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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东洋狗来福

    那是一个深夜,大雨刚洗劫山村不久,戴敏和她的两个崽全身湿漉漉地刚进入梦乡。张勇感觉到脸热烘烘的被啥动物舔着……他惊叫一声,这深夜的惊叫,叫得人透心彻骨,把戴敏和张忠吓得从稻草堆中弹跳了起来!

    透过刚从云垛中钻出的夜色仔细一看,竟是兴高采烈的来福!它欢悦地将湿淋淋的皮毛在全家人的身上摩擦着,头深深地埋进兄弟俩怀里,它的一只爪子也被戴敏紧紧地捏住……它不停地摇头摆尾,那股高兴劲就像是分别了几十年的亲人。

    张勇说:“来福,来福,我好想你!”

    戴敏说:“来福,你真有狗胆!农会张榜各村各寨,活要你的命,死要见你的尸。你不要命跑回来,莫不是自讨苦吃?”

    张忠抚摸着来福厚厚的湿漉漉的皮毛,在它的腹下摸到一个布包,他问道:“来福,这是哪样?你给我们带来的?”

    大家急忙将来福推到光亮一些的门边,果然发现来福的肚腹下捆着一个油布包。大家忙不迭地解开一看:一只死兔,几斤白米,最后是一块用油布裹了又裹的一块极为珍贵的岩盐!

    俩兄弟舔了舔断缺了已久的盐,脸上都荡漾着欢乐与满足……戴敏并不因为有了食物而欢欣鼓舞,她颤抖地注视着那张包着大米的方块布,她竟拿着它到了火坑边,费了许多的功夫才将仅有的一缕火种吹燃——她的举动引起张忠、张勇的注意。

    戴敏凑近微弱的火光,认得了这块绣着刺藜花朵的方块布!瞬间,戴敏的脸膛突然光亮起来,那睁大的双眸里喷射出一道奇特的亮光,她惊呼一声:“啊——!”

    戴敏的目光投向了来福,这时,张勇正骑在来福身上,说:“来福,你好厉害!”

    戴敏半跪在来福的面前,把她美丽的脸贴在来福的狗脸上,她轻声地道:“来福呵,来福,你啥时才变出个人样来!?”

    来福的狗耳这时奇怪地转动起来,颤动的耳中大约听到了呼唤。它也不和它的小主人们亲热了,竟然咬着戴敏的衣襟向外拖……

    戴敏说:“来福,你就自管自去吧……”可是来福还是不松口地拖着她往外走。戴敏这时明白了,对两个娃崽说:“你们快煮些米饭吃,我把来福撵走了就回来。”

    张忠问:“煮稀饭还是干饭?”

    戴敏想了想,大约今晚是喜庆日子,就说道:“随你们的便……只是,不要把火光射出去让民兵看见。”

    戴敏啥时候回到窝棚的,张忠和张勇都不清楚。可是,当兄弟俩醒来的时候,见她侧睡在最外边的稻草上,昨晚包米来的那张刺上了刺藜花的布块,就展现在她的大腿上。这红丝线、绿丝线、黄丝线为主的刺绣,在朝霞中显得分外耀眼。

    这是一块布依族女人在婚嫁前自己精绣的头盖;大红衬底,四边绣着生意盎然的刺藜花,那小巧的粉红色的花朵在绿叶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的生机勃勃;在中间部份,绣的是一簇金黄色的诱人的大刺藜!

    从那夜之后,这窝棚的日子好过许多了。为了怕民兵怀疑,戴敏带着她的两个娃崽,还是每天假装在村里四处去挖野菜,天晚回家时,把筐里的野菜丢在一边,一家乘着黑夜的掩护生火做饭,津津有味地吃着米饭,甚至吃着寨子里的农民们也馋涎欲滴的老腊肉、血旺豆腐!

    这样的日子大约过了好几天,一天,戴敏又把她的两个娃崽带到了旷野里,在阳光下轮流地为他们掐着头发上、衣服上的虱子、虱卵。自然,轮到的娃崽就躺在母亲温暖的肚腹和大腿上,这种舒坦与甜蜜,让张忠和张勇一辈子也不会忘怀!

    就在这时,戴敏对她的两个娃崽讲出了她的安排。她说,你们爹爹说过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戴敏在教育她的娃崽时,总是把他们的爹爹挂在嘴上。其实,爹爹在死前或死后,都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深刻的印象。相反,只要提到或是偶尔提到爹爹,张勇都会上前封住她的嘴。爹爹给这一家人带来的只有痛苦和恐惧!

    ——戴敏提起他们的爹爹,只是出自于布依族男人当家的习惯。这里女人说出的话是不算数的,同吐出的口水一样没用,所以她总把他们的爹爹提到嘴上!她说,你们就快成年了,你们的学业咋也不能荒废。你们要记住爹爹的话,再苦再穷,也要生方设法地去读书!我想好了,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有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过些天,我们就……远出家乡去要饭……走得远远的,到没有人认得出我们,也容得下我们娘崽仨的地方去重新过日子。

    张忠太想读书了,他从母亲弓起的大腿上抬起头来:“你说过穷得硬肘,饿得新鲜,饿死也不去要饭的吗?”

    “过去,妈妈想不通,现今想通了。我要带你们走上千里的路,让你们去……去读书,专心专意的读书。”

    张勇摇着妈妈:“为哪样要走几千里,到那样远的地方去呢?从这里到贵阳去要饭,只有几十里路,好撇脱!”

    张忠接着说:“是啊,为啥到那样远的地方去读书呢?真要读书的话,妈妈你……哪来的钱?”

    戴敏有生以来第一次不容商量地对她的娃崽说:“这就是我今天要向你们交待的。记住,从上路的那一刻起,你们都不许乱说一句话和一个字,当个哑巴得了。倘若你们多嘴多舌,弄不好你们的妈妈……就是你们爹爹的下场!”

    张勇首先哭了:“不!妈妈,我宁可不读书,我也要妈妈!我哪里也不想去了。”

    戴敏厉声喝道:“闭嘴,你这没出息的东西!你们若要想读书,若想要妈妈,就照着妈妈的意愿做。别管妈妈和谁一起走,出门在外,你们要多看脸色少说话!听清了吗?”

    可是,第二天半夜,戴敏出走的主意便彻底地改变了。也是深夜,是所有人睡得正香的时候……突然,寨子里的狗全都吠叫了起来。紧接着,四村八寨的狗全都叫了起来,铜锣也敲响了,不多一会……噼噼叭叭的枪声也打响了。民兵们呼喊着“土匪进寨罗!快追土匪哟!立功受奖罗……”

    张忠、张勇从甜美的梦中惊醒了。先是张勇,他总是在害怕的时候首先投在母亲的怀抱里,紧紧地抱住母亲,仿佛这样才最安全。他发现妈妈不在身边,就啜泣了起来:“妈妈……妈妈……哥,妈妈不在了,妈妈她到……到哪里去了呢?”

    张忠钻进稻草堆里去找,这小小的草堆里真的少了妈妈!糟了,难道妈妈就是土匪?难道妈妈正在被民兵们追杀?此时,寨子里的人声、枪声、狗吠声、铜锣声……一阵紧似一阵,张勇吓得大声叫道:“哥,我要屙尿啦!”

    这是张勇又要发作“母猪疯”的先兆。自从他爹爹被李青山猛击后,极度的惊恐使他犯下了这种怪病。他将在几分钟之内,会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地翻倒在地。也正在这时,戴敏从外面摇摇晃晃地跑进了窝棚。张勇正欲投入母亲的怀里,戴敏竟原地摇晃了一下,就一头栽倒在稻草堆里!

    接下来的事情真惨:张忠吓哭了,咋推咋摇着妈妈,她都醒不过来。张勇的“母猪疯”又发了,他和妈妈并排躺在一起……张忠管不了弟弟,他恐怖极了,以为妈妈死了,他不停地哭呀叫呀……天麻麻亮时,民兵们进了窝棚,他们问张忠:“你妈……她昨晚出去过?”

    这时正是残酷的清匪反霸时期,大凡农村的地主、地主婆、富农、富农婆……他们的娃崽和姑娘,夜晚都是禁止外出的!张忠晓得这时的一句真话,一定会葬送妈妈的生命!可是,咋说呢?咋说才能保护妈妈呢?他只是照旧地哭和摇着妈妈……民兵见不省人事的戴敏和张勇,他们不耐烦了:“你聋哑啦?问你半天,你就放不出个屁来?蔫卵!”

    张忠还是哭……这样,民兵又骂了几声“蔫卵”,就出了窝棚。那天的太阳出来得特别的早,当阳光泄进窝棚的时候,张勇先醒来了,他也以为妈妈死了,又加入了呼唤妈妈的行列……这样从日出哭喊到太阳升至山坡顶上时,民兵队长李青山带着一个民兵来了。他把一个血淋淋的硕大的一个狗头扔进窝棚内,问他们:“张家老大老二,你们好生生地看看,这是不是你家的来福?”

    张忠擦着哭得红肿了的双眼抬起头来,只瞟了一眼,便道:“是来福。”

    李青山半问半猜地对他道:“是你爹……唆使来福跟土匪的?来福咋跟着土匪跑呢?这狗日的死了,肚皮上还挂着一只野鸡,蔫卵哟!这狗日的好不跟、歹(坏)不跟,偏偏跟个土匪!我们一阵猛追猛撵,把这狗日的狗和土匪……都打死在鬼头崖了!这地主婆,看来一下子缓不过气来了,你们紧哭紧叫的顶个卵用,莫如拿些冷水泼她一下,她就缓过气来了!”

    李青山就和民兵走了,张忠听了李青山的话,连忙拿起砂锅,到山溪边舀了些泉水来,他们把母亲拉起,让她靠在木柱上,让弟弟把母亲的嘴掰开,把甘甜的冰凉的泉水灌入妈妈的口内……好久,戴敏才轻轻地“呵”了一声,又沉甸甸地睡着了。两兄弟这才松了口气,他们的母亲还活着!

    戴敏醒过来时,已是中午时光。她刚睁开双眼,就看见了来福血淋淋的狗头!它的双眼睁得大大的,闪着蓝光,咧着的大嘴露出两排坚实的大牙,舌头歪曲的伸出嘴外……

    戴敏一声惊叫:“来福!”

    张忠说:“李青山来说,有个土匪,是来福的新主人。”

    戴敏求助似地紧紧拉着他:“那……它的新主人呢?”

    张忠头也不抬地:“也死在……鬼头崖了。”

    戴敏又长长地“呵”了一声,又一次昏了过去……这次可把两兄弟吓的更惨,他们哭丧似地不停地摇晃着她……戴敏终于醒了过来,她看见两个娃崽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看见张勇的裤襟下全都湿透了,知道他犯过“母猪疯”了,她的两眼滚出了如瀑的泪水,一把搂住她的两个娃崽:“是妈不好……是妈……对不住你们。”

    这样,戴敏怕她再一次惊吓了她的娃崽,怕给他们带来更多的恐惧和伤害,她就再也不敢闭上眼睛了,任凭那如瀑的泪水从脸颊静静地流淌下来……她啥也不说,啥也不吃,只是任张忠和张勇灌喂了她一些米汤……两天后,她终于站了起来。

    她摇摇晃晃地走出窝棚,将已经生蛆了的来福的狗头小心地捧起,找了块向阳的坡地,和她的两个娃崽一起,仔仔细细地挖了个深坑……她昂首西边,口中在默默地祈祷着什么,祝福着什么,念着什么!张忠和张勇也都注意到了,母亲的哀伤,不全是对来福的哀伤,也不是对来福的祈祷……凭心而论,母亲对爹爹的暴死也没有这么痛苦、恸哭和悲伤过,更没有这种发自心灵深处的失落与呼唤。难道,来福的死,真值得母亲这样的失常?

    坑好容易才挖好了,戴敏跪在地上,她庄重地捧着来福的狗头,用她珍贵的绣了刺黎花的头盖小心地包裹好了,带着布依族女人才有的虔诚,将来福的狗头放入了坑中。她抛下了第一把泥土,尔后叫兄弟俩也先后向坑中抛洒了些泥土……她在来福的“坟”上垒起了石头和草皮,把这个不大不小的“坟”整理得像模像样。末了,戴敏长久地跪在“坟”前——没有要她的崽跟着她跪下——对着这颗小小坟头许下大愿:“有朝一日的清明,戴敏会来这里祭拜你,给你修一个好坟!”

    两天之后,戴敏牵着她的两个娃,到有民兵站岗的寨头去……不知是绝望激起了她的胆气呢,或是她把生死看淡了,民兵咋说咋撵她,戴敏都没有丝毫的怕惧,只是傻傻地四处走动着……她甚至去大树后转了一圈,看见被挖开了的小坑,看见了翻转了的石头……民兵看见戴敏痴痴傻傻的样子,都说,嘿,这个女人疯了!

    戴敏在这里等来了从外面讨饭回来的赵家女人。赵家女人的男人赵三本来有三亩多地,这些土地是他啥也舍不得吃、啥也舍不得用、一分一毫地把攒积的钱买下的土地,刚买下土地也不过两年就解放了。听土匪煽动说新政府要共产共妻,要分田分地……他就跟着土匪去花溪攻打了一天的县城。后来被寨里人揭发、检举了,他就被抓去枪毙了,田地也被农会没收了。

    戴敏向赵家女人打听讨饭能不能填饱肚子,有啥子诀窍,又问民兵队长李青山不准她出去要饭咋办?

    她的话招来了赵家女人的一顿嗔骂:“你这憨x婆娘,咋就这样老实巴焦?你伸眼来瞧瞧我的瓦罐,满罐子的油汤油水不说,里边还有辣鸡面、肠旺面、回锅肉、红烧肉……”

    戴敏、张忠、张勇也都伸头过去看,那红油上果真漂浮着好些肥肉片团。来福死后,这家人又开始饥肠辘辘了……戴敏咽了咽口水,说:“这飘香、漂油、漂肉的满罐子,里边的好东西也够多的!若是掺杂些野菜,少说几天也不至于饥肠寡肚(没有油水)的了。”

    她一本正经地对赵家女人说:“赵妈,我真的豁出去了。只是……这要饭……让娘家里的亲人和乡亲见了,太丢人!还有,我还差你耍泼的能耐,我怕李青山……”

    赵家女人又是一顿臭骂:“他狗日的李青山不准,你就摸×打他!新政府不晓得这狗日的老底,你我心里却是明白得很!这样一个下三烂,而今当了民兵队长,还选上了村长!他有哪样值得翘市(得意)的?他真的不准,你就破罐子破摔,问他狗日的:新政府一不准卖×,二不准偷盗,三不准饿死人……问他个一二三,看他准不准你出去要饭!”

    戴敏还是不敢去村长李青山那里。于是在刚进入九月的时候,在好多的农村娃娃刚入学的时候,也是张忠张勇失学的时候……一天天还没亮的时候,戴敏轻轻地呼唤着:“老大、老二,是赶路的时候了。”

    戴敏为啥要在天不亮前赶路,她不说,张忠张勇心里都十分清楚!这样,过去这里田地最多、最富的一家三口,每个人的手里都准备了一个粗瓷大碗,提着个破竹篮,在懒得料理她们的民兵的眼皮下向着城里走去……

    现代中国早已经抛弃那令人哭笑不得的“阶级斗争”及“出身论”学说,才把我们的社会引向了繁荣昌盛。可是,你若想知道一个地主崽读书经历及命运,这部书一定会给你力量与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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