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6怨骨（二）（此章及以上为倒V）
<li> 怨骨（二）
那年司梦辰还在本籍故园,尚未搬到邻邑。他自小受些礼教熏陶，不喜玩闹,只一心温书习字。
十二岁那年一日到江边郊游行吟，彼时春风带露，草色新碧,柳姿婆娑,拖烟拂水,恍若浣纱西子臂，弄这一江绕指柔。
司梦辰边走边吟,脑中尽是情景诗情,一没留神，那恼人的柳树枝桠便勾到了发绳，当下发髻便散了下来。
“哎呀！”司梦辰回头,可偏又起了一阵歪风，竟把那轻飘飘的发带，吹到了江心，随水漂流无踪了。
司梦辰正懊恼，这披头散发的样子，着实不雅，莫非就这般仪容不整地穿街走巷回家？
却闻一阵银铃般“咯咯”地笑声。
是一个丁香色衣裙的少女，桃腮杏目，清丽可人，梨涡浅浅方载酒，眸中一点如新茶。女娃歪着脑袋，道：“怎地走路不仔细，这下子可怎么回去呢。”
司梦辰羞赧着，不知怎生回话——竟被个女娃娃这般取笑了。
谁知那少女毫不迟疑地从自己的一条小辫上飞快解下一条丝带来，递予司梦辰：“喏，给你罢。反正我用在头上也是多余。”
两只眼睛扑闪，一派天真善良。丁香色的丝带，拿在司梦辰手中，竟有些灼人般。
“多、多谢……”说不出话。
“好说好说。”笑颜如花。
只见有个侍女过来牵起了这少女：“小姐，可别到处乱跑，回头老爷该骂。”
那少女临走时道：“小哥哥，我姓沈，名含祯。方才听你会吟诗，我也正学着诗呢。来日若再在此处相见，你我不如酬答一首。”
丁香裙子的少女，天真可爱的笑容，热心善良的性子，那日她离开，远远挥手，手臂招摇，比柳枝更轻曼柔软。从此她的身影，都如江柳一般，时时出现在司梦辰的诗中梦里……
这便是顾子皓听说的，司梦辰与沈含祯的初逢。他好似也能瞧见那日柳堤浓翠，春烟淡和，和那丁香裙子，巧笑盈盈的少女……
“后来呢？你们又再相逢了？”
司梦辰的目光投向远方，有些微迷离：“……后来啊……”
后来，司梦辰的父亲结交了当时的县令，一日带着司梦辰造访县令府中，再遇了沈含祯。
她是县令的千金，比司梦辰小一岁。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这只是一个关于青梅竹马的故事。
于是顾子皓听说了，司梦辰时而被父亲关着念书，却偷偷看着到访的沈含祯在园子里扑蝶。将那捉到的蝴蝶，故意抛进了司梦辰的窗内，自己捂着嘴“咯咯”地笑……
于是顾子皓听说了，司梦辰与沈含祯一起在花园西角，埋下了自己当时最珍爱的一方砚台，而她埋下了那时她最喜欢的一只玉搔头……
于是顾子皓听说了，沈含祯琴棋书画无一不通，针黹中馈亦是样样能干，并且，还会些诗书，也能填出清丽婉约的好词。她与司梦辰以词相和，往来酬答……
于是顾子皓听说了，沈含祯拒了许多人的议亲，一直拖到了十六仍未嫁。人人都觉沈小姐眼高于顶，谁都不入她眼。她倒无所谓：“若是往后嫁不出了，我削了头发当姑子便是。”……
“沈姑娘她因何不嫁？”顾子皓倍感兴趣，问道。
司梦辰些许有些愁容，撇撇嘴：“……谁知道呢……或许心有所属，只等着那个人吧。”
……等谁呢……等谁呢……年年柳色新，年年柳色枯，年年春风绿了又走，年年春风老了再来……她等的人，怎还不来，怎还不来……
“……那你为何，不向她提亲？……”明明喜欢，为何却不向她提亲。
司梦辰轻轻笑了一声：“……你还不懂……”他又将目光投得老长：“……你不懂，我不能……”
太过在意，太过害怕，沈含祯这样优秀的女子，能与她结交便已是此生幸事了。
内敛而清高的文士，不敢揣测这如皎皎明月的女子心中那个人，便是自己……她这样优秀，有姿容，有家事，有才华，她的追慕者无数，不乏富贵公子风流名士，她皆看不上眼。自己虽也是一表人才，但到底，没有自信是她心中那一个……
不提亲，尚且还可接近她；若提亲被拒，便坐实了她心中没有自己的事实，这痛苦怎担？再没有脸与她毫无芥蒂相处，亲厚如兄妹……如此想来，倒不如不提。
便不提亲，等着，等到她嫁给他人那天，他便放手……
他竟因害怕失败，宁可从来不做努力，白白错过这一生挚爱。这可悲可气的文人心思啊，太过敏感纠结，消极悲观……
那时的顾子皓虽明白是这个道理，但始终不能体知司梦辰的心情。
“如若喜欢，为何不争？换作是我，必定向她表达衷心，就算被拒，我此生也无憾了。毕竟我争取过努力过，得到了一个可以对自己交代的回答。若似你闷在心中不说，就连万一的机会都不可能会有，那我此生必定痛悔不止！”
司梦辰抿嘴笑笑，看不出情绪，亦不做回答。
再是后悔，也无济于事了罢……
司梦辰十八那年，随父调任，离开故园，到了千里之外的这座城邑……
他再见不着沈含祯了。
那日马车辚辚，他撩开帘子，探出头，回望了故园一眼。
春烟无语，柳枝依依，千丝万缕，招摇如手，要拖住离人衣袂……
留下来，留下来……
柳荫之中，站了个丁香色衣裙的女子。眸含秋水望不穿，手执桃笺寄不出，她只站在那片柳色之中注视，看他的马车渐远，身边柳枝款摆……
她忽地折下一段柳枝，动作如当年摘下发绳一般干脆，她举起柳枝远远冲他挥动——
留下来，留下来……
留不住，留不住……
那是沈含祯可以做出的，全部努力。这段感情，她尽力了。
马车渐远，他泪盈满眶，模糊了那个渐小的丁香色身影，只剩一片水雾濛濛的柳色，永远映在早年的记忆中……
顾子皓的心痛了一下。
他被这个故事打动了。司梦辰这样清心寡欲，淡泊沉静的人，会爱上怎样的人，他一直很是好奇。如今忽而懂了，原来他爱过一个沈含祯。
大家闺秀，色艺双绝，冰雪聪明，清高傲岸，又善良诚挚，重情重义……这样的女子，如何能不爱呢？
她应该对司梦辰是有感情的罢，可是她亦有她的矜持教养，她亦有她的清高傲骨，她所能做的全部，也就是这样远远送别，为他挥动一枝翠柳……这该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勇敢……
天各一方，多么遗憾……
“唉……大哥，你不是诳我的罢？人生难得遇见自己钟情之人，这般分别，当真不遗憾么？”
“也并非此生再无瓜葛了……我与她，如今还有通信……”
司梦辰离开故园之后，叫人捎过一封信给沈含祯保平安，本也不指望她有回音，却未想到沈含祯的回函很快便到了。鱼传尺素，雁衔纸书，信笺之上，相思迢递。虽要等几月才有回函，却封封都密密麻麻，银钩小字铺满，诉不完的衷肠，写不尽的思念。
没有一封，涉及那些风月情长，却好似每一字间，都自有情在，仅他们二人知晓的，从未点破的，情思。
喜欢么，喜欢，却不能选择。比喜欢更强大的，是现实。
所以这样的情绪，只在这千里来回的书信中传递便好，这样的默契，是他守到她嫁于他人的那天，是她等到他衣锦归乡的那天……终究是矛盾的。
顾子皓出生富贵，周围太多逢场作戏，虚情假意，身边从未出现过似沈含祯这般的女子，十足称奇，只恨未得一见。
便怂恿司梦辰：“大哥，你给我画幅沈姑娘的小像吧。”
司梦辰拗不过他，只得红着脸，给他画了一幅。
——笔底含情，彩中蓄意，笔笔勾描，绘出心中之人的模样。顾子皓一直窥看司梦辰，原来真心恋慕一个人，会是这样的神情……就连绘对方的小像，满眼都是温柔满溢。顾子皓明白，自己从不曾有过这样的神色，看来之前所谓的喜欢，都是诳语，他从未像司梦辰这般，喜欢过一个人……
小像画成，顾子皓头一回见着沈含祯的模样——
裙似丁香展，眉若柳丝长，梨涡一点，星眸带露，温婉可人，柔美沉静。不知是画者情深，或是心早已被这故事感染，顾子皓只觉这纸上沈含祯栩栩如生，恍似就在眼前，触手可及，一时看得痴了……
司梦辰本就是内敛深沉的性子，喜怒不形于色，也极少谈自身的事，更别提是与沈含祯之间种种，总是顾子皓问一点，他便不情愿地答一点。时而嗔怪顾子皓问得过多：“分明是与你毫无瓜葛之人，你这般关心她做什么？”
顾子皓只管厚颜：“嘿，你爱的女人，我关心一下也是常事。大哥你不会这点醋都要吃罢。”
顾子皓对沈含祯的兴趣，远远高出了一个陌生人。而司梦辰瞧他的目光，开始愈来愈复杂……
那年司梦辰还在本籍故园,尚未搬到邻邑。他自小受些礼教熏陶，不喜玩闹,只一心温书习字。
十二岁那年一日到江边郊游行吟，彼时春风带露，草色新碧,柳姿婆娑,拖烟拂水,恍若浣纱西子臂，弄这一江绕指柔。
司梦辰边走边吟,脑中尽是情景诗情,一没留神，那恼人的柳树枝桠便勾到了发绳，当下发髻便散了下来。
“哎呀！”司梦辰回头,可偏又起了一阵歪风，竟把那轻飘飘的发带，吹到了江心，随水漂流无踪了。
司梦辰正懊恼，这披头散发的样子，着实不雅，莫非就这般仪容不整地穿街走巷回家？
却闻一阵银铃般“咯咯”地笑声。
是一个丁香色衣裙的少女，桃腮杏目，清丽可人，梨涡浅浅方载酒，眸中一点如新茶。女娃歪着脑袋，道：“怎地走路不仔细，这下子可怎么回去呢。”
司梦辰羞赧着，不知怎生回话——竟被个女娃娃这般取笑了。
谁知那少女毫不迟疑地从自己的一条小辫上飞快解下一条丝带来，递予司梦辰：“喏，给你罢。反正我用在头上也是多余。”
两只眼睛扑闪，一派天真善良。丁香色的丝带，拿在司梦辰手中，竟有些灼人般。
“多、多谢……”说不出话。
“好说好说。”笑颜如花。
只见有个侍女过来牵起了这少女：“小姐，可别到处乱跑，回头老爷该骂。”
那少女临走时道：“小哥哥，我姓沈，名含祯。方才听你会吟诗，我也正学着诗呢。来日若再在此处相见，你我不如酬答一首。”
丁香裙子的少女，天真可爱的笑容，热心善良的性子，那日她离开，远远挥手，手臂招摇，比柳枝更轻曼柔软。从此她的身影，都如江柳一般，时时出现在司梦辰的诗中梦里……
这便是顾子皓听说的，司梦辰与沈含祯的初逢。他好似也能瞧见那日柳堤浓翠，春烟淡和，和那丁香裙子，巧笑盈盈的少女……
“后来呢？你们又再相逢了？”
司梦辰的目光投向远方，有些微迷离：“……后来啊……”
后来，司梦辰的父亲结交了当时的县令，一日带着司梦辰造访县令府中，再遇了沈含祯。
她是县令的千金，比司梦辰小一岁。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这只是一个关于青梅竹马的故事。
于是顾子皓听说了，司梦辰时而被父亲关着念书，却偷偷看着到访的沈含祯在园子里扑蝶。将那捉到的蝴蝶，故意抛进了司梦辰的窗内，自己捂着嘴“咯咯”地笑……
于是顾子皓听说了，司梦辰与沈含祯一起在花园西角，埋下了自己当时最珍爱的一方砚台，而她埋下了那时她最喜欢的一只玉搔头……
于是顾子皓听说了，沈含祯琴棋书画无一不通，针黹中馈亦是样样能干，并且，还会些诗书，也能填出清丽婉约的好词。她与司梦辰以词相和，往来酬答……
于是顾子皓听说了，沈含祯拒了许多人的议亲，一直拖到了十六仍未嫁。人人都觉沈小姐眼高于顶，谁都不入她眼。她倒无所谓：“若是往后嫁不出了，我削了头发当姑子便是。”……
“沈姑娘她因何不嫁？”顾子皓倍感兴趣，问道。
司梦辰些许有些愁容，撇撇嘴：“……谁知道呢……或许心有所属，只等着那个人吧。”
……等谁呢……等谁呢……年年柳色新，年年柳色枯，年年春风绿了又走，年年春风老了再来……她等的人，怎还不来，怎还不来……
“……那你为何，不向她提亲？……”明明喜欢，为何却不向她提亲。
司梦辰轻轻笑了一声：“……你还不懂……”他又将目光投得老长：“……你不懂，我不能……”
太过在意，太过害怕，沈含祯这样优秀的女子，能与她结交便已是此生幸事了。
内敛而清高的文士，不敢揣测这如皎皎明月的女子心中那个人，便是自己……她这样优秀，有姿容，有家事，有才华，她的追慕者无数，不乏富贵公子风流名士，她皆看不上眼。自己虽也是一表人才，但到底，没有自信是她心中那一个……
不提亲，尚且还可接近她；若提亲被拒，便坐实了她心中没有自己的事实，这痛苦怎担？再没有脸与她毫无芥蒂相处，亲厚如兄妹……如此想来，倒不如不提。
便不提亲，等着，等到她嫁给他人那天，他便放手……
他竟因害怕失败，宁可从来不做努力，白白错过这一生挚爱。这可悲可气的文人心思啊，太过敏感纠结，消极悲观……
那时的顾子皓虽明白是这个道理，但始终不能体知司梦辰的心情。
“如若喜欢，为何不争？换作是我，必定向她表达衷心，就算被拒，我此生也无憾了。毕竟我争取过努力过，得到了一个可以对自己交代的回答。若似你闷在心中不说，就连万一的机会都不可能会有，那我此生必定痛悔不止！”
司梦辰抿嘴笑笑，看不出情绪，亦不做回答。
再是后悔，也无济于事了罢……
司梦辰十八那年，随父调任，离开故园，到了千里之外的这座城邑……
他再见不着沈含祯了。
那日马车辚辚，他撩开帘子，探出头，回望了故园一眼。
春烟无语，柳枝依依，千丝万缕，招摇如手，要拖住离人衣袂……
留下来，留下来……
柳荫之中，站了个丁香色衣裙的女子。眸含秋水望不穿，手执桃笺寄不出，她只站在那片柳色之中注视，看他的马车渐远，身边柳枝款摆……
她忽地折下一段柳枝，动作如当年摘下发绳一般干脆，她举起柳枝远远冲他挥动——
留下来，留下来……
留不住，留不住……
那是沈含祯可以做出的，全部努力。这段感情，她尽力了。
马车渐远，他泪盈满眶，模糊了那个渐小的丁香色身影，只剩一片水雾濛濛的柳色，永远映在早年的记忆中……
顾子皓的心痛了一下。
他被这个故事打动了。司梦辰这样清心寡欲，淡泊沉静的人，会爱上怎样的人，他一直很是好奇。如今忽而懂了，原来他爱过一个沈含祯。
大家闺秀，色艺双绝，冰雪聪明，清高傲岸，又善良诚挚，重情重义……这样的女子，如何能不爱呢？
她应该对司梦辰是有感情的罢，可是她亦有她的矜持教养，她亦有她的清高傲骨，她所能做的全部，也就是这样远远送别，为他挥动一枝翠柳……这该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勇敢……
天各一方，多么遗憾……
“唉……大哥，你不是诳我的罢？人生难得遇见自己钟情之人，这般分别，当真不遗憾么？”
“也并非此生再无瓜葛了……我与她，如今还有通信……”
司梦辰离开故园之后，叫人捎过一封信给沈含祯保平安，本也不指望她有回音，却未想到沈含祯的回函很快便到了。鱼传尺素，雁衔纸书，信笺之上，相思迢递。虽要等几月才有回函，却封封都密密麻麻，银钩小字铺满，诉不完的衷肠，写不尽的思念。
没有一封，涉及那些风月情长，却好似每一字间，都自有情在，仅他们二人知晓的，从未点破的，情思。
喜欢么，喜欢，却不能选择。比喜欢更强大的，是现实。
所以这样的情绪，只在这千里来回的书信中传递便好，这样的默契，是他守到她嫁于他人的那天，是她等到他衣锦归乡的那天……终究是矛盾的。
顾子皓出生富贵，周围太多逢场作戏，虚情假意，身边从未出现过似沈含祯这般的女子，十足称奇，只恨未得一见。
便怂恿司梦辰：“大哥，你给我画幅沈姑娘的小像吧。”
司梦辰拗不过他，只得红着脸，给他画了一幅。
——笔底含情，彩中蓄意，笔笔勾描，绘出心中之人的模样。顾子皓一直窥看司梦辰，原来真心恋慕一个人，会是这样的神情……就连绘对方的小像，满眼都是温柔满溢。顾子皓明白，自己从不曾有过这样的神色，看来之前所谓的喜欢，都是诳语，他从未像司梦辰这般，喜欢过一个人……
小像画成，顾子皓头一回见着沈含祯的模样——
裙似丁香展，眉若柳丝长，梨涡一点，星眸带露，温婉可人，柔美沉静。不知是画者情深，或是心早已被这故事感染，顾子皓只觉这纸上沈含祯栩栩如生，恍似就在眼前，触手可及，一时看得痴了……
司梦辰本就是内敛深沉的性子，喜怒不形于色，也极少谈自身的事，更别提是与沈含祯之间种种，总是顾子皓问一点，他便不情愿地答一点。时而嗔怪顾子皓问得过多：“分明是与你毫无瓜葛之人，你这般关心她做什么？”
顾子皓只管厚颜：“嘿，你爱的女人，我关心一下也是常事。大哥你不会这点醋都要吃罢。”
顾子皓对沈含祯的兴趣，远远高出了一个陌生人。而司梦辰瞧他的目光，开始愈来愈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