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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2黄焖鸡·陵山君

    即便是听到了红大人的解释,易久依旧没动。人类青年细瘦的身子微微发着抖,脸色苍白,手中攥紧了沾着血的刀,却始终没办法举起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易久其实已经因为惊慌而大脑空白了——明明就在之前还像是个人一样的家伙,竟然莫名其妙变成了所谓的竹鼠。尽管已经完全没有了任何跟人类相关的特征,可是只要瞅到那灰扑扑的皮毛,易久便恍惚又看到了几张模糊又清晰的,贼眉鼠眼的脸。

    怎么可能把刚才还是个人的……做成菜呢?

    “唉……”

    红大人见到易久这样子,十分无奈地笑了起来。

    “你们这种人啊……”

    在他叹息的同时,地上的黑影如同蚯蚓一般缓慢地扭动变形,最后像是充气了一般,慢慢地,慢慢地凸了起来。

    “啊——”

    易久的嘴唇间溢出了一丝低呼,然后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在他面前,一个黑黝黝的影子缓缓人立起来,那身形竟然与他本人一模一样,只是“它”没有颜色也没有五官,倒像是黑色沥青淋在了一尊以易久为原型雕成的石像上一般。

    “胆子这么细,怎么得了啊,你呃……”

    从影子那里,传来红大人的声音。

    没有等易久反应过来,易久手中的刀便被黑色的影人接了过去。

    接着,易久便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它”干净利落地将地上的两只竹鼠拎起来,用沸水烫去了皮毛,又从炉膛里抽了柴火出来,细细地将腋窝后肢处的细毛也烧干净了,然后放在案板上,用跺掉了四只爪子,刀刃微斜,从胸骨处给两只竹鼠开了膛,再将内脏一股脑地用刀刮了出来——

    整个过程实在称得上是行云流水,以至于“它”持刀将处理干净的竹鼠跺成方块的时候,易久不由自主地插了一句话“这玩意肉嫩,稍微剁大块些”。

    等到易久再回神的时候,放在他面前的就是一盆带血的鲜肉块,瞅着倒是跟野兔肉有些相像了。

    黑影朝着易久拱了拱手,瞬间往后倒下,无声无息地便溶到了地上的影子之中。

    “好啦,这下要得了吧。”

    红大人温柔地对易久说道。

    易久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说,硬着头皮挪着步子端着那盆肉到了灶台前。

    ——总不可能,连做饭都真的让红大人帮他吧。

    再加上过了这么一会儿,易久也终于从之前那血腥的一幕中透过了气来,盆内的竹鼠肉脱了原型,看着倒也没那么渗人了。

    那巨大的铁锅此时已经被烧地滚烫,底部甚至有点发红,易久用草木灰掩了点火,战战兢兢便准备放油——然而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油瓶上,想了一下还是没敢用。最后还是直接从竹鼠肉里挑了脂肪极厚的部位,用刀将那淡黄色的脂肪片下来,小心翼翼地搁在在了锅子里。

    因为是冬季,竹鼠在体内存了厚厚一包脂肪准备过冬,此时倒真的是便宜了易久。吱吱啦啦的声音伴随着动物脂肪受热融化那特有的香味,在昏黄的厨房里腾起来,不多时,锅里就汪起了一小汪金黄色的油汁。

    易久看准机会,拍了一球雪白的大蒜并红辣子丢进去,几乎就在瞬间,空气中便漂浮起了浓郁的蒜香味。等到大蒜表皮被煎得微微金黄,易久将沥掉了血水的竹鼠肉倒了进去,同时弯腰,将炉膛里的火拨旺盛了一些。

    在哗啦啦的声音中,肉块咕噜噜滚落在泛着蒜香,辣子香的滚油之中,冒起了一阵白烟,不多时,外皮便微微收缩,底下的肉块如同蒜瓣一般微微凸起,变成了诱人的金黄色。易久费力地朝前弯着腰,用一柄破了的锅铲时不时搅动锅中的肉块。因为锅子极大,火也很旺,不多时那竹鼠肉中的血水肉汁都收干了,肉块边缘煸炒出了比金黄稍深的浅褐色,配合着着大蒜辣子看,格外让人垂涎欲滴。又因为受热,皮肉之间的脂肪尽数煸出,只将那肉的外皮烧得愈发焦脆可口。

    易久这才从灶台边那一堆乱七八糟的调味料中挑出了酱油,盐和些许砂糖。因为是黄焖,所以酱油的量并不多,易久用指头捻了一小撮砂糖,跟酱油和些许清水一起化开,沿着锅沿溜了下去。

    锅里瞬间“吱啦”“吱啦”得响得更欢,香味中又添了一道酱香来。

    “啊……”

    易久忽然瞪着锅子低呼了一声,引来了红大人关切的询问。

    “怎么了?”

    易久不太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道:“听说……竹鼠的话,里头最好还能放点嫩竹枝……”

    话一说完,他就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挑剔了,这时候本是冬天,哪里又有嫩竹枝给他用。没想到红大人听到他的话,却极为轻描淡写地挥了挥袖子,说:“这又有木子难办的咯。”(这又有什么难办的)

    易久便看到从自己红色衣料下方的影子逐渐拉长,拉长——最后倒像是爬虫一般沿着厨房门爬了出去。

    不过是片刻,那影子弹簧般弹了回来,在地上散落了一捧极细的带叶竹枝,枝叶俱是青翠欲滴,几乎可以掐出青色的竹汁来。

    到了这个时候,易久倒是真的对此间发生的种种异事逐渐习惯,再没有之前大惊小怪的感觉了。他咬咬嘴唇,瞅着锅里的竹鼠肉都已经过滚油至金黄色,便又挑从调味料里挑了一瓶瞅着挺贵的花雕酒,咕噜咕噜倒了半瓶到了锅里。

    花雕酒到了锅里便愈化为了一锅黏稠浓郁的汁液,翻着珍珠似的水泡,溢出一股浓香。乘着焖煮的这段功夫,易久快手快脚地将竹子洗净丢到锅里。

    直到这个时候,易久才小小地松了口气,看着汤汁翻滚之后,又将火埋小了一些,小火细焖起来。

    在火苗的舔舐之下,锅中的肉块一点点地缩紧,野味特有的浓香凛冽地在厨房里蔓延,逐渐变得浓稠的汤汁发出了咕咚咕咚的声音,愈发让这一锅“黄焖鸡”诱人起来。果然,没多久,易久便听到了窗外什么东西发出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几个模糊的影子扒在门口,吸口水的声音在夜晚寂静的空气里显得异常的清晰。若不是顾及到老太婆嫁女儿,忍不得半点疏忽,它们倒是真的会忍不住冲进来将锅子里的肉吃个一干二净了。

    随着门口窗台上的影子愈发的多,易久也愈发紧张起来。

    易久瞅着那些有着圆耳朵和尾巴的影子,背心有些冒汗。

    “它,它们要是吃出来这是……”

    他看着锅子中已经变成美妙的焦糖色的竹鼠肉,心中充满了焦虑。

    红大人的影子在地上抖了抖,虽然没有发出声音,可是易久莫名地就觉得他似乎是在无声的笑。

    “你倒是想得多……莫担心,这些小畜生,吃不出来的。”

    红大人安慰道。

    易久听了还是放心不下:“……而且肉也不够。”

    末了,易久轻轻地又说了一句。

    好吧,这倒是他真心担心的事情了,之前被猫叼着,他也已经见过了所谓的送亲的队伍,那样多的人,偏偏只有这么一小锅肉,如果真的不够吃,那么山上的食材便也只剩下易久他自己了。

    易久并没有把话说完,红大人却像是已经知道了他的想法一样,整个人笑得直发抖。

    “哎呀哎呀,你就莫想些七里八里的事情了咯,有这么多……够吃啦,”又瞅着易久脸色还是不好,红大人的衣服微微摆动,指着墙角的一包东西道,“……算了,你要是实在担心,就再贴点菜饼子好了。沾点肉汤什么的,这些山里的妖精是真的吃不出来肉不肉的。”

    易久上前,将红大人指给他的那包东西掏出来,这才发现竟然是一包面粉。面粉怕也是农民自己磨的,今年刚收的新麦,这一袋子面粉比起易久平时在超市里见到的面粉来要香上许多,有一股麦子特有的麦香味道。

    虽然并不太明白红大人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易久总觉得他似乎话里有话,他还是很老实地掏了一个大点的盆,用了点清水将面粉揉成了一个光滑的面团,然后捏成了手掌大小的面胚,一个一个贴在了铁锅的边缘上。因为锅子大而竹鼠肉少,倒是大大小小贴了不少个。

    忙完这一切,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月亮几乎都有些西沉了。易久刚刚歇了一口气,便听到那逐渐变得清晰起来的敲锣打鼓的声音。之前还很安静的夜晚似乎一下子就变得喧闹了起来,而围在厨房旁边的影子更是陷入了骚动。

    “开饭哒!开饭哒!”

    “叽叽——开饭哒勒……”

    ……

    虽然已经有了一些心里准备,看到激动的妖精们,易久的额头上还是沁出了一些薄汗。而恰好这个时候,从厨房门口窜进来了几个或灰或黄的毛东西。易久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竟然是一排排着队的老鼠并田鼠等啮齿动物,摇摇晃晃人立着,头顶上都顶着一盏盘子。那盘子也是又坏有好,好的看着干干净净,倒像是骨瓷的,坏的无非就是一个破瓷片,有的地方还发了绿色的苔。

    “劳烦上菜咯,客人们等不及了勒!”

    那些鼠类倒是真心看不出易久的脸色有多差,自顾自地开口嚷着,推推嚷嚷地就让易久上菜。

    易久不过是呆愣了半响的功夫,门口就已经源源不断地涌入了好几十只老鼠,就算易久不算是怕老鼠的人,看到眼前这一幕也莫名地想到了某些重口味的片子。

    好在红大人在身后轻轻地冲着易久吹了一口气,轻声提醒他说:“莫怕咯,你把饼子沾着肉汤放在盘子上面就是了。”

    他的声音虽然低沉,但是在这个时候却显得格外有说服力。易久头脑空白地从锅子里头将麦饼铲下来。靠着铁锅的传热,麦饼已经熟了,贴着铁锅的那一面是金色的,又酥又脆,而另一面因为有锅子中的水蒸气,则是又松又软,还沾着肉汁的香味。易久看着老鼠头顶上的盘子,按大小将饼子撕碎了放上去,那些老鼠田鼠等便心满意足吱吱叫着打个转身,屁颠屁颠地朝着门外跑去上菜。

    易久看着眼前的场景,多少放松了一些,然而他胸口中的那口浊气还没有来得及吐干净,事情又发生了变化……

    饼子已经分完了,顶着盘子来要上菜的“侍者”却依然源源不断地涌到厨房里头来。见到易久动作迟疑,就气势汹汹地绕着他的脚脖子转,转得易久毛骨悚然,深怕它们一口咬了自己脚趾头来上菜。

    他下意识地铲了一块竹鼠肉想要放到盘子里,手腕却被红色的布料给缠住了。

    “红大人?”

    易久疑惑地瞪着地上红大人的影子,那影子清晰地冲着易久摇了摇头,然而在他耳边耳语道:“黄焖鸡这道菜,可不能分,分了还怎么吃呢?”

    说完,红色的衣袖抖了抖,一盏易久瞅着有些眼熟的盘子竟然落在了他的衣袖里头。

    ——白底蓝花,边上是藻纹,中间则是非常细致的水纹。

    分明,就是红大人坟头上的那碟子。

    易久双手捧着那碟子,不知所措极了。

    “你用这盘子将肉全部装上送过去,之后我自然有办法。”

    红大人气定神闲地说道,全然没有将那些鼓噪的灰皮畜生放在眼里。

    易久虽然不明所以,但是还是乖乖地按照他的吩咐装了肉。不过他刚刚将最后一块竹鼠肉放在盘子里,门口边穿了那极端让人觉得不舒服的苍老声音:“哎哟,或是国慢咯!”(哎哟,怎么怎么慢啊!)

    接着便是巨大的猫眼在门口晃了晃,一个佝偻的老太婆腾地一下跳了下来,拄着拐杖站在了厨房门口。她一出现,之前还围着易久团团转的老鼠们便像是中了风一样,发出了刺耳的叽叽叫声,随即痉挛地一把甩掉了头顶上的盘子,蟑螂群一般的四处逃窜。有那吓晕了头的,径直冲向了老太婆,老太婆也不含糊,一个弯腰便将那倒霉的小东西捻了起来,然后在易久目瞪口呆的目光下,一口将其吞了下去。不过分分秒,便只见到一根光秃秃的粉色尾巴在老太婆内凹的嘴巴边上甩了甩,随即跐溜一声被吸到了她的嘴里。

    看到眼前这一幕,即便是易久都觉得自己有些想要作呕,红大人的衣服抖了抖,怕也是觉得这一幕不怎么好看吧。

    易久捧着盛满肉的盘子,心跳得极快,身体却动不了,只能木偶般傻乎乎地与她对视着。

    老太婆吧唧了一下嘴,皱着眉头瞅着易久:“你只做哒这么点啊?那怎么够恰咯?”

    说着说着,便又伸出了红舌头在嘴巴上舔了一圈,虽然说是责怪的话,可是易久却莫名地觉得,这老太婆怕是就是想要自己出点纰漏呢。

    再联想到刚才的场景,他背后的冷汗愈发地多了。

    正在这僵持的时候,反倒是红大人笑盈盈地开了口,打破了沉默:

    “哎哟,娭毑呃,你是不晓得勒,我这个盘子有门道,你要是让他把盘子里的肉端出去晒晒月亮,你家上上下下这么多口子,怕是以后都不得挨饿哒。”

    “真滴啊?”

    老太婆还是将信将疑,不过,当她看清楚易久手中的盘子之后,目光一闪,脸色竟然放下来了。

    “唉哟,搞半天是你拿哒湖碟来装菜哦!还是了不得勒!”

    虽然并不亲近,她还是晓得红大人这碟子是有神通的。晚上若是积了露水在那盘子里头,照照月亮碟子中的水便会化为一片平静的湖面。那……若是里头装着的是黄焖鸡,照照月亮难不成就变成了肉山肉海?

    光是这样想着,老太婆嘴里就不由自主地滴了好些口水下来。

    红大人在阴影中瞅着她那副姿态,愈发笑得温柔。

    老太婆殷切地扯过身子,给易久让了路,让他将碟子中的肉直接端到了宴席上去。易久这才第一次见到婚宴的场面——原本光秃秃的山坡上不知到什么时候竟然起了一栋精巧的二层小楼,雕廊画壁,极尽奢华。在楼的两边吊着好一排灯笼,却偏偏不是红色而是青色,再看里头吃饭的场景,才发现桌面地板乃至新郎官和新娘的衣服竟然都是白的。吃酒的人也不少,有的就跟易久之前看到的一样,是个面目模糊的灰衣人,有的人干脆就是原型——易久眼睁睁地看着一只小狐狸盘腿坐着,双爪捧着块饼子吃得直掉渣。这样的人还有许多,有划拳的有尖叫的,虽然瞅着实在诡异,但是易久也不得不承认这宴席办得很热闹。

    接过,他刚这么一想……

    那些“人”忽然便停住了声音。

    ……

    现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刚才还各自调笑的人们全部都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瞪着易久,眼睛在月光之下如同鬼火一般泛着莹莹的绿光。

    “……”

    易久无声地吞咽了一口口水,一步一步,顶着身上无数道灼热的目光,将手中盛满肉的盘子放在了小楼的前面,一块月光充足的地方。

    他本来想的也跟老太婆一样,以为这盘子晒了月光之后能将上面的肉块变多。没想到,好久过去了,那肉渐渐地在夜风中放凉了,却始终没有一点变多的意思。

    “红大人,国是木子回事咯?”

    老太婆阴森森地拄着拐杖,冲着易久的方向问。

    易久咬着牙关,也等着红大人的回答。

    ……

    “呵呵……”

    他的耳边传来了红大人低沉的笑声。

    一个鲜红的影子从易久的衣服上流淌下来,一点点地塑成了个人形——然后,它便双手拢在嘴边,冲着黑漆漆的山坳大喊了一句。

    “陵山君,宴已备好,何不来食?”

    那嗓音明明并不洪亮,却像是山中古寺的晨钟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回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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