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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抚旧臣朱由检封敕 哭先帝客印月出宫

    客印月走到一个描金的黄花梨雕花大方角柜前,将柜门开了,取出一个二尺长短、一尺多宽的黄花梨官皮小箱,将箱盖掀起,提出一个玲珑剔透的铁力木镂花小匣,轻轻放在床边的鸡翅木方几上,用帕子抹了一下手道:“全在这里了。”

    八月二十四日崇祯皇帝承嗣帝位,布告中外详述大行皇帝患病及死因,安抚天下。此时崇祯皇帝年仅十八岁,白天带丧办事,照常见人处置政务,还要每日早晚两次到大行皇帝柩前哭灵,晚上退回御书房披阅奏章。一连过了七天,天天如此,实是苦不堪言,好在崇祯身体素來康健,又可在宫里休息,倒还容易支撑。只苦了文武大臣们,每日吃住在值房,还要往隆道阁哭临,三七之后方可回府。

    这天己近定更时分,御书房内,崇祯换好了常服,乌纱折角的翼善冠,前胸后背和双肩各织金龙的盘领窄袖黄袍,身子一下轻松了许多,懒懒地靠在宽大的蟠龙御椅上,却沒有丝毫的睡意,屋角的镏金铜鼎熏出缕缕清雅的香气,九个及屋高的大书橱擦拭打扫得异常整洁,只是都上了封条,显是久已无人掀动了。崇祯离开紫檀雕云龙的御书案,走到书橱前,撕去一处封条,拿出一函书來,却是《永乐大典》的一册稿本,回到御案后打开翻阅,一旁侍立的御前牌子王承恩轻声地劝道:“万岁爷劳累了一天,也该歇息了。与三位娘娘也有几天沒见了,这大喜的日子正好说说话儿?刚才三位娘娘都派人催问过了,田娘娘还老大不高兴呢!说万岁爷心里只有江山社稷,沒有了她们的份儿了。”

    崇祯笑道:“这几日忙得不能按老规矩用膳后翻绿头牌子了,倒教她们难以预备。她们都是如何安置的?”

    “按万岁爷的旨意,周娘娘住坤宁宫,田娘娘住承乾宫,袁娘娘住翊坤宫。”

    “刚才來的人走了沒有?”

    “承乾宫的來人还再等万岁爷的旨意。”

    “教他先回去禀明田妃,朕先四处看看再去,舒坦一下筋骨,坐了大半天,也真觉得乏了。”

    王承恩堆笑道:“那奴婢教承乾宫准备着。只是这黑灯瞎火的,哪儿的景物都不分明,不如天明了,奴婢再陪万岁爷故地重游,勖勤宫、御花园什么的慢慢地看,奴婢这次进宫也要饱饱眼福呢!”

    “也好。可不是么,以后看的日子长着呢!还是去看看美人。”崇祯眼里露出几丝狡黠,“带路吧!”

    崇祯跟在王承恩后面,刚刚走出十几步,从大殿的廊柱后面闪出一条人影,二人吓了一跳,王承恩疑是刺客,急忙护到崇祯身前,待要呼喊救驾,那黑影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道:“万岁爷,求您给奴婢做主报仇!”

    王承恩这才稳住心神,大喝道:“大胆的奴才,深夜拦路,惊了圣驾可是死罪!”御书房左右的锦衣卫听到呼喝,纷纷赶來,一涌而上,七手八脚将那人摁倒在地,绑了个结实。那人挣扎道:“万岁爷,您听不出奴婢的声音了?”

    崇祯心里一动,命那些锦衣卫道:“你们下去吧!将这人交与朕來审问。”众锦衣卫答应一声,霎时隐回原处,不见了踪影。王承恩一手拉着那人,一手提着灯笼,转回御书房。崇祯坐在御书案后,王承恩将那人一推,那人双手反绑在背后,收脚不住,向前扑卧倒地。崇祯命王承恩守在门口,教那人抬起头來。那人狠用气力,才微微抬起,用下巴撑住地面,目光哀哀地看着崇祯。崇祯觉得此人极为眼熟,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那人见崇祯发怔,费力地张翕着嘴巴说:“奴婢曾救过万岁爷,万岁爷难道忘了?”

    念头一闪,如电光火石一般,崇祯一下子想起了那个被人追杀的黑夜,脱口道:“你可是姓曹?”

    那人浑身颤抖,哭泣道:“万岁爷还记得奴婢的贱姓,奴婢死也甘心了。”

    “你是曹化淳。”

    那人拼命点头,呜咽难语。崇祯急命王承恩给他松了绑,笑道:“朕前些日子答应过带你入宫看看,怎么沒等朕下诏,你自家就來了?可是等得急了,以为朕将此事忘了?”

    曹化淳哭道:“奴婢想不來都不行,沒有活路了。”

    崇祯道:“出什么事了?起來说话。”

    “求万岁爷给奴婢做主。”曹化淳竟哭出声來,王承恩伸手将曹化淳的嘴捂了,万分焦急,暗想:今儿个是万岁爷大喜的日子,你这小杀才好沒眼力,竟哭哭啼啼,一旦万岁爷发怒,锦衣卫还不将你喂了野狗?曹化淳强忍着哭声,双肩不住抽搐。

    崇祯问道:“小淳子,到底怎么了?你是朕的救命恩人,快禀上來,朕给你做主。”

    “奴婢要报仇!”曹化淳流着眼泪抬起头,目光怨毒得吓人。

    “与谁有仇?”

    “魏忠贤!”

    崇祯暗惊,命道:“且起來说话,朕想不到你与他有什么干系?”

    “他杀了奴婢全家,奶奶、二叔和两个婶婶,就连还在襁褓的小弟弟也不放过。”曹化淳垂手站在御案旁,两眼热切地望着崇祯。

    “可是为了朕?”

    曹化淳点点头,崇祯面现悲戚,良久不语,起身拍着他的臂膀叹道:“是朕害了你一家,朕今后要好好待你。”

    “奴婢谢万岁爷。”

    “你是怎么逃到宫里來的?”

    “万岁爷走后的次日一早,二叔教奴婢去送公文,回來时就见成队的锦衣卫将府门封了。奴婢不敢过去,先换了衣服,用灰土抹了脸再去打听,原來魏忠贤那老贼知道二叔放走了信王爷,竟命锦衣卫缇骑将奴婢一家就地斩首,还到处搜查奴婢。奴婢本想出城,既怕被盘查出來,又怕锦衣卫去老家抓捕,就装成乞丐,在京城游荡,正好赶上宫里征召太监,奴婢狠下心來进宫,为的是寻个机会亲手杀了那老贼!入宫以后,奴婢被安置在承乾宫侍奉洒扫,听说信王千岁做了皇帝,奴婢心里好生高兴,但怕传说有误,就想见面确认一下,正好万岁爷來了御书房,奴婢就躲在在周围等着,见了一看,果然是猪油什么。”言语之中,想起往日的惨景,悲从中來,不可抑制,将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说到故人做了皇帝,却也颇觉欣幸。

    “放肆!你这奴才好沒规矩,竟敢直呼天子名讳!”王承恩沒有料到皇上竟会与这个刚入宫的小太监熟识,一时颇觉愕然,见小太监口沒遮拦,上前一脚将他踹倒,喝骂起來。崇祯笑道:“朕的名讳不是猪油,是朱由检,你可记牢了。”想起曹家惨遭灭门之祸,不胜唏嘘,问道:“你要朕怎么补偿你?是封你的官职,还是赏赐你金银?”

    “奴婢想要的万岁爷知道,身外之物奴婢并不稀罕。”

    崇祯摇头道:“你是教朕为难呀!小淳子,你要什么都可以,朕都会答应,只是这个却不行?”

    曹化淳绝望道:“你是皇上,想怎么样沒有人敢拦你,却说什么不行?是了,莫不是你们官官相护,魏老贼给你的好处多,你就反悔不管小淳子了?”想到此处,他两眼又涌出泪來,恨声说:“奴婢明白了为什么昨儿个魏老贼穿着四品补子服朝拜,万岁爷不但不怪,却还褒奖他。只是万岁爷难道忘了那老贼派人连夜追杀?忘了他派人兵围王府?”

    “有些事你不明白。”崇祯想起刚才的豪言,不由垂下眼睑,不敢看曹化淳狂怒的目光。

    “万岁爷,咱小淳子也不强人所难,若是万岁爷还记着小淳子出过一丁点儿力,就教小淳子待在宫里,咱自家的仇自家报,拼着奴婢一条小命儿,就不劳万岁爷费心了。”曹化淳一腔热肠转作冰冷,伤心之下,语调变得有些冷峭。

    “你不明白,朕不好说,你也不必白白去送命。你既愿待在宫里,万不可到处乱闯,还是去内书堂读书,书读多了自会有好处,。”

    “万岁爷是怕奴婢招惹是非,才教奴婢躲起來吧?”曹化淳冷言冷语,崇祯面上更觉尴尬,正在僵持,忽听门外有人说话:“王公公,万岁爷还沒歇息?”

    “原來是李公公,可有什么吩咐?”门口的王承恩回道。

    “都是自家弟兄,吩咐哪里敢当?咱是见御书房还透着灯光,想必是万岁爷还沒休息。万岁爷刚刚登极,就这样宵食旰衣,咱做奴才的好生感动,就自作主张教御膳坊做了燕窝羹,不知万岁爷可要进用?劳烦公公进去问上一声。”

    崇祯在里面听了,知道來人是李永贞,示意曹化淳到书橱后面回避,不想曹化淳尚未转身,李永贞就一脚踏进门來,曹化淳急转过身,顺势用手将御案上的那一函书扫落在地,曲腿跪下,崇祯会意,喝道:“权且饶了你这奴才,下次再不可毛躁!”

    曹化淳叩头道:“谢万岁爷。”起身将书放好,两眼红肿着退了下去。

    李永贞见一个不认识的小太监双眼哭得通红,心下疑惑,听了崇祯的话语顿时揣摩明白,赞道:“万岁爷真是天地般的胸怀,对奴婢们恁的宽容,奴婢们就是将一条命不要了,也难报答万一。”

    崇祯看着他,悠然一笑说:“他刚刚入宫,好多礼数都不懂,有个闪失也属平常,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定要与他一个孩子过不去呢?”

    “万岁爷英明,不用说这些刚进宫的,就是奴婢在宫里当了二十多年的差,好多事情也是懵懵懂懂的,不尽了然。”李永贞用眼睛暗暗瞟一下崇祯,躲闪着说:“哎!有时想起來也为难,也委屈,总是做些对不住人的事儿,却又沒办法。一个做奴才的,干的就是差事,哪有什么挑挑拣拣的份儿?有功劳是上司的,这罪过么?哎,只能自家担着,怨什么?只能怨自家命苦。要是遇上像万岁爷这样英明的主子,那可是奴才们的福分,今儿个见了这件事,奴婢心里踏实多了。”

    崇祯知道事情已是遮掩过了,但隐隐觉得他话里有话,便说:“你在宫里也算辈分高的了,这宫里头哪个不知道你精得猴似的,还会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可是看朕入宫沒几天就來装糊涂吧?”

    “万岁爷,您可吓着奴婢了,奴婢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奴婢的苦处除了万岁爷谁能宽慰?哎,不讲也就罢了,这大喜的日子,奴婢再朝贺一番,表表心意吧!”李永贞跪下叩拜起來。

    一旁侍立的王承恩听他一味阿谀,恰似五荤六素在肠胃里翻滚,忍不住要呕要笑,见崇祯不动声色,强自忍了,静静地看着李永贞行朝拜之礼,心里也不禁佩服他献媚之功,当真炉火纯青。崇祯问道:“有什么事但讲无妨,不必顾忌。”

    “既是万岁爷口谕,奴婢就直言不讳了。不过说起此事,奴婢心里老大的悔恨,禁不住要抽自家嘴巴。当年万岁爷出宫就邸之时,京城里暂且沒有合适的住所,奴婢与工部尚书薛凤翔奉旨为万岁爷兴建府邸,奴婢想万岁爷贵为亲王,与当今圣上同气连枝,王府的规模体制应该超迈其他王府,可是工部一再称国库匮乏,加上瑞王、惠王、桂王前往藩国的花费,奴婢一连上疏请增银两,就是等不到回音,万岁爷当时又用得急,只好将刚刚腾出來的惠王府修葺一新,勉强供万岁爷居住。至今想來仍觉有负先帝所命,愧对万岁爷。”

    崇祯道:“此事已过多年,不必挂在心上。为国理财,朕不怪你。不管是谁,从今往后只要忠心耿耿,以前的事朕决不追究。”

    “谢万岁爷。”李永贞跪下叩头不止。

    “你回值房吧!”

    “那燕窝羹?”

    “赏了你吧!”

    “奴才怎好……”

    崇祯摆手道:“下去吧!”

    崇祯不等王承恩引路,凭着幼时的记忆,径自出了御书房,向东折北,沿着永巷,过了景仁宫,穿过履和门、承乾门,放轻脚步,來到承乾宫前,停下向里观看。承乾宫里,红烛高烧,金钩低挂,田妃端坐在书案后,手持青色竹管羊毫笔,在一张冷金龙凤笺上细心地书写着。两个小宫女看到宫门口的皇上,就要上前迎接,却被崇祯摆手制止。崇祯轻手轻脚走进來,悄悄站在田妃的身后,见云纹翘头楠木书案上满是青花器皿,西王母蟠桃盛宴图大笔海、凤首文字水注 、青莲图印盒、束莲如意云纹镇纸 、五峰笔架山、龙凤云纹长方笔盖盒,青花如意灯座上插着婴儿臂膊似的红烛。书案的上首摆着一个精致的青花山水人物图小花篮,里面的时令花卉错落有致,五彩缤纷。旁边紧挨着一个青花缠枝花卉纹花浇 ,盛着半盏的清水,想必是刚刚浇洒过花篮里的花枝。花枝的下面竟还有一只玲珑小巧的青花笛子……

    崇祯正惊讶书案布置得精洁雅致,田妃已书写好了,将笔在笔架上放了,用两个纤纤玉指将冷金龙凤笺捏起,轻轻吟哦:

    百亩庭中半是苔,

    桃花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

    ……

    不提防后面伸出一只手來,将冷金龙凤笺凭空夺去,“前度刘郎今又來。嘻嘻,玄都观里怎会有如此标致的女道士?”惊得田妃身子一颤,回头见是崇祯,嗔道:“可把人吓死了!”软软地向后倒下。崇祯忙展开臂膊将她揽起,关切道:“朕本不想吓你,听说你在望吴台上吹得口舌出血,朕想悄悄看看你可消瘦了?”

    “妾妃知道皇上平安的消息,身体霍然痊愈,陛下你看可有什么病态?”说着,轻轻脱出崇祯的怀抱,在宽敞的宫殿里翩然起舞,凌波微步,腰肢婀娜,忽地一手向天,一手半弯于胸前,宛如一个玉雕的陀螺,在地上连转几圈,衣袂飘飘。崇祯一时看得呆了,不由向前跨出两步,等她停下身子,一把抱住,赞叹道: “爱妃真如天女下凡一般,教人神荡心驰。”

    田妃仰面娇喘道:“那陛下还这般晚才來,教人等得好不心焦?”

    “有人拦路,朕才晚了。”崇祯歉然一笑,四下看看,众人忙掩口窃笑着退出宫门。

    “禁宫大内,竟敢阻拦圣驾?”田妃吃惊道:“可是魏忠贤?”

    “不是,但与他有关。你可还记得朕是怎样逃出御史衙门的?”

    “妾妃知道是一个小书吏曹化淳送信给了周国丈。”

    崇祯拉着田妃的手,坐到锦帐低垂的龙床上,点头道:“不错,多亏了他,可他却被魏忠贤灭了门,只好躲入了皇宫当了一个小太监。”

    “到了宫里?”

    “就是承乾宫的小淳子。”

    “小淳子?那他拦陛下想怎样?”

    “教朕给他报仇。”

    “陛下答应他了?”

    崇祯摇头无语。

    “怎么陛下不想帮他?”田妃似是有些失望。

    崇祯无奈道:“朕眼下帮不了他。”

    “陛下是一国之君,溥天之下,莫非王土,还做不到?”田妃不解。

    “小淳子也这么说,朕难以回答。”

    “陛下必是有什么远虑。”田妃忽然感到刚才的言语有些咄咄相逼,忙宽慰说。

    崇祯苦笑道:“更是有所顾忌呀!”

    “妾妃明白了,事情不是一道圣旨那么容易。”

    崇祯抚摸着她那光洁的脸颊,颔首道:“那样做皇帝未免太简单、太容易了。朕明白魏忠贤暂且还不能动,也动不得,他还有不小的用处。”

    “有用处?妾妃又糊涂了。”

    崇祯道:“什么明白糊涂的,如此良宵不拥美人而眠,还谈论什么国家大事,入宝山而空回,岂不呆傻了。”说着,伸手便解田妃的襦裙,田妃一笑,轻摆腰肢,欲避还迎,两人顿时搂作一团。

    直到九月二十一过了二十七天国丧,崇祯追谥生母刘氏为“孝纯渊静慈肃毗天钟圣皇太后”,将刘氏棺木移至庆陵,与父亲光宗皇帝合葬。又过了六日,册封周妃为皇后,居坤宁宫。为皇嫂张嫣上尊号“懿安皇后”,居慈庆宫。崇祯命将大行皇帝梓宫安奉仁智殿,待德陵建好后殓葬。率文武百官到仁智殿辞柩之后,丧事即告完毕。紫禁城内外撤去白幡,一色换上绛纱宫灯。第二天天刚放亮,崇祯正式临朝。魏忠贤不等外朝散班,就匆匆赶到东城景山东街吉安所右巷的司礼监衙门。刚刚进跨进三楹的仪门,秉笔太监李永贞早已迎候到门外,一前一后进了大厅,在西边顺山房内等候的随堂太监们一齐过來参拜。魏忠贤挥手道:“你们都去忙吧!”端起一把精巧的彩绘小壶,里面盛满了温凉适中的东北野参汤,他对着壶嘴吸了一口,问道:“永贞,体乾怎么还沒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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