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我以为，我们的故事能流传到老。
西山的红日带走了白天，笼罩在夜色中的古塘村又是一番景象。繁星铺满天空，每一颗都跃动着灵光。世界上再没有一个地方比这里更适合观赏满天星斗了。四周的山峦睡了，树木睡了，古塘也睡了，只有古塘边的大自然乐师们还兴致正酣。那是真正的天籁之音，幽于琴瑟和鸣，雅于管弦共音。他们不会吵到古塘，因为它们本就是古塘的一部分，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正如我们的鼾声，只会响给他人，自己则和音入梦。
参与演奏的还有一枚小小的柳叶，它在一个人的唇边放歌，掺着淡淡的哀伤，又有几分壮阔。操弄着树叶放歌的正是之涣爸爸。他的眼神专注于茫然的夜色，全然未暇旁边戏玩的孩子们。“将军”早已带着它的士兵们宿营了，壮壮卧在两个孩子身边，下巴搭在前爪上，望着两个孩子亲密地分糖。
“哥哥，这是月塘姑姑给我的糖，这块给你吃，这块留给爸爸，这块我自己吃。”若星小小的手里摊开三块糖。
“嗯，真甜！”若天剥开了糖，刚用舌尖添了一下，又迅速包好了，放回了妹妹手里，“哥哥不爱吃糖，留着给你每天喝药时吃吧。”说这些话时，若天偷偷咽回了由刚才的甜味儿引出来的口水。
“不行，哥哥不吃，我也不吃！”若星一侧身，鼓起了小嘴。
若天想了想，接过糖说：“好，哥哥吃一点儿。”
于是，把一块糖咬开了一小块放在了嘴里，把剩下的一大块塞进了妹妹的嘴里。两个孩子甜蜜地笑了。
“哥哥，你说月塘姑姑好吗？”若星问。
“好，她帮我洗衣服、做书包，还教我功课。”
“我觉得月塘姑姑很漂亮，我想让她做我们的妈妈。”若星歪着头认真地说道。
若天没有说话，只是朝天上望着星星，他在思念给了自己生命的那个妈妈。
在星多的夜晚，月亮会故意回避，掩面悬空。这个夜晚新月弯弯，柔光微黄却刺痛了月塘姑姑的眼，她倚靠在房墙的一侧，满眼哀怨，泪水凝结。之涣的叶笛声丝丝入耳，声声心乱；一墙之隔，宛若一山阻壑；咬紧牙关，猛低下头，不再看月亮的脸；箭步冲回屋内，把一切都甩在了门外面。
月塘的灯光熄了。之涣的笛音歇了。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有山有树有芳草，还有漂亮的小布袍；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有歌有乐有鞭炮，还有新新的小花袄；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有冰有雪有花灯，还有香香的糯米糕；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有梨有杏有葡萄，还有甜甜的金丝枣。”之涣拍着若星，念着歌谣。
若天已经睡熟了，若星也在歌谣中入梦了。之涣斜倚在一旁，本是无眠，却让蚕豆样的灯光牵合了双眼。灯光中闪烁出妻子敏容温柔的脸，再一闪又是月塘微笑的容颜。变换了多次让之涣无法从迷糊中走出来。
之涣幼年丧父，母亲一个人将他抚养长大，家境贫寒。为了供他上学，母亲尝尽辛苦，甚至在他到县城读高中的时候，为了向学校交每月的口粮，年近半百的母亲曾背着儿子多次外出行乞。她忍下劳苦，忍下疼痛，忍下屈辱，忍下平生所有泪水，在儿子心疼的目光中微笑，在众人对儿子出人头地的夸赞声中微笑，在夏夜星空里对已逝丈夫的冥想中微笑。但有一天她还是倒下了，尽管倒下时她还在微笑。她对着在自己身体里肆虐的癌细胞微笑，因为她感谢它们听到了她诚心的恳求、日日的商量，感谢它们能在医生断定了两个月即是死期后，还是与她在折磨中相安无事了两年多。她知足了，唯一的憾事是没能把儿子送进大学。
在得知母亲的病情后，之涣第一时间选择了放弃学业，举借外债，四处投医，只为维持母亲哪怕一天的生命。敏容，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走进他的生活的。当时身为村里卫生所护士的敏容，时常因为之涣母亲的病症而出入于之涣的家，很是感动于之涣与母亲间的深情，她深深同情着这个伟大的母亲，也深深欣赏着这个有才学、有孝心的同龄人。她诚心希望他不要被眼前的磨难所困；她把自己工作以来攒下的大部分工资都悄悄塞在了他母亲的枕下；她不动声色地劝他恢复学业，由她尽一个护士的责任来照顾他的母亲；她每次来都讲好多笑话，让他的母亲忘却了疼痛；她也平静地说给他一些劝慰之言，比如，她说“人和人的相守相伴不一定是日日相对，有时候人的逝去也不一定就是真的离开，而是又一种相伴形式的开始。”
慢慢的，她成了他人生最灰暗、最艰难时期的心灵依靠。母亲弥留之际拉着她的手说：“敏容，好孩子，之涣心里苦。他需要一盏灯，你帮我给他点亮好不好？”她含泪应允。
送走了母亲，从开始知道母亲病情就选择了坚强的之涣彻底崩溃了。敏容把他揽进怀里，收藏了他所有的泪水。
家徒四壁，债台高筑，亲人反对，同伴不屑，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当然，她也不无矛盾地在外村一个富裕家庭的姑娘想招他入赘时进行了一番可爱的斗争。她把一朵多瓣的花摆在他面前，蛮横地让他一边拔掉花瓣一边念出她和另一个姑娘的名字，结果，他每拔掉一个花瓣，念出的都是她的名字。她在一旁，笑靥如花。那也是他心中最美丽的花，美丽到无以取代，美丽到值得他用一生的时间去呵护与怀念。
至于月塘，他一直不能让她走得太近，他怕有些事情是注定没有结果的，那就不能让它发生；他也怕自己一不小心植出一个结果，却忘了自己的回忆。他们那一代人好像都更喜欢残忍的对待自己。
“妈妈，妈妈！”若星睡梦中的喊声使之涣清醒过来，定了定神儿，铺了被子，稳下心，睡了。
这个世界，是星星和太阳的分离促成了昼夜的更替，日子渐渐流远，生活始终向前。不知道西山的红日又带走了几个白天，翻翻日历，刚好周日，若星一家很早起床，因为要去北山祭拜奶奶和妈妈。
收拾妥当，刚要出门，一阵热闹的锣鼓声闯进了耳朵，紧着着又夹杂了鞭炮声。推开门，便见热闹来自何奶奶家的院子。鞭炮声中，一个披红挂绿的高大男人抱着一席红衣的月塘姑姑往院外走，姜婶笑盈盈地跟在一旁，何奶奶、何爷爷在门口含泪相送。
月塘姑姑出嫁了。
若天紧紧攥了一下拳头，狠劲儿抿了一下嘴唇。若星则直接跑到两家之间的土墙旁哭喊起来：“月塘姑姑，你去哪儿？你不要若星了吗？”
若星的声音淹没在一片鼓乐声中，但月塘听得见。她没有回头，她心里一直期盼另一个声音。只要那个声音响起，她将义无反顾地折回，但是……
若星虽然不知道嫁人意味着什么，但她小小的心里隐约觉得月塘姑姑这一走，将不会再是从前那个属于自己的月塘姑姑了，也将不会再成为她的妈妈了。她不明白月塘姑姑为什会狠心离开，她明明是让她在背地里叫过她妈妈的，她明明说过她会做她的妈妈的。她也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会同意月塘姑姑的离去，他心里明明是和她一样希望月塘姑姑永远都在身边的，他明明是很喜欢月塘姑姑的，是舍不得她离开的，可他怎么不把她拦下来。她是跑不快的，可爸爸可以，爸爸一定可以追上载着月塘姑姑的车子，把她拉回来的，可他为什么不顾自己的催促，只是站立在那里看着一切就这样发生，看着月塘姑姑就这样走远？
年幼的若星，有太多的不明白。她理所当然地认为那是他们家的月塘姑姑，就是应该和他们一家人在一起，就像她和哥哥要永远在一起一样。许多年后，她才稍稍理解这一幕带给她的创伤，以及爸爸隐忍的痛。
之涣平静地抱回若星，拉上若天向北山走去。脑海里不时盘旋着月塘的影子。
“敏容，我带孩子们来看你了。”
“妈妈，我和哥哥每天都想你，你什么时候醒来看看我们吧。妈妈，若星从来没有见过你，你能抱抱我吗？我好想摸摸你的脸，趴在你的怀里睡觉。妈妈，你也想若星吗？月塘姑姑也走了，我就更想你了。”
“妈妈，我给你采了野花。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妹妹的。这次考试，我又得了第一名，你高兴吗？”
“敏容，我会好好把孩子们抚养长大的，你在那边要好好照顾自己，想要什么就给我托梦吧。”
直到最后鞠躬告别，若星仍然恋恋不舍，频频回头。
入夜，又是星星们掌管了天空，只是星星很少，显得很可怜。因为月亮圆了、亮了。只是月亮就只有一颗，又显得很孤单。一样可怜的孩子们望着可怜的星星，一样孤单的爸爸看着孤单的月亮。脑际掠过荷塘月般的名字，萦绕着月色荷般的模样。
“我知道半夜的星星会唱歌
想家的夜晚
它就这样和我一唱一和
我知道午夜的清风会唱歌
童年的蝉声
它总是跟风一唱一和
……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
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天上的星星眨呀眨
妈妈的心呀鲁冰花
家乡的茶园开满花
妈妈的心肝在天涯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
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若天和若星清唱着听了便会的歌曲，挂满泪珠的脸颊，让之涣心疼不已。他用力搂着两个孩子，直到他们完全入睡。
“妈妈，妈妈！”若星半夜的哭声惊醒了之涣爸爸。
“若星不哭，爸爸在呢。”
“爸爸，我梦到妈妈了，她对我说话，可我怎么也听不清，也看不清妈妈的脸。爸爸，我要妈妈，我想妈妈。”若星搂着爸爸抽泣。
“若星乖。若星真的梦到了妈妈？爸爸也梦到了妈妈，她夸奖了你。还说若星要想见到妈妈，就得快点长大，成为一个善良的人，做足够多的好事、善事。”爸爸认真地哄着她。
“真的？那什么才算是好事和善事呢？”
“帮助别人，与人为善。”
“爸爸，我一定能做到！”
“好，爸爸相信。那快睡吧。”
其实关于妈妈，若星一无所知。她只是在爸爸偶尔才拿出来的相册里见过两张妈妈的黑白照片。一张是妈妈和爸爸的合影，一张是妈妈自己的。妈妈有着漂亮的大眼睛，两条又黑又粗的麻花辫，嘴角挂着微笑，这就是她对妈妈的全部印象。五岁的她根本不曾知道这个妈妈早在她出生前就离开了这个世界，确切地说是在哥哥若天出生的时候；她也根本不曾知道自己并非来自这个家庭；她甚至根本不曾思考过这些要有时间概念才能排列得出答案的问题。她对妈妈就是一种单纯的想念，她只是想像别人一样有一个疼爱自己、让自己喊做妈妈的人。
也许是昨晚睡得太晚的缘故，之涣爸爸一早醒来，天已大亮，急着穿衣服时却发现不见了原本睡在身边的若星，赶紧一把推醒了若天：“若天，快起来，看看妹妹哪去了？”若天一个咕噜爬起来，外衣还没穿好就往外跑，一头撞在刚站到厨房门口的爸爸身上。爸爸怔在那儿，惊讶地看着若星。小家伙脸上抹了好几道黑油烟，头发乱蓬蓬的，正吃力地向灶内添柴，锅盖边已是热气腾腾。
“若星？”爸爸与若天齐声喊道。
“爸爸，哥哥，你们起来了，我就要做好饭了，不会误哥哥上学的。”
“若星，你怎么起这么早啊？”爸爸向上捋着她垂在脸旁的头发问。
“爸爸这几天太累了，我醒得早就做饭了。”
“好孩子，真是爸爸的好闺女，你这么小就这么体谅别人，这么孝顺爸爸。爸爸好感动，妈妈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之涣的鼻子酸酸的。
“那这能算是好事吗？”若星忽然问道。
“百善孝为先，这当然是好事了。”
爸爸非常开心，若星脸上也挂上了一抹黑兮兮的笑容。
“哥哥，爸爸说我做了足够多的好事、善事，就能见到妈妈了！这是第一件事，我想把它记下来，你帮我好不好？”
“那我教你一种方法记录你做的好事吧。”若天想到了最近班上女生们都在折叠的一种许愿星。他裁剪了纸，琢磨了一会儿便叠成了。若星喜欢得不得了，反复学习，终于在哥哥手把手的指导下，一颗颗漂亮的小星星也能在自己的手中闪烁出来。
若星不知道“足够多”是多少，只是每做一件好事就折一颗许愿星，大大小小，各有不同，只有她才讲得出哪颗星代表了哪件事：“这是帮何奶奶摘豆角的；这是给哥哥缝衬衫的；这是帮胖婶刷鞋的；这是救出泥洼中的小鸭子的；这是给麻雀喂食的；这是捡到了玻璃“溜溜儿”还给二憨哥的；这是帮清萍姐看管书包的……”
看着若星如数家珍地细细道来每颗星星的由来，之涣爸爸会心地笑了。他知道他教会了孩子一样至为重要的东西：善良。
“若星，现在星星还少，你能记住每一颗的由来，星星多了，时间长了，记不住怎么办呢？”爸爸在有意引导。
“哥哥可以帮我记。”
“太多时，哥哥也记不住啊，照你这样，总有一天你折的许愿星得多得像天上的星星了。”哥哥瞪大了眼睛。
“那我怎么办啊？”
“我有一个办法，若星可以学习识字、写字，这样就可以记下每一件事了。”爸爸循循善诱，因势利导。
“学写字，好啊！那哥哥你教我，好吗？”
“好，我用我一年级时的语文书从头叫你，但你得叫我蓝老师。”哥哥拿着大人的腔调背起小手踱步道。
“哥哥，那你……”
“蓝老师——”若天扬起头、拖着长音、加重了语气。
“蓝老师，蓝老师，那你今天就教我吧。”
“好，先教你一个重要的字——哥。”
“哥——哥哥。”
听着若星稚嫩地读着“哥”字的发音，之涣心里猛然收缩。恍惚间，放佛又听到那一声熟悉了多年、伴随了多年的呼唤——之涣哥。
“之涣哥，我要结婚了。”
“是吗？好事情，祝福你。”
“我小的时候就崇拜你；十五岁时看到你娶了敏容姐，高兴又心酸；十八岁时我希望失去了妈妈的若天能叫我为妈妈；二十岁时我确信我爱上了你，等你娶我，一直等到现在，五年。五年的时间我扛着所有的压力等待一个结果；五年，我当了七次伴娘，把我所有的伙伴都送进了婚姻殿堂。五年，我还有下一个五年，可你会在哪里呢？”
“你是个好姑娘，是我没这个福气。”
“之涣哥，你不必这样说。我知道我永远也无法取代敏容姐，我也没想取而代之。到了现在，我只能说，一旦我走上了别人的花轿，我就将把我搁置了五年的爱情全部带走，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但在我没被接出这个院子之前，只要你给我一个肯定的希望，我就决不做别人的新娘。”
“之涣哥”，再也不会有人这样时常唤自己了。
之涣心里，月塘有着敏容一样的温柔与凛冽。他无数次向自己投降，又无数次起义。她应该有幸福，而自己，真的给不了，也给不起。所以他选择放弃，选择把自己的头埋进沙地里，假装看不见红盖头下的月塘泪眼迷离。
月塘心里，最终也放过了自己。爱过，不一定都是圆美的结局，尽管她曾幻想过他们能把他们的故事流传到老。她尽力了，也遗憾了，但那所有一切都是她留在人生里无悔的印记。
星空纪事：
月夜心语 （月塘）
伫立院落，画地为牢
风剪心事，云绕眉梢
轻抚围栏的孤独
遥望月宫的清淼
谁为我拭去眼角的泪
谁安慰我此刻深深的寂寥
池边青草沾露
摇曳明日的美好
柳树披一席月光
碎了一地妖娆
你的目光
是我读不懂的深奥
我努力寻找
属于我的那抹微笑
直到月下影子变薄
我一直期盼
我们的故事能流传到老
彼此成为彼此的主角
我一直期望
我们能携手相邀
彼此变成彼此的依靠
我满怀思绪
你可曾知道
天边那善意的云
变幻出各样的美好
岁月也已为我们慢下了匆匆的脚
有一天
当风尽云消 流年逐水
你是否会陪我听笛音袅袅
这是一个清新的故事，或许，你可以从中找到一些曾经的记忆。
参与演奏的还有一枚小小的柳叶，它在一个人的唇边放歌，掺着淡淡的哀伤，又有几分壮阔。操弄着树叶放歌的正是之涣爸爸。他的眼神专注于茫然的夜色，全然未暇旁边戏玩的孩子们。“将军”早已带着它的士兵们宿营了，壮壮卧在两个孩子身边，下巴搭在前爪上，望着两个孩子亲密地分糖。
“哥哥，这是月塘姑姑给我的糖，这块给你吃，这块留给爸爸，这块我自己吃。”若星小小的手里摊开三块糖。
“嗯，真甜！”若天剥开了糖，刚用舌尖添了一下，又迅速包好了，放回了妹妹手里，“哥哥不爱吃糖，留着给你每天喝药时吃吧。”说这些话时，若天偷偷咽回了由刚才的甜味儿引出来的口水。
“不行，哥哥不吃，我也不吃！”若星一侧身，鼓起了小嘴。
若天想了想，接过糖说：“好，哥哥吃一点儿。”
于是，把一块糖咬开了一小块放在了嘴里，把剩下的一大块塞进了妹妹的嘴里。两个孩子甜蜜地笑了。
“哥哥，你说月塘姑姑好吗？”若星问。
“好，她帮我洗衣服、做书包，还教我功课。”
“我觉得月塘姑姑很漂亮，我想让她做我们的妈妈。”若星歪着头认真地说道。
若天没有说话，只是朝天上望着星星，他在思念给了自己生命的那个妈妈。
在星多的夜晚，月亮会故意回避，掩面悬空。这个夜晚新月弯弯，柔光微黄却刺痛了月塘姑姑的眼，她倚靠在房墙的一侧，满眼哀怨，泪水凝结。之涣的叶笛声丝丝入耳，声声心乱；一墙之隔，宛若一山阻壑；咬紧牙关，猛低下头，不再看月亮的脸；箭步冲回屋内，把一切都甩在了门外面。
月塘的灯光熄了。之涣的笛音歇了。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有山有树有芳草，还有漂亮的小布袍；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有歌有乐有鞭炮，还有新新的小花袄；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有冰有雪有花灯，还有香香的糯米糕；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有梨有杏有葡萄，还有甜甜的金丝枣。”之涣拍着若星，念着歌谣。
若天已经睡熟了，若星也在歌谣中入梦了。之涣斜倚在一旁，本是无眠，却让蚕豆样的灯光牵合了双眼。灯光中闪烁出妻子敏容温柔的脸，再一闪又是月塘微笑的容颜。变换了多次让之涣无法从迷糊中走出来。
之涣幼年丧父，母亲一个人将他抚养长大，家境贫寒。为了供他上学，母亲尝尽辛苦，甚至在他到县城读高中的时候，为了向学校交每月的口粮，年近半百的母亲曾背着儿子多次外出行乞。她忍下劳苦，忍下疼痛，忍下屈辱，忍下平生所有泪水，在儿子心疼的目光中微笑，在众人对儿子出人头地的夸赞声中微笑，在夏夜星空里对已逝丈夫的冥想中微笑。但有一天她还是倒下了，尽管倒下时她还在微笑。她对着在自己身体里肆虐的癌细胞微笑，因为她感谢它们听到了她诚心的恳求、日日的商量，感谢它们能在医生断定了两个月即是死期后，还是与她在折磨中相安无事了两年多。她知足了，唯一的憾事是没能把儿子送进大学。
在得知母亲的病情后，之涣第一时间选择了放弃学业，举借外债，四处投医，只为维持母亲哪怕一天的生命。敏容，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走进他的生活的。当时身为村里卫生所护士的敏容，时常因为之涣母亲的病症而出入于之涣的家，很是感动于之涣与母亲间的深情，她深深同情着这个伟大的母亲，也深深欣赏着这个有才学、有孝心的同龄人。她诚心希望他不要被眼前的磨难所困；她把自己工作以来攒下的大部分工资都悄悄塞在了他母亲的枕下；她不动声色地劝他恢复学业，由她尽一个护士的责任来照顾他的母亲；她每次来都讲好多笑话，让他的母亲忘却了疼痛；她也平静地说给他一些劝慰之言，比如，她说“人和人的相守相伴不一定是日日相对，有时候人的逝去也不一定就是真的离开，而是又一种相伴形式的开始。”
慢慢的，她成了他人生最灰暗、最艰难时期的心灵依靠。母亲弥留之际拉着她的手说：“敏容，好孩子，之涣心里苦。他需要一盏灯，你帮我给他点亮好不好？”她含泪应允。
送走了母亲，从开始知道母亲病情就选择了坚强的之涣彻底崩溃了。敏容把他揽进怀里，收藏了他所有的泪水。
家徒四壁，债台高筑，亲人反对，同伴不屑，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当然，她也不无矛盾地在外村一个富裕家庭的姑娘想招他入赘时进行了一番可爱的斗争。她把一朵多瓣的花摆在他面前，蛮横地让他一边拔掉花瓣一边念出她和另一个姑娘的名字，结果，他每拔掉一个花瓣，念出的都是她的名字。她在一旁，笑靥如花。那也是他心中最美丽的花，美丽到无以取代，美丽到值得他用一生的时间去呵护与怀念。
至于月塘，他一直不能让她走得太近，他怕有些事情是注定没有结果的，那就不能让它发生；他也怕自己一不小心植出一个结果，却忘了自己的回忆。他们那一代人好像都更喜欢残忍的对待自己。
“妈妈，妈妈！”若星睡梦中的喊声使之涣清醒过来，定了定神儿，铺了被子，稳下心，睡了。
这个世界，是星星和太阳的分离促成了昼夜的更替，日子渐渐流远，生活始终向前。不知道西山的红日又带走了几个白天，翻翻日历，刚好周日，若星一家很早起床，因为要去北山祭拜奶奶和妈妈。
收拾妥当，刚要出门，一阵热闹的锣鼓声闯进了耳朵，紧着着又夹杂了鞭炮声。推开门，便见热闹来自何奶奶家的院子。鞭炮声中，一个披红挂绿的高大男人抱着一席红衣的月塘姑姑往院外走，姜婶笑盈盈地跟在一旁，何奶奶、何爷爷在门口含泪相送。
月塘姑姑出嫁了。
若天紧紧攥了一下拳头，狠劲儿抿了一下嘴唇。若星则直接跑到两家之间的土墙旁哭喊起来：“月塘姑姑，你去哪儿？你不要若星了吗？”
若星的声音淹没在一片鼓乐声中，但月塘听得见。她没有回头，她心里一直期盼另一个声音。只要那个声音响起，她将义无反顾地折回，但是……
若星虽然不知道嫁人意味着什么，但她小小的心里隐约觉得月塘姑姑这一走，将不会再是从前那个属于自己的月塘姑姑了，也将不会再成为她的妈妈了。她不明白月塘姑姑为什会狠心离开，她明明是让她在背地里叫过她妈妈的，她明明说过她会做她的妈妈的。她也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会同意月塘姑姑的离去，他心里明明是和她一样希望月塘姑姑永远都在身边的，他明明是很喜欢月塘姑姑的，是舍不得她离开的，可他怎么不把她拦下来。她是跑不快的，可爸爸可以，爸爸一定可以追上载着月塘姑姑的车子，把她拉回来的，可他为什么不顾自己的催促，只是站立在那里看着一切就这样发生，看着月塘姑姑就这样走远？
年幼的若星，有太多的不明白。她理所当然地认为那是他们家的月塘姑姑，就是应该和他们一家人在一起，就像她和哥哥要永远在一起一样。许多年后，她才稍稍理解这一幕带给她的创伤，以及爸爸隐忍的痛。
之涣平静地抱回若星，拉上若天向北山走去。脑海里不时盘旋着月塘的影子。
“敏容，我带孩子们来看你了。”
“妈妈，我和哥哥每天都想你，你什么时候醒来看看我们吧。妈妈，若星从来没有见过你，你能抱抱我吗？我好想摸摸你的脸，趴在你的怀里睡觉。妈妈，你也想若星吗？月塘姑姑也走了，我就更想你了。”
“妈妈，我给你采了野花。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妹妹的。这次考试，我又得了第一名，你高兴吗？”
“敏容，我会好好把孩子们抚养长大的，你在那边要好好照顾自己，想要什么就给我托梦吧。”
直到最后鞠躬告别，若星仍然恋恋不舍，频频回头。
入夜，又是星星们掌管了天空，只是星星很少，显得很可怜。因为月亮圆了、亮了。只是月亮就只有一颗，又显得很孤单。一样可怜的孩子们望着可怜的星星，一样孤单的爸爸看着孤单的月亮。脑际掠过荷塘月般的名字，萦绕着月色荷般的模样。
“我知道半夜的星星会唱歌
想家的夜晚
它就这样和我一唱一和
我知道午夜的清风会唱歌
童年的蝉声
它总是跟风一唱一和
……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
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天上的星星眨呀眨
妈妈的心呀鲁冰花
家乡的茶园开满花
妈妈的心肝在天涯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
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若天和若星清唱着听了便会的歌曲，挂满泪珠的脸颊，让之涣心疼不已。他用力搂着两个孩子，直到他们完全入睡。
“妈妈，妈妈！”若星半夜的哭声惊醒了之涣爸爸。
“若星不哭，爸爸在呢。”
“爸爸，我梦到妈妈了，她对我说话，可我怎么也听不清，也看不清妈妈的脸。爸爸，我要妈妈，我想妈妈。”若星搂着爸爸抽泣。
“若星乖。若星真的梦到了妈妈？爸爸也梦到了妈妈，她夸奖了你。还说若星要想见到妈妈，就得快点长大，成为一个善良的人，做足够多的好事、善事。”爸爸认真地哄着她。
“真的？那什么才算是好事和善事呢？”
“帮助别人，与人为善。”
“爸爸，我一定能做到！”
“好，爸爸相信。那快睡吧。”
其实关于妈妈，若星一无所知。她只是在爸爸偶尔才拿出来的相册里见过两张妈妈的黑白照片。一张是妈妈和爸爸的合影，一张是妈妈自己的。妈妈有着漂亮的大眼睛，两条又黑又粗的麻花辫，嘴角挂着微笑，这就是她对妈妈的全部印象。五岁的她根本不曾知道这个妈妈早在她出生前就离开了这个世界，确切地说是在哥哥若天出生的时候；她也根本不曾知道自己并非来自这个家庭；她甚至根本不曾思考过这些要有时间概念才能排列得出答案的问题。她对妈妈就是一种单纯的想念，她只是想像别人一样有一个疼爱自己、让自己喊做妈妈的人。
也许是昨晚睡得太晚的缘故，之涣爸爸一早醒来，天已大亮，急着穿衣服时却发现不见了原本睡在身边的若星，赶紧一把推醒了若天：“若天，快起来，看看妹妹哪去了？”若天一个咕噜爬起来，外衣还没穿好就往外跑，一头撞在刚站到厨房门口的爸爸身上。爸爸怔在那儿，惊讶地看着若星。小家伙脸上抹了好几道黑油烟，头发乱蓬蓬的，正吃力地向灶内添柴，锅盖边已是热气腾腾。
“若星？”爸爸与若天齐声喊道。
“爸爸，哥哥，你们起来了，我就要做好饭了，不会误哥哥上学的。”
“若星，你怎么起这么早啊？”爸爸向上捋着她垂在脸旁的头发问。
“爸爸这几天太累了，我醒得早就做饭了。”
“好孩子，真是爸爸的好闺女，你这么小就这么体谅别人，这么孝顺爸爸。爸爸好感动，妈妈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之涣的鼻子酸酸的。
“那这能算是好事吗？”若星忽然问道。
“百善孝为先，这当然是好事了。”
爸爸非常开心，若星脸上也挂上了一抹黑兮兮的笑容。
“哥哥，爸爸说我做了足够多的好事、善事，就能见到妈妈了！这是第一件事，我想把它记下来，你帮我好不好？”
“那我教你一种方法记录你做的好事吧。”若天想到了最近班上女生们都在折叠的一种许愿星。他裁剪了纸，琢磨了一会儿便叠成了。若星喜欢得不得了，反复学习，终于在哥哥手把手的指导下，一颗颗漂亮的小星星也能在自己的手中闪烁出来。
若星不知道“足够多”是多少，只是每做一件好事就折一颗许愿星，大大小小，各有不同，只有她才讲得出哪颗星代表了哪件事：“这是帮何奶奶摘豆角的；这是给哥哥缝衬衫的；这是帮胖婶刷鞋的；这是救出泥洼中的小鸭子的；这是给麻雀喂食的；这是捡到了玻璃“溜溜儿”还给二憨哥的；这是帮清萍姐看管书包的……”
看着若星如数家珍地细细道来每颗星星的由来，之涣爸爸会心地笑了。他知道他教会了孩子一样至为重要的东西：善良。
“若星，现在星星还少，你能记住每一颗的由来，星星多了，时间长了，记不住怎么办呢？”爸爸在有意引导。
“哥哥可以帮我记。”
“太多时，哥哥也记不住啊，照你这样，总有一天你折的许愿星得多得像天上的星星了。”哥哥瞪大了眼睛。
“那我怎么办啊？”
“我有一个办法，若星可以学习识字、写字，这样就可以记下每一件事了。”爸爸循循善诱，因势利导。
“学写字，好啊！那哥哥你教我，好吗？”
“好，我用我一年级时的语文书从头叫你，但你得叫我蓝老师。”哥哥拿着大人的腔调背起小手踱步道。
“哥哥，那你……”
“蓝老师——”若天扬起头、拖着长音、加重了语气。
“蓝老师，蓝老师，那你今天就教我吧。”
“好，先教你一个重要的字——哥。”
“哥——哥哥。”
听着若星稚嫩地读着“哥”字的发音，之涣心里猛然收缩。恍惚间，放佛又听到那一声熟悉了多年、伴随了多年的呼唤——之涣哥。
“之涣哥，我要结婚了。”
“是吗？好事情，祝福你。”
“我小的时候就崇拜你；十五岁时看到你娶了敏容姐，高兴又心酸；十八岁时我希望失去了妈妈的若天能叫我为妈妈；二十岁时我确信我爱上了你，等你娶我，一直等到现在，五年。五年的时间我扛着所有的压力等待一个结果；五年，我当了七次伴娘，把我所有的伙伴都送进了婚姻殿堂。五年，我还有下一个五年，可你会在哪里呢？”
“你是个好姑娘，是我没这个福气。”
“之涣哥，你不必这样说。我知道我永远也无法取代敏容姐，我也没想取而代之。到了现在，我只能说，一旦我走上了别人的花轿，我就将把我搁置了五年的爱情全部带走，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但在我没被接出这个院子之前，只要你给我一个肯定的希望，我就决不做别人的新娘。”
“之涣哥”，再也不会有人这样时常唤自己了。
之涣心里，月塘有着敏容一样的温柔与凛冽。他无数次向自己投降，又无数次起义。她应该有幸福，而自己，真的给不了，也给不起。所以他选择放弃，选择把自己的头埋进沙地里，假装看不见红盖头下的月塘泪眼迷离。
月塘心里，最终也放过了自己。爱过，不一定都是圆美的结局，尽管她曾幻想过他们能把他们的故事流传到老。她尽力了，也遗憾了，但那所有一切都是她留在人生里无悔的印记。
星空纪事：
月夜心语 （月塘）
伫立院落，画地为牢
风剪心事，云绕眉梢
轻抚围栏的孤独
遥望月宫的清淼
谁为我拭去眼角的泪
谁安慰我此刻深深的寂寥
池边青草沾露
摇曳明日的美好
柳树披一席月光
碎了一地妖娆
你的目光
是我读不懂的深奥
我努力寻找
属于我的那抹微笑
直到月下影子变薄
我一直期盼
我们的故事能流传到老
彼此成为彼此的主角
我一直期望
我们能携手相邀
彼此变成彼此的依靠
我满怀思绪
你可曾知道
天边那善意的云
变幻出各样的美好
岁月也已为我们慢下了匆匆的脚
有一天
当风尽云消 流年逐水
你是否会陪我听笛音袅袅
这是一个清新的故事，或许，你可以从中找到一些曾经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