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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暴室

    姚葭被慕容麟送进了暴室。

    陆太妃在拍着睡榻,厉声泣骂她时,由于情绪过于激动,导致气息不畅,一口气没续上来,当场两眼一翻,背过气去了。

    然后,她就被慕容麟送进了暴室。

    其实,就算陆太妃不晕,慕容麟也是要送她来的。一来,已经在陆太妃面前作出了承诺,君无戏言,必须兑现;二来姚葭的寻死觅活,也确实让慕容麟大为恼火。

    故此,他坚定地无视了内心深处拱动的一丝不忍,颁下旨意。他要让姚葭在暴室中,好好经历一番灵与肉的洗礼,让她不敢再恣意妄为。

    华光宫中,灯烛通明,宜人的夜风透过碧纱窗不请自入,动听的虫鸣,馥郁的花香,清新的草气随着清徐的夜风,在赵贵嫔典雅的寝房中从流飘荡,任意东西。

    慕容麟懒懒地斜倚在琉璃榻上,前方,娇欺楚女的赵贵嫔正在弹筝,歌唱。

    但见其一双纤纤素手在架钿筝之上揉来抚去,樱唇轻启间,便有那宛转之声,从中溢出,好似林莺呖呖,又如山溪泠泠,端的十分悦耳。

    慕容麟没滋没味地听着。

    他发自内心地承认赵贵嫔确实是好。人长得好,筝弹得好,曲儿唱得好。最重要的是赵贵嫔长得很象姚葭,不但外表象,内在也象——

    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偶尔也跟他撒个小娇,撅个小嘴,假模假样地使个小性子。

    这一切象极了很多年前的姚葭,那时,姚葭还不叫“姚葭”。

    只是再象,也只是“象”而已,无论如何,她终究不是真正的姚葭。这世间,只有一个姚葭,他心里,也只容得下一个姚葭。

    很矛盾的情感——恨,并牵肠挂肚着。

    这二者便仿如那水与面,水渗进了面,面溶入了水,揉来滚去,最后变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作不到你是你,我是我,一清二楚,泾渭分明。

    他恨这份牵肠挂肚,他为自己感到悲哀,然而,他对自己无能为力。

    慕容麟不动声色地坐着,一颗心早已飞出华光宫,飞到了暴室。

    不知她现在在作什么?脑中,现出姚葭坐在织机前,手不停梭的画面,他想起掖庭令的话。

    十天前,姚葭进了暴室,当天,掖庭令就被他召了来,他命掖庭令暗中严密监视姚葭的一举一动,严防她再生自戕之举。

    他并不确定自己让芸香代为转达的那句话是否具有足够的震摄力,浇熄姚葭心头的死志。

    今日,下了早朝,掖庭令来向他汇报工作。

    掖庭令说,姚葭这几日十分安静,不哭不闹,不言不笑,就只是坐在织机前面,头不抬眼不睁地织布,几乎要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因为陆太妃的崇训宫突然要换帷幄,半月之内要暴室交出二百丈,即二十匹紫绢,并且指名道姓,要姚葭一力完成。

    慕容麟想起了姚葭受伤的手腕和颈子。

    颈子还好说,腕子……他害疼地一皱眉,织布离不开手,而且腕部力量还不能小,这样一来,伤口必是不易愈合,会很疼吧。他仿佛看到了姚葭鲜血淋漓的手腕子。

    心里生出怜惜,表面上却还是个容色淡淡的表情,瞧不出喜怒来。他用波阑不惊的语气告诉掖庭令——

    一看住姚葭,不要让她自杀;二不要让她累死。

    至于陆太妃明晃晃的打击报复,慕容麟不置一词。

    他知道姚葭的极限,一日能织五丈左右,半月,无论如何也织不出陆太妃要的二百丈,不过他并不打算出手相助,至少现在不。

    姚葭住在暴室一间小小的房间里,与她同住的还有芸香,芸香的任务很简单,在与姚葭共同劳作的同时,监视她,防止她自杀。

    二更天了,姚葭身着深青色的粗茧衣,依旧坐在织机前,不知疲倦地织着。心麻了,身体自然也就觉不出了累。

    芸香坐在织机旁的地上,身下是张半旧的席子,席子上放着一只圆圆的大篾盘,篾盘里摆满了一捆捆泛着雪光的丝线和几只梭子,她那手里还拿着一只绕满了生丝的梭子。

    姚葭不睡,她自然也不能睡,刚进暴室的头几日,她每天都劝姚葭早点休息,劝了几日,发现没什么效果,也就不劝了,认命地陪着姚葭点灯熬油,几天下来,实在有些吃不消。

    织机左上方的木架子上放着一只粗瓷灯盏,灯盏里唯一的一根灯草怯怯地绽放着微弱的光明,将房中的一切罩成了一片黯淡落寞。

    姚葭坐在这一片落寞之中,扫了眼瘫委在席上的芸香,就见对方耷拉着脑袋,睡得迷迷蒙蒙。

    收回目光,她把梭子从织面的右下方轻巧地向前一送,很快地又从左下方抽出来,随后,两手将木挡向怀里用力带了带,把织面打实。

    左腕,随着她的动作,不眠不休地疼痛着。

    停俸一年,入暴室一月,是慕容麟给她的惩罚。惩罚她在陆太妃的芳辰宴上举止失仪,丢了他的脸,败了陆太妃的兴。

    半月之内,以一己之力织出二百丈绢布,是陆太妃给她的惩罚,至于原因,不言自明。

    无论谁给的惩罚,她都认,都接受。不认,不接受,行吗?

    不是不想睡,是没办法睡,陆太妃给的任务摆在那里,明知不可能按期完工,却还是想着尽可能地多织点儿,多织一寸是一寸。

    不是不想睡,是根本睡不着,一闭上眼,眼前就是一堆乱糟糟的影像,暴怒的慕容麟,冷冷的陆太妃。还有——

    自从慕容麟跟她说,一千三百多人因她而死,她就不敢闭眼,一闭眼,眼前就会浮出许多血肉模糊,缺胳膊少腿的死尸。

    我到底是谁?她问自己。就在不久之前,她还曾执着地想要弄清这个问题,然而,现在——现在也想,不过只是稍想辄止,不敢深究。

    慕容麟说一千三百余口人命只是她作过的坏事之一,“之一”已然如此惨烈,遑论全部!

    所以,她不敢再究。

    虽然,没有胆量再去探究身世之谜,不过,她却对另外一件事情产生了好奇与牵念。

    那天,慕容麟让芸香告诉她,她若还想自杀,可以,没问题,不过,他会让她们家族最后的一点骨血为她陪葬,这样,黄泉路上,她不至太过孤单。

    最后一点骨血?那是什么意思?自己还有亲人在世?是谁?在哪儿?

    姚葭面无表情地重复着抛梭、打实的动作,心里想着不知身在何处,硕果仅存的亲人。

    银烛尽,玉绳低。

    灯盏里的灯草耗尽了最后一滴灯油,静悄悄地熄灭之时,一夜也在“卡卡”的织布声中倏忽而逝。

    窗外,夜色渐淡,正是将明未明的光景,不觉间,又是一夜未眠。

    两条胳膊又酸又麻,实在抬不起来,姚葭这才不得已地停下来。腰僵得不敢动弹,她把双手叉开,按在后腰之上,然后,一寸一寸地向上慢慢挺身,就觉着那心也跟着捣乱,突突地乱跳。

    芸香已经完全躺在了席子上,睡得正香,身上盖着姚葭半夜里从榻上取来的薄被。

    姚葭盯着芸香微张的嘴,心想,她不会再自杀了,起码,在见到家族“最后的一点骨血”之前,她不会再寻短见。

    屋里屋外都很安静,在这难得的安静之中,姚葭的思绪转到了慕容麟身上。

    已经很多天没见到他了,她在心底幽幽一叹,想起了慕容麟激愤的表情,嘲讽的语气,复杂的眼神,想起了他掐在自己颈上的手,他的手那么有力,差点就掐断了她的颈子。

    除此之外,她还想起了慕容麟俊美的五官,强健的双臂,温暖的怀抱,甚至还有他的味道,清雅,干净,带着迷醉人心的魔力。

    怀着淡淡的忧伤,姚葭想念着慕容麟的一切,想着想着,眼泪不知不觉地滑了下来。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抬手把眼泪抹掉,微蹙着眉头站起来,慢慢地挪动着两条酸胀的腿,走到摆在角落里的睡榻前,和衣倒下,闭上了眼睛。

    这会儿,他该起来了吧,昏昏睡去前,脑中最后的知觉,依然是慕容麟。

    与此同时,慕容麟阴沉着一张俊脸,端坐于龙辇之中,在蒙蒙的天光中,向着平日视朝的太极殿而去。途中,鼻间忽然作痒,他猛然打了个山响的喷嚏。

    辇外,随侍的陈弘闻声一哆嗦。

    陛下大概是着凉了,他想。

    夜里,慕容麟不顾赵贵嫔的再三挽留,大半夜地非要回宫,结果出了华光宫又不马上回乾元宫,而是跑去掖庭,站在院外,木头桩子似的一动不动地杵了许久,直杵到将近三更天才回宫,其时,夜风正凉。

    肯定是夜里着凉了,陈弘笃定地替慕容麟下了结论。

    问世间情为何物?他在心中慨然长叹,唉——

    一物,降一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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