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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2蛹蜕(五)

    秦玉凌醒时也不知在何处,是个密不透风的室内,看房屋摆设,该还是金龙寨内。

    “醒了么……”冷冰冰的强调,未靡正在一边闭目打坐。

    听不见雨声,亦不见他人,秦玉凌不由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伏久和林岫……去了哪里?”

    “你还是关心自身为好,想以你为质要挟我,也该掂量自己的本事……区区小妖,不足挂齿。”

    秦玉凌有些不悦,却也不好辩解,只问:“……那毛虫精身份败露之事,可是仙君所为?”

    未靡道:“……他犯下杀孽无数,自当曝其身份于天下,也算警醒世人,也算震慑妖界。何况他已种下诸般前因,便是没有我插手,也有报应的一天……”

    秦玉凌心知他说得没半句虚假,却忍不住故意讽道:“仙君何苦劳师动众,亲自动手不是更方便……”

    “……我是司情罚,他造下杀孽,本不是我该追究……但如今,我却饶不得他……他因对凡人动情而生杀戮,故而在我司掌范围内。”

    秦玉凌讶然望向未靡,这仙君如何知道伏久因情造孽?

    未靡似知道他所想,不屑道:“我催动你身上其中一个法阵,因此你周围的一切均在我掌握之中……那妖精与那凡人的个中缘由我亦知晓。”

    没来由一阵焦躁,秦玉凌道:“我得出去看看……”

    未靡冷冷瞅他,道:“大军攻寨杀妖,正是混乱危险之时,你现在出去,只怕一不留神便遭人伤害……”

    思及伏久带伤,单枪匹马,不知能撑多久,秦玉凌愈发心急些,竟头次不顾未靡的话,径自出了密室。

    未靡望着他的背影,无法理解,不由皱眉。

    三弯两绕才从这密室出到门外,虽已是白昼,雨早停了,但黑云压寨,天色晦暝,死一般阒静。

    这应是在金龙寨大寨内,不见打斗,只有一地尸首。死状异常,显然不是刀伤,而是被妖力所伤。腥风刺鼻,秦玉凌可以想见先前战役有多惨烈。只是不是如今人都去了何处。更不知那毛虫精是否尚有命在。

    正在那些尸体间踉跄行进,身后却响起未靡的声音:“你若要去,我便带你隐去身形,从旁观望罢……”

    遥岑远目,云乱风狂,衰草连天,鹰隼低翔……断崖上那人拄剑在手,浑身浴血,大喘吁吁——

    伏久已被逼至崖首,一人独对,这浩荡众人,和众人中间,肃容挺立的林岫……

    “伏久!今日便是你之死期,还不快快束手就擒!”一个牛鼻子老道大喝。

    伏久仰天大笑:“哈哈哈哈,伏久一小小毛虫精,也有此等荣幸,劳众多高手联袂收拾。实在是抬举了!”

    “休要逞口舌之快!你这妖怪,杀生无数,如今你众叛亲离,已至绝路,还不快显形认罪!”

    众叛亲离……

    昔日的弟兄而今跟着林岫同伏久反目,有摩拳擦掌的,亦有不敢置信的。素日里威风八面的二当家竟是个可怕的妖精。

    伏久却只直直凝伫林岫阴沉的脸。摒弃了天地众人,瞳中只有他一人,是万物中心般。

    “诛伏久,除妖邪!诛伏久,除妖邪!”喊声震天动地。

    伏久已是强弩之末,一口血涌上来,硬生生地吞下。

    只听清风寨的山贼头目饶有深意地问林岫道:“林兄弟今日按兵不动,莫非还顾念旧情不成?”

    伏久看着林岫面色沉了又沉,缓缓地四目相对。

    千言万语,只在指顾间流过;两心相知,只堪叹情深不寿……二十年梦到尽头,那些相濡以沫的岁月,那些怨生慕死的爱恋,那天枯井中希冀地对看,那天浴血食心所许下的诺言,那夜柴房内外一样的月影,那夜秋雨倾盆凄绝的缠绵……都在这一瞬凝眸之中……

    伏久看着他的林岫,久久地方一字一言,闷闷答了句:

    “……自然不是……”吸一口气道:“诛伏久,除妖邪……天经 地义……”

    ……这一句,需要多大的勇气方能无情开口;需要怎样的隐忍才能镇住钻心刺骨,割人肠腹的痛。只这一句,便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埋葬那毛虫精二十年虚梦……

    伏久笑了。小林岫,你果然听话果然聪明;小林岫,你安全了……

    “……伏久?……伏久……我不想再被人欺负了……你是妖怪,你能帮我么?”

    “……好。你救我一命,我今后自当护你周全……”

    “那你要帮我成为最大的山贼,人人都畏惧,不敢欺侮的山贼大王。……我们来打勾勾……”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一百年,不许变……

    众人发起最后攻势,各种招式兵器与符咒轮番向伏久招架。

    刀光剑影中,眼神不曾移动过,总将那人的身影看的清楚分明。林岫月白袍子上溅了泥水,他立在那里,面色惨白,眉峰寸结,拳头攥紧,失魂落魄,一动不动……

    终于无路可退,亦到悬崖边缘!

    林岫就这样眼睁睁地望着,哪怕是只剩一口气,伏久傲然而立,悲壮怆然。

    风扯衣袍,鬓发纷乱,独自扛下一切,气力衰竭的毛虫精仍注视自己的眸子。

    他开口,猎猎风中,喊出一句,震彻山谷,回音不绝。他道:

    “我尚欠你八十年!……”

    没有指明道姓,林岫却浑身一颤。

    “妖怪,现出原形!”一声大喝,一个道人手里的符咒直直向伏久飞去!

    符咒打在身上,与此同时,伏久慢慢向后仰去!

    电光石火间,伏久失重前的一瞬,人们看见那只毛虫精的真身——他们这样以为。

    ……流光溢彩,五光十色,两扇翅羽柔软如绘,又像缀了宝珠彩绦,耀眼夺目,熠熠生辉——

    ……那是蝴蝶的双翼!

    “不!”

    一声尖利凄绝惨叫,向来淡定自若的林岫冲出人群,直直奔向悬崖!

    伸长手臂,来不及,拉住那下坠的大蝴蝶!

    失之交臂的一瞬,他瞥见蝴蝶还是温柔笑着,眼神满满哀伤痛惜……然后,坠了下去……

    方蜕蛹的蝴蝶,尚不会飞翔。

    ……尺蠖化蝶,撑破庄周一梦……

    “……走罢……”秦玉凌道。

    “不看了么……”未靡疑道,分明是他要来看,怎的就要走。

    震惊与惨目之余,无力再理会崖上的议论纷纭,惊诧连连,亦不想看那凡人的痛心疾首。秦玉凌在黄泉徘徊多年,早被磨平,一朝又波澜再起的那颗心,随着那蛹蜕蝴蝶的坠下也掉落了……

    未靡一抬手,一瞬空白,再看时二人已在东朱山外。

    四顾如常,静谧安详,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东朱山山势延绵,牵岚锁雾。没有人知道山中金龙寨此朝血流成河,没有人知道最高的峰顶,坠落了一只蝴蝶……一切东朱山的故事,都氤氲在山光雾色中。

    “……仙君从一开始便知那不是一般毛虫,而是蝴蝶的尺蠖了么?“

    “……正是。这只尺蠖本资质颇高,本可顺其自然修成正身蝴蝶精。奈何成精太早,又被不通此道的人当做毛虫精教养对待,以毛虫精自居自处,以致丧失自然蜕化成蝶的本性,大才也沦为愚钝。”

    听得此话,秦玉凌心下一沉,又听未靡继续道:

    “正途不走,偏偏缘木求鱼,修习残忍的食心取丹之术增加妖力,故而今日才迟迟修成正身,却已为时已晚……着实愚蠢。”

    本是色彩艳丽,美丽夺目,芬芳馥郁,展翅翩跹的蝴蝶精,偏生自认为是那泥中滚爬,丑陋恶心,法力低微的毛虫精。他似包裹在自己的蛹里出不得,活活地闷死在不化的蛹中。二十年轻贱不齿,二十年枕戈待旦,二十年浴血拼杀,二十年苦修妖力,都成了一个荒唐可笑的梦。怎不可悲可泣。

    秦玉凌又问道:“伏久一死,林岫失去强力支撑,那些人要灭金龙寨,岂不是易如反掌?”

    未靡不耐他的多问皱眉道:“那妖怪已取九百九十九颗内丹做法,只差一颗便大功告成。这最后一颗……便是他自己的内丹——他已将自身内丹与那九百九十九颗组成的法阵相连,一旦死去,内丹离身,则此法阵得以催动……”

    “这法阵……是何用处……”

    “若我没看错,这蝴蝶精让这股妖力形成结界,环护东朱山……方才山上诛妖一众有正道势力,谅那些山贼一时不敢对金龙寨下手……而一旦此次走出东朱山,就算再回到山内,也找不到金龙寨的影子了……”

    未靡说罢,瞥了秦玉凌一眼,道:“……你何故如此在意?”

    秦玉凌摇摇头,知他与这仙人说不通,只是望着灰天苍茫,悠悠吐出一句:

    “我几乎也入了这二人的梦中了……”

    “什么梦?”

    秦玉凌愣,答不上来。只牛头不对马嘴道:“庄周曾梦自己变做一只蝴蝶,伏久二十年的痴梦里,可是也梦过自己是蝶?他确实是蝶,这本不该是梦……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未靡的眉头皱的更深些,他是强大的仙人,不需要梦去幻想痴妄些什么。

    秦玉凌望向东朱山最后一眼,忽地想到林岫。失去两个梨涡的人,从今或许连假笑都不会了。能带他上青云的蝴蝶被视作毛虫,堪堪虚废半生心血,荒凉相思愁肠。

    ……蝴蝶展翅,飞出庄生之梦……

    许多年后,听得此邑的人传说,东朱山内有繁花如云,彩蝶成群,美艳香郁,竟一年四季都不绝……

    有人偶而在一片桂花林中瞧见一个月白衣裳,美丽纤细的男子,倚着桂树而坐,神色萧索,指尖停一只蝴蝶,定定地望着叶片上尺蠖蛹……

    此皆是后话,暂表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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