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玄幻小说 > 崇祯皇帝

正文 议筹粮闻变遭责难 败援兵施计破内应

    蔡九仪大喝一声,敌住数人,拳法兀自不乱,却苦了一旁的洪承畴,沒有丁点儿的武功,只将手中的宝剑胡乱舞动,劈、砍、刺、割……手忙脚乱,围拢的人见他将宝剑舞得一片银白,后退几步,但见不成什么章法,又聚拢上來。毕竟众寡悬殊,任凭蔡九仪功夫不弱,时候一长,也累得难以支撑,洪承畴更是到了强弩之末,脚步踉跄,险象环生,宝剑几次碰撞,险些脱手而飞。正在危难之际,一阵骤急的马蹄声传來,官道上尘头大起,洪承畴不及回身看望,大声问道:“來的可是杜将军么,快來救我!”

    杨鹤到任陕西三边总督已有年余,在他到任之前,陕西境内聚众造反的虽说有西安府白水王子顺,延安府府谷王嘉胤、宜川王左挂、安塞高迎祥,巩昌府成县、两当王大梁,宁塞神一元,阶州周大旺,洛川王虎、黑煞神,延川王和尚、混天王,庆阳韩朝宰人数却不足两万,他想着必是官贪吏墨,严催酷比,才激成民变,若多加安抚,想是不会太过棘手,陛辞时皇上问及平定西北方略,他只简要说清慎自持抚恤将卒,不料皇上竟是似激赏,谕示他乱民亦我赤子,不可妄自杀戮。得了皇上口谕,他便有了主张,定下招抚为主追剿为辅的方略,一边上奏皇上,一边筹措粮草。事情刚有些眉目,接到兵部加急文书,后金大举入关,京师危急,号令天下兵马勤王,顾不得境内民变,急忙派兵东进。好歹后金兵退了,山西巡抚耿如杞、甘肃巡抚梅之焕各率的五千人马却因粮饷拖欠,在回來的路上一夜溃散,西北境内一下多出大批的叛卒。这些叛卒个个都是训练有素的兵丁,逃到各处入了伙,造反的饥民如虎添翼,其势大炽。

    一介文士,十年寒窗,如今做到开牙建府的封疆大吏,他仍脱不掉游山玩水吟诗作画之性,可眼下西北盗贼蜂起,诸事烦杂,终日焦灼,几无余暇,哪里还有在京城做都察院副都御史的清闲雅趣?好在前任武之望是个极喜欢享乐的人,总督衙门修建得极为宽阔气派,拾级而上进入督署大门,沿甬路往北依次是仪门、大堂、二堂、三堂、四堂,大堂以外还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沿大堂东西两侧天井的便门向北穿进二堂,便觉与一般的总督衙门大不相同了。“退思堂”三个蓝底赵体大字比前面督署大门上方正中所悬匾额的白底黑色扁宋大字柔媚亲近了许多,顾名思义是为警戒遇事深思熟虑,反省补过,杨鹤常常在此复审民刑案件会见外地官员。堂院闳深,有耳房各两间,东西厢房各三间,厢房门前有抱柱石,室内均为穿堂屋,开设后门,可直通东西更道和花厅。四周廊庑相通,托檩、廊沿、门楣雕工精细,是武之望从安徽调集能工巧匠仿江南式样修制的,足不出户便可领略几分园林山水之美,正合杨鹤心意。三堂只有三间小小的花厅,四周都种着些梧桐竹子,窗明几净,花木参差,是内签押房。花厅后面隔着小小三间翻轩,是书房。四堂也很阔大,有正房五间,左右耳房各两间,东西厢房各三间,小巧幽雅。杨鹤生性清慎持重,赴任未带家眷,办公在大堂,歇息在内押签房和书房,偌大一个院落显得空荡荡的,了无生气。

    刚过卯时,杨鹤草草吃了饭,躲在书房静坐沉思,想着怎样给皇上写奏折。哎!都是那个皇太极,好好地不在东北待着,跑到关内來捣什么乱?袁崇焕若是将后金兵挡在关门以外,哪里会有各地辛苦地长途奔袭出师勤王?西北境内哪里会有这么多的叛卒?陕西三边总督武之望也不会畏罪服毒,我杨修龄自然就不会干上这个苦差事。他越想越觉郁闷,提笔写道:“臣初任半年,汉南贼遂荡平,延安亦粗底定。后因京师戒严,调将征兵,沿边五大镇如吴自勉、杨麒、尤世禄、王承恩、杨嘉谟等统兵一万七千余众,先后入援。又值延抚张梦鲸物故,陕抚刘广生、甘抚梅之焕亲自领兵出关东去,以致边腹空虚,贼复乘机蠢动。”写到此处,忽觉将责任推得太过干净,竟有借口推脱之嫌,摇摇头将纸捏成一团丢在地上,亲兵进來禀报说:“军门老爷,陕西参政道洪承畴求见,在外签押房候着呢!”

    “教他到书房來。”杨鹤头也未抬,盯着地上的纸团,不住地苦笑。

    不多时,洪承畴衣衫齐整地进來,不慌不忙地行礼参见。韩城之围解去、王左挂溃败招安的消息,杨鹤已然知道,洪承畴前敌送粮又为疑兵惊退王左挂的事传得极为神奇,似是勾栏瓦肆说书的江湖艺人嘴里的故事一般,使他名声大噪。杨鹤抬头仔细打量一番,见洪承畴一副文弱塾师模样,心下狐疑,将笔放了,招呼他坐下,寒暄道:“洪参政,韩城解围,你功不可沒,本部堂正要上奏朝廷,为你叙功。”

    洪承畴欠身逊谢道:“都是军门调度有方,卑职何敢言什么功劳?”

    杨鹤见他如此懂得进退,心里大觉受用,又见他从容自若,便有几分喜欢,堆起笑脸道:“亨九,你不必谦让。功必赏,罪必罚,乃是千古不易的用兵之道。本部堂查了你的履历,也是个两榜出身的进士么!”

    洪承畴听他称及自家的表号,心头一热,忙回道:“卑职是福建泉州府南安县英都霞美乡人氏,生于万历二十一年,万历四十四年中二甲第十七名进士。选为刑部江西清吏司主事,随后调任刑部贵州清吏司署员外郎主事,改任刑部云南清吏司署郎中事主事。天启二年,外放擢升两浙提学道佥事,两年后升为两浙承宣布政使左参议,三年后转升陕西督粮道参议。”

    “你的职责本是催缴粮草,押粮草到前敌,不用说辛苦,也是难为你了。”

    “为王前驱,不敢言苦。都是军门深恤民情,将清涧知县免了,将他儿子充了军,如此王左挂造反惑众的借口便沒了,怨恨怎能不消?”

    杨鹤诧异道:“那他怎的还要围攻韩城?”

    “那王左挂得蜀望陇,必要杀了清涧知县才觉得解恨,这般贪心不足的贼子想必不可理喻。”

    “本部堂依律而断,虽不能像江湖豪客一般快意恩仇,一命抵一命,但也算为他出了口心底的怨气。”杨鹤轻嘘口气道:“如今王左挂、王虎、小红狼、一丈青、龙出水、掠地虎、混江龙、郝小泉、苗美、王子顺、张述圣、姬三儿等人都已招抚,本部堂发给他们免死牒,陕西境内造反者日少,只有王嘉胤、神一魁铁了心地与朝廷作对,不肯仰体圣恩。”

    “大人,这二人不是寻常打家劫舍的流寇,而是专和朝廷作对的巨贼。王嘉胤手下人马众多,高迎祥、张献忠都是厉害的角色。神一魁所率多是反叛的边兵,素好争斗,西北群寇实以此两家最为凶悍。卑职以为似这般的巨贼,不可一味拘泥招抚,必要追剿……”

    “嗯--这是怎么说?招抚为主,追剿为辅,可是皇上钦定的平叛方略,万一有什么差池,如何向皇上交代?”

    洪承畴见他脸色微变,急忙起身谢罪道:“卑职一时情急,慌不择言,该打该打!卑职想的是西北民变蜂起,各路贼人才能性情大不相同,愿意招安的固然最好,一心造反的也该镇压才是,不能一样对待。”

    “亨九,自古都是官逼民反,如同大禹治水,疏导胜于堵截呀!杀,能杀得完么?将他们逼到深山里面,找都难找,怨恨越积越深,他们不肯罢休,伺机纠缠,剿灭时日遥遥无期,皇上刻于求功,怕是贼未剿灭,我早已进了诏狱。”杨鹤面色沉重,挥挥手示意洪承畴坐下。

    洪承畴暗觉他话中迂腐之气甚浓,心里极是不屑,却又不敢反驳,低声道:“卑职是担心一味招抚给了贼人喘息之机,星星之火而成燎原之势,再想扑灭就难了。王嘉胤得知王左挂围攻韩城难下,心有不甘,派高迎祥潜往清涧联络,意图会合一处,抗拒天兵。那高迎祥遭官军截杀,想必又听说王左挂溃败投降,才死了心。卑职深怕各处招安的贼人群起效尤,贼势做大……”

    “高迎祥到了清涧?”

    “卑职闻报领兵前伏后击,中伤了高迎祥,他落荒而逃,卑职手下正在追捕。”

    杨鹤轻嘘一口气道:“可有消息?”

    “卑职调不动周围各县差役,难以张网,急急赶回西安向大人请命。回來的路上,听说数十个贼人洗劫了李继迁寨,杀了候补同知艾万年。”

    “都是些什么人?”

    洪承畴摇头道:“卑职也不知晓,只知他们救走了一个人。”

    “也是入伙的贼人么?”

    “此人只是一个羊倌儿,不知与贼寇有什么渊源。”

    “一个小小的羊倌竟值得如此大动干戈?”杨鹤蹙起眉头,沉默不语,屋内登时沉寂下來。洪承畴这才开始暗暗打量总督大人,杨鹤初次入陕西时,他曾与三秦各级官吏一起迎拜,但当时人多离得又远,隐约只见新任总督是个须发花白身材略显矮胖的老者。这次如此切近的会面谈话,见他慈眉善目有如吃斋的居士,浑身儒雅之气极为浓重,摸着胡须似老憎入定,琢磨不透他的心思,一时又想不起什么话題,大觉尴尬,额头渐渐渗出一层细汗,两眼从书案上扫过,见堆积的文牍下平放着一本书,題签是几个端严的山谷体:历朝武机捷录,旁边又有几个半行半楷的小字:大明南京兵部尚书、光禄大夫、柱国、新建伯王守仁自署,恭声道:“军门戎马倥偬,犹自手不释卷,真是读书人的本色!纶巾羽扇,指顾而挫锋芒;只马单骑,谈笑以退戎虏。陕西平贼指日可待了。”

    “哦!这本《历朝武机捷录》乃是犬子來信举荐的。阳明先生在我朝用兵如神,老夫素來钦佩。只是用兵之道,老夫一向未曾究心,如今找來一看,实在眼界大开。诗友樊良枢又将评定的《阳明兵》一稿寄來求序,期望甚殷呀!”杨鹤从背后的书橱翻检出一摞厚厚的文稿摆到桌上。

    洪承畴听他说起儿子,不再打官腔,改口自称老夫,话语之中多有慈爱,似与子侄辈闲谈,心神稳了许多,赞佩道:“令郎的大名卑职早有耳闻,恨无缘拜识。”

    “犬子性本好兵,只是、只是为取悦他祖父与老夫,钟情山水,结交雅士,竟为文名所掩。近來传闻皇上有意命他任山海关兵备道,那倒是个历练的好去处。”

    “卑职与贤郎也有同好,往年闲暇,见阳明先生的《武经七书评》不过寥寥千余字,许多地方不免隔靴搔痒,便重新评过。卑职辑有《古今平定略》三卷,他日军门闲暇有了兴致,还要好生讨教。”

    杨鹤淡然一笑道:“亨九,你今年多大了?”

    “卑职虚度三十七春了。”

    “你比犬子还小六岁,正是好时候。好生当差,你们同立朝堂侍奉明君的日子还长呢!噢!说得远了。老夫此次深夜召你來,是想与你商议督粮之事,像韩城这般有警缺粮,临时督送总不是办法。你有什么打算?”

    “这……”洪承畴不由沉吟起來,太平年间督粮可是人人都欲得到的肥差,可眼下赤地千里满野饥民,哪里去找粮?何况他一个微末的从四品官,在陕西境内不用说与他品级相当的官员极多,就是高出他品级的官员也不在少数,如何筹措?他暗自叫苦,为难道:“如今各地府库均无余粮,督运实在艰难。卑职路过米脂时,宴席上米脂知县大吐苦水,各地州县府衙最怕接到征派的公文。公文一到,有时要豆米几千石、草几千束,有时要买骡子几十头、布袋数百条,有时要铜锅数十口、战马百匹,官吏不敢拖延,只好分摊到百姓头上,以致私派多于正赋,民怨沸腾,难保不铤而走险。督粮本为剿匪,却又逼出不少贼人。”

    杨鹤起身踱到花窗前,轻叹道:“哎!实话说,辽饷今年又加派了一百五十三万两,与原來的加派相合已多达六百八十万两,赋税是重了些,可这如山的银子撒到辽东、西北,不过星星点点了,哪里够用度?今年陕西大旱,招抚乱民,赈济灾民都需粮食,不加派你以为当如何筹集?”

    “粮食是第一要务,不是卑职借口推诿,七品的知县都有如此的怨言,那些五品的知府……”

    “老夫明白你的心思,这些都不需你费神,本部堂授你专权。”

    洪承畴起身,望着月下竹石班驳的暗影,缓缓说道:“如此筹粮就容易些了。卑职想筹粮不外三种法子。”他见杨鹤回身看了一眼,停顿片刻道:“陕西自万历爷时便灾荒不断,历年藩库的存粮都吃光了。省镇、各府的一些大户家中还有存粮,粗粗估算不下数十万石。大人可倡议各地豪富捐献。”

    “只是这样做,难免要开罪那些屯粮大户了。”

    “这些大户都是极要脸面的人物,大人可将这些大户的名讳按捐献多少,依次刻入功德碑,永立乡里,彰其义举。还有朝廷的恩诏呀是要再请的。几个月前,皇上命御史吴甡押送十万两内帑赈灾,按理说我们做臣子的当体贴圣心,为皇上分忧,再不能坐等恩典,但若要一味立足自救,不要朝廷一文钱一两粮,无异竭泽而渔,不光有损皇上仁德,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弄不好闹得鸡飞狗跳,逼民从贼,西北清平就难有日子了。如今陕西粮价腾涨,一石卖至四两银子,安定、安塞竟高至十几两,十万两银子能买多少粮?朝廷若再拨赈银,不妨请旨换成江南的糙米,漕运到河南,再抽调陕西人丁运往各处,一可平抑粮价,二可多买粮食多救活几个人,要比带着银子入秦实在得多。”洪承畴侃侃而谈,筹划极是精细周详。杨鹤愈听心中愈是惊讶,沒有想到手下竟有如此的干练之才,求皇上恩诏不难,可得有得体的借口,最好是有平乱的捷报。江南乃是天下粮仓,有了银子,糙米自然不难买运,可是即便皇上再拨十万两,也不过能买八十万石糙米,盘算起來尚有五六十万石的欠缺。想到此处,方才的一点儿欣喜登时化为乌有。

    洪承畴似是早已想到这一节,笑道:“陕西遭这般大灾,筹集粮食自然比不得丰年。再说就是丰年,也免不了有冻饿而死的。缺几十万石粮食倒也沒甚要紧的,在各个村镇开设粥场,定量供养,既饿不死人,又可省些粮食,只是要提防放粮吏员层层克扣,趁机贪墨。”

    杨鹤摇头道:“难呀!你既不能缚住他们的手脚,又不能日夜跟着他们,如何提防?”

    “大人既授专权,卑职自然有法子办理。”

    “你打算怎样办?”

    “杀人。”洪承畴将目光一敛,咬牙道:“那些冒领赈粮的,贪污中饱的,囤积居奇的,卑职非宰他几个不可。”

    杨鹤看着他满脸杀气,暗忖:他这般低微的官职竟如此阴狠毒辣,将來必成大事。洪承畴看到总督射來两道目光,便觉有些失言,忙缓和下脸色道:“顺顺当当地放了赈粮,大多数百姓能填饱肚子,也就不会聚众谋逆从贼造反了。这是根本之策。大人若还觉粮食不足,卑职还有个釜底抽薪之术,算是第三种法子。”

    “怎么个抽法?”杨鹤听得心惊,心里却忍不住称赞。

    “大人可将民间的青壮人丁抽到兵营,一可充实兵力,这些人吃上朝廷粮饷,也就省下了赈灾的口粮,二可杜绝贼源,一举两得。”

    杨鹤点头道:“皇上罢免胡廷宴、岳和声巡抚之职,如今陕西刘广生刚刚履任,诸事还插不上手,延绥巡抚张梦鲸到任却暴病而亡,本部堂不免有些孤掌难鸣。平定西北,急切之间要见事功,粮饷最为紧要,非干练之才不可。有你督粮,本部堂倒觉心安些,只是三边人才缺乏,一等粮饷有些眉目,本部堂有意举荐你去带兵。我将你方才所言写个折子,奏明皇上。你且下去吧!”

    “全靠大人栽培。”洪承畴答应着告退,杨鹤离座捡起纸团展开,叫來随行师爷商议折子如何写,刚刚坐定,一个亲兵飞奔进來,低声禀道:“军门老爷,绥德知县派人送來一封急信。”

    杨鹤拆信看了,急命道:“快将洪承畴追回來议事。”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