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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三十七 相卢忠

    第二天走时照永告诉说:“土地所换了个新所长,叫相卢忠,昨天也来了,但没太说啥。老侯给我的介绍时说,他是个大学生,好像比你高两级。”一听这个消息,我觉得希望更大了。

    照永借了个摩托,我不会骑。照永把头盔让我带上,他用围巾包了头。

    土路很颠簸,坐在摩托车上屁股就像是在打夯,冷风千方百计找着缝隙往你衣服里钻。

    双口乡土地所租住的是当街的一间民房。这个地方我并不陌生,斜对面就是我吃住了三年的双口初中。从学校门口往南走三百来米,是一家家畜繁育站,是我们村平娃哥开的。平时他老父亲帮他照看,这父子俩可好了。学校缺水,每天吃饭只供应三顿,一顿每人一洋瓷缸,其他时间没有,也不准用热水瓶。夏天,我们村上的学生娃渴了就跑来喝。有时我们班上跟我们好的男生也跟着跑来喝,老头从未嫌气,总是乐呵呵地说:“喝喝,尽饱喝,没了我给咱再烧。”

    有一回,我们班几个女生打完羽毛球,一个个汗流浃背的。我从外面回来,看她们围在树下东张西望。英芳上前对我,说:“照冬,你村那,那谁,那里有没有水喝?班主任没在。”我一看还有许虹,脸晒得红彤彤的,正拿着个洋布小手巾抹着脸上的汗,小手巾已经全湿了。我一转身:“走。”走了一截回过头去看,许虹也跟着,不过走在最后。

    我先进去,老伯没在。我一提电壶,有水。我把柜子里的碗取出来摆在门口的院台上,一一倒满。怎么还不见进来?我出去一瞧,她们离老远站着。我过去问咋不进来,我把水都凉好了。英芳拿手指了指那门牌。其他几个都掩着嘴笑。许虹没笑,可她两嘴绷得紧紧的,瞅着旁边一颗细杨树。我回去,把碗一个一个端了来,最后才给许虹。她没象别人那样接过就喝。我把脸扭向一边。

    快九点了,门才开了。我和照永进去。土地所就他们仨,都在。屋子里比较凌乱,烟蒂、报纸、瓜子皮、稿纸,印蓝纸,方便面袋、酒瓶,满是茶垢的茶杯、堆得跟小山一样的烟灰缸,以脚臭为主的浑浊的空气。男人在生活方面大都比较马虎的。我也一样。

    老侯坐在桌前正对着票据拨拉着算盘珠子,见我们进来扭头看了一眼,说:“坐。”相所长正低头朝着脸盆刷牙。照永和相所长、老侯打过招呼,一指我:“这是我哥。”相互点过头后,我把沙发上面的报纸拿起放到茶几上,坐了下来。老侯五十来岁年纪,穿一套并不合身的八七式旧武警服,肘弯磨得乌黑。一问,他儿子以前当过武警。他问我在哪工作,在单位做啥。之后对照永说:“你这娃呀,我给你一再安顿,要和村里说好,你就是不听。叫你停,你还不停,非要盖。这回萝卜弄大了,局里插手了。”照永问:“局里啥意思?”“一个字:拆!”“两千块钱罚款你的都拿了,协议也签了,同意叫初六盖,到现在又叫拆?”相所长把嘴边的牙膏沫子擦掉,说:“两千?你先说你已经住了几年了?按条例上细细算下来,光你超占的占用费,还不说罚款,两千?看你五个两千够不够?”老侯说:“咱相所长从局里法制股下来的,土地这方面的法律门门清。以前咱工作比较粗燥,只要大家能过去就过去了。今年局里开了个会,打今日起一定要依法行政,严格办案。我和相所长也说了,你这毕竟是遗留的案子,罚款啥的先甭说,现在就照局里的意思,拆房。多占的部分腾出来。”照永说:“人家咋都能盖?”老侯说:“人家咋没人告?民不告,官不究么。”“告也有个对错,关键是到底是不是超占。”“这些车轱辘话咱就再不说了,说来说去解决不了问题。”

    我叫照永坐下,等相所长洗漱完毕,坐了下来:“相所长,今天我来的意思就是想把事情弄清楚,说到头。如果真是超占,就拆房。”相所长说:“我也不想蔓蔓缠缠。行,你说。”我拿出他们开的《责令停止土地违法行为通知书》,展开,推到他面前:“你看看这个?”他扫了一眼:“这有啥看的?”“这不是你手里开的,我只是叫你看看这开的对不对、没啥问题吧?”他不假思索:“这有啥问题?”我拿起给他念了一遍:“芮照丰:你户现基建宅基用地,经查与宅基使用证面积不符,超出规定使用面积46平方米,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第62条和《陕西省实施《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办法》的规定,责令立即停止违法基建行为,拆除违法建筑。霍阳县土地管理局,2002年元月十七日。”我一念完,他就问:“这有啥问题,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咋了?”我又拿出宅基证:“这46平方米是不是根据这个算出来的?”“是的。”“那意思是说这个证没问题了?”他从我手里拿过宅基证:“这,当然没问题。”他翻开土地证,“看到没有?县政府的大印!上面多少就是多少。我可以给你这么说,假如这上面开的多了,你实际占的少,你净往外撵,谁他都不敢拦!”我一笑:“这也不对。如果夹在两邻家中间,往哪儿撵?”“我的意思就是说这东西的重要性,严肃性。”

    “相所长。”我把宅基证拿过来说,“昨天回来我把情况也问了,有些问题也没搞明白。今天来弄清楚以后,该咋办就咋办,我父亲和我弟的思想我做。”“白纸黑字,秃子头上虱明摆着,这还有啥说的。”相所长点着烟,“你说你说。”他把大衣裹了裹。我说:“这院子是八二年划的,那地方原来是队上的饲养室,划给了我们四家。村上干部和组上干部来划的。全斌当时是村里副支书兼我组组长,院子就是他具体负责划的。从东往西,我家最后把边。前三家划完后,全斌对我大说:‘剩的都是你的,你把边,宽就宽点。’西墙底下是拴牲畜的,当时是个大深坑,我和我大光拉土垫就垫了将近一个暑假……”相所长显得有些不耐烦,眼睛四处乱瞧。老侯说:“这些我都调查过了。当时你四家是买了队里的饲养室才给划的,也知道你当时在场。这都不用你说。这些和案子无关。一会儿我们还要出去办案,你拣紧要的说。”我接着说:“我要说的是,这个院子是村上划的,并不是我私自占的。从来源上是合法的。”相所长说:“谁说你是私占了?只是说你超占了。话要听清!”“你既然都调查了这院子是村上划的,村上划哪就是哪,咋能说是超占了?你去也看了,四周老墙一直没打动过,还是饲养室的原样。我弟盖房的墙基都在院内,也没往外撵一寸……”相所长打断我:“咱闲话少说。我只问你,你宅基证上是多少?你打开看看,宽是多少?看!看!”“十点六米。”“你实际占的是多少?”“十一点六米。”“这不就结了。人家给你批的是十点六米,你却占了十一点六。你说这不是超占是啥?”我问他:“谁说给我批的就是十点六米?”“这证上不是明明白白写着?”“你意思是说这证上的数字正确无误?”“那当然!这证上说多少就是多少!”“我听照丰说,量的时候,宽不但超占了,长也超占了一点四米。那为啥只说宽不说长?”相所长一愣,扭头看着老侯。老侯说我:“你这人,咋,你还嫌罚的不够?行,你既然不承情咱就连长一块算。”他接着语气一转,“我,相所长跟你一样,也都是从农村出来的,知道咱农民挣个钱不容易,能过去就都叫过去。你今天还这样说话?既然这样,啥都不说了,按规定来,算多少是多少!”我知道他虚张声势,说:“我想这举报的总不会光举报宽不举报长吧?我四家宅基证上长短都一样,那是不是都超占,都要罚款都要拆?”老侯急了:“那三家没人举报。”“现在举报行不行?”相所长拦住老侯:“你说的这个事我还不清楚。我下去弄清了再说。是这,你先把你要说的话说完。”我说:“根据土地所说的和实际情况,我认为,这证肯定填错了。一是,划院子时不可能还留上一点,旁边一没住户,二没我组上的庄稼地,是公用的大路,无缘无故留出一溜不合道理。再是,八二年划院子,八六年办的证。证上填的四至和实际完全一样,这说明,这个证是根据院子来的,是在承认院子合法的基础上填发的。至于数字有出入,我想十有八九是具体经办人疏忽造成的。所以说我院子超占不符合事实。”老侯说:“即便填错了,这么多年你咋不更改?说明你还是承认了这个数据。”“老侯,你也在农村呆过,别说知法,有的人连字都不识。我父亲就是。我给你说句实话,这证给了他他压在箱子底下,取都没往出取过。连我也不知道还有这么个东西。再者,更改不更改的并不能改变院子合法的事实。”相所长问我:“你话说完没有?”“完了。”“那就听我给你解释。你说的第一条,人家为啥要留出那一溜?我给你说,人家想留多少,是人家的事,于你无关。再是,我执法,就是以宅基证为准,上面多少就是多少。而且我也告诉你,你说的只是你说的,我也实地调查了,如果没有确切的证据,我们是不会出手的。”他站起来,说老侯:“东西收拾好,咱准备走。”我站起来问他:“这么说,你只是拿这个宅基证认定我院子超占了?”“就是。这就够了。”“那长和实际不符咋解释?”“我只认宽,不管长。”他把脸转向照永,“刚才老侯说了,我不想再重复。最好你自己拆,少损失上一点。要是叫我们拆,到时拆个啥样子,那就说不来了。”“相所长,你的意思是不是再没啥说的了?”“对。啥都不要说了,说啥都不管用。”一听这话,我火腾地上来了,心里忍不住骂了句:“你这叫说话哩!”

    他们三个挤在一辆摩托车上扬长而去。我想了想说:“上县城, 去土地局。”照永问:“到土地局弄啥?土地局前天来跟这伙怂一个口气。” 我说:“ 我感觉一定是这土地证上填错了。现在咱要弄清的是,证错了责任在谁?我担心的是有没有这么个规定,填证的时候,住户要签字,如果说住户签了字,就证明你承认了,责任就在你自己,那咱就无话可说了。就跟拿欠条打官司一样,法院不管你欠没欠钱,只认欠条。可这伙刚才并不是这么说的。或许还有其它政策规定,要不就是不愿跟咱明说。再是,如果证错了,责任也不在咱,那该怎么处理?这些都得弄清。”照永把摩托寄放在一家农用车修理铺门口,和我坐上班车去了县城。车上因为坐的人少,每到一个路口都要停上一大会儿等人。照永就催:“走呀走呀,有急事里。过年哪有人么?”

    路上照永说他认识一个姓宋的律师,以前帮他打过讨要工钱的官司,人还可以,要不先把他问问再去土地局。我说行。

    车到站了,一开车门,一股寒风肆无忌惮地一拥而入。到了街上,头顶上的横额被刮得呼呼作响,五颜六色的塑料袋蹿起一人多高,两旁的槐树枝上缠挂得到处都是。街道上行人稀疏,班车鸣着喇叭磨磨蹭蹭,象是挨家挨户讨要的乞丐。许多商店还没有营业,小贩也不多,背风处有几个裹着大棉帽子,推着自行车卖糖葫芦和其他小玩具的。

    律师事务所挺大,桌子也摆了不少,可只有一张桌子后面有人。他姓申,就问我们是不是要打官司?照永说是。他说:“来,坐下坐下。”照永问:“宋律师呢?”“不干了?”“啥时不干的?”“都快一年了。”“咋不干了?”“我想先来问问。”“行,东西拿来我看看。”见我们迟疑,他说:“我跟老宋关系也不错,你俩就放心。”

    我把东西拿出来给了他。照永问他宋律师咋不干了?他只说了句:“人各有志呀。”我给他简单地讲了事情的原委。他摇了摇头,“唉!这一伙。”他拉开抽屉取出一本六十四开绿皮书,翻到地方指给我:“你看第五十六条。”上面写的是:“土地所有权或使用权证明文件上的四至界线与实地一致,但实地面积与批准面积不一致的,按实地四至界线计算土地面积,确定土地的所有权或使用权。”他又把宅基证推到我跟前,“你看后面这个四至图,上面和你实际一样不一样?”“一样。”

    照丰掏出烟盒从里抽出一支递给他:“给给。”申律师把他夹着烟的手举了举:“这刚点着。”

    我真的不知道怎样感谢他了,区区几行字,真如那古典小说上写的:拨云见日,茅塞顿开。

    申律师说:“打得赢打不赢,我不说,你自己看。打官司必备的两个条件,一是事实根据,二是法律依据……”我迫不及待地拿起那本子翻到前头。这是一九九五年国家土地局颁布的《确定土地所有权和使用权的若干规定》里的第六章里面的条款。我从头到尾扫了一遍。再看书的封面,竞是霍阳县土地管理局印制的《土地管理常用法律法规汇编》。我问申律师能不能叫我把这个复印一下。申律师说行。我叫照永拿出去复印,脑子里激动得就像是一锅滚水,申律师的话有一句没一句地传进耳朵里。我知道,我已经是胜券在握;尤其一想到,村里另外那几家拿上土地所退回的罚款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时,我再也坐不住,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在地上走来走去。申律师问我:“你是不是要上厕所?在后面。”我笑了下,摇了摇头,重新坐下。

    申律师拿起宅基证继续说:“你这情况别说在咱县上,就是全地区全省都是普遍的。这是开始办的第一批证,当时办证连个专业人员都没有,大都是雇当地人填的,你想能准吗?粗太着哩……”对了,还有件事。我就问他:“办证肯定要住户签字承认呀……”他连连摆手:“我知你说的意思。无关紧要。关键是事实,事实才是第一。”我又疑惑了:“按理说土地所这一伙应该懂得这些,那为啥还敢这么做?我村年前一连罚了七家,还不算以往。”申律师说:“你把那一伙高看了。他们懂不懂不是个啥,关键老百姓不懂呀。”说到这里他打住,“我说这意思你该明白了吧?我问你,收你那两千块钱是不是打的白条?”“老侯说正式票据用完了。”“用完了?哼!你回去把你村那几家都问一下,包括以前的,看是不是都是白条?土地所是不是给他们说的一样的话?”“你意思是这罚款不对?”“国家明文规定,早都不让罚了。这是明知故犯,浑水摸鱼。”我有点不大相信,不可能这么明目张胆吧。照永回来了,我接过一看,印的很清晰。申律师说,“我村也有这情况,几百块块钱,没人愿意计较。罚两千我还是头一次见。要是状纸一递到法院,这钱他立马给你退了,你信不信?”照永说:“好不容易吃进去了能再吐出来?”

    钱的事已经无关紧要。我问申律师:“如果打官司,保证能赢?”他把书放进桌兜,关上,话里有话说:“这么给你说吧。如果法院能秉公而断,我敢保证百分百赢。”“你有啥话,有啥担心的就直说。”“从事上看咱一点都不需要担心,关键就是到法庭上看法官咋判哩?”“就这?再没别的?”“就这。”“是这,我一会去跟土地局说,如果说到头就算了,说不到头,要打官司,还得劳驾你了。你看咋样?”“行行行。”

    这下我放心了。

    中华之事 ,在于民弱。体弱百病至,民弱百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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