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一 六个柿子
二年级，还是老班主任。我老远瞅见她，头故意往旁边一扭。开始排座位了，还是在外面站队。本来我和学习干事坐同桌，可班主任说，学习好的要搭一个学习差的，要把我调开。我不起来。她就问我听没听见？我说我也是学习差的。她要我再说一遍。我说连三好学生都评不上不是差的是啥。她腾腾腾走到我跟前：“你牛皮啥么！有啥资格牛皮！起来！”我没动，她就抓住衣领把我拉出座位：“去，坐最后一排去。”我扭头就走。
一到语文课，我就不抬头看黑板。可我知道父母拿钱叫我上学为了啥，眼睛虽然不看，可耳朵一刻也没开小差。上数学课我反而格外认真。
有一次班主任点我名，问我头低下在那干啥？我说看课文。她问我为啥不往黑板上看？我说前头同学挡住看不见。她说：“那你就站起来。”站就站。
课间活动，好多同学都躲着我，也没人问我题了，除了学兵，他几乎每天都要抄我的作业。我上学期结对的那个同学，班主任安排给了别人。他也在躲着我。建西和小宝和我说话都显得不自在，老往旁边看。我也不出去玩，课间如果不上厕所，就坐那画我的画。能让我心情好点的是，其他老师还和往常一样，该提问就提问，该叫到黑板默写就叫上黑板默写。即便副课我也听得格外认真，只除了语文。
后来我干脆找同巷高年级的学生玩。反正也当不了三好学生，早上迟到也无所谓了，朗读站外面就站外面。天一天比一天暖和，就是冬天，我也不怕冷。一星期后，我的文体干事也被撤了。
晌午放学回到家，我放下书包抱柴禾帮母亲烧火做饭。母亲坐灶火门前长吁短叹。我问咋了？母亲反问我：“你说咋了？好哇哩，你咋一点都不争气。你班主任今早到咱屋说了半天。不就一个奖状么，没得就没得。”“都跳了，她为啥就撤我一个？”“因为人家娃跳都没塌，到你跟前就塌了，不说你再说谁？”“他们不跳能塌？他们几个比我都胖都重，我跳十下都顶住不他们一下。”母亲忍不住笑了：“那谁叫你不好好吃饭？对着哩，那些娃都跳了，可到你跟前偏偏塌了，这说明咱运气不好，自认倒霉。以后咱再不跳了。这不就没事了。没得奖状我和你大也没嫌你，以后咱继续得。咋能为这就跟老师打气憋，连习都不好好学了？你不学，把老师啥没了？老师还照样一天三晌挣公分。到头来看把谁害了？”母亲继续说，“你大今日多亏没在，要是叫知道了看气得死气不死！你大天天守到黄河滩里，风跟刀子一样。发个帽子舍不得戴给了你，你就这样报答他？你爷爷哩，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你要啥给啥，为啥？为了能跟你享福？”母亲边和面边说，“你老师说，他见你上课不好好听，气的把你班干部撤了。心想你会找她认个错，她好把你再调到前头，班干部再叫你当。没料想你这么犟硬！老社会，师父师父，老师就是你大，就是你妈。你咋能跟谁都犟哩？后晌到学校去跟老师认个错，听着没有？”见我不言传，她又问了句，“我问你话听着没有？你老师要是不为你好也不会来。”“听着了。”“听着啥了？”“到学校给老师认错。”
吃完饭，母亲又叮嘱：“记得去找老师。我可问你老师哩，要是没去，我就给你大说。”
到了班主任办公室，见我立那儿不言语，她就问：“咋了？”她看了看我，“知道错了？”我依然低头不语。“知道了就好。明天把板报一换，去教室吧。”下午，她就把我调到前头，恢复了我的文体干事。
以后，我再也没有得过三好学生的奖状。小学初中高中都没得过。
那时候学校劳动多，一星期至少两次。夏收拾麦穗，秋收帮各生产队拾棉花，再就是到滩里拾羊粪。拾棉花要赶时间，中午常常不回来，生产队就把饭送到地里。我一直不怎么喜欢劳动，但喜欢中午不回来，这样就能吃上生产队送来的白杠子馍。
这回我们去沟里摘柿子。高年级学生上树上摘，我们在地下捡。
后来大队给我们送了好几大笼漤好的柿子。我们排着队，一个学生三个。分完后，班主任又把我们班干部叫去，每人再多给三个。老师安顿我们不要跟其他同学说。我们这里是旱塬，柿子个儿不大，就鸡蛋大小。
回到教室一看，个个嘴里咕哝着。我坐到座位上，掏出一个两口就吃完了。剩下五个刚好回家每人一个。我同桌是个女的，在那一边看书一边吃，可她每次只咬一点点，然后往桌子底下一放，吃时再拿出来。嚼时只见脸颊微微动着，却听不见一丝声响。吃了半天，还是那么多。
我心里痒，也掏出一个。心里说，我提前把我的吃了吧。我就学着她的样子慢慢吃。可喉咙里象是有个大馋虫，在里面老要老要，嚼那么一点根本满足不了。第二个柿子很快又被消灭了。
同桌还在那里不慌不忙地“蚕食”着，我肚子里的馋虫更馋了。“拿回去父母肯定不吃。以前一有好东西全给了我们仨。把父母的吃了吧。再者，这是我挣的，父母不吃就该给我。”两个就这样心安理得地下了肚。一节自习，我吃了四个。同桌吃完一个，再也没吃。
离放学还有两节课的时间。
接下来是美术课，虽然是我喜爱的课程，可这心思老往口袋里钻。我不知道把那俩家伙捏了多少遍了。一下课，实在忍不住，就拿出来咬了一口。有第一口就有第二口。吃完永永的，说剩这个给丰丰，可永永一定也会要。最后的结果是，干脆都吃了，免得他俩吵架。
一回到家，母亲弟弟都在，父亲刚从涝池挑了一担水回到家。我显摆地说：“学校今日发柿子了，一人三个，我们班干部一人六个。”母亲就问柿子呢？我说吃完了。父亲刚把水倒瓮里，一听，“咚”地把桶往地上一扔，响声吓了我一大跳。父亲过来从我肩上把书包一卸，说：“不念了！念这书做啥哩！把钱交上，越念越成独式子了，越念越倒着了，还得如甭念，也甭糟蹋这钱！”母亲把风箱一合：“这饭我也不做了，越吃越成狼娃子了，还不如育个鸡育个羊，鸡起码一天还下个蛋，叫你吃了能咋！”
父亲到厦里又出来：“你做小小就独式子，没想到念了书了还这样！我和你妈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供你念书，为啥？就是希望你大了，有本事了，把俩兄弟看着点。人说长兄如父，你看你还有点当哥的样子没有？永永丰丰比你都小，娃出去给猪打草，摘个枣的瓜的，人家给个啥的，哪一回没想着你？哪一回没拿回来给你吃？哪一回吃过独食？”母亲也数落：“埋狗狗他妈，你上学没跟上吃席，永永先夹了个馍给你拿回来。娃心里都有他哥，你心里就没娃这个兄弟？六个柿子，不是一个两个，你一下子全吃了，你也能吃得下！嗯？你爷爷把你就稀罕扎了，啥都舍不得，都叫你吃了。为啥？还不是大了把俩兄弟看着点。还说你将来有出息。就这出息！？我看咧，你也是第二个朱文进。你大说的对，这学不上咧，以后也省得我们跟上你着气。朱文进他妈没啥吃没啥喝，把娃供的考状元，顶啥哩！最后还不是六亲不认！”
母亲把饭做好，舀好放在案上，说我：“咋？还叫我端着递到你手里？只怪我和你大不兴运，没拾下好娃。”父亲端着碗进厦去了。
没想到几个柿子会让父母生这么大的气。想想弟弟平时给我吃这吃那，心里真是感到很愧疚，很不是滋味。头一次开始认真思索什么是哥哥，什么是弟弟。以前对他俩可一直是“一视同仁”，吃东西三一三剩一，绝对“公里公平”，而且还总是凭着自己的个头大占他们的便宜。
过了几天，和我结对子的那位同学的妈妈半路拦住我，硬往我书包里塞了一包东西。到学校打开一看，是一沓饼干，一共十六个。我原款包好，一个也没吃都拿回了家。母亲一听，稀奇地说：“好呀呀，芮塬村谁能吃上爱爱家的东西，爱爱给谁送过东西。”爱爱是我那位同学母亲的名字，我那位同学他爸在县里干事。他的书包、文具盒都是买的，那橡皮足足有我们五六个大，蓝莹莹的，一拿出来就有一股浓浓的水果糖的味道。
母亲给了我们三兄弟每人五个，剩一个给父亲，父亲说他不吃。母亲咬了一点，在门牙上嚼了嚼，对永永丰丰说：“多的这个给你哥。这是你哥得奖得的。叫你哥吃了，行不行？”永永和丰丰嗯嗯嗯地点着头。可我没要，把那个给了丰丰。
不知咋回事，我心里突然有一种感觉，那种感觉我真不知道怎么说好，好特别好特别，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比吃了这世界上最好的东西还要香还要甜的那种感觉。
我觉得自己一下子长高了一大截，我能让父母高兴了，自豪了。
中华之事 ，在于民弱。体弱百病至，民弱百弊生……
一到语文课，我就不抬头看黑板。可我知道父母拿钱叫我上学为了啥，眼睛虽然不看，可耳朵一刻也没开小差。上数学课我反而格外认真。
有一次班主任点我名，问我头低下在那干啥？我说看课文。她问我为啥不往黑板上看？我说前头同学挡住看不见。她说：“那你就站起来。”站就站。
课间活动，好多同学都躲着我，也没人问我题了，除了学兵，他几乎每天都要抄我的作业。我上学期结对的那个同学，班主任安排给了别人。他也在躲着我。建西和小宝和我说话都显得不自在，老往旁边看。我也不出去玩，课间如果不上厕所，就坐那画我的画。能让我心情好点的是，其他老师还和往常一样，该提问就提问，该叫到黑板默写就叫上黑板默写。即便副课我也听得格外认真，只除了语文。
后来我干脆找同巷高年级的学生玩。反正也当不了三好学生，早上迟到也无所谓了，朗读站外面就站外面。天一天比一天暖和，就是冬天，我也不怕冷。一星期后，我的文体干事也被撤了。
晌午放学回到家，我放下书包抱柴禾帮母亲烧火做饭。母亲坐灶火门前长吁短叹。我问咋了？母亲反问我：“你说咋了？好哇哩，你咋一点都不争气。你班主任今早到咱屋说了半天。不就一个奖状么，没得就没得。”“都跳了，她为啥就撤我一个？”“因为人家娃跳都没塌，到你跟前就塌了，不说你再说谁？”“他们不跳能塌？他们几个比我都胖都重，我跳十下都顶住不他们一下。”母亲忍不住笑了：“那谁叫你不好好吃饭？对着哩，那些娃都跳了，可到你跟前偏偏塌了，这说明咱运气不好，自认倒霉。以后咱再不跳了。这不就没事了。没得奖状我和你大也没嫌你，以后咱继续得。咋能为这就跟老师打气憋，连习都不好好学了？你不学，把老师啥没了？老师还照样一天三晌挣公分。到头来看把谁害了？”母亲继续说，“你大今日多亏没在，要是叫知道了看气得死气不死！你大天天守到黄河滩里，风跟刀子一样。发个帽子舍不得戴给了你，你就这样报答他？你爷爷哩，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你要啥给啥，为啥？为了能跟你享福？”母亲边和面边说，“你老师说，他见你上课不好好听，气的把你班干部撤了。心想你会找她认个错，她好把你再调到前头，班干部再叫你当。没料想你这么犟硬！老社会，师父师父，老师就是你大，就是你妈。你咋能跟谁都犟哩？后晌到学校去跟老师认个错，听着没有？”见我不言传，她又问了句，“我问你话听着没有？你老师要是不为你好也不会来。”“听着了。”“听着啥了？”“到学校给老师认错。”
吃完饭，母亲又叮嘱：“记得去找老师。我可问你老师哩，要是没去，我就给你大说。”
到了班主任办公室，见我立那儿不言语，她就问：“咋了？”她看了看我，“知道错了？”我依然低头不语。“知道了就好。明天把板报一换，去教室吧。”下午，她就把我调到前头，恢复了我的文体干事。
以后，我再也没有得过三好学生的奖状。小学初中高中都没得过。
那时候学校劳动多，一星期至少两次。夏收拾麦穗，秋收帮各生产队拾棉花，再就是到滩里拾羊粪。拾棉花要赶时间，中午常常不回来，生产队就把饭送到地里。我一直不怎么喜欢劳动，但喜欢中午不回来，这样就能吃上生产队送来的白杠子馍。
这回我们去沟里摘柿子。高年级学生上树上摘，我们在地下捡。
后来大队给我们送了好几大笼漤好的柿子。我们排着队，一个学生三个。分完后，班主任又把我们班干部叫去，每人再多给三个。老师安顿我们不要跟其他同学说。我们这里是旱塬，柿子个儿不大，就鸡蛋大小。
回到教室一看，个个嘴里咕哝着。我坐到座位上，掏出一个两口就吃完了。剩下五个刚好回家每人一个。我同桌是个女的，在那一边看书一边吃，可她每次只咬一点点，然后往桌子底下一放，吃时再拿出来。嚼时只见脸颊微微动着，却听不见一丝声响。吃了半天，还是那么多。
我心里痒，也掏出一个。心里说，我提前把我的吃了吧。我就学着她的样子慢慢吃。可喉咙里象是有个大馋虫，在里面老要老要，嚼那么一点根本满足不了。第二个柿子很快又被消灭了。
同桌还在那里不慌不忙地“蚕食”着，我肚子里的馋虫更馋了。“拿回去父母肯定不吃。以前一有好东西全给了我们仨。把父母的吃了吧。再者，这是我挣的，父母不吃就该给我。”两个就这样心安理得地下了肚。一节自习，我吃了四个。同桌吃完一个，再也没吃。
离放学还有两节课的时间。
接下来是美术课，虽然是我喜爱的课程，可这心思老往口袋里钻。我不知道把那俩家伙捏了多少遍了。一下课，实在忍不住，就拿出来咬了一口。有第一口就有第二口。吃完永永的，说剩这个给丰丰，可永永一定也会要。最后的结果是，干脆都吃了，免得他俩吵架。
一回到家，母亲弟弟都在，父亲刚从涝池挑了一担水回到家。我显摆地说：“学校今日发柿子了，一人三个，我们班干部一人六个。”母亲就问柿子呢？我说吃完了。父亲刚把水倒瓮里，一听，“咚”地把桶往地上一扔，响声吓了我一大跳。父亲过来从我肩上把书包一卸，说：“不念了！念这书做啥哩！把钱交上，越念越成独式子了，越念越倒着了，还得如甭念，也甭糟蹋这钱！”母亲把风箱一合：“这饭我也不做了，越吃越成狼娃子了，还不如育个鸡育个羊，鸡起码一天还下个蛋，叫你吃了能咋！”
父亲到厦里又出来：“你做小小就独式子，没想到念了书了还这样！我和你妈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供你念书，为啥？就是希望你大了，有本事了，把俩兄弟看着点。人说长兄如父，你看你还有点当哥的样子没有？永永丰丰比你都小，娃出去给猪打草，摘个枣的瓜的，人家给个啥的，哪一回没想着你？哪一回没拿回来给你吃？哪一回吃过独食？”母亲也数落：“埋狗狗他妈，你上学没跟上吃席，永永先夹了个馍给你拿回来。娃心里都有他哥，你心里就没娃这个兄弟？六个柿子，不是一个两个，你一下子全吃了，你也能吃得下！嗯？你爷爷把你就稀罕扎了，啥都舍不得，都叫你吃了。为啥？还不是大了把俩兄弟看着点。还说你将来有出息。就这出息！？我看咧，你也是第二个朱文进。你大说的对，这学不上咧，以后也省得我们跟上你着气。朱文进他妈没啥吃没啥喝，把娃供的考状元，顶啥哩！最后还不是六亲不认！”
母亲把饭做好，舀好放在案上，说我：“咋？还叫我端着递到你手里？只怪我和你大不兴运，没拾下好娃。”父亲端着碗进厦去了。
没想到几个柿子会让父母生这么大的气。想想弟弟平时给我吃这吃那，心里真是感到很愧疚，很不是滋味。头一次开始认真思索什么是哥哥，什么是弟弟。以前对他俩可一直是“一视同仁”，吃东西三一三剩一，绝对“公里公平”，而且还总是凭着自己的个头大占他们的便宜。
过了几天，和我结对子的那位同学的妈妈半路拦住我，硬往我书包里塞了一包东西。到学校打开一看，是一沓饼干，一共十六个。我原款包好，一个也没吃都拿回了家。母亲一听，稀奇地说：“好呀呀，芮塬村谁能吃上爱爱家的东西，爱爱给谁送过东西。”爱爱是我那位同学母亲的名字，我那位同学他爸在县里干事。他的书包、文具盒都是买的，那橡皮足足有我们五六个大，蓝莹莹的，一拿出来就有一股浓浓的水果糖的味道。
母亲给了我们三兄弟每人五个，剩一个给父亲，父亲说他不吃。母亲咬了一点，在门牙上嚼了嚼，对永永丰丰说：“多的这个给你哥。这是你哥得奖得的。叫你哥吃了，行不行？”永永和丰丰嗯嗯嗯地点着头。可我没要，把那个给了丰丰。
不知咋回事，我心里突然有一种感觉，那种感觉我真不知道怎么说好，好特别好特别，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比吃了这世界上最好的东西还要香还要甜的那种感觉。
我觉得自己一下子长高了一大截，我能让父母高兴了，自豪了。
中华之事 ，在于民弱。体弱百病至，民弱百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