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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十章 阑珊㈣

    第七十章 阑珊㈣

    韩奕彻夜未眠。 ~

    他一个人躲在屋子里,不停地埋头画着,以至于郑宝进屋时现自己落脚之处,正踩在一堆画像上。

    这是一个二八少女的肖像,韩奕曾经描绘过无数次了,他甚至能够闭着双眼将记忆的人物传神地描绘出来。只不过,以前那个魂牵梦绕的形象是那样的虚无飘渺,就在他差不多快忘记记忆深处有这么个少女形象时,偏偏在异国他乡眼见为实了。命运之神的力量,让他彻底投降。

    “兄长,你一夜未睡吗?”郑宝弯腰捡起几张画,看了一眼手的肖像,还有几行蝇头小字,满脸疑惑:

    东风夜放花千树

    更吹落

    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

    玉壶光转

    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

    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

    那人却在

    灯火阑珊处

    韩奕似乎充耳未闻,全身心地投入到绘画当,早已陷入了痴狂的状态。直到郑宝第八次问起时,韩奕这才恍然惊醒,他揉了揉自己的双眼,抬头看了看窗外阳光:

    “哦,天亮了?”

    “兄长,你这是怎么了?”郑宝担心地问道。

    “你来的正好,我要你替我去办一件紧要的事。”韩奕转头说道。

    “请兄长吩咐”

    “让十三他们散布在外的全都撤回,不要再去盯着陈觉之流,这帮南朝大臣全都是一丘之貉,眼高手低,没什么好探查的。除了乔装混在市井采风的,其余人给我分班盯着周宗”韩奕命道,顿了顿又道,“包括他的家眷”

    “是”郑宝点头答应,似乎明白了什么,犹豫了一下说道,“兄长……”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为兄自有分寸”韩奕断然说道。

    “那好吧”郑宝将手的画随手扔在地上,愤然转身便走。 ~

    “郑小弟郑……”屋外传来韩成的呼声。时间不大,韩成没有敲门便大大咧咧地闯了进来:

    “贤弟,郑宝今天这是怎么回事,火气这么大?本公子又不欠他钱”

    看着散落满屋的肖像,韩成惊讶地问道:“怎么,贤弟改行做画师了?”

    韩成虽然没什么本事,不过家学渊源,其父韩熙载也是个书画皆绝之辈,家往来更无白丁,所以他这鉴赏能力倒是不遑多让:

    “这女子极美,这种细致入微的画法倒是少见,形象栩栩如生,宛如就站在我的面前一般。这词也极好,只是相对来说,这字稍差一些,但也拿得出手了。真看不出贤弟还有这等本事。这是你夫人吗?”

    “这不是我夫人。堂兄难道不认识这金陵女子吗?”韩奕问道。

    “不曾见过。”韩成想了想,嘻嘻哈哈地问道,“既是我金陵女子,贤弟莫要卖关子了,敢问这是哪家的小娘子,我倒想认识认识。贤弟你是有妻室之人,又是北朝人,就不要跟我抢了,愚兄孑然一身,尚未娶妻呢。”

    “昨夜我去宋国老府上赴宴,回来时正遇到周宗周公从外镇回金陵,这猜这女子应该是他的掌上明珠。”韩奕答道。

    “原来是她”韩成恍然道。

    “你认识?”韩奕追问道。

    “如果是她,愚兄倒的确曾与她有过一面这缘。家父当年被贬为和州任司士参军前,曾带我去周公府上做客,周公曾命她为宾客弹了一曲琵琶,那时她年纪不过十岁,我只记得她当时小小年纪竟能弹上一手好琵琶。”韩成又瞧了瞧手的肖像画,不禁艳羡道,“没想到,六年不见,她竟出落的有如此闭月羞花之貌,当真是女大十八变。”

    韩奕怅惘道:“若是能见也她一面,小弟此番江南之行,也不虚此行了。”

    “看来贤弟也是个情种。”韩成取笑道,又接着道,“你还记得丽娘吗?”

    “秦淮河上的丽娘?当然记得,昨夜宋国老府上,她还有精湛表现呢。”韩奕道。

    “嗯,今日一大早,她便托人来找我,想请你今日拔冗去她那里做客。”韩成道。

    “白天?”

    “正是”

    韩奕疑惑道:“我跟她虽有两面之缘,但也并无太多交往,前一次随你夜游秦淮,跟她也不过说过三两句话,昨夜更是未曾交谈过。 ~她为何要在白天邀我去?”

    “嗨,想那么多做甚,随我去便是,堂堂上将军,还怕她吃了你不成?”韩成说着便拉韩奕出门。

    韩成并未带韩奕去秦淮河,而是去了西城,在几条深深街巷间七拐八拐,终于来到一处偏僻高院前停下。韩成上前扣门,时间不大,一个老仆人出来,问明原由,慌忙将客人引入内院。

    这座宅子不大,但也有两进两出,粉白的墙壁下种植着几株翠绿欲滴的青竹,院子当不大的人工曲池上,修筑着一个飞檐凉亭,宛如亭亭玉立的少女,匠心独运。曲池种植着几株荷花,正有几颗蓓蕾含苞欲放,十分粉嫩可爱。

    “侯爷,奴家这个小院,可还入你法眼?”身后一个娇声说道,略带惊喜之色。

    韩奕回望去,见丽娘已经站在了身后,她今日素装,一副居家打扮,未施任何粉黛,显现出腮帮上一两颗瑕疵,或许这才是她最真实的自我。

    “参见北海侯”丽娘深深万福,正式拜道。

    “我异乡为客,丽娘免礼。”韩奕颌,伸手虚扶。

    “看来丽娘真是小气,认识了大官,就忘了我这个布衣。”韩成在旁故意抱怨道。

    丽娘并没给他好脸色:“哼,韩大少那日带侯爷来,却忘了介绍侯爷身份,若非看在你领侯爷来我寒舍的份上,今日哪能让你进来?”

    “这么说,我应当知足了?好吧,我知足常乐”韩成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样子。

    丽娘招呼客人们在凉亭坐下,又亲自为客人生火煮茶,忙前忙后。韩氏二兄弟面面相觑,因为他们见丽娘今日的表现,绝非往常在秦淮河上的卖笑客套,而是满心欢喜和真心实意,就是与丽娘厮熟的韩成,仿佛也是头一次认识她。

    “奴家本是江北人”

    丽娘盯着面前的炭火认真地说道,俏丽白皙的额头上沁着一层细汗,再一次重复道:

    “奴家本是江北人生于宋州,在家乡时的那些年月,原连年征争,民不聊生。幼时我随家父四处奔波谋生,幸赖亡父在世时,是位不错的乐师,我们父女寄托权贵篱下,靠卖艺为生,讨口饭吃,这在兵荒马乱之岁勉强也算不错了。但苍天无眼,即便是权贵之家,往往也只是一时富贵,转眼全都家破人亡了,所以人无常贵,世无恒久。我们父女失去依靠,最后只好辗转流落至江南。诗有云,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菊花花。奴家不过是个弱女子,不懂安邦定国的大道理,也不能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只知道咱平民百姓,不求大富大贵,最想要的只是天下太平,仅此而已。”

    “哦,丽娘原来你是江北人,只是这口音倒是难以分辨出来。”韩奕颇感惊讶。

    “我来江南时,不过七岁,至今十多年了,乡音早已忘怀。奴家虽身份卑微,但仰慕侯爷英雄,昨夜宋国老府上,又听到侯爷豪言壮语,不禁想起幼时依稀旧事,故而今日特意请侯爷来寒舍饮茶,聊表奴家敬意。”丽娘继续诉说道,神情郁郁。

    “丽娘,我贤弟都说了些甚么豪言壮语?”韩成好奇地问道。

    “侯爷说,原相比江南没有甚么值得夸耀的物什,唯有骏马、弯弓与烈士。还说平燕败辽,十年可成。”丽娘解释道,“侯爷才是真男子。”

    “这么说,我不是真男子喽?”韩成故意捏了捏自己嘴巴上的短须,“那你我就姐妹相称吧?”

    韩成天生风月场上的好手,为人又很诙谐,三言两语便将丽娘逗笑了,冲淡了她因想起幼时悲苦时的低落情绪。

    “丽娘方才之言,令韩某十分惭愧啊。南朝大臣们都讥笑我这是大言不惭呢。”韩奕道,“其实不说江南人,我这大话就是在原,大半也会被人以为是痴人说梦呢。”

    “那是他们没有志气,整日里在温柔乡里倘佯。”丽娘鄙夷道,“真到了大难临头之时,保管他们卑躬屈膝,一个赛过一个,唯恐落在人后。”

    韩奕仿佛是头一次认识丽娘,他万万没想到一个微不足道的歌伎,竟有如此见识,不由得怔怔地看着丽娘。

    丽娘许是意识到自己话说的太直白了,轻捂着自己的朱唇,羞红着脸道:“奴家见识短浅,让侯爷见笑了”

    “不,丽娘说的好心直口快,方是我原女子的真本性”韩奕赞道。暗道,若他日观兵金陵,必保这个弱女子一生富贵。又想到丽娘白天能够在这僻静之所居住,身边仆佣也不少,大概早已获得自由之身,并非在贱籍之。

    “那日,奴家不识侯爷身份,多有冒犯,还请侯爷担待。”丽娘又起身再拜。她说的是曾逼迫韩奕亲自填词之事。

    “此属小事,何在挂齿?丽娘不必再提。”韩奕连连摆手道,“吟诗作赋,本非我所长,反倒是让丽娘笑话了。”

    韩成这时击掌笑道:

    “说到吟诗作赋,我倒是新做了一好词,不如请丽娘评判一二,我这词作的如何?”

    说着,韩成从怀取出一张画,正是他从韩奕那里顺手牵羊来的肖像画。

    丽娘接了过来,却是惊讶于画女子的美貌与高雅气质,同样是怀抱琵琶,丽娘只觉得自己与画少女相比,既少了画人几分脱俗之态,更是少了几分高贵气质,不禁有些自惭形秽。

    “这画女子,是哪个豪门权贵家的小娘子?”丽娘问道。

    “我说的是词,丽娘怎只关心人物呢?”韩成不满道。

    “词当然是好词,不过不像是出自韩大少之手。”丽娘评判道。

    “何以见得?”韩成故意追问道,“我家学渊源,耳濡目染,就是称不上大家,也有上之资。丽娘莫要小瞧了我。”

    茶已经煮好,丽娘早已亲手洗净了几只杯盏,端起茶壶,用一副极是悠雅的姿势,替两位客人砌茶,空气立刻飘散着清雅的茶香,韩奕为之精神一振。她又伸出纤纤素手,将第一杯茶奉给韩奕,却给韩成夺了去。

    “韩大少生于富贵之家,整日里悠哉悠哉,哪里会有忧愁?金陵城里有谁不知,韩大少逢场作戏,纵意花丛,又有喜心厌旧的毛病,从未将心儿放在同一个人身上,哪会写出如此痴情清丽的词来。”丽娘恼道。

    她这算是给韩成面子了,因为韩成压根就不会做出点能上得了台面的诗词来。韩成也不生气,急道:

    “就算丽娘有见识,那你说说看,这词如何?”

    “奴家说的不如唱的好。”丽娘浅浅一笑,一语双关。她抚弄着散乱下来一绺秀,更显出与平日灯红酒绿里所不同的风情来,让韩成眼前一亮:

    “愿洗耳恭听”

    丽娘忙命使唤丫头取来自己的琵琶,略清一清嗓子,便开始弹唱。虽然未经过练习,但她是位天生的歌者,强大的艺术感染力具有很深的穿透性,仿佛让听者看到鹊桥上有情人终成眷属,又似乎看到蓦然回时的恍忽惊喜之慨,或许歌者如词女子甚至作者一样,孤芳自赏、高洁自持。

    是耶?非耶?

    丽娘动情地演绎着,她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前世今生,还有对未来更热烈的期盼。韩成随着那清丽的音调,手打节拍,猛然意识到自己这二十多岁的年纪,竟然不知道到底在追求什么,就浑浑噩噩地过了这么年。

    韩奕沉浸在丽娘脱俗雅致的歌声之,他因这画少女而重生,因她而来到这个世界,因她而开始了自己注定会波澜壮阔的新生。

    这是个宿命,韩奕不知道自己如何办。他唯一想到的,就是尽快去见见这位少女,寻找着他一直想要知道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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