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4（3）
据说杨浅是自杀，点了自家平改坡违章小二层建筑，安详地化作一颗舍利子，圆寂了。
事情没有立刻上报，而是捂了段时间，其实一开始在现场有记者手稿已经写好，只差发布，结果被有司负责人严厉批评制止。
负责人当时是这么说的：“谁允许你报道了？你是哪个台的？你们台长是谁？”
方才有效控制住了舆论。
五天以后事情才得以见诸报端，人民大众敏锐的嗅觉使他们坚决反对自杀这一说法，而从杨浅父母双亡，房子又是五十年代建筑得出一个结论：杨浅小同志是为了反对拆迁而选择用年轻的生命表达了对拆迁办血与泪的控诉，是社会力量的集中体现形式，是无产阶级在市场经济体制下无声的反抗，敲响了内卷化社会中民众麻木社会道德沦丧的警钟，实则为一部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可歌可泣的催人泪下的深藏普世价值观和原始社会主义指导性的……新篇章。
苏朗在十一楼楼摔了报纸：“这他妈是谁写的？这种无限拔高的能力简直跟胖子有一拼！”
八楼的胖子毫无征兆地打了个喷嚏，然后继续躲在桌子下面吃零食。
距离拓展训练结束已有五天，新人还没熬过进入新环境的阵痛期，而苏朗更是郁闷地发现，段译凡对他的态度又回到了面试那天。
这感觉真是辛辛苦苦二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研发部是一个大部门，根据公司生产的产品类别又划分了一些比如手机、笔记本电脑、音乐播发器之类的小的研发部门，而这些部门之外还有一个单独的部门，叫失效性分析（FAILURE ANALYSIS）简称FA，这个部门往复杂了说是对整个研发产品的失效性进行检测分析，往简单了说，就是没什么技术含量，接受客户那里质量有问题的返退产品出分析报告，替设计师们扫尾外加擦屁股的。
苏朗就被段译凡无情地踢到了这个角落。
段总监老人家当时是这么说的：“知识青年到到技术含量相对薄弱的地方去，接受电路基础的再教育，很有必要，FA是一片广阔的天地，到那里也可以大有作为嘛。”说得颇有领袖坐镇天|安门时的风范。
于是在周一例会几十个部门同仁面前，苏朗从了，从得颇有一股知青下放的悲壮使命感。
FA原来的主管刚升上部门经理，目前处于群龙无首的混沌期，剩下三个都是老员工，虎视眈眈盯着主管宝座，一刻不敢大意，因此初来乍到的苏朗成了他们唯一不需设防的身边人，每个人都极力想将他拉拢成同盟者，但苏朗对于这些有意无意的暗示并没有给予正面的回应，他还沉浸在杨浅死亡的阴影当中，暂时倒无心工作。
结束训练的那个晚上，本杰明说了一些他并不能立即听懂的话，这使他回味，又令他纠结，他隐隐地知道杨浅死于一个暗藏深处的恐怖力量，而那究竟是什么，无从考量。
本杰明毫无隐瞒地坦白了自己是狼人的秘密，这让苏朗大为震惊，而在坦白这一切之后，他希望苏朗能和段译凡一样，替自己保守这个秘密。
他也知道了那天中午本杰明因何愤怒，杨浅端来的饮料中掺杂的附子草彻底激怒了这个本身就易怒的狼人，尽管这并不属于杨浅本身的意愿范畴。
原来这半个多世纪以来，本杰明经历了一场长达六十多年的追杀，对方一次一次地试图置他于万劫不复，而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蓦然收手，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这个人的行踪捉摸不定，做事的套路也无法预估，就像这次控制了杨浅的意志，并最终杀死了这个年仅二十三岁的大好青年。
生命对于有些人来说只是浮云，可以被随意践踏，当然，你不必去理解他们，如果你不曾体会过什么是永生。
如果你被剥夺了死亡的权利，你又如何会尊重生命？
至于那个人是谁，本杰明保持了沉默，他闭上眼睛对着那轮曾经给他带来诅咒的月亮，口袋里滑出的六便士摔在地上叮当作响。
苏朗来不及消化这些，他只为年轻的生命感到震惊与惋惜，至于其他，好像还有一个世纪那么遥远。
震惊之外，本杰明无条件的信任倒令他感到荣幸，而与段译凡共同享有着这个秘密更令苏朗感到莫名的骄傲，他终于觉得自己和这个人间接地建立了某种联系，虽然说出来未免荒唐。
然后时间就缓慢地推进着，直到得知周日杨浅葬礼的消息。
公司的新人基本上悉数到场，杨浅没有父母，再上一辈也都已经登上那辆马拉的列车去继续学习共产主义了，唯有他几个南下定居的叔叔赶回来主持葬礼。
仪式搞的很实诚，雨花功德园买了块地，简简单单就下葬了，苏朗突然想起自己跟胖子开过的玩笑，心里一阵又疼又痒的，憋得慌。
这个下午没有一点阳光，乌云密布在六朝古都的正上方，一场夏末秋初的新雨迫在眉梢。
人们赶在落雨前匆匆散场，神父站在墓碑后面颤颤巍巍地说完最后一句话。
“主将宽恕你们。阿门。”
然后一声惊雷劈开半边天际，暴雨倾盆而下。
路边停着的黑色的沃尔沃S40里走下一对情侣，他们穿着款式相同的黑色西装，皮鞋踩过相同的路边积水塘，他们就在这样一个时机一前一后地走向墓地中央。
他们中的一个年纪稍长，三十五岁左右，还有一个年轻，跟自己差不了多少，年长的那个慢慢跪在墓碑前，打算开口说些什么。
他生了一双漂亮的眉眼，即使人到中年难免沧桑，但他的沧桑更像是一种写在脸上的荣光——他拥有过，他失去过，他期盼过，他经历过，他不需要开口，他只需要默默地注视，便一眼就能洞穿各种表象，直抵深处。
就像段译凡一样。
“兄弟，去年我嘴欠，嫌你年纪小，还没过本命年，不过这会儿你大概是肯定过不了本命年了。我有几句话想送给你——一是我跟淮远现在挺好的，别担心，不过我猜你可能非但不担心，而且根本不关心；二是你的梦造的很漂亮，它简直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具复杂审美意识的艺术品，我很感谢你，不过这句也是废话，因为俗话说的好，每当你听到谢谢，就知道又被人占便宜了，不过兄弟啊，哥真不是那种人，你该明白的；三呢，就是兄弟你太年轻，看问题太片面，我觉得吧，其实你应该给自己造个梦境，解决解决自己的心理问题，不过现在你死也死了，死过一回就要更懂事点，知道不？”
这个人说话颠三倒四毫无章法可循，苏朗听了半天没摸着套路，只愣愣地看着他跪在墓碑前喃喃自语，那个年轻人站在他身侧撑起一把黑伞，表情淡然，默默不语，雨水落在肩膀上，又顺着黑色西装上衣的边缘急速落下。
“不过，兄弟，你看你这人缘够差的，来了这么些人，也没个哭的。”他点了根烟放在墓碑前，顷刻间被雨打散，暗黄色的烟丝顺着积水，缓缓冲向路边，“我觉得应该给你流点眼泪应应景，但后来一想还是算了，我不想在你坟前哭，倒不是怕脏了你轮回的路，而是——”他顿了顿，“——剩下的你得靠自己去悟。”
段译凡来迟了，这会儿才把帕拉丁往路边一横，一身黑的捧着一束白菊笑嘻嘻地下来了，他走到墓碑前放下花，依旧笑嘻嘻地转头说道：“哟，林检，上赶着约您约不着，今儿碰上了，肯定得赏段某一个面子吧？”
那人慢慢站起来，淡然一笑：“哪儿的话，应该我请你。”
段译凡对生命的逝去抱有的轻率态度使苏朗感到不满，然后在他不满的当口，对方突然朝自己招手：“走走，一起。”
四个人，两台车，顶着暴雨奔驰在希望的大道上。
那两个人在经过苏朗身边的时候很自然地十指相扣，这个不经意的亲密动作直逼他脆弱的心理防线，平白催生了一种你们长得帅就算了竟然还是一对为毛老子还是孤苦伶仃一个人的阶级仇恨意识。
自古阶级矛盾不可调和，苏朗同志痛定思痛，钻上了帕拉丁的副驾。
晚饭是在金陵饭店顶上的旋转餐厅吃的，苏朗第一回上去，只觉得灯光暗的很有气氛，资本主义更是万恶。
入座之后段译凡为尽地主之谊，招呼服务生过来主动点菜。
因为之前在车上问过段译凡，苏朗知道这两个人一个叫林寒川，原来是杭州中检的检察长，年轻的那个叫温淮远，在同级人民检察院下面的反贪局做侦查处处长，因为同一个案子而退出司法系统，如今下海经商，和段译凡有点交情，至于这交情哪来的，他没问，也不好问。
苏朗闲着没事做，就和那两个人说些客套话，自我介绍之类的。
这时林寒川掏出一张名片递给苏朗，他说：“留个联系方式，以后想做生意就找我。”
苏朗低头一看，上面写着——东方红贸易有限公司，林寒川总经理兼财务主任，主营：枪支，弹药，麻醉剂，另提供二十万以内小额低息贷款，各类黑车出租……
这他妈真干过检察长吗？苏朗崩溃了。
“先这么多。”段译凡合上菜单，“开搞。”
事情没有立刻上报，而是捂了段时间，其实一开始在现场有记者手稿已经写好，只差发布，结果被有司负责人严厉批评制止。
负责人当时是这么说的：“谁允许你报道了？你是哪个台的？你们台长是谁？”
方才有效控制住了舆论。
五天以后事情才得以见诸报端，人民大众敏锐的嗅觉使他们坚决反对自杀这一说法，而从杨浅父母双亡，房子又是五十年代建筑得出一个结论：杨浅小同志是为了反对拆迁而选择用年轻的生命表达了对拆迁办血与泪的控诉，是社会力量的集中体现形式，是无产阶级在市场经济体制下无声的反抗，敲响了内卷化社会中民众麻木社会道德沦丧的警钟，实则为一部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可歌可泣的催人泪下的深藏普世价值观和原始社会主义指导性的……新篇章。
苏朗在十一楼楼摔了报纸：“这他妈是谁写的？这种无限拔高的能力简直跟胖子有一拼！”
八楼的胖子毫无征兆地打了个喷嚏，然后继续躲在桌子下面吃零食。
距离拓展训练结束已有五天，新人还没熬过进入新环境的阵痛期，而苏朗更是郁闷地发现，段译凡对他的态度又回到了面试那天。
这感觉真是辛辛苦苦二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研发部是一个大部门，根据公司生产的产品类别又划分了一些比如手机、笔记本电脑、音乐播发器之类的小的研发部门，而这些部门之外还有一个单独的部门，叫失效性分析（FAILURE ANALYSIS）简称FA，这个部门往复杂了说是对整个研发产品的失效性进行检测分析，往简单了说，就是没什么技术含量，接受客户那里质量有问题的返退产品出分析报告，替设计师们扫尾外加擦屁股的。
苏朗就被段译凡无情地踢到了这个角落。
段总监老人家当时是这么说的：“知识青年到到技术含量相对薄弱的地方去，接受电路基础的再教育，很有必要，FA是一片广阔的天地，到那里也可以大有作为嘛。”说得颇有领袖坐镇天|安门时的风范。
于是在周一例会几十个部门同仁面前，苏朗从了，从得颇有一股知青下放的悲壮使命感。
FA原来的主管刚升上部门经理，目前处于群龙无首的混沌期，剩下三个都是老员工，虎视眈眈盯着主管宝座，一刻不敢大意，因此初来乍到的苏朗成了他们唯一不需设防的身边人，每个人都极力想将他拉拢成同盟者，但苏朗对于这些有意无意的暗示并没有给予正面的回应，他还沉浸在杨浅死亡的阴影当中，暂时倒无心工作。
结束训练的那个晚上，本杰明说了一些他并不能立即听懂的话，这使他回味，又令他纠结，他隐隐地知道杨浅死于一个暗藏深处的恐怖力量，而那究竟是什么，无从考量。
本杰明毫无隐瞒地坦白了自己是狼人的秘密，这让苏朗大为震惊，而在坦白这一切之后，他希望苏朗能和段译凡一样，替自己保守这个秘密。
他也知道了那天中午本杰明因何愤怒，杨浅端来的饮料中掺杂的附子草彻底激怒了这个本身就易怒的狼人，尽管这并不属于杨浅本身的意愿范畴。
原来这半个多世纪以来，本杰明经历了一场长达六十多年的追杀，对方一次一次地试图置他于万劫不复，而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蓦然收手，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这个人的行踪捉摸不定，做事的套路也无法预估，就像这次控制了杨浅的意志，并最终杀死了这个年仅二十三岁的大好青年。
生命对于有些人来说只是浮云，可以被随意践踏，当然，你不必去理解他们，如果你不曾体会过什么是永生。
如果你被剥夺了死亡的权利，你又如何会尊重生命？
至于那个人是谁，本杰明保持了沉默，他闭上眼睛对着那轮曾经给他带来诅咒的月亮，口袋里滑出的六便士摔在地上叮当作响。
苏朗来不及消化这些，他只为年轻的生命感到震惊与惋惜，至于其他，好像还有一个世纪那么遥远。
震惊之外，本杰明无条件的信任倒令他感到荣幸，而与段译凡共同享有着这个秘密更令苏朗感到莫名的骄傲，他终于觉得自己和这个人间接地建立了某种联系，虽然说出来未免荒唐。
然后时间就缓慢地推进着，直到得知周日杨浅葬礼的消息。
公司的新人基本上悉数到场，杨浅没有父母，再上一辈也都已经登上那辆马拉的列车去继续学习共产主义了，唯有他几个南下定居的叔叔赶回来主持葬礼。
仪式搞的很实诚，雨花功德园买了块地，简简单单就下葬了，苏朗突然想起自己跟胖子开过的玩笑，心里一阵又疼又痒的，憋得慌。
这个下午没有一点阳光，乌云密布在六朝古都的正上方，一场夏末秋初的新雨迫在眉梢。
人们赶在落雨前匆匆散场，神父站在墓碑后面颤颤巍巍地说完最后一句话。
“主将宽恕你们。阿门。”
然后一声惊雷劈开半边天际，暴雨倾盆而下。
路边停着的黑色的沃尔沃S40里走下一对情侣，他们穿着款式相同的黑色西装，皮鞋踩过相同的路边积水塘，他们就在这样一个时机一前一后地走向墓地中央。
他们中的一个年纪稍长，三十五岁左右，还有一个年轻，跟自己差不了多少，年长的那个慢慢跪在墓碑前，打算开口说些什么。
他生了一双漂亮的眉眼，即使人到中年难免沧桑，但他的沧桑更像是一种写在脸上的荣光——他拥有过，他失去过，他期盼过，他经历过，他不需要开口，他只需要默默地注视，便一眼就能洞穿各种表象，直抵深处。
就像段译凡一样。
“兄弟，去年我嘴欠，嫌你年纪小，还没过本命年，不过这会儿你大概是肯定过不了本命年了。我有几句话想送给你——一是我跟淮远现在挺好的，别担心，不过我猜你可能非但不担心，而且根本不关心；二是你的梦造的很漂亮，它简直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具复杂审美意识的艺术品，我很感谢你，不过这句也是废话，因为俗话说的好，每当你听到谢谢，就知道又被人占便宜了，不过兄弟啊，哥真不是那种人，你该明白的；三呢，就是兄弟你太年轻，看问题太片面，我觉得吧，其实你应该给自己造个梦境，解决解决自己的心理问题，不过现在你死也死了，死过一回就要更懂事点，知道不？”
这个人说话颠三倒四毫无章法可循，苏朗听了半天没摸着套路，只愣愣地看着他跪在墓碑前喃喃自语，那个年轻人站在他身侧撑起一把黑伞，表情淡然，默默不语，雨水落在肩膀上，又顺着黑色西装上衣的边缘急速落下。
“不过，兄弟，你看你这人缘够差的，来了这么些人，也没个哭的。”他点了根烟放在墓碑前，顷刻间被雨打散，暗黄色的烟丝顺着积水，缓缓冲向路边，“我觉得应该给你流点眼泪应应景，但后来一想还是算了，我不想在你坟前哭，倒不是怕脏了你轮回的路，而是——”他顿了顿，“——剩下的你得靠自己去悟。”
段译凡来迟了，这会儿才把帕拉丁往路边一横，一身黑的捧着一束白菊笑嘻嘻地下来了，他走到墓碑前放下花，依旧笑嘻嘻地转头说道：“哟，林检，上赶着约您约不着，今儿碰上了，肯定得赏段某一个面子吧？”
那人慢慢站起来，淡然一笑：“哪儿的话，应该我请你。”
段译凡对生命的逝去抱有的轻率态度使苏朗感到不满，然后在他不满的当口，对方突然朝自己招手：“走走，一起。”
四个人，两台车，顶着暴雨奔驰在希望的大道上。
那两个人在经过苏朗身边的时候很自然地十指相扣，这个不经意的亲密动作直逼他脆弱的心理防线，平白催生了一种你们长得帅就算了竟然还是一对为毛老子还是孤苦伶仃一个人的阶级仇恨意识。
自古阶级矛盾不可调和，苏朗同志痛定思痛，钻上了帕拉丁的副驾。
晚饭是在金陵饭店顶上的旋转餐厅吃的，苏朗第一回上去，只觉得灯光暗的很有气氛，资本主义更是万恶。
入座之后段译凡为尽地主之谊，招呼服务生过来主动点菜。
因为之前在车上问过段译凡，苏朗知道这两个人一个叫林寒川，原来是杭州中检的检察长，年轻的那个叫温淮远，在同级人民检察院下面的反贪局做侦查处处长，因为同一个案子而退出司法系统，如今下海经商，和段译凡有点交情，至于这交情哪来的，他没问，也不好问。
苏朗闲着没事做，就和那两个人说些客套话，自我介绍之类的。
这时林寒川掏出一张名片递给苏朗，他说：“留个联系方式，以后想做生意就找我。”
苏朗低头一看，上面写着——东方红贸易有限公司，林寒川总经理兼财务主任，主营：枪支，弹药，麻醉剂，另提供二十万以内小额低息贷款，各类黑车出租……
这他妈真干过检察长吗？苏朗崩溃了。
“先这么多。”段译凡合上菜单，“开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