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平静的日子 · 上
01
过了金秋时节，午前的阳光极为晴好。也许是天气渐凉的缘故吧，早已无法感受到夏末至初秋一直都在潜伏的余热了。小镇的树木与气候一样独特。步行街道边玉兰的树叶沐浴在日光之下，已变得澄黄发亮。而花香依旧缭绕，但也已开始渐渐凋谢。
街上的行人很少，湮月和茗雪身体紧挨着站在一起。虽然已是周一了，但“秋日祭”的三天假期还没有结束。两人在窸窣的树影下静静地等候着，因为他们昨天与谷雨和泠梦约好了要一起度过这个假期的最后一天。
湮月低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女孩。茗雪一句话也不说，头微微低着，玲珑的身体只能够到湮月的肩膀。
湮月觉得能这样和茗雪一起站在在午后的安详带着温暖的时光里，也是一种幸福。——是真正的幸福吧？心里生出的温然。即使只是静默等候，什么也不说，也是好的。
“湮月，在想什么呢？”茗雪突然抬起头来，看着他，精致的脸上散开一股动人秀气。
“没在想什么，只是觉得这样的午后时光挺美好的。”湮月微仰着头看着前方上空。一抹青空，一片白云映入了他明澈的瞳人里，显出了异样的光亮色泽。
确实是挺美好的呢。有个喜欢的人在身边，享受着和煦的阳光，静静地观想。不为世俗所惊扰——这是多少人所期望的？但是，又有多少人为了生活与学习，奔赴忙乱。而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错失这份近在眼前的美好？
多可惜呀？如此的清闲时光，真该好好珍惜。
“湮月，你变了呢。”
湮月心里一惊，回过头来稍露疑惑地看着茗雪，“我怎么了？”
茗雪微微一笑，神情专注地看着湮月的眼睛。似乎在这世界里，她的眼里就只剩下了湮月。她发现，不知何时湮月的眼眸已不再冰冷涣散。瞳人也不再像是蒙了一层薄雾那般模糊黯淡，相反却变得柔和清亮。仿佛一眼出泌在深山野岭里的温凉泉水，清澈而深邃。
我好像又能明晰地看清湮月的眼睛了，茗雪说。
湮月会心一笑。他隐约感觉心里似乎有什么在悄然瓦解，然后重新生成另一种东西。
以往的湮月总觉得自己缺少了很重要的东西，却不知道是什么。所以，他总是在寻找，也时常感到迷惑不得其解。但终究是找到了，长久以来他一直缺少的。一份柔和的平静取代了心中的迷茫波澜。他终于知道所谓的心灵的充实，并不取决于感受到的多少。而在于个人的心境——心里被一种开阔平和的情愫填满。
“呐，湮月……”茗雪的脸上一抹丽色绯红愀然晕开，“那个，上次的那个——是我的初吻哟……”
湮月心口猛烈地一下跳腾，脸上霎时生出一股火辣辣的红热。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低声说道，“我，我的也是初次……”
“是，是么……”茗雪说着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如果，湮月想要再……再来一次的话，我……我是不会刻意拒绝的啦……”
“如，如你所说……好像再做一次，也没什么坏处……”
“那，那就……”茗雪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把如精玉般无瑕秀气的脸迎向了湮月。由于过于紧张，娇小的身躯在微微颤抖。一双纤手握在胸前，似乎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抱着浓厚的期待。
湮月心里突生一股泠然。但他并未作迟疑，而是同样闭上了眼睛，缓缓地低下唇间。
此时，一股轻快而凉爽的秋风拂过，撩动了香馨盎然。风儿引导着几片因为凋谢而离开树木枝叶的玉兰花瓣翩跹飘零，轻轻落在两人的肩膀和头上，带着衰微而迷惘的写意美感。
02
节假日里囊括了小镇最多行人的“天堂路”十字商店街，有着各种风格的小店，装潢别致的门面比比皆是。
茗雪比较喜欢位于“18号”的精品饰物店“折翼天使”。特别是里面的玩偶公仔栏。她流连于这数不清的公仔之间，时而从架面上取下一只造型怪异的玩偶，凑到面前细细观摩。她那时下皱起眉头，时下舒展微笑的脸庞极为可爱。像一个还在念小学的学生妹。
她张着贪婪的眼神，从摆放着许多玩偶的架子上一扫而过。突然，栗色的瞳人里射出了一道灼热而迫切的光芒来。在下一个瞬间，她迅速地伸出手来从玩偶堆里取出一只大小与形状都有如足球一般的毛绒绒的蓝色物品。
“这个，可爱么？”茗雪把那球状物体双手捧起，如同供奉圣物一般地举过头顶，目光真挚而虔诚。
自然而然，迎接她的问题，还是那一句不容置疑的否定——“一点儿都不好看。”但这次有所不同的是，此时说出这样一句话的，不止湮月一人。还有一脸无奈的谷雨。
茗雪显然是被两人的异口同声吓了一跳，她赶紧把蓝色毛球搂在怀里。用右手纤细的四指轻轻地梳理着那上面布满的淡蓝色绒毛，满眼流露着怜爱，“你们还真是失礼，讲这样的话是会刺伤这孩子脆弱的心灵的。”
湮月叹了一口气，和谷雨对视一眼，一时无话可说。茗雪的癖好是非常特别的。她虽然也像一些小女生那样喜爱玩偶公仔之类的，但她更倾向于那些造型怪异，令常人无法接受的东西。
比如说现在正舒服地躺在她的怀抱里的水蓝色毛球。细软柔和的绒毛，传神的大眼睛，一双兔耳耷拉在两边。乍看之下应该是挺讨人喜欢的。但是，千万别被这些给蒙骗了。如若稍稍留心，便不难发现它的一只闭上的眼睛被斜斜地缝上了一道伤痕般的针线，咧开的大嘴上下各只有两个白色犬牙。很明显，那只看似纯情的毛球却是个裂开大嘴笑着的“独眼龙”。
看着蓝毛球那张要多猥琐就有多猥琐的笑脸，也不知道它是因为被茗雪抱在怀里而笑得欢，还是原就如此。湮月心里一阵纠结。不知道这是否算是妒忌心里抑或其他的什么情感。他此时只想把那蓝绒球抢过来撕扯个十八烂。但是，当他看到茗雪眼里流露出的欢喜时，心里只剩下了苦闷。却无处发泄。他担心如若自己将心里的不满付诸行动，茗雪会因此讨厌他。这是想也不敢想的痛苦与灾难。
每个人的心里都会留存着一片柔软的方位。那里也许是你最脆弱的软肋，却能在冥冥中给予你无法想象的力量。因为那里深埋着幸福的种子，为了守护它，会毫不犹豫地付出无比的坚强。
甚至仅仅是一丝微的风吹草动，亦会迅速地腐蚀并吞噬你内心的坚定，带来疼痛与酸楚。所以，你开始学会了隐忍，也懂得了更多的体谅。
湮月心里正像被绳索束缚着的那般纠结，隐隐发现了身边一道异样的目光。他下意识地看向右手边，顿时被吓了一跳——细密的留海下是乖巧秀气的脸容，一双显得略微有些大的明澈瞳人发散着炽热而渴望的光芒。如同想要吞噬掉眼前一切事物的小怪兽一般。
此时的泠梦目光灼灼地盯着茗雪怀里的蓝绒球，那双原本就显得很大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嵌在如玉般精致的脸上更是失去了平衡。一个怪异的念头突然浮现在湮月的脑海，如同潜意识一般地产生了不妙的感觉。
果不其然，泠梦开阖着似乎消失了血色的小嘴，带着紧张的情绪发出了银铃般的话语，“这个……是布鲁么？”
茗雪回过头来，呆愣了一会儿。脸颊渐渐生出了一丝笑颜，然后迅速蔓延开来，“恩，这孩子的名字就是布鲁。怎样，很可爱对吧？”
“恩，很可爱呢。让我抱抱可以么？”
“可以的哟，我想这孩子一定会很高兴的。”
当然会高兴啦，你没看到它笑得有多猥琐么——湮月听着她俩似乎知己般惺惺相惜的对话，很想说出这样一句失礼的话。但他还是忍住了，并没有这么做。湮月心里就只剩了后悔的情绪——自己先前就应该狠下心来撕烂蓝毛球那张讨打的笑脸。真是可惜，现在已经晚了。
如果是茗雪一个人也就算了，她最多只是生气一会儿，发发脾气。跟她道个歉，再哄哄她，这事很快便会过去。湮月心里总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茗雪在和朋友一起的时候，就像一个天真的小女孩，跟依子差不了多少。怕是连糖果什么的这种小伎俩也能骗得了她吧。
但这些都只是她对信任的人才会流露出的情感。很难想象内心孤僻的茗雪是怎样面对陌生人的。
而今多了一个泠梦，湮月已无法狠下心了。要知道，他可是一直把泠儿当成自己的妹妹看待的。作为哥哥，当然要竭尽全力去爱护妹妹的才是。所以，他还是努力地将因那张猥琐的笑脸而升起的气血强行压制了下去。
即使是谷雨，温柔文静至此，也还是无法忍受现被泠梦抱在怀里的那只毛球的罪恶的奸笑之脸。她脸上极为勉强地扯动着一丝苦笑，心里五味具陈，复杂繁乱。她此时最想做的事情是不顾淑女形象地一脚将那万恶的毛球踢飞。她很想知道为什么同为女孩，茗雪和泠梦的癖好竟会如此特别呢。她思考了很久，也还是秋毫不察。
结果，茗雪不顾湮月的百般阻挠把那蓝毛球买了下来并送给了泠梦。泠梦竟也欣然接受了。她将水蓝色的绒球抱在怀里，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微笑。极尽天真与烂漫。
如果说前一刻湮月和谷雨还是极力反对的，那么当他们看到泠梦脸上的带着懵懂的无瑕而姣好的微笑时，心里的某处就像是被柔软的力度敲击了一下，芥蒂也随之消解。其实，忘掉蓝毛球的那张万恶的脸。单看它的纤细柔软的绒毛，抱起来应该是很舒服的。
似乎是对彼此的心思有感应一般，湮月和谷雨相视一笑——随她去吧，只要她开心就好。
03
清秋的午后，明媚的光耀洒下云间，穿透了稀薄的絮丝状云层。照射在宁静的街心公园里。人工湖泊闪动着灵灵波光，倒映出湖边或红或黄的斑驳树影和水蓝深沉的青空。一派安然而恬静的景象。风儿过处，时而会有一两片落叶在半空翩跹而下，轻柔地浮在水面，凌起数圈浅淡的涟漪。在扩散出去的过程中便已消失无痕了。
湮月等人坐在供人休憩的草坪上，远离了树荫。让温暖的阳光降落到身上，带着轻微的质感和无以言喻的舒适。时入秋深，生命力顽强的草儿已由翠绿转变为淡绿，却也见不到枯槁之象。
湮月突然想起了谷雨曾说过的话——我们的小镇只有冬夏两季。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心里不禁生出了失落和伤感。谷雨说得一点都没有错。虽然现今的小镇确实是沐浴在秋天的阳光和气息里，但不需多久，这秋季也便就要过去了吧。
小镇的秋季只是夏季与冬季的一个承启。在秋日祭前后的短短两周时间里，树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由绿变黄，花儿由开而谢。继而这独属秋季的奇幻般的景象很快便会消失。虽然这一切奇妙的景物会很容易就被人们铭记。但真正的，却只能用昙花一现来形容小镇这稍纵即逝的秋天。
我们的小镇，无法留住的实在太多。它一直在失去，包括秋季、包括迁移离去的人口。而更多被人们遗忘了的，是幸福的祈愿。守护精灵的祝福已不复存在，小镇失去了生命的活力，渐渐被历史的长河冲刷得衰微。变得更加脆弱、空洞。
如今的小镇，人口已不及三万了吧？多么悲哀的一个数字，小镇终有一天是要消失的么？同时消失的，是否包括妈妈曾经说过要永远守护的人们的善良之心，人们幸福的羁绊？多年以后人们是否还会记得曾经的小镇，安详地沉睡在夕阳余晖中深深地埋藏着幸福的记忆的落日小镇？
——呐，妈妈。我还是没能找到让精灵苏醒的方法。而小镇的冬天，很快就要到来了呢。到了那个时候，我该怎么办呢？我们之间的约定，和霜儿的约定，精灵的愿望——这一切是否都无法实现了呢？难道还是没有办法改变么，小镇悲伤的命运？
一小颗带着诱人香气的球状物体在眼前晃悠，牵引着湮月的思绪回到了身体里。明澈的瞳人随着小球体左右转动了一下，抓住了时机，张口将其咬进嘴里。一股浓郁的肉香伴着富有嚼劲的鱼丸在唇齿舌间肆溢蔓延，不断地刺激着味蕾。湮月不禁失声叹道，“赞。”
“你在想什么呢，总是在发呆的？”茗雪眉宇间锁着一丝忧虑。因为刚刚的鱼丸让湮月给抢了吃了，她只好用叉子再戳起一颗放进嘴里，“湮月，你没事吧？总感觉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老让人担心。”
“对不起，害你担心了。”湮月说着摸了摸茗雪的头发。
此时的谷雨和泠梦正陶醉在茗雪精心准备的午餐便当里。眼睛非常享受地眯着，脸上露出了傻笑和特有的红润，似乎全副身心都被俘获了一样。
湮月不禁有些好笑。说实话，在第一次品尝到茗雪准备的便当之时，他的反应与谷雨和泠梦大同小异。也是一副被俘获了的感觉。甚至还很失礼地说出“要是谁娶了你做妻子呀，那他真是太幸运了”这样的玩笑。那时候的湮月是无意间说出的这个玩笑，还是潜意识里已产生了这样的念想呢？已经不得而知了。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如果茗雪再问一次“你是否想成为那个幸运的人”，现在的湮月或许已不再需要犹豫了吧。
“呐，雪儿……”
“恩？”
“那个……”湮月薄唇轻启，心口的扑腾跳跃令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此时，一阵清风从远处拂来，其间掺杂着玉兰花儿的沁人香气。湮月俯到茗雪耳边，用仅有两人才能听得清楚的声音说道，“玉兰树——你曾问过我的。我想，现在我可以给你答复了……”
“笨蛋……”由心而生的一股甜蜜，在瞬间席卷了茗雪的全身。她调皮地一笑，带着不可名状的幸福的意味，“这样你就变成一根木头啦。我可不愿意待在木头的身边呢。”
美味绝然的午餐后是一杯令人陶醉的温凉香茗。谷雨喝着清甜怡人的绿茶，看着身边谈笑的三人，时而会搭上一两句。目光落在茗雪身上，心里生出了极为复杂的情愫，但更多的却是温然。
——温柔体贴的茗雪，不但能为身边的人带来温暖与欢乐。料理上更是出神入化。如此完美的一个女孩，是许多男生都会喜欢的类型吧。而那位能够跟她在一起的男生，得有多幸运？
谷雨暗自叹息，果然还是不可能比得上茗雪的。跟她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了解自然也就多了。而随着对茗雪了解的增加，感觉上两人的差距变得更大。
茗雪所能给予湮月的那份快乐与自在，谷雨自问是无法做得到的。再有就是那凝聚了无限美好的情感的料理和有如真情流露的香茗，已不是人间所能随时享用到的极品了。她想起了湮月在图书馆泡的茶，跟现在喝的有些相似。但只要一对比起来，便不免觉得有些逊色了。湮月的泡茶技法，应该是茗雪教的吧。
茗雪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她回望着谷雨。在四目相对之间嫣然一笑，淡粉的绯色红晕爬上脸颊，浸渐渲染开来。姣好而昳丽的笑颜一如娇艳绽放的百合花儿，纯净得让人觉得向前靠近也会是对她的一种玷污。
看来，是被看透了呢。谷雨脸上渲染开一丝无奈的苦笑。茗雪就是这样一个奇迹般的女孩，无论对方将内心的情感隐藏得多好，多么的不想让别人知晓。在她那双美丽的栗色瞳人前必定都会显露无疑。
真的是输了呢，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却也心悦诚服。没有抱怨，没有嫉妒，心里留存的只是一份对朋友的真诚与欣赏。谷雨脸上不禁露出了温馨的微笑。守护在湮月的身边，自己无法做到的事情，就交由茗雪来完成吧。
有一点是令谷雨感到意外的，想不到被人称为“失恋”的心酸的感觉，竟也能如此美好。只是，还没有相恋，仅有一方的多情遗憾，也算得上是失恋么？
谷雨对此并未做深究。她只知道心田里就像是被撒下了名为坚定和执着之类的肥料，滋养并栽培着那株初生的嫩苗，正在毅然生长。没有绝望，亦不知道放弃了与否。
对于这些，谷雨决定保持沉默。静静地看着心田里的那株芽儿。待其走过了许久的年月，是会长成很好看的花儿的吧。但也不过于希冀，只是淡淡的憧憬，平和地延续下去。终究是会到达未知而遥远的尽头的。
04
小镇的步行街是天堂十字路的中外缘部位，与中心的商店街相嵌合，分纵横两路指向着东西南北。每一个方位均有一段，是贯穿小镇的最长街道。顾名思义，它坐落于居民区。与热闹的商店街不同，属于一个清静的所在。
步行街宽阔的人行道用长方形的青石砖块铺设而成，两边是带着雅致气息的中世纪风格的楼房。比邻而设的小洋楼昏黄的色调显得古香古色。人行道的中间是一棵棵生长有序的玉兰树。树叶经已枯黄，馨香的花儿亦也浸渐开败。馥郁的芳香从树上散落，积淀在树荫之下，变得浓稠。但只要风儿飗飗拂过，这如许的醉人芳菲也便被吹得流散开来。
三个女孩在前面并肩走着，步履蹀躞，且说且笑，像交情深厚的闺蜜一样聊得不亦乐乎。湮月则是跟在她们身后，手里提着装了便当盒的草篮子。这就是所谓的四人约会，只不过它更像是三人。因为跟在女孩身后的那位男生似乎可有可无。
湮月总感觉茗雪像是交了新朋友，却把他给忘了似的。不过，这样也许会更好吧，少女遗忘了的孤独？湮月望着茗雪的栗色短发，阳光跳跃其上，幻化成一只只发光的小精灵。他突然想起长久以来一直缠绵心头的落日黄昏，迷离的余晖下站在海水浅滩里的纤瘦羸弱的背影，带着让人无法忘却的孤单寂寞。
翕忽袭来的忧伤与悲凉令湮月心口一时难以忍受的疼痛。曾多少次，希望着那个淌进没脚深的起伏潮汐里的女孩能够转过头来？这样，他们的相遇是否会提早，而各自所承受的孤寂是否也会消减了呢？就像现在一样，两人的在一起。笑颜温存，欣暖弥漫？
多少还是有些遗憾的，他们曾一起目睹了多少个黄昏的落尽，已经无法数得清楚了。每一次都是各自孤单离去。多少个时日，多少个昏晚？曾多少次看到夕阳沉寂之时从海面渐渐升满的皎洁月儿？在那些时候，彼此都在想着什么呢？
正如湮月知道那位黄昏少女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茗雪也知道他是什么人。不想也不敢破坏的平静，让其保持着恒定。即使只能遥相祈愿，也从未想过要切断的吧？那一丝濒临破碎的羁绊。
悲哀萦绕着紧锁的眉宇，湮月心里生出了落寂般的酸涩。似乎随时会失去很重要的东西，在沮丧与绝望中努力地伸出手来，却只能划过一道无影无痕的空洞。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存在。他一直都在努力守护的人，形同近在眼前，实则却是在遥远的天空的彼方。
——站在落日海边的女孩，在天堂路哭泣的女孩，出没树林独自绘画的女孩，胆小害羞的女孩，阳光开朗的女孩，傻傻笨笨却很倔强的女孩，温婉体贴却有着怪异癖好的女孩，总爱躲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的女孩，生活在孤往里的女孩……来自脑海里的紊乱，记忆的错综。
是霜落还是茗雪，此时陪伴在身边的少女？霜儿、雪儿，我已经无法将你们的存在分得清楚了。
“湮月……”银铃般的甜美声音传入耳中，将迷惘之人唤醒。
湮月回过神来，目光正好对上了蓦然回首的茗雪。期盼了许久的，少女的回首，却少了凄美的黄昏。心中自然也少了一份感触。原以为随着她的回头，心里会有什么改变。如今却只是既往开来。或许如今两人能够在一起，早已失却了初时的那一份似是期冀又或抗拒的矛盾心里了吧。
“真是的，又在发呆啦。”
“抱歉……”湮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们口渴了，请去买些果汁回来吧。”
跑出了步行街，转入了商店街，来到了一台自动饮料机前。视线透过了玻璃层，落在了一款苹果汁上。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湮月嘴角一丝上扬，从钱夹子里掏出几枚硬币投进了小孔里，手指点在了那款苹果汁上。
步行街行人通常很少，比较冷清。三个女孩子坐在树荫下的一张木制长椅上，在芳苾盈盈的氛围中开心谈笑。茗雪说前天秋日祭的祈福之夜她许了一个愿，没想到愿望在第二天就实现了。
“如果我没有猜错，是关于依子的吧？”谷雨双手十指交并地握着置于胸前，闭着眼睛默念了一会儿。然后重又睁开眼瞳，把手放下，“我的祈愿也是如此呢。我想，在那个时候，大家的愿望都是一样的吧。那份希望为依子带去幸福而许下福祉的心情，真挚虔诚，真的很美好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依子的妈妈能够醒来，真的是太好了。总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就像是奇迹的发生一样。”泠梦说着起身退开几步，伸展开双臂慢慢地左右摆动着。右手还抓着茗雪送给她的那只毛球的长耳。
从离开“天堂路18号”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抱着蓝毛球了，心里说不出的欢喜。如今她抓着毛球的毛茸茸的耳朵，每转动一下身子，那只轻盈松软的毛球就会划过一道近圆的弧线轨迹。水蓝的绒毛在阳光下变得晶莹细腻，一派令人心动的软绵绵。
“是因为人们的祝福吧。大家都是那么的善良，因善良之心而凝结成的祝愿，创造了奇迹。被祝福的人得到了幸福，而祝福之人也得到了快乐。”茗雪如玉般的脸庞沐浴在阳光下，洋溢着奇幻的笑容，快乐的心情致使她的身体不停地跳跃转动着，“这或许就是小镇的存在以及人们生活在一起的意义吧。如果所有人都这样无私地祝福他人，那么悲伤是否就荡然无存了呢？”
这只是一种假想，或者说是泠梦的美好理想。因为她坚信着人们都是善良的存在，善良之人是可以创造奇迹的，她说。
湮月回来的时候，远远地就看到了茗雪等人正被几个不良青年欺负。原因很简单，看到三位如花似玉的女孩，一般的小混混能不动心？不上前挑逗一番，怎可罢休？只见一位男青年抓着茗雪的手，想要进一步做作。其他的青年则站在一边看好戏似的起哄。
茗雪满眼愤怒地瞪着他，如果有能力，她绝对会卸了他的手臂。她生平最痛恨的就是这种毫不讲理的人。小镇就是因为有着这样的人的存在，人与人之间才会变得冷漠的吧。
“我劝你还是赶紧放手的好哟，不然我也不能保证你会变成什么样子。”茗雪狠狠地说道。
但是很可惜，那青年可是一个没心没肺的混混，他非但不理会茗雪的话，还加大了抓手的力度。“我倒是要看看就凭你们仨，能对我们造成什么样的威胁。”
一股无形的愤怒瞬间漫上心头，此时的湮月已经怒不可遏，一双眼眸冒出森然的杀气。他放开脚步，以他所能达到的最快的速度冲上前去。绕过了谷雨和泠梦，抡圆了拳头对抓住茗雪的手的青年就是一拳。像是刮起了一阵飓风，毫不含糊，结结实实。加上长距离的冲刺，直接砸在对方脸上。
那位男青年还没清楚这是什么情况，就被砸得倒在地上。他脑海里一片空白，用双手痛苦地捂着脸部，只剩了“嗷嗷”的惨叫。他的脸怕是已经废了吧。这一记拳头的力量如此之大，吓得其他几位不良青年都不约而同地后退几步。
茗雪趁机拉着谷雨和泠梦退到了湮月身后几米之外。
“庆幸吧，我原本已经不想打架了。但是，我决定给你们一个特例。”冷冰冰的话语，充满了令人畏惧的力量质感。湮月高挑的身影站在几位混混对面，竟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那双无比沉郁黯淡的瞳人，隐隐地透露出愤怒与蔑视。
“湮月——”虽然谷雨曾听说过湮月的不良行为，但她无法相信以这样一副消瘦的身段能够打得过数人。心里顿生的忧虑，谷雨下意识地想冲上去，却被一只纤手给拉住了。
“随他去吧，湮月应该压抑很久了。”茗雪笑着摇了摇头。
“但是……”
“虽然我没有真正地见过湮月打架的样子，但心里总有一种感觉，很强烈的感觉——只要待在湮月的身边，是不需要担心被人欺负的。所以呀，我们只要待在这里就好了。”
看着茗雪满脸的信心，谷雨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但她那看着湮月背影的眼睛还是禁不住流出担心的神色。她心里突然萌生了一种复杂的情绪，似乎期待着湮月能够打赢这场架，又似乎不希望他的胜出。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其实，连茗雪都无法确定湮月是否真的强悍。但是心里就是有着那么一种倚赖的信任感。她也无法知晓这种奇特的感觉是从何而来的。或许来自对彼此的信赖与了解呢？两人长期站在海边看落日，各自孤独的身影被夕阳吞没。虽然不曾说过话，但却早已在心里悄悄地埋下了无法言喻的默契。是为灵犀。
茗雪想起自己总是躲在树林里画湮月的那一段时间，一张又一张地画着，似乎怎么都无法停下手中的笔。几天下来就得换一本新的画册。如今她所拥有的湮月的画像，早已不计其数了。
如果付出了那么多努力都不能够完全了解湮月的话，那茗雪真该撞墙一了百了得了。
最后的结果是很可观的。数名不良青年被湮月揍得趴在地上只顾了呻吟，毫无还手之力。别看湮月一副清瘦的身段，那修长的手脚施展出来的力道真可谓可怕之极。
如此一来，谷雨终于算是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会产生复杂的心理了。她愣愣地看着湮月的拳脚毫不留情地招呼在几位青年身上，每一下都似乎用尽了全力，且迅捷异常。心里的坚定的信念也随之迅速崩溃，继而泯灭于一片茫然的未知。她终于知道自己的担心来自于哪里，不希望看到的现实。
湮月打完收工前还不忘在那个第一个被他打倒的青年的脸上再来一拳。虽然这么做似乎很没有风度，但他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必须要这么做。如果非要深究为何有这样的想法，他也说不清楚。就如同是茗雪希望他如此做法，他于是就这么干了。反正，只要是他讨厌的人，绝不会心软。
我创造了一个小镇，我在述说着小镇的故事。那里居住着善良的人们，那里有一个沉睡着的小精灵。这个幸福的小镇名为落日——没有盛大落幕的夕阳。
过了金秋时节，午前的阳光极为晴好。也许是天气渐凉的缘故吧，早已无法感受到夏末至初秋一直都在潜伏的余热了。小镇的树木与气候一样独特。步行街道边玉兰的树叶沐浴在日光之下，已变得澄黄发亮。而花香依旧缭绕，但也已开始渐渐凋谢。
街上的行人很少，湮月和茗雪身体紧挨着站在一起。虽然已是周一了，但“秋日祭”的三天假期还没有结束。两人在窸窣的树影下静静地等候着，因为他们昨天与谷雨和泠梦约好了要一起度过这个假期的最后一天。
湮月低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女孩。茗雪一句话也不说，头微微低着，玲珑的身体只能够到湮月的肩膀。
湮月觉得能这样和茗雪一起站在在午后的安详带着温暖的时光里，也是一种幸福。——是真正的幸福吧？心里生出的温然。即使只是静默等候，什么也不说，也是好的。
“湮月，在想什么呢？”茗雪突然抬起头来，看着他，精致的脸上散开一股动人秀气。
“没在想什么，只是觉得这样的午后时光挺美好的。”湮月微仰着头看着前方上空。一抹青空，一片白云映入了他明澈的瞳人里，显出了异样的光亮色泽。
确实是挺美好的呢。有个喜欢的人在身边，享受着和煦的阳光，静静地观想。不为世俗所惊扰——这是多少人所期望的？但是，又有多少人为了生活与学习，奔赴忙乱。而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错失这份近在眼前的美好？
多可惜呀？如此的清闲时光，真该好好珍惜。
“湮月，你变了呢。”
湮月心里一惊，回过头来稍露疑惑地看着茗雪，“我怎么了？”
茗雪微微一笑，神情专注地看着湮月的眼睛。似乎在这世界里，她的眼里就只剩下了湮月。她发现，不知何时湮月的眼眸已不再冰冷涣散。瞳人也不再像是蒙了一层薄雾那般模糊黯淡，相反却变得柔和清亮。仿佛一眼出泌在深山野岭里的温凉泉水，清澈而深邃。
我好像又能明晰地看清湮月的眼睛了，茗雪说。
湮月会心一笑。他隐约感觉心里似乎有什么在悄然瓦解，然后重新生成另一种东西。
以往的湮月总觉得自己缺少了很重要的东西，却不知道是什么。所以，他总是在寻找，也时常感到迷惑不得其解。但终究是找到了，长久以来他一直缺少的。一份柔和的平静取代了心中的迷茫波澜。他终于知道所谓的心灵的充实，并不取决于感受到的多少。而在于个人的心境——心里被一种开阔平和的情愫填满。
“呐，湮月……”茗雪的脸上一抹丽色绯红愀然晕开，“那个，上次的那个——是我的初吻哟……”
湮月心口猛烈地一下跳腾，脸上霎时生出一股火辣辣的红热。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低声说道，“我，我的也是初次……”
“是，是么……”茗雪说着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如果，湮月想要再……再来一次的话，我……我是不会刻意拒绝的啦……”
“如，如你所说……好像再做一次，也没什么坏处……”
“那，那就……”茗雪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把如精玉般无瑕秀气的脸迎向了湮月。由于过于紧张，娇小的身躯在微微颤抖。一双纤手握在胸前，似乎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抱着浓厚的期待。
湮月心里突生一股泠然。但他并未作迟疑，而是同样闭上了眼睛，缓缓地低下唇间。
此时，一股轻快而凉爽的秋风拂过，撩动了香馨盎然。风儿引导着几片因为凋谢而离开树木枝叶的玉兰花瓣翩跹飘零，轻轻落在两人的肩膀和头上，带着衰微而迷惘的写意美感。
02
节假日里囊括了小镇最多行人的“天堂路”十字商店街，有着各种风格的小店，装潢别致的门面比比皆是。
茗雪比较喜欢位于“18号”的精品饰物店“折翼天使”。特别是里面的玩偶公仔栏。她流连于这数不清的公仔之间，时而从架面上取下一只造型怪异的玩偶，凑到面前细细观摩。她那时下皱起眉头，时下舒展微笑的脸庞极为可爱。像一个还在念小学的学生妹。
她张着贪婪的眼神，从摆放着许多玩偶的架子上一扫而过。突然，栗色的瞳人里射出了一道灼热而迫切的光芒来。在下一个瞬间，她迅速地伸出手来从玩偶堆里取出一只大小与形状都有如足球一般的毛绒绒的蓝色物品。
“这个，可爱么？”茗雪把那球状物体双手捧起，如同供奉圣物一般地举过头顶，目光真挚而虔诚。
自然而然，迎接她的问题，还是那一句不容置疑的否定——“一点儿都不好看。”但这次有所不同的是，此时说出这样一句话的，不止湮月一人。还有一脸无奈的谷雨。
茗雪显然是被两人的异口同声吓了一跳，她赶紧把蓝色毛球搂在怀里。用右手纤细的四指轻轻地梳理着那上面布满的淡蓝色绒毛，满眼流露着怜爱，“你们还真是失礼，讲这样的话是会刺伤这孩子脆弱的心灵的。”
湮月叹了一口气，和谷雨对视一眼，一时无话可说。茗雪的癖好是非常特别的。她虽然也像一些小女生那样喜爱玩偶公仔之类的，但她更倾向于那些造型怪异，令常人无法接受的东西。
比如说现在正舒服地躺在她的怀抱里的水蓝色毛球。细软柔和的绒毛，传神的大眼睛，一双兔耳耷拉在两边。乍看之下应该是挺讨人喜欢的。但是，千万别被这些给蒙骗了。如若稍稍留心，便不难发现它的一只闭上的眼睛被斜斜地缝上了一道伤痕般的针线，咧开的大嘴上下各只有两个白色犬牙。很明显，那只看似纯情的毛球却是个裂开大嘴笑着的“独眼龙”。
看着蓝毛球那张要多猥琐就有多猥琐的笑脸，也不知道它是因为被茗雪抱在怀里而笑得欢，还是原就如此。湮月心里一阵纠结。不知道这是否算是妒忌心里抑或其他的什么情感。他此时只想把那蓝绒球抢过来撕扯个十八烂。但是，当他看到茗雪眼里流露出的欢喜时，心里只剩下了苦闷。却无处发泄。他担心如若自己将心里的不满付诸行动，茗雪会因此讨厌他。这是想也不敢想的痛苦与灾难。
每个人的心里都会留存着一片柔软的方位。那里也许是你最脆弱的软肋，却能在冥冥中给予你无法想象的力量。因为那里深埋着幸福的种子，为了守护它，会毫不犹豫地付出无比的坚强。
甚至仅仅是一丝微的风吹草动，亦会迅速地腐蚀并吞噬你内心的坚定，带来疼痛与酸楚。所以，你开始学会了隐忍，也懂得了更多的体谅。
湮月心里正像被绳索束缚着的那般纠结，隐隐发现了身边一道异样的目光。他下意识地看向右手边，顿时被吓了一跳——细密的留海下是乖巧秀气的脸容，一双显得略微有些大的明澈瞳人发散着炽热而渴望的光芒。如同想要吞噬掉眼前一切事物的小怪兽一般。
此时的泠梦目光灼灼地盯着茗雪怀里的蓝绒球，那双原本就显得很大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嵌在如玉般精致的脸上更是失去了平衡。一个怪异的念头突然浮现在湮月的脑海，如同潜意识一般地产生了不妙的感觉。
果不其然，泠梦开阖着似乎消失了血色的小嘴，带着紧张的情绪发出了银铃般的话语，“这个……是布鲁么？”
茗雪回过头来，呆愣了一会儿。脸颊渐渐生出了一丝笑颜，然后迅速蔓延开来，“恩，这孩子的名字就是布鲁。怎样，很可爱对吧？”
“恩，很可爱呢。让我抱抱可以么？”
“可以的哟，我想这孩子一定会很高兴的。”
当然会高兴啦，你没看到它笑得有多猥琐么——湮月听着她俩似乎知己般惺惺相惜的对话，很想说出这样一句失礼的话。但他还是忍住了，并没有这么做。湮月心里就只剩了后悔的情绪——自己先前就应该狠下心来撕烂蓝毛球那张讨打的笑脸。真是可惜，现在已经晚了。
如果是茗雪一个人也就算了，她最多只是生气一会儿，发发脾气。跟她道个歉，再哄哄她，这事很快便会过去。湮月心里总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茗雪在和朋友一起的时候，就像一个天真的小女孩，跟依子差不了多少。怕是连糖果什么的这种小伎俩也能骗得了她吧。
但这些都只是她对信任的人才会流露出的情感。很难想象内心孤僻的茗雪是怎样面对陌生人的。
而今多了一个泠梦，湮月已无法狠下心了。要知道，他可是一直把泠儿当成自己的妹妹看待的。作为哥哥，当然要竭尽全力去爱护妹妹的才是。所以，他还是努力地将因那张猥琐的笑脸而升起的气血强行压制了下去。
即使是谷雨，温柔文静至此，也还是无法忍受现被泠梦抱在怀里的那只毛球的罪恶的奸笑之脸。她脸上极为勉强地扯动着一丝苦笑，心里五味具陈，复杂繁乱。她此时最想做的事情是不顾淑女形象地一脚将那万恶的毛球踢飞。她很想知道为什么同为女孩，茗雪和泠梦的癖好竟会如此特别呢。她思考了很久，也还是秋毫不察。
结果，茗雪不顾湮月的百般阻挠把那蓝毛球买了下来并送给了泠梦。泠梦竟也欣然接受了。她将水蓝色的绒球抱在怀里，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微笑。极尽天真与烂漫。
如果说前一刻湮月和谷雨还是极力反对的，那么当他们看到泠梦脸上的带着懵懂的无瑕而姣好的微笑时，心里的某处就像是被柔软的力度敲击了一下，芥蒂也随之消解。其实，忘掉蓝毛球的那张万恶的脸。单看它的纤细柔软的绒毛，抱起来应该是很舒服的。
似乎是对彼此的心思有感应一般，湮月和谷雨相视一笑——随她去吧，只要她开心就好。
03
清秋的午后，明媚的光耀洒下云间，穿透了稀薄的絮丝状云层。照射在宁静的街心公园里。人工湖泊闪动着灵灵波光，倒映出湖边或红或黄的斑驳树影和水蓝深沉的青空。一派安然而恬静的景象。风儿过处，时而会有一两片落叶在半空翩跹而下，轻柔地浮在水面，凌起数圈浅淡的涟漪。在扩散出去的过程中便已消失无痕了。
湮月等人坐在供人休憩的草坪上，远离了树荫。让温暖的阳光降落到身上，带着轻微的质感和无以言喻的舒适。时入秋深，生命力顽强的草儿已由翠绿转变为淡绿，却也见不到枯槁之象。
湮月突然想起了谷雨曾说过的话——我们的小镇只有冬夏两季。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心里不禁生出了失落和伤感。谷雨说得一点都没有错。虽然现今的小镇确实是沐浴在秋天的阳光和气息里，但不需多久，这秋季也便就要过去了吧。
小镇的秋季只是夏季与冬季的一个承启。在秋日祭前后的短短两周时间里，树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由绿变黄，花儿由开而谢。继而这独属秋季的奇幻般的景象很快便会消失。虽然这一切奇妙的景物会很容易就被人们铭记。但真正的，却只能用昙花一现来形容小镇这稍纵即逝的秋天。
我们的小镇，无法留住的实在太多。它一直在失去，包括秋季、包括迁移离去的人口。而更多被人们遗忘了的，是幸福的祈愿。守护精灵的祝福已不复存在，小镇失去了生命的活力，渐渐被历史的长河冲刷得衰微。变得更加脆弱、空洞。
如今的小镇，人口已不及三万了吧？多么悲哀的一个数字，小镇终有一天是要消失的么？同时消失的，是否包括妈妈曾经说过要永远守护的人们的善良之心，人们幸福的羁绊？多年以后人们是否还会记得曾经的小镇，安详地沉睡在夕阳余晖中深深地埋藏着幸福的记忆的落日小镇？
——呐，妈妈。我还是没能找到让精灵苏醒的方法。而小镇的冬天，很快就要到来了呢。到了那个时候，我该怎么办呢？我们之间的约定，和霜儿的约定，精灵的愿望——这一切是否都无法实现了呢？难道还是没有办法改变么，小镇悲伤的命运？
一小颗带着诱人香气的球状物体在眼前晃悠，牵引着湮月的思绪回到了身体里。明澈的瞳人随着小球体左右转动了一下，抓住了时机，张口将其咬进嘴里。一股浓郁的肉香伴着富有嚼劲的鱼丸在唇齿舌间肆溢蔓延，不断地刺激着味蕾。湮月不禁失声叹道，“赞。”
“你在想什么呢，总是在发呆的？”茗雪眉宇间锁着一丝忧虑。因为刚刚的鱼丸让湮月给抢了吃了，她只好用叉子再戳起一颗放进嘴里，“湮月，你没事吧？总感觉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老让人担心。”
“对不起，害你担心了。”湮月说着摸了摸茗雪的头发。
此时的谷雨和泠梦正陶醉在茗雪精心准备的午餐便当里。眼睛非常享受地眯着，脸上露出了傻笑和特有的红润，似乎全副身心都被俘获了一样。
湮月不禁有些好笑。说实话，在第一次品尝到茗雪准备的便当之时，他的反应与谷雨和泠梦大同小异。也是一副被俘获了的感觉。甚至还很失礼地说出“要是谁娶了你做妻子呀，那他真是太幸运了”这样的玩笑。那时候的湮月是无意间说出的这个玩笑，还是潜意识里已产生了这样的念想呢？已经不得而知了。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如果茗雪再问一次“你是否想成为那个幸运的人”，现在的湮月或许已不再需要犹豫了吧。
“呐，雪儿……”
“恩？”
“那个……”湮月薄唇轻启，心口的扑腾跳跃令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此时，一阵清风从远处拂来，其间掺杂着玉兰花儿的沁人香气。湮月俯到茗雪耳边，用仅有两人才能听得清楚的声音说道，“玉兰树——你曾问过我的。我想，现在我可以给你答复了……”
“笨蛋……”由心而生的一股甜蜜，在瞬间席卷了茗雪的全身。她调皮地一笑，带着不可名状的幸福的意味，“这样你就变成一根木头啦。我可不愿意待在木头的身边呢。”
美味绝然的午餐后是一杯令人陶醉的温凉香茗。谷雨喝着清甜怡人的绿茶，看着身边谈笑的三人，时而会搭上一两句。目光落在茗雪身上，心里生出了极为复杂的情愫，但更多的却是温然。
——温柔体贴的茗雪，不但能为身边的人带来温暖与欢乐。料理上更是出神入化。如此完美的一个女孩，是许多男生都会喜欢的类型吧。而那位能够跟她在一起的男生，得有多幸运？
谷雨暗自叹息，果然还是不可能比得上茗雪的。跟她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了解自然也就多了。而随着对茗雪了解的增加，感觉上两人的差距变得更大。
茗雪所能给予湮月的那份快乐与自在，谷雨自问是无法做得到的。再有就是那凝聚了无限美好的情感的料理和有如真情流露的香茗，已不是人间所能随时享用到的极品了。她想起了湮月在图书馆泡的茶，跟现在喝的有些相似。但只要一对比起来，便不免觉得有些逊色了。湮月的泡茶技法，应该是茗雪教的吧。
茗雪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她回望着谷雨。在四目相对之间嫣然一笑，淡粉的绯色红晕爬上脸颊，浸渐渲染开来。姣好而昳丽的笑颜一如娇艳绽放的百合花儿，纯净得让人觉得向前靠近也会是对她的一种玷污。
看来，是被看透了呢。谷雨脸上渲染开一丝无奈的苦笑。茗雪就是这样一个奇迹般的女孩，无论对方将内心的情感隐藏得多好，多么的不想让别人知晓。在她那双美丽的栗色瞳人前必定都会显露无疑。
真的是输了呢，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却也心悦诚服。没有抱怨，没有嫉妒，心里留存的只是一份对朋友的真诚与欣赏。谷雨脸上不禁露出了温馨的微笑。守护在湮月的身边，自己无法做到的事情，就交由茗雪来完成吧。
有一点是令谷雨感到意外的，想不到被人称为“失恋”的心酸的感觉，竟也能如此美好。只是，还没有相恋，仅有一方的多情遗憾，也算得上是失恋么？
谷雨对此并未做深究。她只知道心田里就像是被撒下了名为坚定和执着之类的肥料，滋养并栽培着那株初生的嫩苗，正在毅然生长。没有绝望，亦不知道放弃了与否。
对于这些，谷雨决定保持沉默。静静地看着心田里的那株芽儿。待其走过了许久的年月，是会长成很好看的花儿的吧。但也不过于希冀，只是淡淡的憧憬，平和地延续下去。终究是会到达未知而遥远的尽头的。
04
小镇的步行街是天堂十字路的中外缘部位，与中心的商店街相嵌合，分纵横两路指向着东西南北。每一个方位均有一段，是贯穿小镇的最长街道。顾名思义，它坐落于居民区。与热闹的商店街不同，属于一个清静的所在。
步行街宽阔的人行道用长方形的青石砖块铺设而成，两边是带着雅致气息的中世纪风格的楼房。比邻而设的小洋楼昏黄的色调显得古香古色。人行道的中间是一棵棵生长有序的玉兰树。树叶经已枯黄，馨香的花儿亦也浸渐开败。馥郁的芳香从树上散落，积淀在树荫之下，变得浓稠。但只要风儿飗飗拂过，这如许的醉人芳菲也便被吹得流散开来。
三个女孩在前面并肩走着，步履蹀躞，且说且笑，像交情深厚的闺蜜一样聊得不亦乐乎。湮月则是跟在她们身后，手里提着装了便当盒的草篮子。这就是所谓的四人约会，只不过它更像是三人。因为跟在女孩身后的那位男生似乎可有可无。
湮月总感觉茗雪像是交了新朋友，却把他给忘了似的。不过，这样也许会更好吧，少女遗忘了的孤独？湮月望着茗雪的栗色短发，阳光跳跃其上，幻化成一只只发光的小精灵。他突然想起长久以来一直缠绵心头的落日黄昏，迷离的余晖下站在海水浅滩里的纤瘦羸弱的背影，带着让人无法忘却的孤单寂寞。
翕忽袭来的忧伤与悲凉令湮月心口一时难以忍受的疼痛。曾多少次，希望着那个淌进没脚深的起伏潮汐里的女孩能够转过头来？这样，他们的相遇是否会提早，而各自所承受的孤寂是否也会消减了呢？就像现在一样，两人的在一起。笑颜温存，欣暖弥漫？
多少还是有些遗憾的，他们曾一起目睹了多少个黄昏的落尽，已经无法数得清楚了。每一次都是各自孤单离去。多少个时日，多少个昏晚？曾多少次看到夕阳沉寂之时从海面渐渐升满的皎洁月儿？在那些时候，彼此都在想着什么呢？
正如湮月知道那位黄昏少女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茗雪也知道他是什么人。不想也不敢破坏的平静，让其保持着恒定。即使只能遥相祈愿，也从未想过要切断的吧？那一丝濒临破碎的羁绊。
悲哀萦绕着紧锁的眉宇，湮月心里生出了落寂般的酸涩。似乎随时会失去很重要的东西，在沮丧与绝望中努力地伸出手来，却只能划过一道无影无痕的空洞。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存在。他一直都在努力守护的人，形同近在眼前，实则却是在遥远的天空的彼方。
——站在落日海边的女孩，在天堂路哭泣的女孩，出没树林独自绘画的女孩，胆小害羞的女孩，阳光开朗的女孩，傻傻笨笨却很倔强的女孩，温婉体贴却有着怪异癖好的女孩，总爱躲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的女孩，生活在孤往里的女孩……来自脑海里的紊乱，记忆的错综。
是霜落还是茗雪，此时陪伴在身边的少女？霜儿、雪儿，我已经无法将你们的存在分得清楚了。
“湮月……”银铃般的甜美声音传入耳中，将迷惘之人唤醒。
湮月回过神来，目光正好对上了蓦然回首的茗雪。期盼了许久的，少女的回首，却少了凄美的黄昏。心中自然也少了一份感触。原以为随着她的回头，心里会有什么改变。如今却只是既往开来。或许如今两人能够在一起，早已失却了初时的那一份似是期冀又或抗拒的矛盾心里了吧。
“真是的，又在发呆啦。”
“抱歉……”湮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们口渴了，请去买些果汁回来吧。”
跑出了步行街，转入了商店街，来到了一台自动饮料机前。视线透过了玻璃层，落在了一款苹果汁上。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湮月嘴角一丝上扬，从钱夹子里掏出几枚硬币投进了小孔里，手指点在了那款苹果汁上。
步行街行人通常很少，比较冷清。三个女孩子坐在树荫下的一张木制长椅上，在芳苾盈盈的氛围中开心谈笑。茗雪说前天秋日祭的祈福之夜她许了一个愿，没想到愿望在第二天就实现了。
“如果我没有猜错，是关于依子的吧？”谷雨双手十指交并地握着置于胸前，闭着眼睛默念了一会儿。然后重又睁开眼瞳，把手放下，“我的祈愿也是如此呢。我想，在那个时候，大家的愿望都是一样的吧。那份希望为依子带去幸福而许下福祉的心情，真挚虔诚，真的很美好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依子的妈妈能够醒来，真的是太好了。总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就像是奇迹的发生一样。”泠梦说着起身退开几步，伸展开双臂慢慢地左右摆动着。右手还抓着茗雪送给她的那只毛球的长耳。
从离开“天堂路18号”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抱着蓝毛球了，心里说不出的欢喜。如今她抓着毛球的毛茸茸的耳朵，每转动一下身子，那只轻盈松软的毛球就会划过一道近圆的弧线轨迹。水蓝的绒毛在阳光下变得晶莹细腻，一派令人心动的软绵绵。
“是因为人们的祝福吧。大家都是那么的善良，因善良之心而凝结成的祝愿，创造了奇迹。被祝福的人得到了幸福，而祝福之人也得到了快乐。”茗雪如玉般的脸庞沐浴在阳光下，洋溢着奇幻的笑容，快乐的心情致使她的身体不停地跳跃转动着，“这或许就是小镇的存在以及人们生活在一起的意义吧。如果所有人都这样无私地祝福他人，那么悲伤是否就荡然无存了呢？”
这只是一种假想，或者说是泠梦的美好理想。因为她坚信着人们都是善良的存在，善良之人是可以创造奇迹的，她说。
湮月回来的时候，远远地就看到了茗雪等人正被几个不良青年欺负。原因很简单，看到三位如花似玉的女孩，一般的小混混能不动心？不上前挑逗一番，怎可罢休？只见一位男青年抓着茗雪的手，想要进一步做作。其他的青年则站在一边看好戏似的起哄。
茗雪满眼愤怒地瞪着他，如果有能力，她绝对会卸了他的手臂。她生平最痛恨的就是这种毫不讲理的人。小镇就是因为有着这样的人的存在，人与人之间才会变得冷漠的吧。
“我劝你还是赶紧放手的好哟，不然我也不能保证你会变成什么样子。”茗雪狠狠地说道。
但是很可惜，那青年可是一个没心没肺的混混，他非但不理会茗雪的话，还加大了抓手的力度。“我倒是要看看就凭你们仨，能对我们造成什么样的威胁。”
一股无形的愤怒瞬间漫上心头，此时的湮月已经怒不可遏，一双眼眸冒出森然的杀气。他放开脚步，以他所能达到的最快的速度冲上前去。绕过了谷雨和泠梦，抡圆了拳头对抓住茗雪的手的青年就是一拳。像是刮起了一阵飓风，毫不含糊，结结实实。加上长距离的冲刺，直接砸在对方脸上。
那位男青年还没清楚这是什么情况，就被砸得倒在地上。他脑海里一片空白，用双手痛苦地捂着脸部，只剩了“嗷嗷”的惨叫。他的脸怕是已经废了吧。这一记拳头的力量如此之大，吓得其他几位不良青年都不约而同地后退几步。
茗雪趁机拉着谷雨和泠梦退到了湮月身后几米之外。
“庆幸吧，我原本已经不想打架了。但是，我决定给你们一个特例。”冷冰冰的话语，充满了令人畏惧的力量质感。湮月高挑的身影站在几位混混对面，竟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那双无比沉郁黯淡的瞳人，隐隐地透露出愤怒与蔑视。
“湮月——”虽然谷雨曾听说过湮月的不良行为，但她无法相信以这样一副消瘦的身段能够打得过数人。心里顿生的忧虑，谷雨下意识地想冲上去，却被一只纤手给拉住了。
“随他去吧，湮月应该压抑很久了。”茗雪笑着摇了摇头。
“但是……”
“虽然我没有真正地见过湮月打架的样子，但心里总有一种感觉，很强烈的感觉——只要待在湮月的身边，是不需要担心被人欺负的。所以呀，我们只要待在这里就好了。”
看着茗雪满脸的信心，谷雨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但她那看着湮月背影的眼睛还是禁不住流出担心的神色。她心里突然萌生了一种复杂的情绪，似乎期待着湮月能够打赢这场架，又似乎不希望他的胜出。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其实，连茗雪都无法确定湮月是否真的强悍。但是心里就是有着那么一种倚赖的信任感。她也无法知晓这种奇特的感觉是从何而来的。或许来自对彼此的信赖与了解呢？两人长期站在海边看落日，各自孤独的身影被夕阳吞没。虽然不曾说过话，但却早已在心里悄悄地埋下了无法言喻的默契。是为灵犀。
茗雪想起自己总是躲在树林里画湮月的那一段时间，一张又一张地画着，似乎怎么都无法停下手中的笔。几天下来就得换一本新的画册。如今她所拥有的湮月的画像，早已不计其数了。
如果付出了那么多努力都不能够完全了解湮月的话，那茗雪真该撞墙一了百了得了。
最后的结果是很可观的。数名不良青年被湮月揍得趴在地上只顾了呻吟，毫无还手之力。别看湮月一副清瘦的身段，那修长的手脚施展出来的力道真可谓可怕之极。
如此一来，谷雨终于算是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会产生复杂的心理了。她愣愣地看着湮月的拳脚毫不留情地招呼在几位青年身上，每一下都似乎用尽了全力，且迅捷异常。心里的坚定的信念也随之迅速崩溃，继而泯灭于一片茫然的未知。她终于知道自己的担心来自于哪里，不希望看到的现实。
湮月打完收工前还不忘在那个第一个被他打倒的青年的脸上再来一拳。虽然这么做似乎很没有风度，但他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必须要这么做。如果非要深究为何有这样的想法，他也说不清楚。就如同是茗雪希望他如此做法，他于是就这么干了。反正，只要是他讨厌的人，绝不会心软。
我创造了一个小镇，我在述说着小镇的故事。那里居住着善良的人们，那里有一个沉睡着的小精灵。这个幸福的小镇名为落日——没有盛大落幕的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