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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3人间英雄(一)

    霍英雄生于东北某镇,镇子小得在地图上都难找,总而言之,是紧挨着哈尔滨。小镇如今高楼林立,已经和城市融为一体,可是倒退二十年,的确还只是乡村风貌。霍英雄他爸名叫霍大帅,年轻时生得英俊潇洒,为镇中首席美男子,及至到了八十年代初期,一部《上海滩》风靡全国,正值妙龄的霍大帅骤然发现自己长得很像许文强,便福至心灵的斥巨资给自己定制了一身新行头。

    《上海滩》还未播到大结局,情窦大开的霍大帅已经将黑呢子大衣和黑呢子礼帽尽数披挂了上,点睛的白围巾自然也不缺少。那一日寒风凛冽,霍大帅双手插在裤兜里,披着的黑大衣险伶伶的要落不落。礼帽帽檐压低了,他背靠大树找好平衡,一脚踏地一脚向后蹬着树干,及至感觉自己真是站稳当了,他抬起头,对着前方迎面走来的一大队姑娘露齿一笑,当场就把队伍中的慧芳迷倒了。

    慧芳是镇上最漂亮的姑娘,是不愁嫁的,而霍大帅尽管帅得如同许文强在世,然而穷得叮当乱响,所以慧芳为了能和霍大帅喜结连理,还和家里父母狠闹了好几场。霍大帅是懂好歹的,两人成婚之后,他不但把慧芳供到了头顶,并且不再伪装强哥,一门心思的只是干活挣钱,很快成为了本镇的养猪大户,大大的发了一笔财。慧芳先是生了大儿子豪杰,又生了二女儿秀婷,堪称儿女双全。大帅在家里养猪,她出去打点生意,正是风光之时,她很意外的又怀了孕,这回生下来的,就是英雄了。

    英雄快快乐乐的长到五岁,家中的大好形势开始发生变化。慧芳去城里开优秀养殖户表彰大会,认识了个养野猪的外县男人。此男人高大潇洒,热情洋溢,一眼就相中了人丨妻慧芳。而家猪到底是不如野猪猛,慧芳厌倦了吃饱喝足的太平日子,再一次被美男子迷倒。从此大帅也不要了,孩子也不要了,一心就爱这个养野猪的。打打闹闹的闹了半年离婚,她见霍大帅死活不离,索性收拾包裹,趁夜色坐长途汽车进城,和养野猪的私奔了。

    霍大帅是在凌晨时分发现爱妻失踪的,当场哭天抹泪的要去追。当时那个钟点,长途汽车的首班车还没开始发,左邻右舍也没谁富裕到会有私家车,于是霍大帅慌慌的借了一辆三轮车,临行之前他心中一动,自知即便见了慧芳,也没有使她回心转意的魅力,故而又把三个孩子从热被窝里拎上了车,喝令他们见了亲娘之后,务必以情动人、立刻开嚎。

    英雄睡眼朦胧的围着棉被坐在三轮车上,因为还是冻得直打哆嗦,所以豪杰和秀婷很有爱心的一起把他合抱了住。这就是英雄对慧芳最后的记忆,记忆里没有慧芳的脸,只有困和冷。

    霍大帅从凌晨奔波到了傍晚,连慧芳的毛都没有捉到一根,想要去找养野猪的寻仇,养野猪的又是神出鬼没,令人找不到他的老巢。霍大帅这回算是受到了绝大的打击,猪也不养了,孩子也不管了,终日只在棋牌室里鬼混,并且怀疑英雄不是他的种。那养野猪的,据说长得鼻直口阔,有点像马景涛,而霍大帅在看完《青青河边草》之后再瞧英雄,就感觉英雄长得也像马景涛。他的三妹妹,即英雄的三姑,听闻此言,哭笑不得,拎着英雄的耳朵让他细端详,同时高声叱道:“你眼睛长瘸了吧?英雄哪儿像何世纬?何世纬那嘴多大呀!”

    霍大帅听了,不很信服,但是也没脸再去细想这件事,只是从此以后对英雄十分冷淡,不大搭理这孩子了。

    霍大帅既然是长驻在了棋牌室里,三姑是个事业女性,也不能天天围着几个侄子转,所以豪杰长兄如父,硬是凭着一己之力带大了秀婷和英雄。秀婷幼时本是个娇滴滴的小妹妹,然而不知怎么搞的,越长越是英姿飒爽,到了十五六岁的时候,一般的姑娘看起来都相当的像姑娘了,她却是没胸没屁股,并且剃了个寸头,身边一天换一个女朋友,行情十分高涨。对于她在情场中的成绩,一般小子是望尘莫及。这个时候,城市建设进行正酣,霍家的平房院子全被推平了,换得了两处宽宽敞敞的楼房。经过三姑的一番操作,其中一所楼房变成了商铺,一年租出去,能得许多租金。靠着这些租金,豪杰和父亲商量了一番,末了拿出些钱,把秀婷送到哈尔滨读艺术学校去了。

    豪杰这么干,其中有个孟母三迁的意思,想给秀婷换个环境,重做女人。哪知秀婷离家之后,如鱼得水,乐不思归。幸而豪杰眼不见心不烦,也就不大管她,只盼着英雄好好学习,能够考上大学。

    英雄在乌烟瘴气的霍家里,堪称是个异类。霍大帅常年的在棋牌室里勾搭中老年妇女,秀婷常年的在中学校里勾搭青少年妹子,最应该出去四处勾搭勾搭的豪杰则是一副宅男模样,终日只守着电脑过生活。唯有英雄与众不同,一直活得坦荡认真。仿佛有阳光透过天灵盖直照进他的心里似的,他念书是拿出全副的精神念,做人也是赤赤诚诚的做,堪称霍家的希望之星。

    然而就在英雄二十岁高考那年,豪杰死了。

    谁也没想到豪杰那英俊纯良的外表下藏着一个闷骚的灵魂。他在网上找了个女人玩S丨M,结果在对方家里,被那个大胖娘们儿一屁股坐脸上,生生给闷死了。

    事发之后,冷硬了的豪杰被警察用一条床单遮盖了,避人耳目的想要往外抬,然而楼下已经围了人山人海的看客。大胖娘们儿下穿细高跟的长筒黑皮靴,中穿紧贴身的三角皮裤衩,上穿比基尼式黑皮小胸罩,一身胖肉被这一套装备勒得里出外进,奶丨头那里还直挺挺的支出两根大铁刺——也被警察押出来了。

    警察们知道她这形象挺猎奇,所以也给她披了一条花床单。然而大胖娘们魂飞魄散,哭得烂泥一般,鞋跟又太高,走得一步一跌,床单也是一步一滑,胸前两根大铁刺伸出老远,让围观群众们大大的开了眼。

    大胖娘们儿的罪过姑且不提,只说在英雄心中,豪杰就和父亲是一样的。如今豪杰这么死了,他真有天崩地裂的感觉,左一场右一场的哭了几天,他抹着眼泪上了考场,自然是考了个人仰马翻。

    这第一场高考是彻底失败了,变成了孤家寡人的英雄重整旗鼓,决定第二年再考一场。结果在翌年的高考第一天,他急匆匆的下楼出门往考场赶,没走几步就掉进了敞口马葫芦里,当场摔去了半条命。原来此地有个犯罪团伙,最近专偷马葫芦盖卖钱。周遭居民也都知道,所以走路总加着小心。唯有英雄今天冒失了,狠狠的中了一招。

    英雄被人救出来之后,在医院里躺了一个礼拜才好,霍大帅依旧是不管他,唯有他三姑给他送吃送喝。他三姑也是个胖娘们儿,从相貌上看,就是个女版大帅,或者更年期版秀婷。然而男大帅到了现在还很显年轻,女大帅却是已经腰粗十围、腹大如鼓,胸前两只大奶更是宛如一对流星锤。三姑没儿子,所以格外的爱英雄。但是英雄一见了她就有些怯,宁愿自力更生,不向三姑要吃要喝。

    到了这个时候,英雄对于生活,也还是有信心的。

    勤勤恳恳的,他又念了一年书,结果第三次高考是失败在了急性阑尾炎上,第四次高考是失败在了急性肠梗阻上。这时候他是二十三岁,念了四年高三,然而连高考卷子都不曾摸过,精神终于彻底崩溃了。

    在一个晨光暗淡的夏日凌晨,英雄一觉醒来之后,决定自杀。

    打开窗户站上窗台,他弯着腰往楼下看。三楼的高度实在是有限,不过大头冲下一个猛子扎下去的话,坚硬的水泥地面大概也能成全他。低头对着地面眨了眨眼睛,他在心中想了想豪杰,又想了想秀婷,还想了想三姑。想到最后,他没想出什么滋味;夏天人都起得早,而正下方的一楼商服是一家小超市,更是早上加早的要开门营业。他再不抓紧时间的话,楼下怕是就要人来人往的热闹起来了。

    英雄闭了眼睛,想在临死之前静一静心,所以就没发现有人蹬来了一辆拉着豆腐的三轮车,正正好好的停在了楼下的超市门前。

    三轮车上的人跳下来了,超市的玻璃门也打开了。超市老板那人高马大的儿子穿着一身运动装,健将一般蹦跳着要跑出去晨练。先把送豆腐的小贩让了进来,健将随即向外迈出了一步,一只脚还未在门外站稳,便有庞然大物挟着疾风直落向下,咣当一声把健将面前的三轮车砸散了架。豆腐白花花的撒了一地,豆腐中的英雄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仿佛摔懵了似的,面无表情的直瞪着前方的健将。

    健将也吓傻了,望着英雄说不出话,直到英雄头上流下了一股伴着豆腐浆的鲜血。这第一股鲜血像是打前锋的,刚刚流到太阳穴,后方的大部队就涌泉一般的追上来了。英雄怔怔的淌出了满脑袋红白浆水,然而站得很直,二目圆睁,背景是青灰色的天空。

    健将猛的打了一个哆嗦,随即转身便逃,且逃且喊:“妈啊!丧尸啊!”

    英雄没有死,只是摔出了脑震荡。霍大帅听闻消息,缩在棋牌室中一面不露,所以善后的人还是三姑。三姑在超市门口,当场掏钱赔偿了豆腐贩子的三轮车和豆腐。超市老板娘带着他哭哭啼啼的大儿子也凑上来了,高声大嗓的表示自家儿子被霍英雄吓坏了,应该也得到一笔精神损失费才对。三姑到底不是凡人,听闻此言,只用眼皮对其一撩,同时从牙缝中啐出了中气十足的三个字:“滚犊子!”

    老板娘方才光顾着想钱了,一时冲动便挤了上来。如今她看清了三姑的吨位与杀气,不由得有些腿软,如同吃得太饱的耗子一般,她缓缓的、迟疑的、不甚甘心的鼠窜回了超市。

    三姑解决了外患,又去医院照顾侄子。如此过了十天半月,霍英雄缠着满头绷带回了家。三姑拎着一些瓜果前来看望他,只见他在床上半躺半坐,用一台很老的VCD放映很老的《新白娘子传奇》,一张脸瘦得如同骷髅一般,很大的眼睛里亮晶晶的,总像是含着泪。

    《新白娘子传奇》是霍英雄的心灵鸡汤。当年这部电视剧热播之时,豪杰每天晚上都记着时间准时开电视,兄妹三个人在床上坐成一排,兴高采烈的等着看白娘子。现在豪杰死了,秀婷走了,英雄很努力很努力的要和命运拼,然而也一次接一次的失败了。

    二十几岁的小伙子,总窝在家里看白娘子也不是事。三姑毕竟是武力与智慧并重,沉沉的思索了几日之后,她这天坐在床边问霍英雄:“你还想不想继续考学了?”

    霍英雄神情呆滞的看了她一眼,然后垂着眼皮摇了摇头。

    这个答案正中了三姑的下怀。抬手一拍自己的胖大腿,她来了精神:“不考就对了,现在那大学上不上的有什么用?毕业了也不多挣钱,是不是?三姑给你找个对象吧,等你结婚了,三姑再给你找份好工作。房子是现成的,工作包在三姑身上,就差个姑娘,你说你想要个什么样儿的?”

    霍英雄很惊讶的抬了眼皮,万没想到他三姑的眼光竟是如此长远。望着他三姑想了又想,他那含泪的双眼渐渐有了光彩。作为一名纯洁的处男,他下意识的抱起了身边的大枕头,然后一张脸越来越红,十分的不好意思了。

    对着他三姑扭捏了半天,末了他含羞带笑的做蚊子哼:“要个……好看的。”

    三姑得令而去,开始将理想化为行动。然而行动了一年之后,她屡次碰壁,终于意识到了此事的难度。第一,本地男多女少,土著女性一直是不敷分配,导致她们眼光和身价都极其高,而霍家除了房子之外,并没有多少财产,连支付最基本的彩礼都有困难;第二,霍家二十年如一日的坚持丢人现眼闹丑闻,在本地已经十分有名,但凡要一点脸面的家庭,都不肯和霍家结亲;第三,霍英雄徒有其表,帅得肤浅,而涉及到婚姻问题之时,姑娘们大多比较实际,而霍英雄的帅一不能吃二不能喝,实在是算不得筹码。

    三姑是个意志坚定的人,一贯是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制造困难也要上。她立下壮志,定要给侄子找个女的,并且还得好看。而霍英雄被他三姑一句话问得春心萌动,夜晚浮想联翩、辗转反侧,在几个月内把四年高三所学的知识忘了个一干二净,大脑变得一张白纸,上面只写了斗大的一个“女”字。

    霍英雄十分信任他三姑,所以这一回色迷心窍,盲目乐观,居然忘了他那常年挥之不去的噩运。于是命运摩拳擦掌,在不久的将来,又当头给了他一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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