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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三章 风流先生

    直到泫月进书院那天,他与暝幽的冷战仍未结束,但这并不妨碍他去书院教书的打算。二人之间的关系似乎被几日未停的雪迅速降温,表面看上去好似光滑平整的雪地,而上面杂乱的足迹,隐约透露着二人各自不可言说的心思。

    小雪初停,天空净明,几只无家可归的寒鸦立在书院的院子里枯败的树梢头,转动着圆滑的脑袋四处张望,看到泫月时便停住眼愣愣观望。只见他瘦削的脸颊微微泛着红晕,墨黑的发丝齐整地束着儒生的缎带,依旧插上一根素色骨簪,通身着水墨色长衫,袖下携着古琴款款走来。可能是忙于备课使他少有心思胡思乱想,因而少了许多不必要的揣测和伤感,整个人看上去倒比往日要精神许多。

    正打算敲门时,隐约听见暝幽在教室里面说些什么,口气很是严厉不像在教书。接着门突然打开,都未预料到一开门就会看到彼此,二人诧异地互望一眼并不说话。暝幽脸色不是很好看,夹着书本匆匆擦身而过。

    泫月无暇多想,深吸一口气,扬起练习已久的赛过冬日暖阳的笑容走进去,毕竟自己没有教书经验,就更不想给学生留下坏印象。

    刚才还被暝幽教训地灰头土脸的学生们,突然见门口出现一个相貌清秀的人斜倚在门框上微笑着注视他们。所有人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一双双天真的大眼直勾勾地望着泫月,倒弄得他很不自在。

    “好漂亮的姐姐!”

    “书院可以让女子进来么?”

    学生们用书本遮住脸窃窃私语,还不时偷瞄着泫月,“你看她眼睛的颜色,是蓝色和黄色的!比先生的绿眼睛还好看呐。”

    泫月走到讲桌前放下琴,清了清嗓子自我介绍道:“在下泫月,往后教诸位古琴,初次涉教,不足之处还望诸位指点。”一口气说完这段话后,连他自己都被恶心到了,这种酸溜溜文绉绉的文人式介绍以往是他最看不上眼的,如今竟也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他才庆幸暝幽没听到自己说这些,否则非得笑话他。不过,自己好像还忘了说明什么重要的事……泫月偷偷扯着长衫的衣摆往下拉,突显出自己平坦的胸脯,正色道:“在下堂堂七尺男儿。”

    此时一直在窗外偷听的暝幽听见泫月用轻轻脆脆的声音说自己是“七尺男儿”时,再也忍不住“噗呲”笑出声来,赶紧用袖子遮住嘴以防他听见,并用手指捅破窗户纸偷偷观察里面泫月的一举一动。

    泫月的目光一扫整个教室,端端正正坐着十来个学生,墙角还有一个胖胖的男孩子在蹲马步。那孩子的双臂直直伸向前方上面放着一本书,累得双腿直抖,手臂刚微微垂下又赶紧抬起,防止书本掉下去。泫月连忙走过去拿下书本让他站好,问道:“谁罚你不成?”

    “先生罚的,”那孩子鼓着胖胖的红腮帮抽泣:“先生还说如果书掉了,就罚抄《论语》三十遍。”

    泫月心想,真真看不出来暝幽那么残忍,枉他素日斯文的样子!“你做了什么惹他生气?”

    这下那学生不说话了,旁边座位上一个嘴快的学生插嘴道:“最近先生脾气不大好,他偏不听话,把书撕了折青蛙玩!”其他学生也跟着掩嘴偷笑七嘴八舌道:“先生还说了,要是他在泫月先生的课上捣乱就重重罚他。”

    泫月听到这话心里头不是滋味,难道暝幽是怕他镇不住学生才杀鸡儆猴给学生看?不过这么做未免太为难一个孩子。他拍拍那男孩子的肩膀:“你回座吧,下回注意点。”

    那学生如释重负千恩万谢地退回座位。

    “呵,还真像个先生样子。”暝幽又偷看了一会儿,发现泫月和学生们相处的不错才放心离开。不过泫月能为教书强行改变自己的言行着实让他吃惊。

    放课后,泫月照旧带着琴从教室出来,这把琴似乎已经成为他身份的象征物,虽然对于他是重了些,却时刻不离身。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他,回头一看竟是刚才那个被罚的胖学生。他盯着泫月望了很久,直到泫月问他有什么事,才支支吾吾地说:“泫月先生的眼睛真好看,人也好看……我,我叫虎子,”然后又跑开了。

    正当泫月纳闷之时,瞥见远处凋谢的桃花树下有个人正在看他,便走过去。那个儒生打扮的人很礼貌地作揖:“在下林文枋,阁下是?”

    “在下泫月,新来的教书先生,”他稍稍抬起琴示意:“教音乐的。”

    “难怪看公子面生,”林文枋看着他手里的琴:“乐的确是君子必修的课程,但是让孩子们学未免过早了吧……暝幽答应的?”

    泫月勉强笑道:“是我坚持要来的,他本不肯。”

    林文枋探着脑袋四处张望:“暝幽呢?我找他有事。”

    “估计回草堂了,方便的话告诉我,我与他同住,可以帮忙传达。”

    “并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以后再说也不迟。”林文枋仰面看天,亮堂堂的白,西边的晚霞还未泛起红晕,“相逢即是有缘,如今天色尚早,不如一同喝一杯。”说着做了个“请”的姿势。

    想到一回去就要和暝幽冷眼相对,倒不如一醉解千愁,泫月点点头,跟着林文枋走出书院。

    二人在一家朴素简单的小酒馆落座,店小二捏着京腔唱喏着:“二位公子里面儿请,”又里外小跑着端酒送菜,忙得不亦乐乎。店里人不少,每桌都有三五个吃酒的,也有穿着或朴素或鲜亮的女子怀抱琵琶挨桌挨个地卖唱,但往往穿的好些的那个会从客人那里得到更多的赏钱。故林文枋啜着酒冷笑道:“所谓人情世故,无非要看脸面,这世道教人何处伸冤呢!”泫月原本闭着眼睛倾听琵琶曲,后来突然睁开眼指着不远处穿着粗布衣裳的卖唱女,对林文枋说道:“原是她唱得好些,琵琶弹得也不俗。”

    于是泫月招收唤来那个女子,给了她四五钱银子并叮嘱她买件好衣裳,把自己收拾地光亮些,下回子能多得些赏钱。

    却说暝幽那边,见天色已黑泫月还未回来,急得四下寻找。寻不着就沿街敲开学生家的门一个个询问:“见着泫月先生没有?”最后敲开虎子家的门,小虎子含着半口未下咽的包子含糊说道:“泫月先生么……我下午看见他跟林先生说了会儿话来着,后来一同走了。”

    “同林先生在一起?”暝幽顿时放下心来,他熟知林文枋是正人君子,泫月同他在一起应该很安全。于是慢慢踱回草堂。

    推开家门时发现泫月已经烂醉如泥伏在桌上。林文枋手忙脚乱地端茶送毛巾,他见着暝幽回来才欣喜地放松下来:“你可回来了,我这里正不知怎么办呢!”他指着醉得不省人事的泫月愧疚地说:“我只是请泫月公子吃酒,不想他酒量这么小,才吃了几杯就醉了。”

    “有劳文枋兄,下面就交给我,你回去歇息吧。”暝幽扶起泫月的身子,递了几口淡茶到他嘴边。

    林文枋临走时突然想起自己来找暝幽的目的,有折回来告诉他:“十日后是元宵节,皇上下令开放京城夜市,难得解禁,咱们仨去看花灯!”

    “天岭村不是被封了么?我们出去会不会……被别人当成妖精?”

    “得了,”林文枋笑着拍拍自己的脸:“我是人,你们也是人,有皮有肉,怎么会是妖呢?村口那些黄符贴了都是唬人的,防妖不防人,怕什么。”还没等暝幽回答,他就兴冲冲地离开。

    暝幽倒不是担心自己,毕竟他的天兽,不怕那些道姑道婆的小伎俩。但泫月是真正的妖精,只怕他消受不了黄符的法力。

    桌上的油灯昏昏沉沉地摇动着微弱的火光,烛光里的泫月尚未醒酒,面泛桃花,眼波迷离,懒懒地趴在桌上握着小拳头挠脸。暝幽看着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小子到底喝了多少酒,醉得连猫性都显露了。本想扶着他到床上休息,却被泫月突然揪住衣领按倒在地上。

    “混蛋……”泫月瞪着迷离的醉眼望着身下压着的暝幽,语气虽然含糊却丝毫不减怒气。

    原来他喝醉了还会发酒疯!暝幽顿时冒出一身冷汗:“君子动口不动手,有话好好说,我可没惹你。”

    泫月似乎已经醉得听不懂人话,只是一个劲地掐着暝幽的脖子不停咒骂着“混蛋”。暝幽憋红了脸,只觉得自己快窒息而亡,他扣住泫月的手腕一个翻身反将他压在身下。

    “你闹够了没有?”暝幽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蛮横地将挣扎的泫月按在地上嗔道:“以后不许再喝酒!”

    “你又吼我,”泫月停止反抗,散落的发丝像一层黑纱覆盖在他脸上看不清表情,只能听见他低低地抽泣:“你问我把你当什么人……你又把我当什么人?逃了一个……又来一个,呵,绛庄主,暝幽庄主,你这和狮王又有什么两样。”他慢慢转过脸凝视暝幽,发丝沾着泪水紧贴在脸颊上,凌乱和失落使得他的美沧桑而绝望:“欢喜了就抱到怀里玩弄,厌恶了就一脚踢开,倘若见到更有姿色的,就连原来那个姓甚名谁……都不记得了。做王的是不是都这么个脾性,啊?我告诉你绛暝幽,永远都别指望我在你身下讨欢。”

    之后的事,暝幽至今也记不大清楚了。泫月的话如同一把利剑刺开他感情的伤口。他一直以为泫月不在意自己,甚至当自己对他吼着“我图你什么了?你把我当什么人?”时,泫月依旧是一副淡然无视的表情。若不是这次醉酒,恐怕暝幽永远不知道泫月多在意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那一瞬间涌上心头的疼痛唤醒了暝幽记忆深处伫立的那个少年。那晚他摇摇晃晃走出草堂,泫月倒在地上昏睡地不省人事。

    晚风吹得他刺骨的寒冷,身上只披了件单衣,风像千万根针透过衣料扎进皮肤。前方是一片黑压压的轮廓,村落、树林、山野搅拌着夜色连成一片起起伏伏的墨迹。

    与泫月在一起的一幕幕都像瀑布般倾泄在他眼前,不过短短几个月,却让人觉得已过万年之久。瞑幽开始反思,从初遇泫月起,自己就百般挑逗接近他,仅仅因为他长了一张酷似嘉龄的脸。

    那么自己对泫月的感情究竟是不是真的?他疑惑,他矛盾,甚至对自己一直以来把泫月看做嘉龄的替代品而愧疚。他将自己对嘉龄的思念与占有欲全部强加于泫月,希望他能披着嘉龄的外衣在自己身边婉转承欢。直至泫月咬牙切齿地说出那句“永远别指望我在你身下讨欢”,他才从记忆的长梦中醒来,清楚地认识到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不是嘉龄,而是一只自尊心极强,明明很弱却却不会低头的三生猫妖;一只不认身份高低,生气了会挠人的小畜生。

    慢慢的,他似乎懂得泫月要的究竟是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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