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千鹤愿 · 上
00
正午时分，秋天的日头欣暖斜撒。温苒阳光里蕴含着凉飒飒的意味，划破了絮状云层，裸露了高远而明净的蔚然天际。海边小镇的上空时而会有一两只白色海鸥掠过，发出欢快而自在的“啾啾”鸣叫。秋日的浓烈气息洇散在阳光下清冷的空气中，风儿掠过间隙。午时的步行街道显得异样清寂。
天气的开始变凉，但也还是有一两只感观迟钝的蝴蝶流转于路边的玉兰树之间，找寻着簇簇细碎的花蕾。蝶儿的绚丽翅翼擦过光芒，映射着明晃晃的美丽色泽。还有玉兰树上的那些白嫩花蕾，开阖各自参半。随着小小的枝叶在和风中轻柔摇曳，把香馨的气息散发在周遭的空气里。风为催化，在阳光下细细酝酿。
——如此看来，在秋即转深沉之时，这满树的白色玉兰就会尽数次第绽放吧。
玉兰树摇曳的枝叶细细编织着阴翳，覆盖了树下的一个男生。几丝白嫩的玉兰花的芽蕊悄悄从树上落下，附在了他的肩膀上。男生身着竖领秋衣，双手抱胸倚着树干。清秀的脸上一双深邃的玄青色眼眸始终在看着同一个方向。在那个视眼所及的方向，绵长亘直的步行街道似能通达海天之际。
这个静若悬钟的男生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已是晌午时分，街上已无甚了什么行人。只有一棵又一棵高大茁壮的玉兰树立于道边，有如巨人卫士。长长的街道，安静得似乎没有一点儿声音发出来。或许，此时此刻人们都待在家里吃着午饭或是睡着午觉呢。
但又或许是小镇里的居民越来越少，以至让这蹁跹于花儿之间的数只蝴蝶和这位静默等候的男生坐守空寂呢？一座小城的遗落，没有了生气，已近空洞？
“哒哒哒……”不远处传来一连串皮鞋底部撞击地面青石瓷砖的声音，紧促而慌乱。划开了笼罩在一整条街道的清寂。其间似能听得到微微的喘息之声。
“来了。”男生原本死板呆滞的表情有了改变。嘴角些微上扬，睁开阖上修葺的眼睛，朝着前方一位正向这边慌慌张张跑来的女生迎将上去。
“你迟到了。”低沉的声音带着咝咝沙哑，却也不乏其磁性魅力。但从其低哑沉郁中便可以听出话语里的斥责意味。“我在这已经等了很久了。”
“你……生气了？”女孩气尚未歇定，胸口随着喘息而不停起伏。长长的一路跑来，脸上因为难受而憋得通红。她深呼吸一口气，讪讪问道。
“恩，非常生气。”极为肯定的回答，男生眉头紧皱，瞳人里似乎透射出不耐烦的光芒。
“对，对不起，我……”女孩被男生的一句话唬得泪眼红热，连连鞠躬道歉，“因为某些事情耽误了时间，惹湮月生气了。真的很对不起，明明已经约好了的。我真是笨蛋……”
男生显然是被女孩的这一剧烈反应吓着了，心里一阵悔恨。他慌忙伸手抹掉了女孩眼眶里酝酿的一汪泪水，“对，对不起。我并没有生气，只是想跟你开个玩笑，没想到你会这么在意。”
男生说着下意识地把视线移向了右下方，避免了与女孩的四目相对。脸上生出了红色淡晕，白净的脸上竟带了点类似于女孩子羞涩的时候所展露出来的意味。
女孩站定了愣愣地看着他，心里的担忧转瞬消散，反而生出了另一种情愫来。愠怒从心头溢洒出来，流转到了脸上。只见她眉头一颦，气鼓鼓地撅起了嘴，栗色眼瞳里射出凛冽锋芒。她抓起了瘦削的拳头打在男生身上，“坏蛋，讨厌死湮月了。”
女孩说着忿忿转身，准备离去。
男生立马拉住了她的手，“对不起，雪儿。我是见你这阵子总是愁眉苦脸的，好像有什么心事。所以才想要和你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没想到玩笑开过头了，倒真惹你生气了。抱歉……”
女孩肩膀稍微颤抖，没想到平素冷漠如冰的男生竟也有如此腼腆忸怩的时候。或许是因为他实在是太关心自己了。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会流露出不为人知的一面吧。心里仿佛有一种被泡在蜂蜜绿茶里的感觉，清甜甘腻的气息晰释芥蒂，随后生出了嫣然。她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有，有什么好笑的。”不知为何，看着女孩娇弱的身影，男生心里竟有些发慌。能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不妙的征兆。
“不告诉你哟……”女孩铃音轻启，低吟着轻柔地氲开在温凉的秋之气息里。缓缓地漫溢开来，与微风、花香相交糅合。从而带上了丝丝诱人的韵意。但待其传到男生的耳中之时，却已无法听得真切了。
男生心中忽然萌生了一股泠然，顿觉不详。正不明所以，女孩突然转过身来，踮起脚尖。柔弱轻伶的身段携着扑腾起伏的心跳倚进了他的怀里。
只觉绵绵的温婉柔软抵在唇边，似能嗅到女孩的轻微吐息。其间掺夹着令人沉醉的玉兰花香。他缓缓合上眼睛，一如女孩紧闭的叶韵眉目。凉风习来，香馨萦回；安然而静好，缠绵而缭绕……
01
每个人心里都会留存着悲伤，无论是对过去的缅怀，亦或对现在的承受，再或即要到来的痛苦。这所有的一切，我们都没有办法避免或是舍弃。我们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将这些悲伤的印记深深地埋葬在心底。只希冀着时间的长河流过的时候将这些悲哀全都冲淡，既而流走。
曾听说过一句话：最美丽的微笑藏着最深的秘密，最迷人的眼睛流过最多的泪水。
一个人或许就是在这样的亲手埋葬了一份又一份的哀伤过往，流过一滴又一滴悲悯的眼泪里渐渐地成长。无论背负有多么沉重，从未绝望，依然紧咬牙关。在别人面前努力微笑，坚决不让泪水流出。如此终得以成长为一个坚强的人。
但，这也仅是在面对陌生的人的时候。而在信任的人或是心爱的人的面前，亦能够把守得住么？
“天堂路”的十字街口，仅有寥寥数人穿行，各自形单影只。其间，一个伶仃的小女孩站在街口的一角，她张大着眼睛茫然地望着四路分岔。弥蒙的瞳人里宛如下着一场霡霂小雨，如同失却了魂灵。踌躇，抑或漠然？被掩饰，被埋葬。就像是被丢进了干涸寒冷的冰原，隔除了对外界的感知。
过了许久，小女孩终于动了起来。只见她轻轻地迈开了第一步。不带任何情感的一小步，踏进了十字街道的交叉口。而与此同时，远处有两个身影正向她赶来。
“依子——”一个修长高挑的身影快速地长长划开浸润在阳光里的空气。来到了小女孩的面前，在将要抵达十字口中心之前阻挡了她行进的脚步。
湮月蹲下来满目怜爱地看着她，伸出手来温柔地抚摸着她的柔软发丝。小女孩的眼睛弥漫了一片朦胧雾霭，像是生长了满目的疮痍。他心里不禁萌生了一阵悲悯，“依子，发生什么事了么？”
小女孩愣愣地看着他，眼睛依旧迷失了焦点。脑海里突然闪现了一段温馨的剪影，继而心里生出了一种奇特的情愫。“湮月哥哥……”
丝丝酸涩撩上了鼻翼，滋生了绵绵不断的悲凉。茫然的眼神回复了灵气，其间孕育着一汪清泪。情感在眼眶里迅速酝酿，越来越多，越来越浓密。继而流泻了出来，划过脸蛋转过颈部，滴落进衣服里。凉意散开，牵引了身体的微微颤抖，泪水开始一滴紧接着一滴地滑落。
“湮月哥哥……”
“恩，我在这呢。发生什么事了，要跟湮月哥哥说哟。一定会有办法帮助小依子的。”一阵稠密的酸楚漫上心头，湮月的眼睛开始湿润。他温柔地将小女孩搂在怀里。
“妈妈，妈妈……”小女孩起先是啜泣，话语哽咽。但所有的情感，包括悲伤、痛楚、心酸，以及信任倚赖。渐渐地已不能控制。
她“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心里如同河边的堤坝某一处深沉的压抑被冲破，继而卸垮。漫漫无尽的情感像滔滔不绝的流水一样肆溢漫延开来。淹没了每一处所能触及的土地，一切都在于水面之下，变得没有了沉落起伏。
——湮月哥哥，我们说好的，不要忘记小依子哟。在我们相遇的那天，我很悲伤呢。依子并不是调皮跑出来玩而找不到回家的路的，而是因为不想回家呢。因为即使回到家里，也不会有人陪在身边的。无论爸爸，还是妈妈，都已经不在依子的身边呢……
湮月半跪在地上，越发搂紧了臂弯。现在的他，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细细感受着那自依子小小的身躯发散出来的灼热的温度和肆溢的情感。心里如同被一柄锐利的尖刀狠狠地刺入，缓缓地划开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汩汩流血。
此时，茗雪也已追了上来。她心里无端生出了不详的预感，清晰凝重，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湮月，怎么了么？”
湮月抬起头，那双迷失焦点的瞳人溟濛沉郁，一如清早昒昕之时，遥远的东方天际却消弭了晨曦之光。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背负起依子的悲伤。无尽的孤独。
——呐，还记得么？多年以前，我们的初遇？在“天堂路”的十字街口悲伤哭泣的小女孩？过了许久的年月，如今换来的是否又是一道轮回？
02
医院的病重隔离室，透过洁净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里面的令人心寒的疮痍。一张白色病床，上面覆盖着洁白被褥。躺在这里面的成年女性，失去了知觉，脸面惨白，全无血色。
灯光、床单、被褥、输液管……一切都显得苍白，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却也呈现着异样的安静。就像是一方毫不起眼的亭台楼阁，却被遗落在时间的空隙里了。
“她是我的妈妈。”小依子双手扒在透明的玻璃上，视线穿过一层隔离窗远远地落在里面白色的床单上。她微扬的嘴角蕴含着一丝苦涩，“我每天都会来这里的，待很长的时间。”
“学校呢，依子这个年龄应该是要上学接受教育的吧。老师批准么？”湮月呆呆地看着她。在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大致也已经猜到了一点儿眉目了。
“现在还不能上学呢，因为依子要等妈妈醒过来。”小女孩看向湮月，惨然一笑，“依子曾经和妈妈约定好了的，在开学的第一天，我们要一起去的……”
“但是，很可惜呢。”小女孩说着转过头去，眼睑下窝着一朵晶莹泪花，“就在开学前的一天，妈妈开的轿车撞上了一辆背道而行的大货车。之后，妈妈睡在了医院里，一直都在睡着……”
“爸爸呢，依子的爸爸……”茗雪刚说出这样的疑问，脑海里即时出现了一个不安的意识。她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依子强装出来的笑容，下意识地捂住了嘴。此时，她的眼泪已经一发不可收拾地流淌了出来。像一串断掉了线绳的珠子，一粒接着一粒，掉在了手背上。
“依子还没有见过爸爸呢……”小女孩的话语里似乎充盈了无限的被压抑着的悲哀，“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爸爸就离开了妈妈，去了一个谁也无法触及的地方。那时候妈妈很悲伤，但她还是坚强地把我生了下来，并且一直努力地工作，照顾依子。能有一个这么好的妈妈，一直以来依子都很幸福……”
“妈妈曾经说过，爸爸一直都在天堂祝福着我们呢。所以依子相信妈妈一定会醒过来的，然后带我去上学。我一直都在期待着那一天呢。可是，昨天医生却告诉我说妈妈可能永远都醒不来了。那个医生，很讨厌是吧？他竟然对依子说谎，竟然说妈妈不会醒过来了呢。很讨厌是吧……”
淡淡的话语，柔弱的声音。似有无尽的悲悯在其间来回萦转，破散着衰亡而哀伤的惘然。
茗雪蹲下来温柔地抱住了小女孩，“恩，那个医生真的很讨厌呢。依子的妈妈肯定会醒过来的。只要依子虔诚地祈祷，妈妈一定会听得到的，小依子的呼唤。一定会的……”
湮月呆呆地看着她们，脚下像灌了铅一样变得沉重。想要上前给予安慰，却怎么也迈不动脚步。
医院、白色床单、奄奄一息沉睡的人……这所有的一切，是否已经回转了呢？逆着时间的河流，奋力挣扎。通过努力接近了起点？
——妈妈，霜儿。穿透过时间的缝隙，我似乎、好像、也许重新遇到你们了呢。
午后的街心公园，高大的树荫编织着暗色棉衣。星星点点的光斑透过了稀疏的针眼，落在了柔嫩的草坪上。树下休憩的三人，靠着树干紧挨在一起。哭泣了很久的时间，小依子终于困倦，在温凉空气的催眠下安然睡去。
茗雪轻轻地搂着她，用指尖把蜷在她眼角里的一滴晶莹泪光揩去。然后轻抚着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地来来回回，像足一位慈爱的母亲。
“呐，湮月。依子好可怜，我们必须要帮助她呢。”茗雪说着把头靠在了湮月的肩膀上。
“恩，绝对。”坚定的话语，虽为轻微，却无比决绝。
——所有的一切都不会重新演绎。命运的垂怜，接二连三地给予我再一次的机会。我已不再迷惘。我要牢牢把握住手心里的温暖，把它传递给身边的人，想要保护的人。让这一份温暖化作无限的祝福，把正在沉睡的人唤醒。为他们带来希望，复苏深埋的祝愿……
——梦……
“梦？”
“恩，昨晚我做了一个梦。很悲伤的梦。但醒来之后就已不记得了。”茗雪挨着湮月的身体，神情专注地看着他——
“我心里总会产生一种感觉。很奇妙，很不可思议的念想。你说我们是否是生活在某个人的梦里？你和我，乃至我们的世界，所有的人。都只是生活在这个悲伤的梦里。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梦境的推进，没有起点，亦没有终点。我们身边奇迹的发生，是否就是那个沉睡之人许下了一个愿望。然后愿望的实现，于是人们也就得到了弥久的幸福？”
湮月愣愣地看着她，两人视眼的距离只有一指相隔。近得能够从对方的瞳人里清晰地看到自己的眼眸，更能嗅到对方轻微的吐息。
茗雪脸上一红，低下头来，“我的想法，很天真对吧？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存在，哪里会有这样的梦境……”她说着说着，鼻息有了些微抽泣。眼帘已然湿润。
“也许真的存在呢？或许我们都只是生活在某个人的梦境里。而那个永远都在沉睡的可悲的人，名为‘命运’。”湮月淡淡地说道，低垂下来的眼神无端生出了衰亡的意味。
——梦、愿望、命运、我们、奇迹……
我们的存在，如梦似幻。我们生活在命运永久的梦境里，在它的操纵之下，似乎一切都只能顺应安排。所有的悲伤，所有的幸福，所有的过往，以及所有的未来。都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发展，按照预定的路线。
即使我们失却了自由，但我们还有愿望，弥足珍贵的祈愿。奇迹终将会出现，幸福也会在某一天悄然降临。只要我们由衷地许下美好的愿望，它定会给予我们无穷无尽的力量，引领着人们挣脱命运的束缚。于是，奇迹的发生，我们开始做自己的梦，并且拥有了改造梦境的能力。
从此，所有的一切都会改变继往开来，朝着一个谁也不知道的方向发展。而我们则开始攀上这一途征程。毫不犹豫，坚毅而执着。因为我们知道，幸福就生活在那里，等待着人们的触及。
【PS：由于近期读了日本的轻小说《文学少女》，对人性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不仅仅是美好和罪恶，更有悲哀和脆弱。故而在此发出如上激昂愤慨，也算是让自己在人性的悲哀里得到超脱。希望大家都能够真确认识生命与命运的本质，在于满怀着希望，虔诚地祈愿。如佛家所言，承受所有的苦难，不绝望，不迷惘。遇到伤心的事情静下心来道声“阿弥陀佛”，心境就会有所不同。或是暂别人群，去往一处偏僻的所在。可以是郊野，也可以是田间。让心灵贴近自然，轻轻触及生命的美好，绿色的美好。如此便会生出难能可贵的情怀。在之后就能够勇敢面对人性与命途了吧？】
“雪儿，还记得千纸鹤的故事么？”
“恩，不可能会忘记的呢。”
“在小的时候，女孩喜欢上了一个小男孩。但她是一个怕羞的人，只能躲在一边偷偷地看着小男孩。为了让小男孩知晓她的情感，小女孩开始折纸鹤。可是小女孩的手很笨，怎么也都折不好。于是她每天都不停地折呀折呀，然后把折得最好看的那只纸鹤送给小男孩。”
“就这样过去了很多时日，在小男孩生日那一天，他只邀请了小女孩一人。从那一天起，他们的感情越来越好，每天都形影不离地待在一起，总不会厌烦……”
——在秋日祭那天，依子的愿望，我们就让千纸鹤带着它们飞向天空，化作为祝福洒向人间。这样的话，美好的祝愿就会实现的吧。然后，幸福也一定会降临到她的身边……
03
小镇的秋日祭，源远流长的传统民族节日。每年的十月中旬十五、十六两日，是为金秋。原是小镇的早期居民庆祝丰收的日子。在秋天的味道最为浓烈的时候，人们都会赶往小镇东边的“梦月神社”进行参拜祈福。这个传统民俗流传于一个传说，小镇的传说。
在很久很久以前，小镇里生活着一个善良的精灵。小精灵来自遥远的北方。它的到来，为小镇带来了祝福。它守护着小镇，祝福着每一个居民。庄稼每年都会迎来丰收，而小镇则在精灵赋予的祝福里逐渐发展壮大。
人们为了感激守护精灵，就在东面的一座小山上修建了一座神社，名为“梦月”。早期的秋日祭，是小镇里最重要的节日。每年的金秋时节，“梦月神社”都会举行大型的祈福仪式。到了那个时候，神社里灯火通明，香火盈堂。
但小精灵却在某一天里沉睡了。小镇从此失去了祝福，幸福开始离去，不幸开始降落到每一个人的身上。随着历史的发展，人们对此已渐趋冷淡。秋日祭的地位也已没落。如今的祈福仪式已变得极为简单，祈福之人也少之又少了。因为人们都已经知道，无论再怎么祈福，祝福亦不会降临了。
这是否也就代表了小镇的发展历程？经由落后转变为发展，在传承到这一辈分的时候，已然停滞。接下来的时间里，小镇或许就会像曾经的神社一般，渐渐地被越来越多的人遗忘。但即便小镇会消失，会被遗弃，总也会有一些独特的印记留存在人们的心中。而那些细微的印记，就像血液一样流淌在人们的心中。总有一天，会被轻轻唤醒。
而湮月所知道的这一些，都是小时候听妈妈说的。
课堂上，湮月心不在焉地看向窗外，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中缓慢浮动的一片片絮状云彩，脑海里在想着小镇精灵的传说。因为心思早已飘去了九天之外，冬至老师请他回答问题，他也没有听见。
全班二十多名学生都惊异地把视线投放到后面靠窗的位置。湮月却并不为所动，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突发的事件。
只见他单手撑住脸庞，清秀的眉目里透露出淡漠的意味。凉风从开启的窗扉流泻进来，轻抚发丝。叶韵的侧脸切割在从窗外投进的阳光里，显得清冽秀净。宁静的午前时光，明晃晃的光线充沛在他的身边，构成了一幅安然而素静的美好画面。
谷雨伸长手臂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晃了晃，带着满脸的狐疑看着他，“湮月同学，你怎么了？”
一道五指虚影在面前闪过，铃音般的动人话语将飘忽的思绪牵引了回来，神思重又回到了身体里。湮月看着谷雨，淡淡得问道，“有什么事么？”
教室里顿时陷入了寂静，只因为一句极为平淡的问话。不轻也不重，却很清晰。原本寥寥落落的翻书声、笔尖触碰纸张的声音，还有同学们小声的议论，竟在那几个文字被说出来的同时瞬间消匿了。同学们投来愣愣的目光，似能听得见空气的流动以及呼吸的声息。绵绵续续，极为诡异。
很快，湮月便意识到这是什么情况了。他腾地站了起来，讪讪地看着讲台上的冬至老师，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冬至老师扶了扶眼镜，他那落在湮月身上的温和目光，并未见责怪之意，反而带着饶有兴致的意味。“湮月同学，刚刚神游到哪里去了？可否和大家分享一下？”
学生们听了这话，不禁笑出声来。很简单的一个小玩笑，却在短时间内解除了课堂上的尴尬氛围。气氛重又变得活跃了。
“对，对不起。”迎着同学们的笑脸，湮月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午休时间，谷雨收拾好物什，起身后便发现后座的湮月已经不知所踪了。心里毫无来由地生出了一阵失落。她看向窗外，无意间发现楼下湮月的身影，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谷雨急忙追下楼去，“湮月同学，发生什么事了？”
“谷雨，我……”
“湮月——”一声甜美的叫唤从侧身的方向传来。两人循着声源看过去，一位笑容可掬的女孩正向这边挥着手。
“谷雨，真的很抱歉。我赶时间，有什么事情得空再说吧。今天我就不去图书馆了，替我向泠儿说一声。先走了……”
说完，湮月便向那个女孩跑了过去。而女孩则是远远地向谷雨鞠了一躬，便和他一同走远了。
谷雨呆呆地望着两人的背影，心里似乎有些什么在崩塌离析。牵扯了一阵酸涩，湮月到底怎么了？
“刚才那位女孩就是谷雨呀？”
“恩，我和你说过的。”
“长得真好看。”
“是呢，很漂亮。”
“比我还要漂亮？”茗雪看向湮月，如嫣的笑颜里似乎隐匿着什么不为人知的阴谋。
“恩……”湮月潜意识里的肯定，毫不掩饰地流露嘴边。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茗雪这番话里的含义，一时间变得有些慌张了，“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呀？”
“这，这个……”
看着湮月一脸的慌乱不知如何是好，茗雪扑哧一笑，“我不会在意这么多的啦。”
04
这天的午休时间似乎过得异常缓慢。谷雨百无聊赖地翻动着书页，眼睛看向阅览阁门口，一副神无定所的样子。——如果，突然有个高挑的身影走进来，她的心是否就会安定了呢？
“谷雨，那个和湮月一起的女孩是谁？”泠梦合上了一本厚重的文学集，视线落在书籍的封面上。
一句轻声打破了思绪，谷雨回过神来看着坐在身旁的乖巧女孩，“抱歉，泠儿刚才是在和我说话么？”
“恩，我是想知道你和湮月同学之间发生什么事了。”泠梦低着头，纤瘦的手指摩挲在书籍的封面上。一遍遍地来回，像春天里垂绦湖边的柳条一样，细细划开水面。轻柔且不带任何声响。
“我也不知道湮月遇到什么事情了，总觉得有些担心。”今天是一个奇怪的日子——叶老没有来图书馆，湮月也没有来，甚至连一个学生的身影也没有见到。此时的图书馆里只有她们两个，偌大的阅览阁显得非常安静，隐约能够听得见对方的心跳。谷雨似乎答非所问，但平淡的话语不正是肯定的回答么？
“呐，那个女孩是谁？那个向谷雨鞠躬的女孩，长得真好看呢。”或许是因为低着头，过长留海遮住了眉眼，泠梦脸上神色显得黯淡。
“茗雪，如果没有听错的话。”谷雨下意识地转动了手腕，书本又被翻过了新的一页。清脆的翻动书页的声音在空寂的阅览阁里显得异常清晰。“体育课的时候总是见不到湮月的身影，老师允许自由活动后我就试着去找他。然后就看到他和那个女孩在一起，关系似乎并不简单呢。”
“谷雨，你喜欢湮月么？”
“恩，喜欢的哟。但即使我再怎么努力微笑，似乎也完完全全地比不上那个女孩呢……”谷雨如玉般的脸上露出了牵强的微笑。淡淡的话语发散在萦绕的书香气息里，酝酿成不可名状的美丽而悲哀的味道。
泠梦紧紧地牵住谷雨的手，心酸与忧伤的情感在心里徜徉。她能感受得到从谷雨手中传递出来的坚强，带着温暖的力量。
悲伤，却也很美好——朋友，是永远不会失去的哟。
湮月整个下午都没有回过课室。确切地说，是向冬至老师请了假，和茗雪一起离开了学校之后就再没有回来。那么，下午的时间他们去做了什么呢？
如果有哪位住户是比较细心的，偶尔看向街道外面，就能轻易地发现他们的身影。但绝不是两个，而是三个。他们穿行在商店街，出入各家商铺，在努力寻找着什么似乎很重要的东西。而他们要找的竟是早已过时的“千纸鹤方形折纸”。
一个漫长下午的过去，他们已经得到了大量的折纸。这些都是各商家早些年卖剩下的，被存放在库房里，找了很久才弄到手的。虽然有些已经发旧了，但也保存得挺好。想必在人们心中对许多往事都有着抹之不去的印记吧——藉由某些曾喜欢过的物品而长久地留存下来的年少见证。于是便有了舍不得，将这些印记深深埋藏。等待着某天能够被唤醒曾经的初衷。
黄昏业已降临，金芒般的夕阳余晖均匀地斜撒在由青石瓷砖铺设而成的步行街道。散开了一地明晃晃的醉人色泽。街道两边稍显老旧的典雅房子一家挨着一家，没有隔拒外人的庭院，只有虚掩的门扉，在浅金色的余晖中显得安宁而祥和。
三人一家接着一家地叩开门扉，把一张方形折纸递给房子的主人：请在上面写下您的祝福，然后让纸鹤带着它飞向天堂，把那个还在沉睡的人唤醒，而那个生活在悲伤和孤独里的小孩就会得到幸福。许下祝福的人也一定会得到幸福的。
他们回到了依子家的时候，已经得到不少记载着祝福话语的纸鹤了。临分别时，湮月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布偶。这个公仔造型怪异，失去了半边翅膀。乃是茗雪送给他的那只“折翼小天使”。而今，他决定把它转送给小依子。因为天使应该待在最需要它的人的身边。
小天使会为依子带来幸福的，湮月说。
小女孩接过公仔后跑进屋子里取出两只笨拙憨实的纸鹤，把它们分别放进了湮月和茗雪的手提包里。“它们是很幸福的一对呢。”她说着努力踮起脚尖在两人的脸颊上落下深情一吻，“小依子一定会更加努力的，为妈妈筹集祝福和为别人带去祝福。总有一天，依子会长大，像湮月哥哥和茗雪姐姐一样。好好地守护身边的人……”
我创造了一个小镇，我在述说着小镇的故事。那里居住着善良的人们，那里有一个沉睡着的小精灵。这个幸福的小镇名为落日——没有盛大落幕的夕阳。
正午时分，秋天的日头欣暖斜撒。温苒阳光里蕴含着凉飒飒的意味，划破了絮状云层，裸露了高远而明净的蔚然天际。海边小镇的上空时而会有一两只白色海鸥掠过，发出欢快而自在的“啾啾”鸣叫。秋日的浓烈气息洇散在阳光下清冷的空气中，风儿掠过间隙。午时的步行街道显得异样清寂。
天气的开始变凉，但也还是有一两只感观迟钝的蝴蝶流转于路边的玉兰树之间，找寻着簇簇细碎的花蕾。蝶儿的绚丽翅翼擦过光芒，映射着明晃晃的美丽色泽。还有玉兰树上的那些白嫩花蕾，开阖各自参半。随着小小的枝叶在和风中轻柔摇曳，把香馨的气息散发在周遭的空气里。风为催化，在阳光下细细酝酿。
——如此看来，在秋即转深沉之时，这满树的白色玉兰就会尽数次第绽放吧。
玉兰树摇曳的枝叶细细编织着阴翳，覆盖了树下的一个男生。几丝白嫩的玉兰花的芽蕊悄悄从树上落下，附在了他的肩膀上。男生身着竖领秋衣，双手抱胸倚着树干。清秀的脸上一双深邃的玄青色眼眸始终在看着同一个方向。在那个视眼所及的方向，绵长亘直的步行街道似能通达海天之际。
这个静若悬钟的男生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已是晌午时分，街上已无甚了什么行人。只有一棵又一棵高大茁壮的玉兰树立于道边，有如巨人卫士。长长的街道，安静得似乎没有一点儿声音发出来。或许，此时此刻人们都待在家里吃着午饭或是睡着午觉呢。
但又或许是小镇里的居民越来越少，以至让这蹁跹于花儿之间的数只蝴蝶和这位静默等候的男生坐守空寂呢？一座小城的遗落，没有了生气，已近空洞？
“哒哒哒……”不远处传来一连串皮鞋底部撞击地面青石瓷砖的声音，紧促而慌乱。划开了笼罩在一整条街道的清寂。其间似能听得到微微的喘息之声。
“来了。”男生原本死板呆滞的表情有了改变。嘴角些微上扬，睁开阖上修葺的眼睛，朝着前方一位正向这边慌慌张张跑来的女生迎将上去。
“你迟到了。”低沉的声音带着咝咝沙哑，却也不乏其磁性魅力。但从其低哑沉郁中便可以听出话语里的斥责意味。“我在这已经等了很久了。”
“你……生气了？”女孩气尚未歇定，胸口随着喘息而不停起伏。长长的一路跑来，脸上因为难受而憋得通红。她深呼吸一口气，讪讪问道。
“恩，非常生气。”极为肯定的回答，男生眉头紧皱，瞳人里似乎透射出不耐烦的光芒。
“对，对不起，我……”女孩被男生的一句话唬得泪眼红热，连连鞠躬道歉，“因为某些事情耽误了时间，惹湮月生气了。真的很对不起，明明已经约好了的。我真是笨蛋……”
男生显然是被女孩的这一剧烈反应吓着了，心里一阵悔恨。他慌忙伸手抹掉了女孩眼眶里酝酿的一汪泪水，“对，对不起。我并没有生气，只是想跟你开个玩笑，没想到你会这么在意。”
男生说着下意识地把视线移向了右下方，避免了与女孩的四目相对。脸上生出了红色淡晕，白净的脸上竟带了点类似于女孩子羞涩的时候所展露出来的意味。
女孩站定了愣愣地看着他，心里的担忧转瞬消散，反而生出了另一种情愫来。愠怒从心头溢洒出来，流转到了脸上。只见她眉头一颦，气鼓鼓地撅起了嘴，栗色眼瞳里射出凛冽锋芒。她抓起了瘦削的拳头打在男生身上，“坏蛋，讨厌死湮月了。”
女孩说着忿忿转身，准备离去。
男生立马拉住了她的手，“对不起，雪儿。我是见你这阵子总是愁眉苦脸的，好像有什么心事。所以才想要和你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没想到玩笑开过头了，倒真惹你生气了。抱歉……”
女孩肩膀稍微颤抖，没想到平素冷漠如冰的男生竟也有如此腼腆忸怩的时候。或许是因为他实在是太关心自己了。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会流露出不为人知的一面吧。心里仿佛有一种被泡在蜂蜜绿茶里的感觉，清甜甘腻的气息晰释芥蒂，随后生出了嫣然。她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有，有什么好笑的。”不知为何，看着女孩娇弱的身影，男生心里竟有些发慌。能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不妙的征兆。
“不告诉你哟……”女孩铃音轻启，低吟着轻柔地氲开在温凉的秋之气息里。缓缓地漫溢开来，与微风、花香相交糅合。从而带上了丝丝诱人的韵意。但待其传到男生的耳中之时，却已无法听得真切了。
男生心中忽然萌生了一股泠然，顿觉不详。正不明所以，女孩突然转过身来，踮起脚尖。柔弱轻伶的身段携着扑腾起伏的心跳倚进了他的怀里。
只觉绵绵的温婉柔软抵在唇边，似能嗅到女孩的轻微吐息。其间掺夹着令人沉醉的玉兰花香。他缓缓合上眼睛，一如女孩紧闭的叶韵眉目。凉风习来，香馨萦回；安然而静好，缠绵而缭绕……
01
每个人心里都会留存着悲伤，无论是对过去的缅怀，亦或对现在的承受，再或即要到来的痛苦。这所有的一切，我们都没有办法避免或是舍弃。我们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将这些悲伤的印记深深地埋葬在心底。只希冀着时间的长河流过的时候将这些悲哀全都冲淡，既而流走。
曾听说过一句话：最美丽的微笑藏着最深的秘密，最迷人的眼睛流过最多的泪水。
一个人或许就是在这样的亲手埋葬了一份又一份的哀伤过往，流过一滴又一滴悲悯的眼泪里渐渐地成长。无论背负有多么沉重，从未绝望，依然紧咬牙关。在别人面前努力微笑，坚决不让泪水流出。如此终得以成长为一个坚强的人。
但，这也仅是在面对陌生的人的时候。而在信任的人或是心爱的人的面前，亦能够把守得住么？
“天堂路”的十字街口，仅有寥寥数人穿行，各自形单影只。其间，一个伶仃的小女孩站在街口的一角，她张大着眼睛茫然地望着四路分岔。弥蒙的瞳人里宛如下着一场霡霂小雨，如同失却了魂灵。踌躇，抑或漠然？被掩饰，被埋葬。就像是被丢进了干涸寒冷的冰原，隔除了对外界的感知。
过了许久，小女孩终于动了起来。只见她轻轻地迈开了第一步。不带任何情感的一小步，踏进了十字街道的交叉口。而与此同时，远处有两个身影正向她赶来。
“依子——”一个修长高挑的身影快速地长长划开浸润在阳光里的空气。来到了小女孩的面前，在将要抵达十字口中心之前阻挡了她行进的脚步。
湮月蹲下来满目怜爱地看着她，伸出手来温柔地抚摸着她的柔软发丝。小女孩的眼睛弥漫了一片朦胧雾霭，像是生长了满目的疮痍。他心里不禁萌生了一阵悲悯，“依子，发生什么事了么？”
小女孩愣愣地看着他，眼睛依旧迷失了焦点。脑海里突然闪现了一段温馨的剪影，继而心里生出了一种奇特的情愫。“湮月哥哥……”
丝丝酸涩撩上了鼻翼，滋生了绵绵不断的悲凉。茫然的眼神回复了灵气，其间孕育着一汪清泪。情感在眼眶里迅速酝酿，越来越多，越来越浓密。继而流泻了出来，划过脸蛋转过颈部，滴落进衣服里。凉意散开，牵引了身体的微微颤抖，泪水开始一滴紧接着一滴地滑落。
“湮月哥哥……”
“恩，我在这呢。发生什么事了，要跟湮月哥哥说哟。一定会有办法帮助小依子的。”一阵稠密的酸楚漫上心头，湮月的眼睛开始湿润。他温柔地将小女孩搂在怀里。
“妈妈，妈妈……”小女孩起先是啜泣，话语哽咽。但所有的情感，包括悲伤、痛楚、心酸，以及信任倚赖。渐渐地已不能控制。
她“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心里如同河边的堤坝某一处深沉的压抑被冲破，继而卸垮。漫漫无尽的情感像滔滔不绝的流水一样肆溢漫延开来。淹没了每一处所能触及的土地，一切都在于水面之下，变得没有了沉落起伏。
——湮月哥哥，我们说好的，不要忘记小依子哟。在我们相遇的那天，我很悲伤呢。依子并不是调皮跑出来玩而找不到回家的路的，而是因为不想回家呢。因为即使回到家里，也不会有人陪在身边的。无论爸爸，还是妈妈，都已经不在依子的身边呢……
湮月半跪在地上，越发搂紧了臂弯。现在的他，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细细感受着那自依子小小的身躯发散出来的灼热的温度和肆溢的情感。心里如同被一柄锐利的尖刀狠狠地刺入，缓缓地划开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汩汩流血。
此时，茗雪也已追了上来。她心里无端生出了不详的预感，清晰凝重，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湮月，怎么了么？”
湮月抬起头，那双迷失焦点的瞳人溟濛沉郁，一如清早昒昕之时，遥远的东方天际却消弭了晨曦之光。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背负起依子的悲伤。无尽的孤独。
——呐，还记得么？多年以前，我们的初遇？在“天堂路”的十字街口悲伤哭泣的小女孩？过了许久的年月，如今换来的是否又是一道轮回？
02
医院的病重隔离室，透过洁净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里面的令人心寒的疮痍。一张白色病床，上面覆盖着洁白被褥。躺在这里面的成年女性，失去了知觉，脸面惨白，全无血色。
灯光、床单、被褥、输液管……一切都显得苍白，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却也呈现着异样的安静。就像是一方毫不起眼的亭台楼阁，却被遗落在时间的空隙里了。
“她是我的妈妈。”小依子双手扒在透明的玻璃上，视线穿过一层隔离窗远远地落在里面白色的床单上。她微扬的嘴角蕴含着一丝苦涩，“我每天都会来这里的，待很长的时间。”
“学校呢，依子这个年龄应该是要上学接受教育的吧。老师批准么？”湮月呆呆地看着她。在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大致也已经猜到了一点儿眉目了。
“现在还不能上学呢，因为依子要等妈妈醒过来。”小女孩看向湮月，惨然一笑，“依子曾经和妈妈约定好了的，在开学的第一天，我们要一起去的……”
“但是，很可惜呢。”小女孩说着转过头去，眼睑下窝着一朵晶莹泪花，“就在开学前的一天，妈妈开的轿车撞上了一辆背道而行的大货车。之后，妈妈睡在了医院里，一直都在睡着……”
“爸爸呢，依子的爸爸……”茗雪刚说出这样的疑问，脑海里即时出现了一个不安的意识。她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依子强装出来的笑容，下意识地捂住了嘴。此时，她的眼泪已经一发不可收拾地流淌了出来。像一串断掉了线绳的珠子，一粒接着一粒，掉在了手背上。
“依子还没有见过爸爸呢……”小女孩的话语里似乎充盈了无限的被压抑着的悲哀，“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爸爸就离开了妈妈，去了一个谁也无法触及的地方。那时候妈妈很悲伤，但她还是坚强地把我生了下来，并且一直努力地工作，照顾依子。能有一个这么好的妈妈，一直以来依子都很幸福……”
“妈妈曾经说过，爸爸一直都在天堂祝福着我们呢。所以依子相信妈妈一定会醒过来的，然后带我去上学。我一直都在期待着那一天呢。可是，昨天医生却告诉我说妈妈可能永远都醒不来了。那个医生，很讨厌是吧？他竟然对依子说谎，竟然说妈妈不会醒过来了呢。很讨厌是吧……”
淡淡的话语，柔弱的声音。似有无尽的悲悯在其间来回萦转，破散着衰亡而哀伤的惘然。
茗雪蹲下来温柔地抱住了小女孩，“恩，那个医生真的很讨厌呢。依子的妈妈肯定会醒过来的。只要依子虔诚地祈祷，妈妈一定会听得到的，小依子的呼唤。一定会的……”
湮月呆呆地看着她们，脚下像灌了铅一样变得沉重。想要上前给予安慰，却怎么也迈不动脚步。
医院、白色床单、奄奄一息沉睡的人……这所有的一切，是否已经回转了呢？逆着时间的河流，奋力挣扎。通过努力接近了起点？
——妈妈，霜儿。穿透过时间的缝隙，我似乎、好像、也许重新遇到你们了呢。
午后的街心公园，高大的树荫编织着暗色棉衣。星星点点的光斑透过了稀疏的针眼，落在了柔嫩的草坪上。树下休憩的三人，靠着树干紧挨在一起。哭泣了很久的时间，小依子终于困倦，在温凉空气的催眠下安然睡去。
茗雪轻轻地搂着她，用指尖把蜷在她眼角里的一滴晶莹泪光揩去。然后轻抚着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地来来回回，像足一位慈爱的母亲。
“呐，湮月。依子好可怜，我们必须要帮助她呢。”茗雪说着把头靠在了湮月的肩膀上。
“恩，绝对。”坚定的话语，虽为轻微，却无比决绝。
——所有的一切都不会重新演绎。命运的垂怜，接二连三地给予我再一次的机会。我已不再迷惘。我要牢牢把握住手心里的温暖，把它传递给身边的人，想要保护的人。让这一份温暖化作无限的祝福，把正在沉睡的人唤醒。为他们带来希望，复苏深埋的祝愿……
——梦……
“梦？”
“恩，昨晚我做了一个梦。很悲伤的梦。但醒来之后就已不记得了。”茗雪挨着湮月的身体，神情专注地看着他——
“我心里总会产生一种感觉。很奇妙，很不可思议的念想。你说我们是否是生活在某个人的梦里？你和我，乃至我们的世界，所有的人。都只是生活在这个悲伤的梦里。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梦境的推进，没有起点，亦没有终点。我们身边奇迹的发生，是否就是那个沉睡之人许下了一个愿望。然后愿望的实现，于是人们也就得到了弥久的幸福？”
湮月愣愣地看着她，两人视眼的距离只有一指相隔。近得能够从对方的瞳人里清晰地看到自己的眼眸，更能嗅到对方轻微的吐息。
茗雪脸上一红，低下头来，“我的想法，很天真对吧？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存在，哪里会有这样的梦境……”她说着说着，鼻息有了些微抽泣。眼帘已然湿润。
“也许真的存在呢？或许我们都只是生活在某个人的梦境里。而那个永远都在沉睡的可悲的人，名为‘命运’。”湮月淡淡地说道，低垂下来的眼神无端生出了衰亡的意味。
——梦、愿望、命运、我们、奇迹……
我们的存在，如梦似幻。我们生活在命运永久的梦境里，在它的操纵之下，似乎一切都只能顺应安排。所有的悲伤，所有的幸福，所有的过往，以及所有的未来。都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发展，按照预定的路线。
即使我们失却了自由，但我们还有愿望，弥足珍贵的祈愿。奇迹终将会出现，幸福也会在某一天悄然降临。只要我们由衷地许下美好的愿望，它定会给予我们无穷无尽的力量，引领着人们挣脱命运的束缚。于是，奇迹的发生，我们开始做自己的梦，并且拥有了改造梦境的能力。
从此，所有的一切都会改变继往开来，朝着一个谁也不知道的方向发展。而我们则开始攀上这一途征程。毫不犹豫，坚毅而执着。因为我们知道，幸福就生活在那里，等待着人们的触及。
【PS：由于近期读了日本的轻小说《文学少女》，对人性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不仅仅是美好和罪恶，更有悲哀和脆弱。故而在此发出如上激昂愤慨，也算是让自己在人性的悲哀里得到超脱。希望大家都能够真确认识生命与命运的本质，在于满怀着希望，虔诚地祈愿。如佛家所言，承受所有的苦难，不绝望，不迷惘。遇到伤心的事情静下心来道声“阿弥陀佛”，心境就会有所不同。或是暂别人群，去往一处偏僻的所在。可以是郊野，也可以是田间。让心灵贴近自然，轻轻触及生命的美好，绿色的美好。如此便会生出难能可贵的情怀。在之后就能够勇敢面对人性与命途了吧？】
“雪儿，还记得千纸鹤的故事么？”
“恩，不可能会忘记的呢。”
“在小的时候，女孩喜欢上了一个小男孩。但她是一个怕羞的人，只能躲在一边偷偷地看着小男孩。为了让小男孩知晓她的情感，小女孩开始折纸鹤。可是小女孩的手很笨，怎么也都折不好。于是她每天都不停地折呀折呀，然后把折得最好看的那只纸鹤送给小男孩。”
“就这样过去了很多时日，在小男孩生日那一天，他只邀请了小女孩一人。从那一天起，他们的感情越来越好，每天都形影不离地待在一起，总不会厌烦……”
——在秋日祭那天，依子的愿望，我们就让千纸鹤带着它们飞向天空，化作为祝福洒向人间。这样的话，美好的祝愿就会实现的吧。然后，幸福也一定会降临到她的身边……
03
小镇的秋日祭，源远流长的传统民族节日。每年的十月中旬十五、十六两日，是为金秋。原是小镇的早期居民庆祝丰收的日子。在秋天的味道最为浓烈的时候，人们都会赶往小镇东边的“梦月神社”进行参拜祈福。这个传统民俗流传于一个传说，小镇的传说。
在很久很久以前，小镇里生活着一个善良的精灵。小精灵来自遥远的北方。它的到来，为小镇带来了祝福。它守护着小镇，祝福着每一个居民。庄稼每年都会迎来丰收，而小镇则在精灵赋予的祝福里逐渐发展壮大。
人们为了感激守护精灵，就在东面的一座小山上修建了一座神社，名为“梦月”。早期的秋日祭，是小镇里最重要的节日。每年的金秋时节，“梦月神社”都会举行大型的祈福仪式。到了那个时候，神社里灯火通明，香火盈堂。
但小精灵却在某一天里沉睡了。小镇从此失去了祝福，幸福开始离去，不幸开始降落到每一个人的身上。随着历史的发展，人们对此已渐趋冷淡。秋日祭的地位也已没落。如今的祈福仪式已变得极为简单，祈福之人也少之又少了。因为人们都已经知道，无论再怎么祈福，祝福亦不会降临了。
这是否也就代表了小镇的发展历程？经由落后转变为发展，在传承到这一辈分的时候，已然停滞。接下来的时间里，小镇或许就会像曾经的神社一般，渐渐地被越来越多的人遗忘。但即便小镇会消失，会被遗弃，总也会有一些独特的印记留存在人们的心中。而那些细微的印记，就像血液一样流淌在人们的心中。总有一天，会被轻轻唤醒。
而湮月所知道的这一些，都是小时候听妈妈说的。
课堂上，湮月心不在焉地看向窗外，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中缓慢浮动的一片片絮状云彩，脑海里在想着小镇精灵的传说。因为心思早已飘去了九天之外，冬至老师请他回答问题，他也没有听见。
全班二十多名学生都惊异地把视线投放到后面靠窗的位置。湮月却并不为所动，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突发的事件。
只见他单手撑住脸庞，清秀的眉目里透露出淡漠的意味。凉风从开启的窗扉流泻进来，轻抚发丝。叶韵的侧脸切割在从窗外投进的阳光里，显得清冽秀净。宁静的午前时光，明晃晃的光线充沛在他的身边，构成了一幅安然而素静的美好画面。
谷雨伸长手臂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晃了晃，带着满脸的狐疑看着他，“湮月同学，你怎么了？”
一道五指虚影在面前闪过，铃音般的动人话语将飘忽的思绪牵引了回来，神思重又回到了身体里。湮月看着谷雨，淡淡得问道，“有什么事么？”
教室里顿时陷入了寂静，只因为一句极为平淡的问话。不轻也不重，却很清晰。原本寥寥落落的翻书声、笔尖触碰纸张的声音，还有同学们小声的议论，竟在那几个文字被说出来的同时瞬间消匿了。同学们投来愣愣的目光，似能听得见空气的流动以及呼吸的声息。绵绵续续，极为诡异。
很快，湮月便意识到这是什么情况了。他腾地站了起来，讪讪地看着讲台上的冬至老师，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冬至老师扶了扶眼镜，他那落在湮月身上的温和目光，并未见责怪之意，反而带着饶有兴致的意味。“湮月同学，刚刚神游到哪里去了？可否和大家分享一下？”
学生们听了这话，不禁笑出声来。很简单的一个小玩笑，却在短时间内解除了课堂上的尴尬氛围。气氛重又变得活跃了。
“对，对不起。”迎着同学们的笑脸，湮月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午休时间，谷雨收拾好物什，起身后便发现后座的湮月已经不知所踪了。心里毫无来由地生出了一阵失落。她看向窗外，无意间发现楼下湮月的身影，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谷雨急忙追下楼去，“湮月同学，发生什么事了？”
“谷雨，我……”
“湮月——”一声甜美的叫唤从侧身的方向传来。两人循着声源看过去，一位笑容可掬的女孩正向这边挥着手。
“谷雨，真的很抱歉。我赶时间，有什么事情得空再说吧。今天我就不去图书馆了，替我向泠儿说一声。先走了……”
说完，湮月便向那个女孩跑了过去。而女孩则是远远地向谷雨鞠了一躬，便和他一同走远了。
谷雨呆呆地望着两人的背影，心里似乎有些什么在崩塌离析。牵扯了一阵酸涩，湮月到底怎么了？
“刚才那位女孩就是谷雨呀？”
“恩，我和你说过的。”
“长得真好看。”
“是呢，很漂亮。”
“比我还要漂亮？”茗雪看向湮月，如嫣的笑颜里似乎隐匿着什么不为人知的阴谋。
“恩……”湮月潜意识里的肯定，毫不掩饰地流露嘴边。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茗雪这番话里的含义，一时间变得有些慌张了，“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呀？”
“这，这个……”
看着湮月一脸的慌乱不知如何是好，茗雪扑哧一笑，“我不会在意这么多的啦。”
04
这天的午休时间似乎过得异常缓慢。谷雨百无聊赖地翻动着书页，眼睛看向阅览阁门口，一副神无定所的样子。——如果，突然有个高挑的身影走进来，她的心是否就会安定了呢？
“谷雨，那个和湮月一起的女孩是谁？”泠梦合上了一本厚重的文学集，视线落在书籍的封面上。
一句轻声打破了思绪，谷雨回过神来看着坐在身旁的乖巧女孩，“抱歉，泠儿刚才是在和我说话么？”
“恩，我是想知道你和湮月同学之间发生什么事了。”泠梦低着头，纤瘦的手指摩挲在书籍的封面上。一遍遍地来回，像春天里垂绦湖边的柳条一样，细细划开水面。轻柔且不带任何声响。
“我也不知道湮月遇到什么事情了，总觉得有些担心。”今天是一个奇怪的日子——叶老没有来图书馆，湮月也没有来，甚至连一个学生的身影也没有见到。此时的图书馆里只有她们两个，偌大的阅览阁显得非常安静，隐约能够听得见对方的心跳。谷雨似乎答非所问，但平淡的话语不正是肯定的回答么？
“呐，那个女孩是谁？那个向谷雨鞠躬的女孩，长得真好看呢。”或许是因为低着头，过长留海遮住了眉眼，泠梦脸上神色显得黯淡。
“茗雪，如果没有听错的话。”谷雨下意识地转动了手腕，书本又被翻过了新的一页。清脆的翻动书页的声音在空寂的阅览阁里显得异常清晰。“体育课的时候总是见不到湮月的身影，老师允许自由活动后我就试着去找他。然后就看到他和那个女孩在一起，关系似乎并不简单呢。”
“谷雨，你喜欢湮月么？”
“恩，喜欢的哟。但即使我再怎么努力微笑，似乎也完完全全地比不上那个女孩呢……”谷雨如玉般的脸上露出了牵强的微笑。淡淡的话语发散在萦绕的书香气息里，酝酿成不可名状的美丽而悲哀的味道。
泠梦紧紧地牵住谷雨的手，心酸与忧伤的情感在心里徜徉。她能感受得到从谷雨手中传递出来的坚强，带着温暖的力量。
悲伤，却也很美好——朋友，是永远不会失去的哟。
湮月整个下午都没有回过课室。确切地说，是向冬至老师请了假，和茗雪一起离开了学校之后就再没有回来。那么，下午的时间他们去做了什么呢？
如果有哪位住户是比较细心的，偶尔看向街道外面，就能轻易地发现他们的身影。但绝不是两个，而是三个。他们穿行在商店街，出入各家商铺，在努力寻找着什么似乎很重要的东西。而他们要找的竟是早已过时的“千纸鹤方形折纸”。
一个漫长下午的过去，他们已经得到了大量的折纸。这些都是各商家早些年卖剩下的，被存放在库房里，找了很久才弄到手的。虽然有些已经发旧了，但也保存得挺好。想必在人们心中对许多往事都有着抹之不去的印记吧——藉由某些曾喜欢过的物品而长久地留存下来的年少见证。于是便有了舍不得，将这些印记深深埋藏。等待着某天能够被唤醒曾经的初衷。
黄昏业已降临，金芒般的夕阳余晖均匀地斜撒在由青石瓷砖铺设而成的步行街道。散开了一地明晃晃的醉人色泽。街道两边稍显老旧的典雅房子一家挨着一家，没有隔拒外人的庭院，只有虚掩的门扉，在浅金色的余晖中显得安宁而祥和。
三人一家接着一家地叩开门扉，把一张方形折纸递给房子的主人：请在上面写下您的祝福，然后让纸鹤带着它飞向天堂，把那个还在沉睡的人唤醒，而那个生活在悲伤和孤独里的小孩就会得到幸福。许下祝福的人也一定会得到幸福的。
他们回到了依子家的时候，已经得到不少记载着祝福话语的纸鹤了。临分别时，湮月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布偶。这个公仔造型怪异，失去了半边翅膀。乃是茗雪送给他的那只“折翼小天使”。而今，他决定把它转送给小依子。因为天使应该待在最需要它的人的身边。
小天使会为依子带来幸福的，湮月说。
小女孩接过公仔后跑进屋子里取出两只笨拙憨实的纸鹤，把它们分别放进了湮月和茗雪的手提包里。“它们是很幸福的一对呢。”她说着努力踮起脚尖在两人的脸颊上落下深情一吻，“小依子一定会更加努力的，为妈妈筹集祝福和为别人带去祝福。总有一天，依子会长大，像湮月哥哥和茗雪姐姐一样。好好地守护身边的人……”
我创造了一个小镇，我在述说着小镇的故事。那里居住着善良的人们，那里有一个沉睡着的小精灵。这个幸福的小镇名为落日——没有盛大落幕的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