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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番外之语晖(6)

    “扶日可汗十六岁射死康多,受命于神。是天命所定、日月所置的至高无上的王!

    右丁零王查何烈及其亲族,已经伏诛。只剩乌合之众、蚁聚之徒,迟早被大可汗的天兵神将,踏成肉泥。

    我夫君左律王向你们收取的,是整个大漠上最低的赋税。此战若能平定四部谋反,我将再次减免你们的赋税!

    如果你们跟我一起作战,敌人的牧场、牛羊、包括他们的女人,都将是你们的!

    拔野部的草原地势辽阔,水草丰美,难道你们不想到那里去牧马放羊吗?

    撒温部的女人最美,皮肤最嫩。难道你们不想抢几个撒温女人來暖床吗?

    那就拿起武器,跟我一起作战吧!我将与你们同挡矢石,共担甘苦,绝不辜负你们!

    让我们以太阳神的名义,歃血起誓吧!”

    母亲高挑的身形立于草原上临时垒就的土台,艳红的连衣裙在狂风里飞卷,紧紧绞在她身上,勾勒出她傲人的身材。

    她的背后是大片大片飞速移动的乌云,乌黑的背景衬着她火红翻飞的长裙,她就像是太阳女神,照耀着台下成千上万聆听她讲演的牧民。

    牧民们被她高亢悦耳的声音所煽动,各种颜色的眼睛里,都燃起了振奋而激昂的火焰。

    “当年朕攻破牧京,在德胜门广场,你母亲就是用这种气势,对朕步步紧逼。”

    旁边响起一个深沉的声音,我转头看去。

    萧辰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缓缓浮现出相对而立的两骑马。

    紫马上的女子桀骜不羁、高傲冷艳,声调高亢、神情激昂:

    “萧辰,你觉得你对得起你哥哥吗!你难道就沒有被他感动过?皇位、权力,在你心中,远比兄弟、情义、良心更重要吗?

    你们这些人,为这种连救过自己性命的兄弟都可以背叛的人效命,难道就不担心有一天兔死狐烹、鸟尽弓藏吗!”

    白马上的男子高峻秀伟、英气凌云,神情冷定、气势威严:

    “辰以江山社稷为重,兄弟情义为次。辰若不兴师入境,我们卫国就要被你卖给色目人了。”

    萧辰慢慢回忆这一幕的时候,眼底漾开大海般浩瀚无际的深情,“你母亲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注定了沒有男人可以绊住她……”

    这话让我很不舒服,于是冷冷打断他,“沒有爹爹为她打下基础,她真的能够动员这些牧民吗?我爹在世的时候,跟治下的牧民关系极好。爹爹经常带我到牧民的帐篷里与他们同乐。爹爹风趣幽默,牧民们都喜欢他。”

    萧辰沒有再说话,我在他眼中看见了一抹哀思。

    我心头陡然恨意如炽:谁要你假惺惺地悲哀!

    爹爹的灵柩运走之前的那天,萧辰突然來到灵堂。

    之前他一直守护在娘亲床畔,亲侍汤药,寸步不离。

    他突然出现,让我和坤沙叔叔都有些紧张。

    经过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坤沙叔叔也知道了爹爹和萧辰的恩怨。

    萧辰在爹爹灵前跪下,上了一柱香,磕了一个头,然后什么也沒说就离去。

    他的神情深沉得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绪,只在眼底,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悲伤。

    好假的悲伤!

    他刚走,我就把那柱香拔出來,扔出去。

    我想爹爹根本不想要他上的香。

    其实萧辰也不想给爹爹上香。

    多年以后,他告诉我,他磕那个头,是感谢爹爹为救我而死。

    除此之外,萧辰认为他根本不欠爹爹。

    娘亲醒來后,萧辰怕她箭伤加重,对她隐瞒了噩耗。只说爹爹和我都还未找到,以此让娘亲存着一线希望,好好养病。

    所以,那段时间,我一直沒有见到娘亲。

    我只知道,是萧辰一直在娘亲帐中伺候,亲手给娘亲上药、擦洗、端屎倒尿。

    有一次我远远看见萧辰端着屎盆走出娘亲的帐篷,交给女奴。

    那个画面不知为何,让我久久难忘。

    萧辰身形高大威严,穿着中原皇帝的龙袍,手里却端着屎盆。

    那一刻,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在涌动。

    但我很快压下这种感觉,恨恨地想,那是我的娘亲,凭什么要你來伺候,真讨厌,你还不赶紧滚回中原去!

    娘亲伤重难行,所以我们一直扎营在麦琪山。

    直到有一天,王城的使者來到,说查何烈妻族所在的撒温部,联合查何烈治下其他几个部族谋反。

    外公年高多病,让右律王带兵征讨。

    萧辰得到这个消息,立刻作出决定,“可以将凶信告诉舒雅了。”

    那晚,他将我带到娘亲的寝帐。

    他先把色目国内目前的危情告诉娘亲。

    娘亲顿时忧心如焚,要求立刻启程,帮助外公平叛。

    接着,萧辰说出了爹爹的死讯。

    长大以后,我才明白了萧辰这样做的用意。

    但是当时,我只觉得娘亲无情。

    死了夫君,居然能那么快地振作起來,带着箭伤,开始奔走于各个牧场,动员我爹治下的那些部族起兵。

    今天在浑脱草场的动员演讲,娘亲一如既往地大获成功。

    牧民们呼声震天,响应如雷。

    一匹白马牵上來,娘亲拔出腰刀,挥刀划过一道凌厉的圆弧,落日红光般的鲜血,从马匹断掉的大动脉,喷涌而出。

    哈吉在旁边用铜盆接了马血,将咕嘟咕嘟冒着血泡的马血,端到娘亲面前。

    娘亲伸手浸进满满一盆马血中,将冒着热气的鲜血,涂抹在嘴唇上。

    她的双唇顿时鲜艳如火,映衬着嫣红的长裙,整个人变得像盛开的曼殊沙华,绝美、妖异、凄艳,动人心魄。

    牧民们都被这样的美所震慑,纷纷表示拥护。哈吉端着铜盆走下來,但凡可以从军的青壮年们,都在自己的唇上涂上马血。

    动员大会结束之后,娘亲才慢慢地走向我们。

    在我和萧辰之间坐下,她的侧脸衬在乌云滚滚的背景里,马血在她唇上凝了一层浓艳。

    “你……离开朝中这么久,真的沒问題?”娘亲问萧辰。

    “不会有事,朕帮你平乱之后再回去。”萧辰说,淡淡的语气,却让娘亲眼底涌上一层水雾。

    这时,刚才堆积在天边的乌云,逐渐往苍穹顶上翻滚,慢慢地,黑沉沉的乌云覆盖了整个草原。

    狂风大作,夹着沙土呼啸着扑向一顶顶的帐篷。

    天上电闪雷鸣,牧民们慌乱地将牛羊赶进牲口圈。

    女人们拉开毡房的门,召唤着草原上奔跑玩耍的孩子。

    然而,坐在我左右两边的父母,却沒有要站起身躲雨的意思。

    他们不动,我也不敢动。

    气氛很怪异。

    豆大的雨点终于噼啪噼啪打下來。

    娘亲这才开口说话,“你先带晖儿去躲雨,我想一个人再坐一会。”

    萧辰沉默片刻,拉着我起身,离开之前,他回头低沉地说,“不管怎样,舒雅,生辰快乐!记住,你还有儿子,父汗,和……我。”

    我顿时恍然大悟,今日是娘亲与爹爹共同的生辰!

    难怪,难怪!

    萧辰想给娘亲生辰祝福,但是又怕勾起娘亲的痛苦。

    娘亲埋头在裙幅里,沒有搭理萧辰。

    萧辰也不再多说,带着我走下草坡。

    豆大的雨点已经变成了瓢泼大雨,萧辰抱起我,飞奔跑入我们的帐篷。

    帐篷里一片昏暗,油灯在狂风中拼命摇晃,缭乱的光影在帐中如黑色的蛇乱舞。

    我在女奴伺候下换掉湿透的衣衫,然后我走到帐篷门口。

    外面变得像夜晚一样漆黑,大雨在空旷的大草原上打起一阵阵白雾。成百上千条细小的水流,正疾速往低处流去。

    每当闪电掠过,远处的草坡上,娘亲独坐的身影,就突然显现出來。

    从这里看过去,她的身影那么小,那么无助,那么悲伤,几乎要淹沒在滔天的暴雨中。

    我的心像被鞭子抽打一般,一阵阵剧痛。

    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自己误解娘亲了。

    这时,几个胡力郭慌乱地闯进帐中,对萧辰说,“公主不肯去躲雨,你去劝劝她吧,你的话她总是听的。”

    萧辰摇头,眼底凝聚了浓重的悲悯,然而也散发出一股奇异的坚冷,“不,你们别去打扰她。她把悲伤压得太深了,让她在那里释放一下。”

    “可是……这样的雷雨,是会劈死人的啊……”哈吉还是担心。

    “不用担心。”萧辰摇头,眸中隐隐流动异彩,“你们的公主命格极硬,岂会折于一场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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