里,恐姑娘不知,故来说一声。还有昨儿热闹得很了,史大姑娘染了时气,卧病于蘅芜苑里,姑娘别忘记去探望。”

    等她说完,黛玉便先皱眉道:“云丫头素来身强体壮,又爱取乐,怎么我还没犯病,她倒先倒下了?可请了大夫吃了药?”

    紫鹃在另一边扶着她往外房里走去,笑道:“姑娘这一二年何曾犯过旧疾?别红口白牙地咒自己。史大姑娘已请过了大夫用过了药,大家都去看了,只差姑娘。”

    黛玉道:“用过午饭在过去,这会子怕外祖母房里催饭了。”

    路过议事厅时,只见来往回话之仆从络绎不绝,黛玉皱了皱眉头,又见李纨和探春带人出来,想是散了,却不见宝钗人影,不禁低声询问紫鹃。

    紫鹃抚掌笑道:“我忘了,这里只大奶奶和三姑娘议事,宝姑娘却在上房呢。”

    黛玉听说,微微叹了一口气。

    李纨和探春刚出了议事厅就看到黛玉亦往贾母房中走去,忙过来道:“从哪里来?”

    黛玉说了,然后瞅着二人笑道:“我现今不住在园子里,你们姑嫂两个可管不得我!听说你们在园子里自有厨房另外吃饭,怎么也跟我去外祖母房里?”

    探春不等李纨说话,便先笑道:“园子里虽有厨房,可我们在园子门口议事,厨房却在园子最后面,谁耐烦走一趟?还不够累的,故早已吩咐了叫人把份例送到老太太房里,我们再去讨老太太房里的好饭吃。”

    黛玉见她神采飞扬,意气风发,不禁笑道:“如今你也是管家姑娘了,倒也吩咐得。”

    雪雁却不以为然,管家这种事在荣国府里算不得好差事,劳心劳力还落得埋怨,探春之才十分出色,奈何荣国府早已腐朽之至,终究不得长久。

    反观李纨十分聪明,凡事不出头,既有探春出面,又有宝钗监管,横竖怨不得她,人人都说她尚德不尚才,是个菩萨人,殊不知能把自己房里和儿子房里管得井井有条,一点儿乱子都没有,李纨岂是简单人?

    到了贾母房中吃饭,邢王夫人俱在跟前伺候,贾母早已知晓园中诸事,道:“好孩子,难为你们两个了,那么些事情,亏得你们太太交给你们,若是别人,哪里管得来。”

    探春笑道:“太太交给我们做,也是心里疼我们。”

    贾母听了神色淡淡的,道:“既交给了你们,你们就好好料理,别惊动了亲戚。”

    探春笑着应了。

    李纨低眉顺眼地给先给贾母端菜,一言不发。

    好容易吃完饭,黛玉急忙借口回房,一面吩咐紫鹃去拿衣裳来换,好去探望史湘云,一面对雪雁叹道:“二太太太心急了些,不若老太太稳得住。”

    雪雁见房中无人,方低声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老太太迟迟不松口,二太太怎能不急?不过是告诉府里上下人等,正经把宝姑娘当做是宝二奶奶,将来是要管家理事的,府里上下都是聪明人,哪里还不明白二太太的用意?”

    黛玉摆摆手,道:“横竖与我们无关,探丫头是个聪明人,不久就明白了。”

    雪雁点头称是。

    午后去史湘云房里探病,湘云最是静不住,又爱说爱笑,现今宝钗并李纨探春等人管家理事,自己和迎春惜春邢岫烟等人说不上话,拉着黛玉说个不停,央求她明日再来。

    黛玉无法,见她可怜,没一个人过来,只得应了,接连数日,每日都带着雪雁一同来探她,或是说笑,或是看书作诗,直至湘云痊愈,能出了园子走动方好。

    这日黛玉正在自己房里和迎春赶围棋,湘云和惜春在另一边说话,宝琴看雪雁写字,正极口夸赞间,忽听有人进来说道:“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昨儿死了,这会子赵姨娘正在三姑娘那里闹呢!”

    湘云要去看,黛玉忙止道:“他们在议事厅管家,你去做什么?”

    迎春也劝她道:“正是,这会子去,面上都不好看。”

    湘云听了,只得作罢。

    过一时,听说事情已经在平儿过来时完了,湘云正要说话,又听得有人说周大学士家下了拜帖给老太太,说不日前来商议大定之事,她立时推了黛玉一把,笑道:“姐姐大喜了。”

    黛玉听了却是十分忧心,周家下定,女方必要回礼,现今谁来主事?总不能叫李纨一个寡妇人家和宝钗探春两个姑娘家做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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