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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25第二十五章 几番问答,一派和乐

    浔阳侯纪伯渊端坐台阶之上,见纪安然进来,露出一抹慈蔼的笑容。他年近七旬,精神矍铄,长髯飘飘,常年练武的身板硬朗笔挺,举止之间又带着一股儒雅之气。慧芸公主坐在丈夫身边,端着一张笑脸,看纪安然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柔和。

    纪安然规规矩矩行了礼,纪伯渊抬手向她招了招。纪安然走上前去,慧芸公主抱她坐在席边,捏着她的手:“可怜,这么小的孩子,那贼人也忍心。”

    其时胡凳胡椅已传入中原,但高门世家将胡坐视为失仪之举,正规场合是绝对不能胡坐的。纪安然占据着席上小小一角,脊背挺得笔直,臀置于踝上,双手叠放于腿上,坐姿端正,脸上带着乖巧的笑容。这位亲昵地搂紧她的老妇是一位未出阁时声誉就很不错的公主,据说是今上的姑姑们中最温柔贤淑的一位,嫁入侯府之后也不摆什么公主架子,令小辈们无须尊称其爵位。但纪安然不喜欢她。这个慧芸公主给她的感觉和她从前的祖母非常相似,反倒是浔阳侯纪伯渊,一身儒将气息,笑容温雅爽朗,和那个阴沉冰冷的祖父反差很大。

    纪伯渊哈哈一笑,伸出大掌拍拍纪安然的肩背:“小十九,不要这么拘束!”纪安然“腼腆”地低下头。

    “你看,这是什么?”纪伯渊一脸神秘地从身后侍从手里拿过一只大大的木匣。

    纪伯渊鼓励她:“打开看看。”

    纪安然打开匣子,眼前一亮。匣子里躺着五个巴掌大的泥塑玩偶,有九头鸟,三尾狐,一只猴头燕,一只生着金鱼尾巴的猫,唯有中间那只怪诞的大眼小兽实在看不出是什么。五个泥塑玩偶用色大胆,想象夸张,神态生动,摆在一起鲜艳夺目。

    泥泥狗?!纪安然轻轻摸了摸中间那只小兽,葱白如玉的手指和宝蓝色的兽身对比强烈。纪伯渊抓出那只小兽,塞进纪安然手里:“喜欢就拿着玩儿啊。”

    纪安然轻声道:“谢谢祖父。”周氏身边一个婢女捧走匣子。纪安然微微低着头,摆弄着手上这只和泥泥狗差不多的小东西。

    华灯初上,明光晕彩下,男男女女身上各种金饰宝石闪得人目眩神迷。纪安然抬起睫毛扫了一眼,下方大人们正襟危坐,抬头看着浔阳侯。偶尔和邻座交流两句,眉目和煦,唇角含笑,一派家和融融景象。小孩子们乍一看也端着小大人样子,却在父母没注意的时候忍不住眼珠滴溜溜打转,时不时偷觑大家长一眼,再看看纪安然。有几个年纪小的对她手里的泥泥狗露出羡慕渴望的神色。

    纪伯渊说:“……那里家家户户都会做这玩意儿,每逢节日,用它祭祀女娲、伏羲。听说这东西由上古图腾演变而来,可以避灾祈福,是吉祥物。当地小孩儿也把它当作玩具,很喜欢玩。他见这东西有趣,就捎带给我一盒玩赏。”

    “都是父亲太过清严廉正,他们受父亲恩惠,却无法报答,这才想方设法寻些稀罕精巧又不贵重的物件来讨父亲欢心。那沈之舟听说素有才名,没想到为人倒不迂,虽没有送最可父亲心的名家字画,却也算别出心裁。”

    这声音耳熟。纪安然转头看去,说话之人虽也和别人一样端坐案边,只那神情姿态怎么看怎么透出一股慵散闲适来,墨黑的长发玉冠一束,铺泻在月白锦衣上,流云广袖,手执铜樽,凤目在明光下波澜潋滟。

    和那水光滟滟的眸光一对,纪安然心头一跳,莫名浮现出一句诗——“任是无情也动人”。

    纪安然眸光一动,暗扫一圈,心想:“纪桓在父母眼里最为受宠,恐怕不单单因为他排行最幼,还为他的口甜舌滑和容貌俊丽吧?”

    纪伯渊道:“你当那些名家字画是大白菜,那么好寻?况且我爱的就那么几个,来来去去也收藏得差不多了。反而是这种小玩意儿,既可玩赏,又能了解当地民风。”

    韦氏在对面给丈夫狠狠使了个眼色,向来比较寡言的世子憋出一句:“父亲说得极是,儿子受教。”

    纪桓抿了抿唇角的酒,舒眉笑道:“真正懂得字画的人都有自己喜欢的风格和大家,不似那等附庸风雅的,根本没有自己的见解。字画落在他们手里,犹如明珠蒙尘。再说这些玩偶,在父亲眼里是民俗,精巧趣致,在有些人眼里就是不值钱的货什,登不得大雅之堂。也只有父亲这样坦荡广阔的心怀,兼容并包的胸襟,不被世俗之物所扰,才能慧眼识珠,看出它真正的价值,也才有人敢送。儿子敢说,这个沈之舟绝不会送别的大人这么一匣子小玩偶。”

    纪桓单手支颐,形容温雅中略带几分慵懒,声音清朗明润,侃侃而谈,便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这个男人说话的声音听在耳里本身就是一种享受。

    厉害啊!纪安然暗自佩服,明明是那个什么沈之舟专程寻来的外地小玩意儿投浔阳侯之好,偏给这人说成是浔阳侯高风亮节一样,顺带还意有所指地贬了某些人附庸风雅——纪安然对男人们外面的交际圈一概不知,不知道这是暗指哪个,但是看纪伯渊手抚长髯微笑,显然听得心情大好。

    说实话纪桓的马屁直白而不婉转含蓄,更没什么修辞文采,但是正好踩中纪伯渊的心思。他得宠这么多年是有道理的。纪安然看着他,暗想,自己要是有这么一条舌头,也不会在这两位大家长面前当了这么多年的隐形人。

    她觉得说话是一门艺术,溜须拍马要靠天赋。显然纪桓别的地方不怎么样,这一点老天是厚待他的。

    纪伯渊咳了一声,道:“什么心怀广阔兼容并包的,不过是给孩子玩耍的泥偶罢了,也值得你拿来说道,要给外人听见,还不笑掉大牙。”

    老五纪橼抢着道:“外头不知多少人仰慕您的学识人品,是父亲向来低调谦逊罢了。九弟的话要真传出去,别人争先效仿还来不及,怎么会笑话?儿子只怕到时候这小泥偶的身价要狂涨一番了。”

    纪伯渊哈哈笑骂:“不要脸的东西!哪有这样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你不害臊我还害臊呢!”对旁边慧芸公主道,“看看你生的好儿子,一个比一个能说会道,全来挤兑我来了!”

    慧芸公主笑道:“儿子们孝顺,你还不满意么?”她这么一开口,底下儿媳们像是得了什么指令一样,纷纷言笑晏晏地凑趣,紧跟着是孙子孙女们,连几个较为年长的曾孙也童言童语,好一番大家族热闹乐和景象。

    纪伯渊带着笑,偏头对纪安然道:“小十九,这次在外面没吃什么苦头吧?”

    他一开口,底下就安静了。纪安然眼角瞥见周氏神情有点紧张,也不知是也想知道,还是担心纪安然答得不好惹纪伯渊不高兴。

    “还好……”纪安然有点迟疑。程菁的事不能说,就好多都不能说。她想装吓坏了,但是一对上纪伯渊那双鹰隼一样锐利的眼,她突然觉得还是不要做作为妙。她可不是专业演员出身,众目睽睽之下装幼稚天真没问题,毕竟年龄摆在那里,人家本来就先入为主了,但是装吓傻了,好像挑战难度略高,她从回来到现在不要太平静太自然。这会儿突然就傻了?连个过渡都没有啊。

    纪伯渊瞠目:“还好?”就这样?

    纪安然也觉得太敷衍了,硬着头皮补充:“吃的是粗茶淡饭,但是没饿着。睡的是硌人的小木床,但是没冻着。安然虽然害怕,但是心里知道自己一定会得救的。”

    纪伯渊听完,没说话。

    纪安然正有点不安,纪伯渊突然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高声道:“好!好!好一个‘还好’!果真是我纪家的好女儿!桓儿,你生了一个临危不惧、心志坚强的好孩子啊!”

    纪桓摇了摇手中的酒,朝纪安然投去一瞥:“多谢父亲赞赏。小丫头勉强还行,没给我纪家丢脸,不枉她身上流着父亲和母亲的血。”

    纪伯渊重新打量了纪安然一番。这孩子似乎不怎么敢抬头视他,身前虽然暂设了一个小案,但对于上面的水果糖水也没怎么动,一副拘谨模样,说话细声细气,形容娇怯。但他听她此时应答,却又咂摸出一点不同的味道来,继续追问道:“你怎么就知道一定会得救呢?要是援兵未至呢?”

    纪安然傲然道:“我乃堂堂浔阳侯和慧芸大长公主的嫡亲孙女,自当逢凶化吉。”

    纪伯渊淡淡笑了笑,又问贼人面貌,和她说了些什么。纪安然一会儿说那贼子是个驼背老头儿,一会儿又说是个妙龄女郎,前言不搭后语,偏偏描述得绘声绘色,看下头几个小萝卜头听得入神紧张,就像跟她一起被掳了一遭似的。

    纪伯渊一时听得昏头涨脑,一时又像身临那间关押纪安然的小屋,随着纪安然的叙述,一会儿出戏,一会儿入戏,不由皱着眉头喊道:“好了好了,后面的我都晓得了,不必说了。”深深看了纪安然一眼,暗道:“听说这丫头口齿伶俐倒是不假,只是这叙事的思路怎么时断时续的?尽记得些没用的。”

    他自然想不到,纪安然只是为了不暴露程菁的秘密,说到某些地方的时候只好乱混一通。不同于纪伯渊的郁闷,纪安然暗自庆幸:“还好我有年龄这个大盾牌,否则撒这种真真假假的谎真要打好腹稿先。”

    一老一少各怀心思中正式开席了,纪安然被放回周氏身边。堂中一下子安静下来。虽然不像古礼所写那样严格遵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一边吃饭一边说话着实不雅,是以言语交流变得很少,基本上只有敬酒声,偶尔浔阳侯和公主说了句什么,再有晚辈搭句腔。

    就在菜色上了大约三分之二,席间推杯换盏又热闹起来的时候,一个小丫鬟迈着碎步低头从后面跑进来,在慧芸公主的贴身侍婢绿翘耳边说了几句话。绿翘脸色微微一变,飞快扫了一眼堂下,在周氏身上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她上前两步,执壶为公主续酒,起身时低头向公主耳语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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