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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8蜂蜜饭团·蛇家的

    小花蛇心中不痛快,见着静静坐在村口石板上的易久便愈发气势汹汹,落地的时候选了个离他格外近的地方,腾起的烟尘恰好扑了他一身。为了增加气势,它还大张了嘴,露出了那长刃一般雪白的毒牙。

    可是……

    人类小孩那纤细的身影几乎连动都没有多动弹一下,黑乌乌的眼睛直直地注视着它,仿佛要透过它身上这一层大蛇的皮,看到内里它那草绳般的真身一样。

    他的眼睛真漂亮。

    它莫名地便是一愣,并不算聪明的脑袋里忽然浮现出了奇怪的想法。

    在这个时候,易久已经摇晃着这个身体的小短腿,从石头上跳下,一步一步朝着它走来。无论内里的灵魂究竟是多大,从外形上来看他依然只是一个没有发育的,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营养不良的小孩子而已,在白色的麻衣之下,背负着巨大的盛满甜酒的竹筒的他,就连走路都有点蹒跚的感觉,就像是下一步就会不心摔碎在凉浸浸的夜色中一般。

    小花蛇一时之间便忘了不久之前自己还发誓自己要一口给这个讨厌的人类好看,低着头直愣愣地去瞅他。

    易久一步一步走到它面前,身后系着的麻绳绷得紧紧的,然后他冲着发呆的大蛇高高举起了手臂,张开了手掌,露出了掌心中一个蜜色的甜糯米饭团子来。

    因为这次时间比较紧迫,村里人给易久准备的糯米饭团子就没有之前的做得精致,只是用用融化了的黄糖糖浆裹上蒸熟的糯米,再揉成团子形状。虽然有些简陋,但是那糯米是刚蒸出来的,到了此时还是温热的,微黄而粘稠糖浆包裹着那柔软的米粒,在热力的蒸发下散发出了仿佛连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的浓郁的甜味。

    “滴答——”

    小花蛇依然保持着之前怒气冲冲蛇口大张的可怕模样,牙根处却哗啦啦地流下了一地的口涎来,染得它口唇处的细小鳞片水汪汪一片黝蓝。

    等听到自己滴口水的声音的时候,它啪的一下瞬间,闭合了嘴,只是这个时候已经有点来不及了,丢脸的事情早就已经印在了易久微带笑意的乌瞳之中。于是,在月色下显得庞大而不可侵犯的巨蛇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呆滞在了那个幼小的孩童的面前。

    易久眨了眨眼睛,明明在他面前的,是一条在现实中几乎无法想象的巨大爬行动物,那面无表情的脸却依然与记忆中某个有些呆的青年重合了。

    残留在心底的些许害怕和警张宛如夏日阳光下的薄冰,奇异地融化在了对方那红彤彤的巨大眼眸之中。明明应该感到恐惧的时刻,易久却保持了奇异的平静,他甚至有余力转过身来,将系在自己身上的麻绳解开——怕是被大蛇的出现吓得狠了,村长这一次的死结打得并不是很牢靠。然后又将背上草草系上的甜酒取下来,开了盖子,放到蛇的面前。

    那房子一般巨大的蛇头之前是高高昂着的,然而被那甘甜芬芳的气息一吸引,便控制不住地俯下了身来。

    而这一幕……在易久身后,看上去似乎空无一人的村庄里忽然响起了非常细微的抽气声。

    “你不恰我,以后我就给你吃好吃的。”

    易久没有理会村子里那些比风声还要低微的细小声音,他踮起脚,凑到了大蛇那巨大的头颅旁边,对着它轻声地说道。

    在对方那清澈的红瞳之中,他看见了自己微微向上翘起的嘴角。

    ……

    ……

    那一晚之后,易久跟小花蛇……或者说,众人眼中的蛇神住在了一起。

    村里人给他在蛇穴口子那里搭了一个小小的房子,作为“蛇侍”的居所。每隔十天,会有家里人带着食物来给他吃。而给蛇神的祭品——蜂蜜团子,甜酒以及逢年过节时候的牛羊,则是看情况由胆子大的青年人用筐子在天色好的正午送上来。

    易久发现自己在这个时空的其他人的眼里,已经彻底的,成为了非人的生物——极少数的时候他甚至不得不被人抬下山,给山下那些看上去似乎是得了怪病的人治病。易久用还在现代的时候积累的常识处理了一些,剩下的也能勉强找出理由来对付过去。

    后来,在给小花蛇的贡品里,渐渐地有多了属于他的一份。村民们燃了香,恭敬地拜倒在他的木棚面前,拜蛇,也拜他。

    每到这个时候,易久都会安静地躲在简陋的木棚里头,低垂着眼帘,并不回应。

    ……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

    还是说,已经回不去了呢?

    最开始的淡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地退去了,一段时间的焦躁之后,易久终于渐渐地接受了自己穿越的事情,甚至熄灭了回去的心情。当然,能够这么快速地做到这一点,跟那时不时就要犯病的头痛也有关系。

    每一次头痛过后,关于现代的记忆都要淡一点……到了最后,即便是他努力去回想,那些曾经如同霓虹般鲜明而诱人的回忆,也只在他灰白的脑浆中留下了被水洗刷后的淡墨一般的浅淡印记。

    易久最开始管那只小花蛇叫“阿青”,只是得到回应的时候少,后来便也不拘泥于称呼了,开心的时候会唤它作“花花”,不开心地时候就叫它“阿蠢”,小花蛇也并不在意,它在意的似乎只有自己的食物——从山里挖出来的野芋用炭火烘软以后,再用石头碾碎,和着碎糖在烧热的石板上烧成芋头粑粑:或者是拔毛破膛以后,在腹腔内塞入野味的肥膘,在火上烤到焦黄的烤小鸟;再不然就是在雪化之前从竹林里挖出的胖头冬笋,保留笋衣,在微黄的嫩笋中间挖个洞,塞上火腿末,再用糯米封住口子,外面裹着泥巴烤到入味的叫花冬笋……

    易久……或者说,九坨,并没有骗这条被他叫做阿青的小花蛇,一年四季,他总有办法给它弄些好吃的。哪怕是最简单的糯米饭团,他也能找到野蜂窝,将蜂蜜剐下来填在饭团里头当馅,再一口一口捏成小块给它吃。那条蛇对他,渐渐的就变得依赖了起来。有的时候,易久甚至会在早上醒来的时候,一脚踢到盘成一卷蜷缩在床脚睡得沉沉的它。还有的时候,打开房门就可以看到摆在台阶下方,被拧碎了全身骨骼的山鸡,华丽的羽毛上浸透了它的口水——倒也勉强能算得上是小花给他的礼物了。冬天的时候,它会非常熟门熟路地将拉着他的衣角,强迫他跟着它一起到蛇穴的深处去住,那里有它整个夏秋季节积攒下来的兽皮和禽毛,虽然是好意,也熏得易久差点晕过去。所以第二年的时候,在易久的暗示下,就有胆大的匠人带着徒弟在那个洞穴里头也修了房子。那一年的冬天,往年冬眠总是被冻得硬邦邦地小花蛇在易久胸前的布口袋里睡得骨头都要酥了,等到春天出来的时候,待他就格外的亲昵了一些……

    日子便这样流水般的过去,等到有一天易久在浓荫碧绿之下的水潭旁边,于一片蝉鸣中猛然回过神,才忽然间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在这里过了很久很久……

    平静的水面上倒映出了他的模样,是一个眉目柔和如远山似的的青年,只在眼睑上浮着一层薄薄的桃红,乌黑的长发束成了辫子,用白麻布缠好,规整的从肩膀搭到了胸前。易久瞅着水中的自己,像是恍然间从一场大梦中惊醒般,只觉得那人陌生又茫然,心中无端多了几分惶恐。

    他无意中一动,带落了水潭边的小石子落在了水里,那个白衣青年的影子便支离破碎地荡漾开来。

    恰好在此时,易久感到自己的手背上一凉,低头去望,正好对上一条细花蛇圆溜溜的豆子眼。

    差一点,易久就要将其甩出去,幸好这时候想起来,这便是与他朝夕相处许久了的小花蛇——他好食好水的养了这么多年,它却始终一点儿都没变大,依然就像是他初见时那样大小。只不过初见的时候,小花色纹理斑驳不清,颜色也暗淡,趴在草石之间不动的时候只像是一根快要烂掉的草绳。到了这时候,却是已经是五彩斑斓,每一片鳞片都如同浸了油,闪着温润的光,背上的暗纹在阳光的照射下争执隐隐可以透出点淡薄的金色。

    它看到易久正在望它,便熟门熟路地在他掌心翻过身,露出因为饱食以后微微鼓胀的肚子,它那腹部的鳞片也像是被人用笔沾了颜料细细地上过一道色一般,滟滟地透出鲜艳的黄色。

    易久看它这个样子,微微愣了一下,但是随后记忆便像是雪花一样扑簌簌落回了他的脑袋,在他来得及思考着究竟是要干吗的时候,就已经不自觉地伸出了食指,将指腹搭在小花蛇肚子鼓起的部分柔和地揉搓了起来。

    虽然像是蛇这般灵甲之物口不能鸣,但是易久总觉得他似乎能听到小花蛇嘴巴里因为舒服而溢出的一连串细小的胡噜。也许是被揉得舒服过头了,小花蛇的尾巴自顾自地缠上了易久的手指,细微地摩擦着他带着薄茧的指腹。易久看着它,嘴角不自觉地便勾出了一个柔和的笑。

    此时天光真好,和煦的阳光透过水潭边古树婆娑的枝叶星星点点洒下来,连风里头都染上了让人昏昏欲睡的暖意。一时间世间仿佛一片平安喜乐,让人心里好像窝了一团毛茸茸的酣睡着的小动物一般,几乎连毛孔都因为这舒适而张开了。

    就在此时,易久便听到了身后树枝被人踩得哗啦啦直响的声音。一个身材高大的庄稼汉一身狼狈,满身的伤口往外泊泊地流着血,扶着一颗东摇西摆的树杈钻出来。

    “九,九坨……”

    他喊了一声,整个人便已经支撑不住地倒在了地上。

    “……哥?”

    到了现在还会叫他“九坨”而不是“蛇家的”的人,也只有那个总是一根筋却又极其爱护家人的“黑泥鳅”了,易久急急地扑过去将他抱在怀里,发现他身上的伤口有鞭伤,还有刀剑砍过的锐利伤口,脚脖子那里,竟然还有几个血糊糊被狗咬过的口子。看到满身是血的哥哥,易久那向来平静的眼眸里顿时染上了惊愕的神色。

    “……快,快跑咯……村,村里来了官……要挖蛇仙……还有……你……的胆……去治病……”

    “黑泥鳅”忽然抽搐了一下,死死地抓住易久的手,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着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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