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1双更二合一
与太子宇文方卓相别,薛螭贾珠赵甲第出了神武营禁区后便分作两路,各自家去了。
是夜,贾珠正秉烛提笔,完成每日必抄一遍的《太上练气篇》。突然灯火骤灭，只开了条小缝的窗户哐当全开，半夜冷风呼啸而入。
子不语怪力乱神,贾珠读的虽然是圣贤篇章，作的是圣贤文章,却仍然是凡夫俗子一个,猛遇异状，吓得坐在位置上动弹不得。窗外乌云遮月，一眼望去只能看见墙边黑黢黢乱晃显得狰狞不堪的树影。
左肩一沉！
贾珠浑身僵硬,不敢去看搭在自己左肩上的究竟是何物。
“哈哈！珠大哥哥,堂堂男儿怎能这么胆小？传出去指不定多少人指着你笑呢！”幸灾乐祸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窸窸窣窣响动会儿，烛光重新亮起。映入贾珠眼帘的，便是薛螭笑得十二分欠扁的俊脸。
“下去，又不是没凳子，仔细脏了我的书！”惊恐未定的珠大爷心情欠奉，连句客套话都不想和薛螭说，手脚刚恢复力气便伸手赶人。也不管桌案正对的就是窗户，不小心人就会摔下去。照他现在的模样来看，薛螭真摔下去了才好呢！
薛螭连忙拉住贾珠推攘自己的手，跃下桌子挤到贾珠身边，“珠大哥哥真生气了？弟弟在这里给你赔不是了！”
他躬身长揖，做作的样子让贾珠没忍住，狠狠拧了把薛螭的脸，“你若是无聊了，找我说话聊天都是可以的，我又不是不让你进门，偏要装模作样的来吓唬人，换个身子差点儿的，还不得直接被你吓死过去！”
薛螭连连道是，点头哈腰，没让贾珠看见自己脸上的忍俊不禁。换个身子差点儿的……难不成珠大哥哥还以为自己身子很好吗？不过薛螭自知理亏，没敢再惹贾珠。
等贾珠数落够了，起身整理被薛螭坐乱的桌子，边理边问，“半夜三更的，翻窗户来找我究竟是要做什么？我可先说好了，再像今儿这种事情可千万别叫我，你倒是没事儿，我却被老爷好一顿数落。若是说不出个让我信服的道理来，我可是要打人的！别以为书生就不会动手。”
薛螭与贾珠是天色擦黑了才回到贾府。皆因身上揣了银子的薛大爷底气足，硬是在宁荣街口停住了脚，拉着已经开始脚步发虚的贾珠大街小巷逛，小吃零嘴儿就没断过，等到薛大爷身上足有三十两的散碎银子花光，街边小贩只能看着大爷怀中最小百两的银票流口水心中感慨找不开，做不了薛大爷的生意之时，意犹未尽的薛螭才被贾珠拖回贾府。
外来是客，贾政不好说薛螭什么，只是因着晚归这事儿，薛螭在他心中本还算不错的印象彻底的没有了。贾政迂腐顽固，却有自知之明。知道他此生是没多大的前程可言，只好把满腔满怀的希望都寄于贾珠身上。公侯伯子，到他只继了个伯号，若是家中无人立功，再过三五十年，再传三代，就沦为平民了。偌大的荣府，先上荣国公的名声荣耀，岂不是都只能灰溜溜作土一掊？
因此尽兴晚归的贾珠刚回府，别说吃饭，连端到面前的药都没来得及喝完就被贾政叫去了驾鹤堂。跪在祖宗灵位之前，贾珠足足被训斥了整整一个时辰。到贾政出来时，还放话要贾珠就在祠堂中思过一夜。好在老太太的耳报神厉害，匆匆披了件衣裳，簇拥了家中大小女眷把贾珠扶了出来。
等贾政得知消息赶来时，就只见老太太我的儿我的心肝儿肉的抱着贾珠老泪纵横。正巧他撞上了，才训斥了贾珠的政老爷也只能低头任由老太太劈头盖脸一顿好骂。薛螭路上吃了许多，随便找了个借口说身上不爽回屋歇息，等贾珠由人扶回明珠楼拉了个人过来问才知道缘由。
薛螭心中虽然对贾政及姨妈王夫人不爽，对贾珠却没甚偏见。一天相处下来，性命相交谈不上，可知己是怎么都够了的。
北疆戍边军中各种人都有，薛螭跟着学了许多下九流的江湖歪方。就如那个举着神算幡子招摇撞骗结果撞了硬石头，被人家动用手段丢到北疆来的老骗子，算命不准，解厄不准，寻龙点穴更是一窍不通，可一手观气功夫确实实打实的。薛螭闲来无事时，被老骗子用这门观气功夫骗走了好容易攒了两个月军饷徒步七十里打回来的的六两北地烧老酒。
自然，薛螭已经离了北疆，那老骗子喝光了薛螭的酒，替他挡了一箭也死了，琐碎事情便勿需多言。
却说薛螭眼中的贾珠，身子是弱到的极点，即便每日各种进补药吃着，也抵不住内虚得厉害。可贾珠身上有股子气，比薛螭见过的应天府书画双绝的老进士褚通还要更胜。也正由于这股子气顶着，贾珠才能陪薛螭逛上一天不倒。从贾政那儿回来，贾珠身上的气却突然就弱了许多，让薛螭不能不心生愧疚。
“珠大哥哥，你真没事儿？”薛螭偏头盯着贾珠看了会儿，突然皱眉问道，“身上可有哪处不舒服的？”
“螭儿……”贾珠无力，难不成就是为了问这个？
“真没有？”薛螭又细打量贾珠一阵，兀自犹疑道：“分明回府之时珠大哥哥你脸白脚虚，怎么这会儿就好了呢？”
贾珠闻言，哑然失笑，“原来是为这个，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我不过是回府之时累着了，这会儿缓过气歇好了自然就好了。怎么说我也能拉开几石轻弓，射出箭也能稳立靶上不是？哪就那么娇贵柔弱了。”
说到后面，贾珠则完全是在揶揄打笑薛螭了。
之前在靶场的时候还不觉得，等回了荣府，贾珠才缓过劲儿来。虽说与薛螭相视不久，可谁道相知必定要相识许久才行的？即便是摸不透薛螭，怎么也知道了个大概不是？凭薛螭的性子，若是擅长公建，怎么也不会在六公主面前示弱不接弓反而徒手抛箭。当时看着是威风了，可回过味儿来，怎么想着不对呢？
“弓不是满弓，箭也没稳扎靶上，还柔弱？要不要试试我那杆长枪？看看能平端多久？”薛螭没听懂贾珠话中揶揄似的，自顾自把话岔开。不过脸上还是透露出些许不自在，贾珠看了又是抿嘴，嘴角笑意藏都藏不住。
“长枪我是不行，不过那西洋火枪我倒是有一把，威力奇大，就是准头远没弓箭那么好……”话到一半，又绕回了弓箭上来。
薛螭怒瞪贾珠一眼，“我是真个关心你，俗话说揭人不揭短儿，珠大哥哥你再这样一遍一遍的说我可真生气了！又没哪条王法规定了定要射术精通。”
“是是，圣贤还舞不动十八般兵器，一种算什么。”贾珠回答敷衍得很。换个人这样敷衍薛大少爷，武力无双的大纨绔定然是不会罢休的，可贾珠这么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想要下手还真有难度。
贾珠也是知道分寸的，见薛螭沉着脸郁闷不已的模样，笑道：“好了好了，哥哥错了，不说了，不说了。螭儿你来找我不会真就为了问句怎么样了吧？”
“不然呢？难不成大爷我还能觊觎你的美色不成？”薛大少心中气还没消，语气不好。
“呃……”贾珠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薛螭这话说得着实旖旎了些，不是个中人体会不到其中微妙。贾珠被贾政管得严实，还以为薛螭只是打趣自己，说自己身上没男子气概，自认理亏之下也没反驳，笑笑没接话。
看人观气这门功夫知晓的人着实太少，精通的人亦是凤毛麟角，如薛螭这般半吊子的都不多，贾珠不知薛螭所问究竟意欲何为也在情理之中。猛然反应过来的薛大少换了个说法，“对了，我听说你被姨父叫去祠堂里跪了好几个时辰，膝盖真的没事儿？”
贾珠回明珠楼时候头顶清气可比现在淡薄多了。要知人活一股气的说法开始之时并不是说的义气之争，指的就是头顶一股清气。薛螭只听授他这技巧的老骗子说观人气的功夫比之观天的更厉害，只可惜他学艺不精，看薛螭的样子也不是个能精通的，当时那个老骗子喝干从薛螭那里骗来的最后一口酒，躺在军帐中双手枕头，眼神仿佛透过厚实的羊皮厚帐看到了天际之外，“也罢也罢，这天下终究还是讲究中庸之道，半吊子被人当骗子至多也就打一顿，若是真个精通了，还不知会惹来什么麻烦呢！”
而老骗子还有句话，是在薛螭三日之后与他说观气之得的时候说的。薛螭从没见正经过的老骗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正色对他说，“莫要用邪门手法夺他人气运，否则天谴至时，祸及家人。”
贾珠是否是动了邪门手段？若是……薛螭心中一黯，或许此次上京难得碰到的知己人物就再无相知的机会了。
贾珠摇头，“回来的时候倒真有些心慌气弱，抄了两遍书就缓过来了。”
薛螭不信，“什么书这么神？我只知道抄书手疼脑袋疼，不知道还可以延年益寿的。”
贾珠呵呵笑道：“是年幼时花了三个铜板向个跛脚道士买的，我可怜他给他买几个馒头的钱，别笑，我那时不过六七岁，出门银子都在随侍身上，能有几个铜板还是用来哄我开心的，全都给他了。那道士收了铜板硬是要塞给我本书，说是‘大公子既把全部身家交给贫道，贫道也只能用全部身家换才不亏天道。’让我闲暇时候抄抄，可以舒缓精神。”
“小时候还不以为意，有次落水在屋子里困了小半月，闲来无事抄书，抄一遍精神好一些，这才知道当时遇到贵人了。何况书本来就是读书人的命根子，有千钟粟有颜如玉更有神仙大道，延年益寿算什么。只是赳赳武夫不解也是可原谅的。”
言语间又回到薛螭身上来了……
骂街还成，辩才无论如何也和靠嘴皮子和笔杆子过活的读书人没得比的薛大爷只能苦哈哈另找话说。他信贾珠没骗他。
“对了，我听闻姨父近日和太监陈宠抵上了？可别是为了我那事儿吧，真是的话，我可良心不安……”薛螭所言太监，并非黄门小宦官，而是真真正正坐到了那一类人顶点官至“太监”的大阴人，当朝皇帝身边出严青外站得最久的人。
“不关你的事，是党争，我们插不进话的。我家老爷打算是不坏，只是容易被人当枪使。好歹他的性子刚直，否则暗里黑手不知道有多少了。”贾珠摇头，身在局中人自迷，“等再过三五十年，我与我家老爷，只怕也没什么区别，一样酸腐陈迂。”
“这倒不至于，人说三岁看老，珠大哥哥你抓周时抓的是什么？可与姨父相同？仕途至今，可又相同？”贾珠会与贾政一样？薛螭是断然不信的。荣府政老爷，薛大爷手上蝇头小楷书两三句带过，还抵不上那日登薛螭家门来闹的三太老爷薛洪兴话多。
“瞻前顾后。心吞虎狼，奈何力不足焉。”
贾珠怎么也得七八句才能说得完不是？进学的纨绔，怎么也与常人不同。
薛螭心中转过好几个弯，面上神色却不变，扯起嘴角笑笑：“怎么就说到这上头来了，怎么就忘了你是谁？珠大哥哥，今儿个晚上说的话可不许乱说，仔细我这边塞荒凉地回来的蛮子一言不合把刀杀人。被姨父知道了，下次再来京城我可住谁家去？”
“愿住谁家住谁家，到我掌家时若你来了，我定然让人封八门，高墙下栓一溜儿的恶犬。”贾珠哼一声，“当着儿子说老子坏话，还想再占我家便宜，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真不让？”薛纨绔眯眼近身。
“嗯，得加两溜儿恶犬，最好是往北疆更里边儿去的地方寻那嗜人的凶物来守！”贾珠沉吟片刻，把凑到跟前的薛大纨绔视如无物。
“嘿！除了薛大爷我惹不起的，还没有不敢惹的！这俊俏小相公想来还为婚配，抢回应天府择日带到北疆去，正巧那儿还有个人情没还，送个如意郎君去也好抵了。”说着薛螭便伸手来拿，凶神恶煞的模样让贾珠想要配合都捧腹不已。
心中未生恶念，便作凶神恶煞状看着也只有可爱。薛螭生得俊朗，孩子气时戏耍一番嗷嗷叫得直像只幼兽，心中但凡还有些个人情温暖的都舍不得同他动真气。只是大多时候也舍不得放手不去逗他——看薛螭被言语撩拨得烦躁苦恼恨不得仰天长啸的憋闷模样，委实愉悦人心。
此等恶劣心思贾珠自然不会说出来，加之薛螭魔掌已至，一手拿人，一手二指弯曲，直挠贾珠腰腋软肉，除了笑再不顾上其他。
传闻前朝大宦杨慎审拿嘴硬的人犯时，便让人把犯人脱了鞋袜绑在凳子上，用鹅毛挠脚心，一天到晚人换三轮片刻不停，铁打的汉子也熬不住。听闻还没有在这不见血的刑罚下挺到底过的。
薛螭挠的虽然不是脚心，可腰间软肉被旁人触碰也是敏感至极，贾珠直笑得双腿发软，整个人都往地上坠。硬气的撑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纨绔性子，书生身子，连传说中铮铮铁骨的英雄汉子都熬不住的刑罚贾珠这养尊处优的怎么熬得住？连连求饶。
“好螭哥儿，好螭儿，好薛家大爷，在挠可出人命了！”
挣扎间，贾珠身上掉下个玄青布缎，鼓鼓囊囊，四角还带了绑绳儿的物件。薛螭先以为是哪家小姐送的香囊，便打笑道：“我道珠大哥哥快及冠的人了怎么还不娶妻，原来早有意中人了？这是哪家小姐的手笔？这香囊绣的图可有够大气的！这么大个儿的香囊，便是北疆那个手粗得棒槌似的婆娘也缝不出来吧？可怎闻不见珠大哥哥身上有香气？”
薛螭边说边蹲下去捡，触手愣住，仰头更是诧异，“棉花包？这还真够独特的……”
贾珠恨恨一眼，伸手抢过薛螭捏在两根手指间的物件，没好气道：“什么小姐香囊的，还来！”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薛螭脑袋凑过去要瞧个仔细。仔细看来确实也不像是香囊——谁家的香囊会四边布脚参差不齐，仅仅是两块差不多大的缎布合在一起再塞些棉花？除了缝合两片缎子针脚不一的线痕，这东西还真够干净的。
“你猜猜？”贾珠笑得得意万分，递到薛螭眼底下卖弄，“方才没看真切，再仔细看看，这可是我亲手做的，不错吧？”
“干嘛用的？”总不能真的是当香囊用的吧？
“你看它从哪儿掉下来的？不然你以为我怎么跪这么久还没事儿。”祖宗祠堂里可没有给后人跪的垫子，冷冰冰的水磨石地板，结结实实跪上一个时辰，膝盖少说得阴疼上一个月的时间。贾珠提到这东西来了兴致，硬是拉着薛螭要给他说个明白，“这里面用的棉花都是用药水煮过的，祛风褪湿，我悄悄做这东西，一双得花去小半月的功夫呢！”
薛螭接过来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几眼，无趣的丢回给贾珠，“无聊。”
贾珠不恼也不怒，把缎布包小心的接在手里，又绑好在膝盖上，“这东西贴身绑着，温养效果好着呢。诚然，跪着不疼才是正用。”
要不怎么说世上最闲读书人呢！“叫什么名字？”
贾珠十四进学起，大多的日子都是被困在府上不得外出，许久没同人如此洒脱惬意的谈说过了，得意得有些忘形。满脸小人神情地说道：“跪得容易。”
跪得容易……薛螭无语地看了眼贾珠，不再接话，默默从窗口翻出去，脚步飘飘的回屋。都是他瞎操心了，有功夫看街头传唱的话本小说，还有精神去做这么个劳什子专门绑膝盖上当垫子使的跪得容易，这样的人完全用不着他担忧。胡扯了这么久，除了通传出去不会有人相信的胡言乱语外，又有什么？
进自己的屋子仍旧翻窗的薛螭关上窗户，咧嘴笑开。这世上的事情哪能说那么多有无，能找到个同自己胡言乱语的已是殊为不易，做人总部能太贪心。
这边厢贾珠嘿嘿一笑，关上窗户坐回桌旁再提笔，翻开一本名家誊抄的《黄庭内景玉经》，铺开宣纸，蝇头小楷细密而下。
良久，搁笔。
贾珠看了眼窗户上留下的脚印，笑道：“真是的，也不知把窗台擦干净了。”
他说了也不管，摇摇头提灯往二楼卧房上去，“便看在你关心我的份儿上，明儿个不找你麻烦就是。”
跪得容易，身在宦臣家，膝下岂能生黄金？偏又心中放不下那点子虚幻的自傲，这才把一尽卑微全都交到了两个软枕之上，说白了，也就是自欺欺人而已。整日绑在腿上，哪能专用来跪祖宗。
不如意事七□，能与人言一二三。
有半个知己此生已经知足，再多半个，便无憾了。
解衣上.床的贾珠翻身，喃喃自语。
“或许该娶个媳妇儿了，一个人睡着实是冷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一会儿作者有话说里放番外，窝爱你们-3-
PS：窝没救了……本来有一章可以中午就发出来的，结果小黑屋800锁成了8000，苦逼shi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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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贾珠正秉烛提笔,完成每日必抄一遍的《太上练气篇》。突然灯火骤灭，只开了条小缝的窗户哐当全开，半夜冷风呼啸而入。
子不语怪力乱神,贾珠读的虽然是圣贤篇章，作的是圣贤文章,却仍然是凡夫俗子一个,猛遇异状，吓得坐在位置上动弹不得。窗外乌云遮月，一眼望去只能看见墙边黑黢黢乱晃显得狰狞不堪的树影。
左肩一沉！
贾珠浑身僵硬,不敢去看搭在自己左肩上的究竟是何物。
“哈哈！珠大哥哥,堂堂男儿怎能这么胆小？传出去指不定多少人指着你笑呢！”幸灾乐祸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窸窸窣窣响动会儿，烛光重新亮起。映入贾珠眼帘的，便是薛螭笑得十二分欠扁的俊脸。
“下去，又不是没凳子，仔细脏了我的书！”惊恐未定的珠大爷心情欠奉，连句客套话都不想和薛螭说，手脚刚恢复力气便伸手赶人。也不管桌案正对的就是窗户，不小心人就会摔下去。照他现在的模样来看，薛螭真摔下去了才好呢！
薛螭连忙拉住贾珠推攘自己的手，跃下桌子挤到贾珠身边，“珠大哥哥真生气了？弟弟在这里给你赔不是了！”
他躬身长揖，做作的样子让贾珠没忍住，狠狠拧了把薛螭的脸，“你若是无聊了，找我说话聊天都是可以的，我又不是不让你进门，偏要装模作样的来吓唬人，换个身子差点儿的，还不得直接被你吓死过去！”
薛螭连连道是，点头哈腰，没让贾珠看见自己脸上的忍俊不禁。换个身子差点儿的……难不成珠大哥哥还以为自己身子很好吗？不过薛螭自知理亏，没敢再惹贾珠。
等贾珠数落够了，起身整理被薛螭坐乱的桌子，边理边问，“半夜三更的，翻窗户来找我究竟是要做什么？我可先说好了，再像今儿这种事情可千万别叫我，你倒是没事儿，我却被老爷好一顿数落。若是说不出个让我信服的道理来，我可是要打人的！别以为书生就不会动手。”
薛螭与贾珠是天色擦黑了才回到贾府。皆因身上揣了银子的薛大爷底气足，硬是在宁荣街口停住了脚，拉着已经开始脚步发虚的贾珠大街小巷逛，小吃零嘴儿就没断过，等到薛大爷身上足有三十两的散碎银子花光，街边小贩只能看着大爷怀中最小百两的银票流口水心中感慨找不开，做不了薛大爷的生意之时，意犹未尽的薛螭才被贾珠拖回贾府。
外来是客，贾政不好说薛螭什么，只是因着晚归这事儿，薛螭在他心中本还算不错的印象彻底的没有了。贾政迂腐顽固，却有自知之明。知道他此生是没多大的前程可言，只好把满腔满怀的希望都寄于贾珠身上。公侯伯子，到他只继了个伯号，若是家中无人立功，再过三五十年，再传三代，就沦为平民了。偌大的荣府，先上荣国公的名声荣耀，岂不是都只能灰溜溜作土一掊？
因此尽兴晚归的贾珠刚回府，别说吃饭，连端到面前的药都没来得及喝完就被贾政叫去了驾鹤堂。跪在祖宗灵位之前，贾珠足足被训斥了整整一个时辰。到贾政出来时，还放话要贾珠就在祠堂中思过一夜。好在老太太的耳报神厉害，匆匆披了件衣裳，簇拥了家中大小女眷把贾珠扶了出来。
等贾政得知消息赶来时，就只见老太太我的儿我的心肝儿肉的抱着贾珠老泪纵横。正巧他撞上了，才训斥了贾珠的政老爷也只能低头任由老太太劈头盖脸一顿好骂。薛螭路上吃了许多，随便找了个借口说身上不爽回屋歇息，等贾珠由人扶回明珠楼拉了个人过来问才知道缘由。
薛螭心中虽然对贾政及姨妈王夫人不爽，对贾珠却没甚偏见。一天相处下来，性命相交谈不上，可知己是怎么都够了的。
北疆戍边军中各种人都有，薛螭跟着学了许多下九流的江湖歪方。就如那个举着神算幡子招摇撞骗结果撞了硬石头，被人家动用手段丢到北疆来的老骗子，算命不准，解厄不准，寻龙点穴更是一窍不通，可一手观气功夫确实实打实的。薛螭闲来无事时，被老骗子用这门观气功夫骗走了好容易攒了两个月军饷徒步七十里打回来的的六两北地烧老酒。
自然，薛螭已经离了北疆，那老骗子喝光了薛螭的酒，替他挡了一箭也死了，琐碎事情便勿需多言。
却说薛螭眼中的贾珠，身子是弱到的极点，即便每日各种进补药吃着，也抵不住内虚得厉害。可贾珠身上有股子气，比薛螭见过的应天府书画双绝的老进士褚通还要更胜。也正由于这股子气顶着，贾珠才能陪薛螭逛上一天不倒。从贾政那儿回来，贾珠身上的气却突然就弱了许多，让薛螭不能不心生愧疚。
“珠大哥哥，你真没事儿？”薛螭偏头盯着贾珠看了会儿，突然皱眉问道，“身上可有哪处不舒服的？”
“螭儿……”贾珠无力，难不成就是为了问这个？
“真没有？”薛螭又细打量贾珠一阵，兀自犹疑道：“分明回府之时珠大哥哥你脸白脚虚，怎么这会儿就好了呢？”
贾珠闻言，哑然失笑，“原来是为这个，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我不过是回府之时累着了，这会儿缓过气歇好了自然就好了。怎么说我也能拉开几石轻弓，射出箭也能稳立靶上不是？哪就那么娇贵柔弱了。”
说到后面，贾珠则完全是在揶揄打笑薛螭了。
之前在靶场的时候还不觉得，等回了荣府，贾珠才缓过劲儿来。虽说与薛螭相视不久，可谁道相知必定要相识许久才行的？即便是摸不透薛螭，怎么也知道了个大概不是？凭薛螭的性子，若是擅长公建，怎么也不会在六公主面前示弱不接弓反而徒手抛箭。当时看着是威风了，可回过味儿来，怎么想着不对呢？
“弓不是满弓，箭也没稳扎靶上，还柔弱？要不要试试我那杆长枪？看看能平端多久？”薛螭没听懂贾珠话中揶揄似的，自顾自把话岔开。不过脸上还是透露出些许不自在，贾珠看了又是抿嘴，嘴角笑意藏都藏不住。
“长枪我是不行，不过那西洋火枪我倒是有一把，威力奇大，就是准头远没弓箭那么好……”话到一半，又绕回了弓箭上来。
薛螭怒瞪贾珠一眼，“我是真个关心你，俗话说揭人不揭短儿，珠大哥哥你再这样一遍一遍的说我可真生气了！又没哪条王法规定了定要射术精通。”
“是是，圣贤还舞不动十八般兵器，一种算什么。”贾珠回答敷衍得很。换个人这样敷衍薛大少爷，武力无双的大纨绔定然是不会罢休的，可贾珠这么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想要下手还真有难度。
贾珠也是知道分寸的，见薛螭沉着脸郁闷不已的模样，笑道：“好了好了，哥哥错了，不说了，不说了。螭儿你来找我不会真就为了问句怎么样了吧？”
“不然呢？难不成大爷我还能觊觎你的美色不成？”薛大少心中气还没消，语气不好。
“呃……”贾珠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薛螭这话说得着实旖旎了些，不是个中人体会不到其中微妙。贾珠被贾政管得严实，还以为薛螭只是打趣自己，说自己身上没男子气概，自认理亏之下也没反驳，笑笑没接话。
看人观气这门功夫知晓的人着实太少，精通的人亦是凤毛麟角，如薛螭这般半吊子的都不多，贾珠不知薛螭所问究竟意欲何为也在情理之中。猛然反应过来的薛大少换了个说法，“对了，我听说你被姨父叫去祠堂里跪了好几个时辰，膝盖真的没事儿？”
贾珠回明珠楼时候头顶清气可比现在淡薄多了。要知人活一股气的说法开始之时并不是说的义气之争，指的就是头顶一股清气。薛螭只听授他这技巧的老骗子说观人气的功夫比之观天的更厉害，只可惜他学艺不精，看薛螭的样子也不是个能精通的，当时那个老骗子喝干从薛螭那里骗来的最后一口酒，躺在军帐中双手枕头，眼神仿佛透过厚实的羊皮厚帐看到了天际之外，“也罢也罢，这天下终究还是讲究中庸之道，半吊子被人当骗子至多也就打一顿，若是真个精通了，还不知会惹来什么麻烦呢！”
而老骗子还有句话，是在薛螭三日之后与他说观气之得的时候说的。薛螭从没见正经过的老骗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正色对他说，“莫要用邪门手法夺他人气运，否则天谴至时，祸及家人。”
贾珠是否是动了邪门手段？若是……薛螭心中一黯，或许此次上京难得碰到的知己人物就再无相知的机会了。
贾珠摇头，“回来的时候倒真有些心慌气弱，抄了两遍书就缓过来了。”
薛螭不信，“什么书这么神？我只知道抄书手疼脑袋疼，不知道还可以延年益寿的。”
贾珠呵呵笑道：“是年幼时花了三个铜板向个跛脚道士买的，我可怜他给他买几个馒头的钱，别笑，我那时不过六七岁，出门银子都在随侍身上，能有几个铜板还是用来哄我开心的，全都给他了。那道士收了铜板硬是要塞给我本书，说是‘大公子既把全部身家交给贫道，贫道也只能用全部身家换才不亏天道。’让我闲暇时候抄抄，可以舒缓精神。”
“小时候还不以为意，有次落水在屋子里困了小半月，闲来无事抄书，抄一遍精神好一些，这才知道当时遇到贵人了。何况书本来就是读书人的命根子，有千钟粟有颜如玉更有神仙大道，延年益寿算什么。只是赳赳武夫不解也是可原谅的。”
言语间又回到薛螭身上来了……
骂街还成，辩才无论如何也和靠嘴皮子和笔杆子过活的读书人没得比的薛大爷只能苦哈哈另找话说。他信贾珠没骗他。
“对了，我听闻姨父近日和太监陈宠抵上了？可别是为了我那事儿吧，真是的话，我可良心不安……”薛螭所言太监，并非黄门小宦官，而是真真正正坐到了那一类人顶点官至“太监”的大阴人，当朝皇帝身边出严青外站得最久的人。
“不关你的事，是党争，我们插不进话的。我家老爷打算是不坏，只是容易被人当枪使。好歹他的性子刚直，否则暗里黑手不知道有多少了。”贾珠摇头，身在局中人自迷，“等再过三五十年，我与我家老爷，只怕也没什么区别，一样酸腐陈迂。”
“这倒不至于，人说三岁看老，珠大哥哥你抓周时抓的是什么？可与姨父相同？仕途至今，可又相同？”贾珠会与贾政一样？薛螭是断然不信的。荣府政老爷，薛大爷手上蝇头小楷书两三句带过，还抵不上那日登薛螭家门来闹的三太老爷薛洪兴话多。
“瞻前顾后。心吞虎狼，奈何力不足焉。”
贾珠怎么也得七八句才能说得完不是？进学的纨绔，怎么也与常人不同。
薛螭心中转过好几个弯，面上神色却不变，扯起嘴角笑笑：“怎么就说到这上头来了，怎么就忘了你是谁？珠大哥哥，今儿个晚上说的话可不许乱说，仔细我这边塞荒凉地回来的蛮子一言不合把刀杀人。被姨父知道了，下次再来京城我可住谁家去？”
“愿住谁家住谁家，到我掌家时若你来了，我定然让人封八门，高墙下栓一溜儿的恶犬。”贾珠哼一声，“当着儿子说老子坏话，还想再占我家便宜，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真不让？”薛纨绔眯眼近身。
“嗯，得加两溜儿恶犬，最好是往北疆更里边儿去的地方寻那嗜人的凶物来守！”贾珠沉吟片刻，把凑到跟前的薛大纨绔视如无物。
“嘿！除了薛大爷我惹不起的，还没有不敢惹的！这俊俏小相公想来还为婚配，抢回应天府择日带到北疆去，正巧那儿还有个人情没还，送个如意郎君去也好抵了。”说着薛螭便伸手来拿，凶神恶煞的模样让贾珠想要配合都捧腹不已。
心中未生恶念，便作凶神恶煞状看着也只有可爱。薛螭生得俊朗，孩子气时戏耍一番嗷嗷叫得直像只幼兽，心中但凡还有些个人情温暖的都舍不得同他动真气。只是大多时候也舍不得放手不去逗他——看薛螭被言语撩拨得烦躁苦恼恨不得仰天长啸的憋闷模样，委实愉悦人心。
此等恶劣心思贾珠自然不会说出来，加之薛螭魔掌已至，一手拿人，一手二指弯曲，直挠贾珠腰腋软肉，除了笑再不顾上其他。
传闻前朝大宦杨慎审拿嘴硬的人犯时，便让人把犯人脱了鞋袜绑在凳子上，用鹅毛挠脚心，一天到晚人换三轮片刻不停，铁打的汉子也熬不住。听闻还没有在这不见血的刑罚下挺到底过的。
薛螭挠的虽然不是脚心，可腰间软肉被旁人触碰也是敏感至极，贾珠直笑得双腿发软，整个人都往地上坠。硬气的撑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纨绔性子，书生身子，连传说中铮铮铁骨的英雄汉子都熬不住的刑罚贾珠这养尊处优的怎么熬得住？连连求饶。
“好螭哥儿，好螭儿，好薛家大爷，在挠可出人命了！”
挣扎间，贾珠身上掉下个玄青布缎，鼓鼓囊囊，四角还带了绑绳儿的物件。薛螭先以为是哪家小姐送的香囊，便打笑道：“我道珠大哥哥快及冠的人了怎么还不娶妻，原来早有意中人了？这是哪家小姐的手笔？这香囊绣的图可有够大气的！这么大个儿的香囊，便是北疆那个手粗得棒槌似的婆娘也缝不出来吧？可怎闻不见珠大哥哥身上有香气？”
薛螭边说边蹲下去捡，触手愣住，仰头更是诧异，“棉花包？这还真够独特的……”
贾珠恨恨一眼，伸手抢过薛螭捏在两根手指间的物件，没好气道：“什么小姐香囊的，还来！”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薛螭脑袋凑过去要瞧个仔细。仔细看来确实也不像是香囊——谁家的香囊会四边布脚参差不齐，仅仅是两块差不多大的缎布合在一起再塞些棉花？除了缝合两片缎子针脚不一的线痕，这东西还真够干净的。
“你猜猜？”贾珠笑得得意万分，递到薛螭眼底下卖弄，“方才没看真切，再仔细看看，这可是我亲手做的，不错吧？”
“干嘛用的？”总不能真的是当香囊用的吧？
“你看它从哪儿掉下来的？不然你以为我怎么跪这么久还没事儿。”祖宗祠堂里可没有给后人跪的垫子，冷冰冰的水磨石地板，结结实实跪上一个时辰，膝盖少说得阴疼上一个月的时间。贾珠提到这东西来了兴致，硬是拉着薛螭要给他说个明白，“这里面用的棉花都是用药水煮过的，祛风褪湿，我悄悄做这东西，一双得花去小半月的功夫呢！”
薛螭接过来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几眼，无趣的丢回给贾珠，“无聊。”
贾珠不恼也不怒，把缎布包小心的接在手里，又绑好在膝盖上，“这东西贴身绑着，温养效果好着呢。诚然，跪着不疼才是正用。”
要不怎么说世上最闲读书人呢！“叫什么名字？”
贾珠十四进学起，大多的日子都是被困在府上不得外出，许久没同人如此洒脱惬意的谈说过了，得意得有些忘形。满脸小人神情地说道：“跪得容易。”
跪得容易……薛螭无语地看了眼贾珠，不再接话，默默从窗口翻出去，脚步飘飘的回屋。都是他瞎操心了，有功夫看街头传唱的话本小说，还有精神去做这么个劳什子专门绑膝盖上当垫子使的跪得容易，这样的人完全用不着他担忧。胡扯了这么久，除了通传出去不会有人相信的胡言乱语外，又有什么？
进自己的屋子仍旧翻窗的薛螭关上窗户，咧嘴笑开。这世上的事情哪能说那么多有无，能找到个同自己胡言乱语的已是殊为不易，做人总部能太贪心。
这边厢贾珠嘿嘿一笑，关上窗户坐回桌旁再提笔，翻开一本名家誊抄的《黄庭内景玉经》，铺开宣纸，蝇头小楷细密而下。
良久，搁笔。
贾珠看了眼窗户上留下的脚印，笑道：“真是的，也不知把窗台擦干净了。”
他说了也不管，摇摇头提灯往二楼卧房上去，“便看在你关心我的份儿上，明儿个不找你麻烦就是。”
跪得容易，身在宦臣家，膝下岂能生黄金？偏又心中放不下那点子虚幻的自傲，这才把一尽卑微全都交到了两个软枕之上，说白了，也就是自欺欺人而已。整日绑在腿上，哪能专用来跪祖宗。
不如意事七□，能与人言一二三。
有半个知己此生已经知足，再多半个，便无憾了。
解衣上.床的贾珠翻身，喃喃自语。
“或许该娶个媳妇儿了，一个人睡着实是冷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一会儿作者有话说里放番外，窝爱你们-3-
PS：窝没救了……本来有一章可以中午就发出来的，结果小黑屋800锁成了8000，苦逼shi了=-=
话说昨天是不是有个妹纸爪机订阅的时候扣了双份的钱？是的话说一声，我把乃多给的钱给你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