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6番外尾声·浮生
大约在世人眼里,一个剑客，毕生的目标大约都是登上剑道之巅。剑气一体，飘飘乎为神。
可剑神境界，太过虚渺，茫茫于雾中,难以触摸。
昔日薛衣人名震天下,侠者为香帅所敬,约莫也不过是当时的天下第一剑而非神。近来飞剑客阿飞，号称江湖第一快剑，其剑一出，无人可见,也无人可挡，可也不过天下第一快剑。
成神的剑，不是第一，仰或是无可破解便为剑神。
一个人，只有当他成为剑，而不再是一个人，才会成为神，剑神。
薛衣人是个人，飞剑客也是人。这让他们只能成为传奇，而不能登上这至高的位置。
可西门吹雪不一样。紫禁之巅，与叶孤城一战，令他的声明越来越广，甚至……人们将从未送出过的名头给了他。
人们称他为剑神，西门剑神。
西门吹雪在拭剑。
在某个替他拭剑的人永远躺进后山的冰窖后，西门吹雪的剑，便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碰过了。
他的剑狭长锋冷，淼淼寒气环顾其周，似有如无。他的剑，比起数月前，越发冷。
陆小凤踩着春季融雪而来，梅园内绿萼飘香。即便没有下雪，那成片成片的白色，也让陆小风误以为，现在是最冷的冬天。
他们都刚刚度过的，那个最冷的冬天。
他大约是能理解西门吹雪的现在的感受，去年夏天，薛冰死在他怀中的时候，他的心情也像这冬天，冷得仿佛再也过不去。
可他又没法和西门吹雪说什么，因为西门吹雪总归和他不同。
就像别人会称西门吹雪为剑神，而不会叫他为剑神一样——即便是他击败了叶孤城也一样。
他们称西门吹雪为剑神，是因为从这个人身上，他们已经快找不到身为的人的影子。
冰冷，锐利。淡漠，无尘。
阿北死后的日子里，西门吹雪比任何时候都像一把剑。
连陆小凤也恍惚中以为他的这位朋友，真的成为了一把剑。一把让他觉得遗憾的剑。
陆小凤喜欢阿北，因为阿北的存在，他遇上的西门吹雪从头到尾都是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可现在的西门吹雪却让他觉得陌生，他认识的西门吹雪，孤高傲然，却也心怀侠气。长剑出鞘，吹落的血珠，是对生命最珍贵的礼赞。
可现在的西门吹让他陌生，让他觉得站在他面前的不是西门吹雪，而是一把名为西门吹雪的剑。
想到这里，披着猩红色披风的陆小凤想要笑。
他不知道在笑谁，又在为谁遗憾。
西门吹雪擦完了剑，收起了这把如今很少出鞘的神兵，黑色的眼睛看着怒放的绿萼，却是对着陆小凤清淡开口：“你笑什么？”
陆小凤止住了笑，他紧紧的盯着西门吹雪，开口道：“你还记得她吗？”
两个月前，西门抱着阿北回来的样子，约莫谁都不会忘记。
陆小凤一直以为西门只会穿白衣裳，可他抱回阿北时，却是穿着一身红衣裳。一身被血染红的衣裳。
黑发红衣的剑客抱着一袭白衣的苍白少女，狭长的古剑在他身后，一步一步，迤出淡色血痕。
陆小凤第一次看见如此狼狈的西门吹雪，也是第一次看见如此苍白无力的北柯十四。
阿北脖子上那道痕迹深得吓人，吓得他手一抖，一壶竹叶青跌碎当地。
前些日子江湖传言西门吹雪击杀魔教数百人，引得魔教教主玉罗刹从幽冥而来，与其两败俱伤。陆小凤原是不信，与玉罗刹的交谈，使他知道西门吹雪和玉罗刹微妙的关系。他不认为会给儿子找替身的家伙，会随便杀了自己姐姐唯一的孩子。
——即便他看起来极难揣测。
可如今西门吹雪的样子显然是在证实这句话。
当今武林还有谁能令西门吹雪受此重伤？只有西域玉罗刹。
陆小凤站在那儿，可西门吹雪像是没有看见他。
西门吹雪像是没有看见所有在万梅山庄的人。
万梅山庄的紫姑姑在看见阿北的尸体一瞬间近乎站立不稳，陆小凤瞥到扶着她的阳春姑娘——她也在发抖。
没有人问西门吹雪怎么了。阿北的脸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死人和活人是不同的。
是啊，死人和活人当然不一样。
西门吹雪周身已无煞气，可那一身染红的血又令陆小凤忍不住去猜测。这引起阿北死亡的事情，又引起了其余多少人的死亡？
这一次，大约没有人会去吹落剑尖血珠吧。
陆小凤看着西门一步一步向着后山而去，直到经过紫姑姑身边，西门吹雪终于缓下步伐。垂下的眼脸遮住的是西门少有的疲惫，深深的疲惫，从心里蔓延而出，无法抑制的疲惫。
他轻轻开口，语气恍惚如年幼不知所措的孩童，对着长辈道：“紫姨……我不知道阿北她喜欢什么。”
那句话很平淡，似乎又包裹了太多陆小凤不愿去触碰的情绪。
西门吹雪顿了顿，又道：“她知道我的喜好，我却不清楚她的。”
“你来帮帮我。”
陆小凤见到万梅山庄容姿绰约的紫姑姑嘴角弯出了抹似哭似笑的弧度，对西门吹雪道：“少庄主，先把小姐交给我吧，她最讨厌血了。你还记得吗？”
陆小凤第一次听见紫姑姑这么称呼西门吹雪，他的记忆里，所有万梅山庄的人都称西门为“庄主”，就仿佛那段“少庄主”的记忆不存在一样。
西门将阿北交给了紫姬。陆小凤看着西门一袭红衣，背影却单薄孤单的可怕，沉默片刻上前，拍了拍了西门吹雪，沙哑开口道：“要喝酒吗？”
西门吹雪不喝酒，陆小凤知道。但他觉得，这时候的西门吹雪会想要酒。
不要竹叶青，不要梅花酿。只要烧刀子，最烈的烧刀子。
杯碟都是不需要的，这场酒，用坛子喝都觉得不够，都觉得太慢。
直到连这片梅林都覆上了浓烈的酒香，直到西门吹雪那身血衣上沾满了透明的酒液。陆小凤摇晃着酒坛倚在一棵绿萼边，迷蒙着眼睛望向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的眼睛依旧很亮。
陆小凤醉道：“我从见到阿北起，她就一直跟在你身后，就像你的影子一样，我一直很好奇，这是怎么回事？”
西门吹雪沉默良久，慢慢道：“我不知道。”
他半椅在梅边，声线平淡：“她一直都在。”
陆小凤笑了，笑着笑着又笑不出来了：“我记得她比了解自己还了解你，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生活的习惯，偶尔的心血来潮？对了我听紫姨说，她一直在努力赚钱，可似乎总是赚不到？”
陆小凤转头看向西门吹雪：“她应该没和我抱怨过，她说你太能花了，让她总觉得赚再多钱都不够。”
“我第一次见到比花三还能赚钱的家伙，一个姑娘养活一个万梅山庄，虽然不会武功，可她很厉害啊。”陆小凤说着，看着西门吹雪似有感慨，“阿北她养活了一个剑神。”
西门吹雪的眼中似乎滑过笑意：“她一直很厉害。”
陆小凤沉默了，半晌，他将剩下的酒全部倒在了脸上，抹了一把满脸的酒液，转头看向西门吹雪道：“阿北生日要到了，今年我也不知道送她什么，你有建议吗？我怕送的不好，这丫头念叨。”
西门吹雪抱着酒坛的手指微微摩挲，半晌才开口道：“无论你送什么，她都会很高兴。”
是的，她都会很高兴。
每次收到礼物，哪怕只是一根丝线，她也会高兴。
因为她知道，收到的其实远远不是礼物，而是礼物之外的东西。
陆小凤沉默了很久很久，良久才砸碎了手中的酒坛，盯着天上的明月冲西门吹雪道：“我听花满楼说，阿北是因为雾姑娘才没等到你，可对阿北来说……”
“我知道的你的意思。”西门吹雪道，“万梅山庄不会为难花满楼和雾染秋。”
沉默很久，西门吹雪接着道：“总该轮到我为她做点什么。”
陆小凤盯着月亮很久很久，最后说了这晚上的最后一句话。
“对不起，还有谢谢。”
第二天，西门吹雪开启了后山的冰窖，请岳青用千年寒冰雕琢了一张床，将其置于后山冰窖之中，并请岳青将冰窖重造为冰屋。岳青闻因，分文不取，废寝忘食，三日而成。
一周后，花满楼携雾染秋来访。雾染秋于冰窖外墓碑处修建草庐，独居于万梅山庄后山。终日陪伴那雕刻着“西门吹雪之妻”的雪色石碑。
九天后，万梅山庄迎来新年。最安静的一场新年。
一月后，陆小凤托人赠予西门一套嫁裳。神针薛夫人手笔，受礼人是万梅山庄刚刚死去的庄主夫人。
一个半月后，万梅山庄之主西门吹雪于二十四之年娶妻，寡淡无波。江湖通宵万梅山庄之主所娶为青梅，却不知婚礼举行在冰屋，陪在新郎身边的是一具艳妆的冰冷尸体，而他们拜的，也是两副牌位。
这场本该是江湖盛世的婚礼极为低调，除了唐门三少爷唐天，峨眉掌门苏少英并孙秀青，便只剩下陆小凤。
一场冷冷清清的婚礼，一片燃烧热烈的红色。
两个月后，梅园封存。西门吹雪一掷千金于后山植满绿萼，处后山梅林每日悟剑。
陆小凤踩着松软的泥土而来，猩红的披风在他的肩上，他问眼前越发冰冷的男人——“你还记得阿北吗？”
西门吹雪没有说话，不远处便是雾染秋的草庐。他眉眼淡漠，却在陆小凤问出这句话时，奇异的平缓开来。原本冰雪蔓延的湖边似乎不存在一般，依然该是春季的风平如镜，虽无波澜，却非无晴。
他说：“我见过飞剑客。”
陆小凤静静听着，西门吹雪注视着自己的剑，就像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
“他的剑，天下无人能出其左右。他的剑已是人的剑所能达到的极致。我有自信比他快，却同样不能突破这极致。”
陆小凤道：“为何？”
西门看向了那雪白色的墓碑：“我在杀吴越时，他道人生无念，不如归去。唐天说，人生无牵绊，剑再快也没有意义。飞剑客对我道，只做第一快剑，他觉得足够了。”
【有剑，有蓉蓉，这是我追求的。你追求什么？若是与白云城主一战你胜，你将会比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接近那巅峰，你追求的是什么？】
【……剑在，我在，她不亡。】
【天道无常。】
【她在，我在。】
西门吹雪握着剑缓缓起身：“而我，也觉得足够了。”
也许这世间本该存在剑神的，可因为一个过客，如今不会存在了。也许千百年后，会有一名真正的剑神诞生，可他不会是西门吹雪。
陆小凤仅仅盯着他，半晌道：“我该劝你重新选择，可我却很喜欢你的选择。”
西门吹雪笑了，这是他在阿北死后露出的第一个笑容。浅淡如雪，却同样轻灵透彻。陆小凤也笑了，他提起自己披风下的包裹，摸了摸胡子道：“我给阿北带了太湖阁的蜜饯，她以前就和我说过喜欢这个。”
西门吹雪道：“她喜欢甜食。”
陆小凤的眼神微微睁大：“你现在知道不少？”
“不及她。”
西门吹雪已经可以很平静的和他聊起阿北的事情，不是因为他已放下，而恰恰相反。他终于将这个姑娘放在了心里。既然在心里，那么怎么样都是好的。
你躺在那儿，便换我去陪你。
陆小凤低低笑着，半晌道：“我要进幽灵山庄，需要你配合我来一场完美的追杀。”
西门吹雪不置可否：“江湖尽知，你是我的朋友。”
陆小凤道：“我知道，所以我打算烧了后山。”
西门吹雪的眼神一下凌厉，陆小凤苦笑道：“我就知道，这样你一定会动手。你放心，我会避开阿北的冰屋。我只要一个烧了阿北墓的假象。”
“……你可以动手。”西门吹雪缓缓道，“但烧完你记得补上绿萼。”
陆小凤笑了：“我知道，我可不想惹她生气。”
冰屋的门轰隆而上，西门吹雪站在檐下，阳光从入口而射，映得他似乎全身都裹在光里。他静静的看着冰床上躺着的姑娘。
她定格在自己最美好的年岁。
西门吹雪想起沙漠里她拼尽全力，绝望而放肆的吻。想起一梦而起空旷的沙地，和黄沙边的骆驼与水。
有没有一个人，她将喜欢刻在了骨子里。对她来说，十万两黄金也好，自由也好，归途也好……这世界都没有什么比你的命更重要。
只可惜她不知道，于你而言，这世间最重要的除了剑，还有她。
“如果阿北知道少庄主你这样，这丫头一定不敢死，她怎么舍得你难过啊。”
紫姨帮死去的少女梳起漂亮的发髻时，眼角挂着眼泪微笑道，“少庄主，小小姐很好对吧？”
“你很好，如果能再叫我一次，便更好。”
西门靠近少女，寒冰床凌冽的寒气将他的眉睫染上白霜。他低低道，右手握着的不是剑，而是一本书。
“紫姨说既然你现在休息着，就该多看些书。”西门吹雪顿了顿，“我答应她来教你。”
或许西门吹雪真的很少说过这么多话，可他略显低沉的声音回荡在冰屋内，带着和冰冷温度截然不同的温度。
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
曹子建书洛神赋，怅人神相隔，求而不得。
西门吹雪念了会儿，缓缓放下书籍，低沉道：“雾染秋要和花满楼成亲，婚礼地点定在了万梅山庄。你喜欢热闹，估计希望他们直接办在后山吧。”
满室冰冷的寒气侵染这薄薄书页，西门吹雪就这样坐在冰椅上良久，时间在冰屋内没有意义。大约屋外的太阳从东到了西，晚霞艳艳，他极轻道：
“阿北，醒一醒吧。”
花家的聘礼从山脚直直堆置了山腰。西门吹雪站在夕阳下，看着那漫漫无边的队伍，直直立在那儿，像一座雕刻最锋利的像。
红色的海洋再一次掩盖了万梅山庄，不同于第一次的冷清。这一次的热闹，江湖尽知。
半年以来，唐门内部风云变幻，此次奉新任唐门宗主唐晏之命的唐天带来了贺礼，峨眉，点苍，崆峒……江湖来贺，行商庆贺。
万梅山庄许久都没这么热闹过了。
西门吹雪想，如果你醒着，是高兴聘礼还是生气这满园销金？
耿耿不寐，绵绵增慕，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一袭红裳的新娘小心而又羞涩的将手放在了花满楼的手心，司仪高昂的声线响起——
就在这时，一双眼睛，在漫天的冰寒之中，蓦然睁开。
带着一室的白梅香。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阿北醒来没多久就会发现——咦？我什么时候已经嫁了人了w(□Д□)w
独白结束，滚床单我试试……小包子嘛……我想娶唐天的女儿，那一定是个萌萝莉，你们觉得呢_(:3」∠)_
可剑神境界，太过虚渺，茫茫于雾中,难以触摸。
昔日薛衣人名震天下,侠者为香帅所敬,约莫也不过是当时的天下第一剑而非神。近来飞剑客阿飞，号称江湖第一快剑，其剑一出，无人可见,也无人可挡，可也不过天下第一快剑。
成神的剑，不是第一，仰或是无可破解便为剑神。
一个人，只有当他成为剑，而不再是一个人，才会成为神，剑神。
薛衣人是个人，飞剑客也是人。这让他们只能成为传奇，而不能登上这至高的位置。
可西门吹雪不一样。紫禁之巅，与叶孤城一战，令他的声明越来越广，甚至……人们将从未送出过的名头给了他。
人们称他为剑神，西门剑神。
西门吹雪在拭剑。
在某个替他拭剑的人永远躺进后山的冰窖后，西门吹雪的剑，便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碰过了。
他的剑狭长锋冷，淼淼寒气环顾其周，似有如无。他的剑，比起数月前，越发冷。
陆小凤踩着春季融雪而来，梅园内绿萼飘香。即便没有下雪，那成片成片的白色，也让陆小风误以为，现在是最冷的冬天。
他们都刚刚度过的，那个最冷的冬天。
他大约是能理解西门吹雪的现在的感受，去年夏天，薛冰死在他怀中的时候，他的心情也像这冬天，冷得仿佛再也过不去。
可他又没法和西门吹雪说什么，因为西门吹雪总归和他不同。
就像别人会称西门吹雪为剑神，而不会叫他为剑神一样——即便是他击败了叶孤城也一样。
他们称西门吹雪为剑神，是因为从这个人身上，他们已经快找不到身为的人的影子。
冰冷，锐利。淡漠，无尘。
阿北死后的日子里，西门吹雪比任何时候都像一把剑。
连陆小凤也恍惚中以为他的这位朋友，真的成为了一把剑。一把让他觉得遗憾的剑。
陆小凤喜欢阿北，因为阿北的存在，他遇上的西门吹雪从头到尾都是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可现在的西门吹雪却让他觉得陌生，他认识的西门吹雪，孤高傲然，却也心怀侠气。长剑出鞘，吹落的血珠，是对生命最珍贵的礼赞。
可现在的西门吹让他陌生，让他觉得站在他面前的不是西门吹雪，而是一把名为西门吹雪的剑。
想到这里，披着猩红色披风的陆小凤想要笑。
他不知道在笑谁，又在为谁遗憾。
西门吹雪擦完了剑，收起了这把如今很少出鞘的神兵，黑色的眼睛看着怒放的绿萼，却是对着陆小凤清淡开口：“你笑什么？”
陆小凤止住了笑，他紧紧的盯着西门吹雪，开口道：“你还记得她吗？”
两个月前，西门抱着阿北回来的样子，约莫谁都不会忘记。
陆小凤一直以为西门只会穿白衣裳，可他抱回阿北时，却是穿着一身红衣裳。一身被血染红的衣裳。
黑发红衣的剑客抱着一袭白衣的苍白少女，狭长的古剑在他身后，一步一步，迤出淡色血痕。
陆小凤第一次看见如此狼狈的西门吹雪，也是第一次看见如此苍白无力的北柯十四。
阿北脖子上那道痕迹深得吓人，吓得他手一抖，一壶竹叶青跌碎当地。
前些日子江湖传言西门吹雪击杀魔教数百人，引得魔教教主玉罗刹从幽冥而来，与其两败俱伤。陆小凤原是不信，与玉罗刹的交谈，使他知道西门吹雪和玉罗刹微妙的关系。他不认为会给儿子找替身的家伙，会随便杀了自己姐姐唯一的孩子。
——即便他看起来极难揣测。
可如今西门吹雪的样子显然是在证实这句话。
当今武林还有谁能令西门吹雪受此重伤？只有西域玉罗刹。
陆小凤站在那儿，可西门吹雪像是没有看见他。
西门吹雪像是没有看见所有在万梅山庄的人。
万梅山庄的紫姑姑在看见阿北的尸体一瞬间近乎站立不稳，陆小凤瞥到扶着她的阳春姑娘——她也在发抖。
没有人问西门吹雪怎么了。阿北的脸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死人和活人是不同的。
是啊，死人和活人当然不一样。
西门吹雪周身已无煞气，可那一身染红的血又令陆小凤忍不住去猜测。这引起阿北死亡的事情，又引起了其余多少人的死亡？
这一次，大约没有人会去吹落剑尖血珠吧。
陆小凤看着西门一步一步向着后山而去，直到经过紫姑姑身边，西门吹雪终于缓下步伐。垂下的眼脸遮住的是西门少有的疲惫，深深的疲惫，从心里蔓延而出，无法抑制的疲惫。
他轻轻开口，语气恍惚如年幼不知所措的孩童，对着长辈道：“紫姨……我不知道阿北她喜欢什么。”
那句话很平淡，似乎又包裹了太多陆小凤不愿去触碰的情绪。
西门吹雪顿了顿，又道：“她知道我的喜好，我却不清楚她的。”
“你来帮帮我。”
陆小凤见到万梅山庄容姿绰约的紫姑姑嘴角弯出了抹似哭似笑的弧度，对西门吹雪道：“少庄主，先把小姐交给我吧，她最讨厌血了。你还记得吗？”
陆小凤第一次听见紫姑姑这么称呼西门吹雪，他的记忆里，所有万梅山庄的人都称西门为“庄主”，就仿佛那段“少庄主”的记忆不存在一样。
西门将阿北交给了紫姬。陆小凤看着西门一袭红衣，背影却单薄孤单的可怕，沉默片刻上前，拍了拍了西门吹雪，沙哑开口道：“要喝酒吗？”
西门吹雪不喝酒，陆小凤知道。但他觉得，这时候的西门吹雪会想要酒。
不要竹叶青，不要梅花酿。只要烧刀子，最烈的烧刀子。
杯碟都是不需要的，这场酒，用坛子喝都觉得不够，都觉得太慢。
直到连这片梅林都覆上了浓烈的酒香，直到西门吹雪那身血衣上沾满了透明的酒液。陆小凤摇晃着酒坛倚在一棵绿萼边，迷蒙着眼睛望向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的眼睛依旧很亮。
陆小凤醉道：“我从见到阿北起，她就一直跟在你身后，就像你的影子一样，我一直很好奇，这是怎么回事？”
西门吹雪沉默良久，慢慢道：“我不知道。”
他半椅在梅边，声线平淡：“她一直都在。”
陆小凤笑了，笑着笑着又笑不出来了：“我记得她比了解自己还了解你，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生活的习惯，偶尔的心血来潮？对了我听紫姨说，她一直在努力赚钱，可似乎总是赚不到？”
陆小凤转头看向西门吹雪：“她应该没和我抱怨过，她说你太能花了，让她总觉得赚再多钱都不够。”
“我第一次见到比花三还能赚钱的家伙，一个姑娘养活一个万梅山庄，虽然不会武功，可她很厉害啊。”陆小凤说着，看着西门吹雪似有感慨，“阿北她养活了一个剑神。”
西门吹雪的眼中似乎滑过笑意：“她一直很厉害。”
陆小凤沉默了，半晌，他将剩下的酒全部倒在了脸上，抹了一把满脸的酒液，转头看向西门吹雪道：“阿北生日要到了，今年我也不知道送她什么，你有建议吗？我怕送的不好，这丫头念叨。”
西门吹雪抱着酒坛的手指微微摩挲，半晌才开口道：“无论你送什么，她都会很高兴。”
是的，她都会很高兴。
每次收到礼物，哪怕只是一根丝线，她也会高兴。
因为她知道，收到的其实远远不是礼物，而是礼物之外的东西。
陆小凤沉默了很久很久，良久才砸碎了手中的酒坛，盯着天上的明月冲西门吹雪道：“我听花满楼说，阿北是因为雾姑娘才没等到你，可对阿北来说……”
“我知道的你的意思。”西门吹雪道，“万梅山庄不会为难花满楼和雾染秋。”
沉默很久，西门吹雪接着道：“总该轮到我为她做点什么。”
陆小凤盯着月亮很久很久，最后说了这晚上的最后一句话。
“对不起，还有谢谢。”
第二天，西门吹雪开启了后山的冰窖，请岳青用千年寒冰雕琢了一张床，将其置于后山冰窖之中，并请岳青将冰窖重造为冰屋。岳青闻因，分文不取，废寝忘食，三日而成。
一周后，花满楼携雾染秋来访。雾染秋于冰窖外墓碑处修建草庐，独居于万梅山庄后山。终日陪伴那雕刻着“西门吹雪之妻”的雪色石碑。
九天后，万梅山庄迎来新年。最安静的一场新年。
一月后，陆小凤托人赠予西门一套嫁裳。神针薛夫人手笔，受礼人是万梅山庄刚刚死去的庄主夫人。
一个半月后，万梅山庄之主西门吹雪于二十四之年娶妻，寡淡无波。江湖通宵万梅山庄之主所娶为青梅，却不知婚礼举行在冰屋，陪在新郎身边的是一具艳妆的冰冷尸体，而他们拜的，也是两副牌位。
这场本该是江湖盛世的婚礼极为低调，除了唐门三少爷唐天，峨眉掌门苏少英并孙秀青，便只剩下陆小凤。
一场冷冷清清的婚礼，一片燃烧热烈的红色。
两个月后，梅园封存。西门吹雪一掷千金于后山植满绿萼，处后山梅林每日悟剑。
陆小凤踩着松软的泥土而来，猩红的披风在他的肩上，他问眼前越发冰冷的男人——“你还记得阿北吗？”
西门吹雪没有说话，不远处便是雾染秋的草庐。他眉眼淡漠，却在陆小凤问出这句话时，奇异的平缓开来。原本冰雪蔓延的湖边似乎不存在一般，依然该是春季的风平如镜，虽无波澜，却非无晴。
他说：“我见过飞剑客。”
陆小凤静静听着，西门吹雪注视着自己的剑，就像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
“他的剑，天下无人能出其左右。他的剑已是人的剑所能达到的极致。我有自信比他快，却同样不能突破这极致。”
陆小凤道：“为何？”
西门看向了那雪白色的墓碑：“我在杀吴越时，他道人生无念，不如归去。唐天说，人生无牵绊，剑再快也没有意义。飞剑客对我道，只做第一快剑，他觉得足够了。”
【有剑，有蓉蓉，这是我追求的。你追求什么？若是与白云城主一战你胜，你将会比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接近那巅峰，你追求的是什么？】
【……剑在，我在，她不亡。】
【天道无常。】
【她在，我在。】
西门吹雪握着剑缓缓起身：“而我，也觉得足够了。”
也许这世间本该存在剑神的，可因为一个过客，如今不会存在了。也许千百年后，会有一名真正的剑神诞生，可他不会是西门吹雪。
陆小凤仅仅盯着他，半晌道：“我该劝你重新选择，可我却很喜欢你的选择。”
西门吹雪笑了，这是他在阿北死后露出的第一个笑容。浅淡如雪，却同样轻灵透彻。陆小凤也笑了，他提起自己披风下的包裹，摸了摸胡子道：“我给阿北带了太湖阁的蜜饯，她以前就和我说过喜欢这个。”
西门吹雪道：“她喜欢甜食。”
陆小凤的眼神微微睁大：“你现在知道不少？”
“不及她。”
西门吹雪已经可以很平静的和他聊起阿北的事情，不是因为他已放下，而恰恰相反。他终于将这个姑娘放在了心里。既然在心里，那么怎么样都是好的。
你躺在那儿，便换我去陪你。
陆小凤低低笑着，半晌道：“我要进幽灵山庄，需要你配合我来一场完美的追杀。”
西门吹雪不置可否：“江湖尽知，你是我的朋友。”
陆小凤道：“我知道，所以我打算烧了后山。”
西门吹雪的眼神一下凌厉，陆小凤苦笑道：“我就知道，这样你一定会动手。你放心，我会避开阿北的冰屋。我只要一个烧了阿北墓的假象。”
“……你可以动手。”西门吹雪缓缓道，“但烧完你记得补上绿萼。”
陆小凤笑了：“我知道，我可不想惹她生气。”
冰屋的门轰隆而上，西门吹雪站在檐下，阳光从入口而射，映得他似乎全身都裹在光里。他静静的看着冰床上躺着的姑娘。
她定格在自己最美好的年岁。
西门吹雪想起沙漠里她拼尽全力，绝望而放肆的吻。想起一梦而起空旷的沙地，和黄沙边的骆驼与水。
有没有一个人，她将喜欢刻在了骨子里。对她来说，十万两黄金也好，自由也好，归途也好……这世界都没有什么比你的命更重要。
只可惜她不知道，于你而言，这世间最重要的除了剑，还有她。
“如果阿北知道少庄主你这样，这丫头一定不敢死，她怎么舍得你难过啊。”
紫姨帮死去的少女梳起漂亮的发髻时，眼角挂着眼泪微笑道，“少庄主，小小姐很好对吧？”
“你很好，如果能再叫我一次，便更好。”
西门靠近少女，寒冰床凌冽的寒气将他的眉睫染上白霜。他低低道，右手握着的不是剑，而是一本书。
“紫姨说既然你现在休息着，就该多看些书。”西门吹雪顿了顿，“我答应她来教你。”
或许西门吹雪真的很少说过这么多话，可他略显低沉的声音回荡在冰屋内，带着和冰冷温度截然不同的温度。
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
曹子建书洛神赋，怅人神相隔，求而不得。
西门吹雪念了会儿，缓缓放下书籍，低沉道：“雾染秋要和花满楼成亲，婚礼地点定在了万梅山庄。你喜欢热闹，估计希望他们直接办在后山吧。”
满室冰冷的寒气侵染这薄薄书页，西门吹雪就这样坐在冰椅上良久，时间在冰屋内没有意义。大约屋外的太阳从东到了西，晚霞艳艳，他极轻道：
“阿北，醒一醒吧。”
花家的聘礼从山脚直直堆置了山腰。西门吹雪站在夕阳下，看着那漫漫无边的队伍，直直立在那儿，像一座雕刻最锋利的像。
红色的海洋再一次掩盖了万梅山庄，不同于第一次的冷清。这一次的热闹，江湖尽知。
半年以来，唐门内部风云变幻，此次奉新任唐门宗主唐晏之命的唐天带来了贺礼，峨眉，点苍，崆峒……江湖来贺，行商庆贺。
万梅山庄许久都没这么热闹过了。
西门吹雪想，如果你醒着，是高兴聘礼还是生气这满园销金？
耿耿不寐，绵绵增慕，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一袭红裳的新娘小心而又羞涩的将手放在了花满楼的手心，司仪高昂的声线响起——
就在这时，一双眼睛，在漫天的冰寒之中，蓦然睁开。
带着一室的白梅香。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阿北醒来没多久就会发现——咦？我什么时候已经嫁了人了w(□Д□)w
独白结束，滚床单我试试……小包子嘛……我想娶唐天的女儿，那一定是个萌萝莉，你们觉得呢_(:3」∠)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