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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皂荚沟

    多年以后,当年老体衰的梅女像只干虾一样,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回首往事的时候,仍然无法掩饰当年的恐惧,她瑟瑟地颤抖着骨瘦如柴的手感叹道:

    “我的两个男人死时,都把肚子吃成了一座小山……他们没有当了饿死鬼……我能活下来,是马驹的魂回来救了我……”

    马驹是梅女的第二个儿子。

    梅女一生中嫁过两个男人,生过三个儿子。他们像走马灯似的,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被陆陆续续地埋进了泥土里……他们全都死了,死在了那不堪回首的三年大饥慌时期……

    梅女的头一个男人二娃,这是全村最最幸福地死去的一个,他是吃饱了撑死的。他一口气吃下去了三十七个馒头,他死时把肚子吃成了一座小山。对这个男人梅女没有爱也没有恨,但对他的死她刻骨铭心。她和他在一块儿共同生活了八年,给他生下了两个儿子……

    梅女的第二个男人俊生,是在二娃死后两年的一个正月初十死去的,他死时也把肚子吃成了一座小山。当他从茅坑里走出来,提着裤子惊叫着:“梅女,我流月经了……我像娘们一样流月经了……”

    梅女曾偷偷地笑过,她不知道他也会死掉。他饿急了去吃白土(注:观音土),拉不出屎来憋破了谷道给活活憋死的。对这个男人的死,梅女肝肠寸断,她自小和他在一个村里长大和他相好。她曾打算要给他生一群儿子,但他死时一个亲生儿子也没有……

    最不能令梅女释怀的是牛犊的死,这是她的大儿子。二十年后,她才确切地知道了他的死亡。二十年的时间里,她在清明节时没给他烧过一张纸,没给他点过一支香火,她一直以为他还活着。

    一想起牛犊,梅女的心情久久地不能平静。牛犊死时才八岁,他是被村里饿急了的后生们骗到麻姑山上,偷偷打死后吃掉的。他死时瘦成了一根包谷杆,身上一点肉也没有了。他们剥他腿上的皮时就像是剥一截小树的皮……想起村里的后生们,梅女满肚子的恨,要不是他们兴许牛犊如今还活着。

    尘封多年的往事,像爆发的山洪样向梅女涌来。梅女想起死后被老鼠啃烂了脸的爹;想起死后臭得村里人睡不觉的“花木兰”;想起被村里人偷偷吃掉的狗娃爹……想起了瞎老汉,和他那幅骇人的《喜鹊迎春图》……

    梅女的娘家在皂荚沟,打梅女爷爷的爷爷记事起村子就叫皂荚沟了。皂荚沟以沟两旁茂茂密密的皂荚树而闻名,这些树是何人在何年何月种下的,村里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楚,人们清楚的是方圆百十里的人都管这条沟叫皂荚沟。

    皂荚沟的后生们外出到镇上去揽活,镇上的老少爷们闭着眼睛也能认出来,看看他们酱黑色的脸和满身的皂荚味,就知道他们是打皂荚沟里钻出来的。皂荚沟的后生们如同皂荚沟的皂荚头顶长角脚底带刺,个个都非等闲之辈,遇事一个比一个精明能干。往年这沟里出过不少好汉,也出过不少土匪。后来日本人来了,他们嫌沟里的树太碍事,一把火把这些树烧得一干二净。烧了这些树,人们倒也不心痛。皂荚树本来就不值什么钱,果不可食木不可雕。没了这些树,村里人也没觉得日子与往日有什么不同。日本人走后,村里几个闲来无事懂点阴阳风水的老先生,要求村子更名的声音不绝于耳。叫朱家庄的村子里必然有朱姓的人家,叫高家河的村里必然有高姓的人家。皂荚沟里没了皂荚树,村子只能虚得其名。村名犯了地名这绝非儿戏,弄不好全村人都要跟着走霉运。本来改个地名也是小事一桩,然民国政府忙于战事硬是拖着未决。这几个多事的老先生死后,村里再也没有人提过改名儿的事,皂荚沟至今也还叫这个名儿。

    皂荚沟村子不大,经过十几年的战事,村子里连同老弱病残总共不到三十户人。就这区区的三十户人遇事总尿不到一个壶里,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常打得头破血流。皂荚沟的男人们虽然性格强悍,而妮子们却个个温柔端庄秀丽无比。皂荚沟里出美女与出皂荚一样是出了名的。在皂荚沟梅女是美女中的美女,然自古都是红颜多薄命,是美女却未必有好命。

    梅女清楚的记的,她是在一九五零年三月刚交二十岁时,被牛二娃用一辆牛车从娘家接到迷失沟去的。

    “富正月、穷二月、饿死饿活在三月。”三月里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牛二娃这个憨憨是在破费了三十担麦子、五捆棉花和一千万块钱(注:一九四七年发行在解放区的第一套人民币,与一九五五年发行的第二套人民币的兑换比率为一万元兑一元。本书在一九五六年以前提到的货币均是第一套人民币。)的巨额聘礼才把她娶走的。要不是爹打窑给砸断了脊梁瘫在炕上,家里的光景烂了包,说啥梅女也不会嫁给牛二娃这个憨憨。

    在皂荚沟梅女是村里数得着的俊妮子,村里人都说这妮子注定不是这几条沟里的人,长大了怕是要嫁到沟外面的大户人家享福去。这些话传到梅女爹高明德老汉耳朵里,老汉面子上不说什么心里却偷偷地乐开了。梅女娘死得早他把她拉扯大不容易,指望着她能让高家人在村里人面前抬起头来。

    到了梅女十五六岁时说媒的都快要把门槛踏破了,明德老汉迟迟没有应下来。倒不是他老汉眼高,他有自己的算盘哩。一来梅女还小,他怕她到了婆家受气。这些年她跟着他遭了那么多的罪,再干几年等家里攒下点底子了,给她置一套好嫁妆嫁过去。到了婆家,也就不用看人家的脸色听人家的闲话了。二来家里也确实离不开个人,屋里的活外面的活都少不了她,况且儿子梅生还小才交十三岁。

    当梅女大了初醒男女婚嫁之事后,就在心里暗暗地思量起村里那些个后生来。除了住在村南头泡池子边姚家的俊生,梅女没有一个能看上眼的。梅女打小和俊生一块长大,对俊生知根知底。在皂家沟这两家说来也真是有缘,原先俊生家和梅女家是住在一搭里的,两家中间隔着一个小小的土圪崂。梅女家在圪崂的这面,俊生家在圪崂的那面。梅女家住着梅女爷爷留给梅女爹的一孔烂窑洞,她一家四口就挤在这一孔烂窑里过活。而俊生一家三口,也挤在一孔先人手里留下的烂窑里熬日子。后来日本人和游击队打仗,日本人的炮弹不偏不倚地打在了俊生家的窑面上,炸塌了俊生的窑。俊生爹只好在村南头泡池子边的土崖上戳了孔小窑洞,一家人搬过去凑合着住。

    俊生还没搬家时,梅女妈常带着梅女和梅生,来俊生家里串门拉家常。俊生爹没事时也爱和梅女爹凑在一起谝闲,这两家好得就像一个葫芦分出来的两个瓢。梅女家里要是做上一顿好吃的,梅女妈常叫梅女往俊生家窑里送一碗。俊生妈也常常装一碗自家的好吃食叫梅女端回去。这两个苦命的女人,宿命般地在同一天一丝不挂地受尽了屈辱死去,死得极不光彩。俊生爹和梅女爹给村里的大户朱同仁家打窑时,被窑上塌下来的土同时砸伤了。一个给砸断了腿一个给砸断了腰,两个人平时都躺在炕上像两只看门的老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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