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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24NANA(六)

    正式开始学画画之后,阿青才发现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平时临摹虽然非常出色,能够绘得跟原图一样逼真,但若是撤去参照物,则脑袋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如何下笔,只能埋头苦练基本功,这样大概两星期之后才略略有了些样子,但每日重复做着相同的事未免也有些乏味,阿青便起了去旅行的念头。

    在百货公司工作的山田先生听说之后极力建议他去东海道走走,“如果时间充裕的话,可以在那边多待几天,你绝对会流连忘返的,那个地方有着奇异的魅力,我啊,年轻的时候几乎每年都要去一次,想一辈子就走在那些松林、木桥和老店之间啊。”年届五十的山田先生说起这些的时候还是一脸向往。

    而且,东海道这片地方多古驿站、旅店、寺庙,很多都还残留着从前的习惯风俗,正好也对他平时的业余研究有帮助,这样便定下了东海道之行,一边散心,一边收集素材。

    美术大学那边只说要寻找灵感,收集素材,很容易就批下一星期的假来,超市那边的工作干脆就辞掉了,也没有什么人要特别通知的,锁了门,背了一个登山包就出发了。

    在静冈下夜车,迎面吹来一阵凉爽的清风,令人心情愉快,白雾笼罩着的安倍川发出湍急的水流声,微亮的清晨中,芥末酱菜和鲷鱼鱼松的大招牌微微浮动,令人心情非常舒畅。

    离开熟悉的生活环境的一个好处是,你可以更加理智清醒地看待曾经的生活方式,发自内心地自我审视和反省。阿青认为,这个是非常重要的。

    正如山田先生所言,东海道确实是个迷人的地方,它的美并不在于壮丽的山河或者绮丽的风光,而是那种历史关照下幽微的人情与残旧的月色。耀眼又美丽的阳光或者微雨的傍晚,长满杜鹃花的山丘或者黄绿色的新芽,热腾腾的麦饭香气或者昏暗阴翳的山峰旧道……

    阿青走走停停,有时候会在比任何现代建筑年纪都要大的客栈一连住好几天,从老人口中收集一些旧有的风俗习惯,或者临摹旧器物上的图案,有时候也会出去写生。

    阿青一直到假期最后一天才搭车回东京,结果碰上东京大雨,好在车站有雨伞提供给乘客,从出租车上下来,到自己的租屋,有一段泥泞的路,完全没有路灯,黑漆漆一片。阿青弓着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去,快到的时候,发现自己家门口有个人,蹲在地上,平伸着的手臂上撑着一件衣服。

    “真一?”阿青有些迟疑地叫道。

    那人抬起头来,一张被雨水打湿的脸,有深刻的悲伤和孤寂。房子因为原来是仓库,所以屋檐很浅,基本无法遮雨,他整个人都已经湿透了,而被他用衣服保护在下面的,居然是那几盆朝颜花。

    阿青赶紧走过去,收了伞,拿钥匙开门,“快点进来。”

    “花……”因为长时间蹲着,他的脚有些发麻,声音也有些嘶哑,眼睛却还担心地看着花盆里的朝颜花。

    “别管那些花了,人先进来。”阿青伸手揽过他的肩,把他推进门,自己将背包放下,开了灯,又飞快地将那几盆花搬进来,关上门,外面的风雨一下子好像离远了。

    阿青抹了一把额角的雨水,脱了外套,看来一眼呆呆站着好像不知如何是好的少年,进去里面给浴缸放水,出来的时候就看见少年蹲在花的旁边,脚下已经汇聚了一小滩水,发尾还在滴着水,衣服贴在身上,显现出嶙峋的脊背,没了以往那种骄傲张扬,不可侵犯的刺儿,他居然显得那么小,灯光下孤零零的,像个孩子。

    阿青走过去,听见他问:“会死吗?”

    阿青看了眼被风雨打得东零西落的花,说:“应该不会,虽然很柔弱,但也没有那么容易死,植物也像人一样,有自己的生存方式。”

    “哦。”他好像放心了,站起来,转过身面朝阿青。阿青将干毛巾覆盖在他的头上,去擦他湿漉漉的头发,他忽然紧紧抱住阿青,手臂用力得几乎要折断,十五岁的冈崎真一,个子只到阿青的肩膀,身形也单薄,平时拽拽的酷小孩,忽然流露出这样脆弱的模样,阿青愣了愣,什么话也没说,缓缓抬起手,覆盖在他的头顶。

    少年将脸完全埋在阿青的身上,努力抑制住要流出眼角的眼泪,轻轻地说:“好温暖。”

    阿青摸了摸他的头,说:“洗澡水应该已经放好了,去洗澡吧。”

    少年又抱了他一会儿,默默地放开,一声不吭地进了浴室。

    浴室和外面只隔了一道帘子,阿青看了那帘子一会儿,确定冈崎真一在乖乖地洗澡,才打开自己的旅行包。水有些渗进包里面了,有些画卷的边角已经被弄湿,阿青一张一张地摊在地上晾晒,刚开机没多久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是个陌生号码。阿青按下通话键,里面传来有些熟悉的声音——

    “啊,藤本先生吗?抱歉,这么晚打扰你,我是高木泰士。”

    阿青有些意外,站起来说:“是,你好,有什么事吗?”

    “请问真一有没有去你那里?因为他一直没回伸夫那里,所以稍稍有些担心。”

    阿青看了眼浴室的帘子,开了门,走到外面,说:“嗯,他在我这里,忽然跑过来,浑身都湿透了,吓了我一大跳。”

    电话那边似乎松了一口气。外面的风有些小了,雨却比刚才更大了,高木泰士平静的叙述在喧嚣的雨声中传递到阿青的耳朵里,“因为要签约的关系,所以稍稍查了下真一的事情……今天,真一似乎遇到了他父亲,大概,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那个孩子,是从小在缺爱的环境里长大的……如果不管他的话,也许最终会走向毁灭也说不定……”

    漆黑的夜色,偶尔闪现曝白的雨光,明明是初夏了,这样风雨的夜晚,依旧让人觉得冰冷凄苦,阿青挂了电话,又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进屋继续刚才的工作。没一会儿,冈崎真一洗完澡出来了,穿着阿青的衬衫,露出两条白生生的腿,趿着有些大的棉拖,已经完全恢复平时的模样了,一副拽拽的样子,看见满室的画纸,发出啧啧的赞叹,“都是你画的吗?超级厉害啊!”

    他在画纸之间走来走去,像寻找宝藏的孩子,也像巡视领土的猫,看见感兴趣的,便拖着长音开口,“呐,这是什么房子,为什么我完全没有见过?”

    “这是伊势造型的房子,著名的伊势神宫就是这种建筑风格。”

    “诶——很奇怪啊,为什么要把房子造成这个样子,在东京完全没见过的说。”

    阿青耐心地解释,“这是秉承弥生时代建筑文化的表现形式,抽象,洗练,崇尚自然和自我压缩的风格,是最展现日本建筑洗练之美和日本特有的空间艺术之美的。”

    当然,冈崎真一根本就是一头雾水,兴趣很快转移,“呐,这个呢,是什么?”

    “是鸣海绞染的布匹,经过美浓的时候买的,是一种将布等用线一处一处扎住后染出来的技法,现在还在贩卖这种鸣海绞染的店也就只剩下一两家了。还有一种友蝉染,也非常漂亮。”

    “欸——”少年发出长长的语气词,蹲在满室的画纸之间,说:“懂的好多啊,你难道真的是哪个望族出来的少爷吧?”

    “不,事实上,我是孤儿。”

    少年的身形忽然僵住,瞳孔惊讶地放大,慢慢地抬起头看着阿青,有些迟疑地问:“你,也是被父母抛弃的吗?”

    阿青没回答,只是说:“睡觉吧。”

    大概觉得自己戳到了别人的伤口,少年什么也没再说,爬上沙发,将被子盖在身上,直挺挺地躺着,望着高高的屋顶。阿青洗完澡,也上了床,关了灯,房间里一下子暗下来,外面的风雨声变得清晰起来。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传来冈崎真一的声音,“呐,可以跟你一起睡吗?”

    过了很久,阿青才嗯了一声,少年掀开被子,爬到阿青的床上,钻进被窝,乖乖巧巧地睡在一边,只是眼睛依旧空茫地望着黑暗的虚空,“好奇怪的感觉啊,除了工作,我还从来没有跟一个人躺在同一张床上过。”

    少年清澈的声音有着无论怎样都无法排遣去的寂寞,过了很久,久到阿青以为他已经睡着,冈崎真一侧过身,背对着阿青,静静地说:“听说妈妈在生下我之后就自杀了,完全不知道父亲是谁。养父和同母异父的兄长厌恶着代表耻辱的我,虽然从来没有缺衣少食,啊,不,应该说,十五年来,过的一直都是锦衣玉食的生活,但从来不正眼看我,无论我取得多么大的成就或者去杀人放火,完全没有人在乎。在那个家里面,我就是幽灵一样的存在。”平静无波的叙述,讲好像全是无关痛痒的话,但阿青能够感觉到少年的胸口有一个大洞,乌溜溜地淌着血。他伸出手,将掌心覆盖在少年的眼睛上。

    略带薄茧的手掌有些粗糙,少年眨了眨眼,眼睛忽然有些湿润,身体里巨大的痛苦绞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忍不住蜷起身体,“我想知道,妈妈在怀着我的时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既然没办法好好把我养大,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我又没有拜托她让我来到这个世界!”随着这些话,他的眼泪也终于决堤,濡湿了阿青的手掌。

    一夜风雨过后,被水洗过的天空蓝得令人心动,上面大朵的棉花糖一样的白云。阿青是被冈崎真一的惊呼闹醒的,揉着眉心走到门口,几盆牵牛花已经被少年搬到了外面,少年就蹲在花盆旁,大呼小叫,“居然还活着,不仅活着,还开花了。”

    晨光中,昨晚被风雨摧残的牵牛藤依旧东零西落,不少叶子也被风吹折了,但一朵蓝色的牵牛花迎着早晨的微风微微抖动,柔嫩的花瓣还带着昨晚遗留的一滴雨滴,在太阳光照射下晶莹剔透,一如少年的脸上绽放的笑容,明媚又纯净。

    阿青点了一根烟,静静地说:“出生虽然不是我们所能够决定,但只要活着,总会遇见一两件令人高兴的事的。”

    冈崎真一的目光望着远处,轻轻地说:“呐,阿青,听到你说你是孤儿的时候,我其实……有点开心……这样的话,阿青就跟我一样了,我觉得,稍稍不那么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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