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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56章

    时光一点一滴,在这夜风中流淌而过。

    曲徵走了,身后的繁华喧嚣似与他一起走了,我便这么坐在河边,整整一夜。

    晨曦初落的那一瞬,我站了起来。

    其实没有甚么了不起,他那般惊才绝艳的人,本就不可能对我有甚么心思。我想,便是要这样才好,利落些,洒脱些,再没甚么好遗憾。

    今天之后,一切又都是新的了。

    我对自己弯起一个笑,只觉浑身酸痛,又腹内空空,恰巧临了一个早点摊子,便坐下来要了一碗面,怔怔的发起呆来。

    面很快上来了,我吃了几口,氤氲的热气中化出一个人的轮廓,我忽然反应过来面前坐了一个人,须长目垂,竟是琅中听琴苑的断弦瓮。

    大约方才一直在发呆,是以没有察觉,我登时有些尴尬,挠头道:“前辈好巧。”

    断弦瓮抚须一笑,亦要了一碗面,和蔼道:“公子已走了么?”

    “嗯。”我低低应了一声:“待看过慕秋,我也要离开这里。”

    “姑娘不必着急,”断弦瓮喝了一口汤,抚须一笑:“听完老朽一个故事,再走亦不迟。”

    “若是曲徵的事,那便不必了。”我平静的道:“事到如今,我不愿再与他扯上干系。”

    “与公子这般的人牵扯太多,的确极易伤身伤心。”断弦瓮垂下目光,幽幽一叹:“不过,我要给姑娘说的,却是另一个故事,有关四年前……你毁去的那个东西。”

    我怔了怔,河边市集熙熙攘攘人声鼎沸,我便坐在这街边的摊子处,渐渐陷入了断弦瓮微微沙哑的声音中。

    二十五年前,江湖上一派动荡,俞家与九重幽宫各分天下。

    便在此时,出现了一个奇特男子,他面容俊美,只凭手中一柄剑,独挑了中原各派,连俞家下一任掌门俞望川也败在他手中,没有人知道那剑法叫甚么名字,就像亦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只知道他很厉害。

    有人说,那剑法,会比璞元真经更厉害么?

    男子不服,便挑上了九重幽宫,战得一身伤痕累累,终也没有胜出,却认识了一个姑娘,时年十七岁的血月,炼华。

    世间竟有如此绝色,冷艳,孤高,不将天下一切放入眼内。她是井渊青梅竹马的师妹,生来便拥有财富,地位,与肆意嚣张的资格。但那男子却比她更加狂傲,一心只在剑上,从来无心风月。

    后来的事情似乎顺理成章,二人私定终身,可男子的半颗心,仍是牵在璞元真经上。那经文乃是九重幽宫圣物,放在宫主房中,炼华为了心上人偷偷潜入,却在最后关头被井渊抓了关入地牢。那男子知悉了,一人一剑杀入九重幽,到了地牢处,炼华便要与他离开,井渊悲伤又愤怒,只厉声逼问,若炼华与真经只能带走一个,他要如何抉择?

    那男子一怔,却没有立时回答,便是这一瞬的犹豫,让高傲的炼华伤透了心,再不愿与他厮守,只抱了她钟爱的古琴绝尘而去隐入江湖,徒留两份相思愁绪。

    那个只痴心于剑的男子,名叫瞿简。

    五年后,他创立瞿门,在武湖会上与因败在他手上而发奋练功的俞望川打成平手,但再也没有人能忘记他一人一剑独立台上的容光。

    这套剑法,后被他起名为芳华。为了一个他爱过又狠狠伤害过的姑娘。

    一生所爱,刹那芳华。

    而那个舍弃荣华地位及一切离去的炼华,最终隐居在了无人的苍雪山顶,不到一年后便生下了瞿简的孩子,因她痴爱音律,只随意取了“宫商角徵羽”其中一字,又不愿随瞿简之姓,便化而为曲,唤作曲徵。

    我心中微微一动,呆呆道:“炼华……大概很会做红豆饼罢。”

    断弦瓮笑了笑:“不错,她生得娇贵,会做的菜不多,独独红豆饼是最为拿手。”

    我想起瞿简那怅然而苍凉的模样,不禁心中唏嘘,更钦佩炼华决然利落的性子,一走二十五年,当真是极倔强的女子。

    “可曲徵与瞿简为何不相认,要以师徒之称示人?”

    “金姑娘莫急,到这里还没有完。”断弦瓮抚了胡须:“事发七年后,公子六岁,我一人游历至苍雪,便是那个时候……遇见了他母子二人。”

    苍雪山顶,白毛飞旋,幽闭的屋门与暗沉的烛光。

    那是卢一弦永生也不会忘记的景象。

    一个小小的孩童,就穿着一件单薄的衣衫,面无表情的站在一地冰雪中,眉目已初具倾世气韵。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在惩罚。

    因炼华平生过目不忘,那孩子若记错了一个字,便要这般加以惩罚;因炼华素来冷艳傲然,那孩子若稍有些活泼顽皮,便也要这般加以惩罚。因他有炼华的骨,所以她爱他,将这世上所有都授予了他;又因他有瞿简的血,所以她恨他,稍不顺意便将其丢入冰雪自生自灭。

    二十余年,她教他琴棋书画,教他奇门遁甲,教他推算谋划。

    却唯独……没有教给他爱。

    彼时断弦瓮已不年轻,因欣赏炼华之才气,与其在苍雪山定毗邻而居,便这般瞧着那少年渐渐长大,他不哭不闹,不笑不怒,十四岁已呈现了与年龄不相称的老练狠辣,言语行事滴水不漏,不动声色间,便可覆雨翻云。

    曲徵极为聪明,心思之通透,性情之稳淡,让断弦瓮起了惜才之心,将一身博学倾囊相授,便这般又过了六七年,忽然有一日,他说想要下山。

    断弦瓮与他设了一难局,若曲徵胜了,不但可以下山,断弦瓮亦愿舍去老师身份,随他遣用。听完曲徵便消失了,两日后浑身浴血出现在门口,他竟用了一种断弦瓮从来不敢去想的可怕方式,赢得了这场赌局。

    他问:你……你可知自己做下了多大孽障?

    曲徵答:那又如何?我想下山,死多少人,又有甚么打紧。

    自那日起,断弦瓮幡然醒悟,他亲手教出了一个多么可怕的弟子。

    从未见过爱的少年,在冰雪中练就这一身无心无情,再没甚么能温暖他。

    下山当日,炼华做了一盘红豆饼,。

    他默默吃了,一语未发,记下她与他说的瞿简的种种,然后转身推开门,踏入苍茫的天地中。

    然后他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曲徵对断弦瓮说,老师,我不喜欢曲徵(zhi)这个名字。

    第二件事,他弯起嘴角,轻轻笑了笑,隽美的眉目舒展开来,映得漫天飞雪都失了莹色。

    那冰冷绝色的少年,易名为徵(zheng),敛去一身惊世之才与傲然风骨。自此琅中多了一位琴师,唇漾浅笑风姿卓绝,江湖人称“瑾瑜公子”。

    “言语至此,想必金姑娘已发觉,当年炼华要公子下山,目的却不是那般简单的,公子的琴师身份,也不过是为与瞿门主相遇而设计。”断弦瓮微微一叹:“这便可解释,为何他明知你身上的真经是假,却仍要将这祸端引回瞿门,”

    “炼华要他报复……瞿简?”我怔然道:“要他……毁掉瞿门?”

    “不错。”断弦瓮颔首,我略一沉吟:“可是后来瞿简应当有所察觉……”

    “瞿门主深知炼华脾性,也不在意她如何报复,只想去见她一面。然公子依了炼华吩咐,动武拦住了瞿简。”

    “他如何胜得过瞿门主?”

    “论资历,论深浅,自然是胜不过的。”断弦瓮微微一顿:“然公子用的是……璞元真经中的上乘武功。”

    我一怔,似有甚么轻轻划过脑海。

    “金姑娘,你应也意识到不对了。”断弦瓮抚须道:“四年前九重幽宫明明有真经,为甚俞望川却不相夺,要弄出假经这么大的乱子?”

    “难道炼华当年——”

    “井渊素来心系于炼华,任她自由出入寝居,是以她偷偷拓印了一本璞元真经,那日被井渊抓住,她交出的是拓印的那一本。”断弦瓮微微一叹:“而真正的璞元真经,已随她一起去了苍雪山。金姑娘你须知道,璞元真经中内藏的不只是武功,还有惊人的财富。是以九重幽宫那本虽是一字不差的拓印,却无法还原书页中暗藏的中原神州宝藏。”

    “不可能!”我不知不觉抬了声音,心中一片空白:“若他早就有了真经,为甚……为甚一直……”

    “这就要问姑娘你了。”断弦瓮微微一笑:“公子他如此待你……若不是为了真经,到底是为了甚么?”

    “你是曲徵派来蛊惑我的罢?”我站起身来,心中方寸大乱:“你……你……我不听了。”

    “这世上只有两人习得璞元真经上的武功,一人是井渊,另一人……就是公子。”断弦瓮缓道:“言语可真可假,但想必金姑娘亦亲眼见过,他二人身上……那淡蓝色的内力罢?”

    “那又怎样?你该不是想说曲徵心系于我罢?”我摇头道:“我昨日已亲口问过,他说他从未爱过我,所以……”

    “便如我方才所说,言语……是可真可假的。”断弦瓮微微一叹:“金姑娘,公子待你如何,你心中自有定数。他自小生在无人的苍雪山,二十余年从不曾得到过半分温暖,我是瞧着他长大的,却未见过他如此舍命护着一个人。”

    我呆呆瞧着他。

    “数日前他修书一封,将武湖玉印传与宋涧山,把一切后事安排妥贴,不准任何人透露他的行踪,实不是公子平日所为。”他轻道:“若我料想不错,金姑娘……只怕公子他,现已时日无多了。”

    我后退一步,心便如被揪住了一般,手脚冰凉。

    “过前面一条河,便是杏林坡一处药田。”断弦瓮淡淡一笑:“金姑娘若不信,大可去瞧瞧,亦没甚么损失。”

    只是去瞧一眼,我对自己说,知道他平安就好。

    我运足了轻功闯入妙手堂,偌大的庭院,却四处空空,只剩了童子两人。其中一个说:“昨晚曲公子一回,便与张姑娘连夜离开了镇子,金姑娘不知晓么?”

    竟全被断弦瓮料中了!我愣在原地呆了呆,脑中一片纷乱,不知该信甚么。可眼下如何是发呆的时候?我甩甩头问清离镇子最近的杏林坡据点,与断弦瓮所说的药田果真为一处,便骑了一匹快马,瞬息不停的向东而去。

    一路风景如幻,不住向后倒退。

    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定是曲徵骗我欺我的一场笑话,连断弦瓮都请出来了,若见到他没事,我一定亲手给他一个耳刮子,再大笑三声潇洒离去。

    日近黄昏,终于抵了药田,进入半山腰处一座别致的院落。

    我避过来去的下人,轻轻凑近半掩的纸窗,从缝隙中探了一只眼睛。

    曲徵半卧在床,床前摆了一局棋,竟自己与自己下得欢畅。

    瞧见他还安好,我心中一宽,正欲长吁口气,便见张歆唯从内里的屋子走出来,手中端了极多的瓶瓶罐罐,便在桌上调配起来。

    半晌无话,她顿了顿,抬起头直直望了曲徵一眼,低声道:“曲公子,你在下很大的一盘棋。”

    “原来张姑娘亦懂棋艺么?”他声音淡淡,连眼睫都不抬,张歆唯撅了嘴:“你明知道我指的不是这副棋,今日你一直在画的图……我虽不常在江湖走动,亦看出是奇门遁甲之术,且处处针对掌法……你,你是要对付俞望川俞掌门么?”

    “张姑娘聪慧。”曲徵淡淡一笑,落下一枚棋子:“井渊已不足为患,这是最后一步了。”

    “但是……”张歆唯忍不住道:“便算你胜了,可你已活不到明天日出,又有甚么用?”

    我身子微微一晃,无声的捂住嘴,只是瞪大了眼睛。

    曲徵没有言语,张歆唯复又道:“我那日便与你说了,这匕首上的毒世所罕见,纵然我用银针为你压制,亦只能暂保你七日平安。前六日你一直与百万姐姐一起,第七日又用来谋划对付俞望川,若你肯让我早些带你来此施针,恐怕还能拖上几日……曲公子,我当真是不懂了,难道还有甚么……会比你的性命还要重要?”

    半晌无人回答,我站在那里,心似被甚么攥住了,只想起那日曲徵侧目浅笑的模样,他说:我……只是想与百万在一起多一会儿。

    “只是在下一盘棋罢了。”曲徵淡淡道:“过去如同落下的棋子,无法改变。可她痛恨那些黑暗,所以我要为她颠覆这盘棋局,将她惧怕的,厌恶的全都拔去,一切都可重新落子开始,再没甚么能困住她。我要她的后半生都无拘无束,嚣张肆意而活。”

    张歆唯半张着嘴,似被这言语所震撼,她呆呆道:“所以……你为百万姐姐挡这一刀,果真……是爱着她的。”

    “是爱么?”曲徵抬起双眸,对着墙上挂着的一副画像,淡淡一笑:“我不知道。”

    他垂下眼睫,隔了一会儿又轻道:“但我清楚,若不这样做,我定会后悔。”

    那画中女子捧着一束怒放的鲜花,阳光从她身后落下来,染得周身都似附了光芒,正是那日我闯入苏灼灼房中时的模样。

    彼时曲徵提了一只笔,眸光陡然浓烈,像是要将人生生吸进。

    我说,你也给我画张画儿罢。

    他只笑不答,我却不知……那张画的主人,原本……就是我。

    “不管怎样还是要试一试。”张歆唯皱着脸,将曲徵的手抬起,那手指已变为青灰色,一直蔓延到小臂,像是……死人的颜色。

    “会很疼的。”她忍不住放柔了语气:“这一下,比你数日以来受百虫啃咬的感觉……还要更加难熬。”

    曲徵不答,只自顾自的与自己下棋,张歆唯一针下去,便见他眉心一颤,很快便化为唇畔的一抹笑意,似根本不觉疼痛。

    “你……”张歆唯一怔,微微叹了口气:“曲公子,我真怀疑……你这人可有失态的时候么?”

    他顿了顿抬起手,露出指间紧握的一截翠绿,半晌才回答:“自然……是有的。”

    那是大婚那夜,我连同其它首饰一起放在桌上的桃花簪。张歆唯撤去长针,静静待他继续说。

    “我曾情不自禁,亲吻了一个姑娘的额头。”曲徵淡道,微微弯起嘴角:“那大约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放纵。”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大家想看狐狸被虐得咆哮失态,那是不可能的。。。

    他这样冷情的人,代百万承受了很多痛楚,爱时不知,懂时已不能言,这样细碎绵密的疼痛,至死难休

    即便如此,仍在死前为百万摒除最后一个祸患,为她安排好了一切

    不过虐他的部分也才开了个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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