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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一:梦魇

    引卷前情提要:嫣然在拜祭父母的时候遇到一个老婆婆,老婆婆预言嫣然的人生将有变故。之后,她开始经常做梦,梦到西汉第二代皇帝刘盈的皇后张嫣的小时候的种种事情。三年后,她穿越到了西汉,孝惠皇后张嫣六岁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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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想,她又在做梦了。

    长长的石阶,从她面前,一直延伸到高台尽处,高台之上,巍峨的三层宫殿座落,朱红色漆立柱十步一隔罗列而立,绵延共有十二,其上是沉沉的庑殿顶,重檐飞翘,整座宫殿庄重肃穆,犹如一只匍匐雄鹰展开双翅欲飞上云霄。

    她于是拎起裙裾,想要走上去看看。裙幅拖过阶沿,有一种拖曳的坠感。

    高台之上一线细细的泣声,复有女子激烈争辩之声,因离的有些远,模糊破碎。

    说话的人俄而换成了适才哭泣的女声,娇柔若柳,珠落玉盘的动听韵致,渐渐清晰起来,“……就算妾有什么不是,皇后可以出言斥责,何必打臣妾巴掌?”

    对方一声冷笑,“你先前辱我老妇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戚懿。”

    最后两个字话音落下的时候,她正踏上最后一阶石阶。大殿门外禀声敛气侍立的宫婢宦侍齐刷刷的望过来,右手一个额头光洁的女官走出来拉过她,带她到一边,急急道,“我的翁主小祖宗,你怎么过来这边了?椒房殿的奴婢都是死人啊。”声音却放的很轻。

    她偏着头笑了笑,指了指殿中东厢,亦放轻声音问道,“里面怎么了?”

    “还不是戚姬那个贱人。”女官咬牙切齿道,“皇后大度,平日里不跟她计较,她却反而想要过来为难皇后。今日在酒池撞见,对皇后出言不逊。皇后气不过掌了她一巴掌,陛下过来看到……”最后叹了口气,灰心道,“陛下偏心戚夫人成这样,真不知道,这长乐宫,到底谁是皇后娘娘。”

    “哟,苏姑姑这么说就不好了。”殿门另一侧,尖下颔的女官转首勾唇一笑,驳道,“吕皇后人老色衰,久不得圣宠,要是我们夫人,早就自惭请下堂而去了。偏她还好意思硬撑着不动,反而嫉恨我们夫人,到底谁有理?”

    前殿东厢之中,梁楣悬下玄色帷幔,掩住身着皇后礼服的女子身影,吕雉怨毒道,“总有一日,你加诸在我母子身上的耻辱,我一定要你一项一项的十倍奉还。”

    “啪——”

    刘邦闻言大怒,玄色广袖挥落了案上杯盏,指着皇后怒斥道,“吕雉,你不要以为你是皇后,朕就不能废了你。”

    大殿之中,顷刻之间一静。殿里殿外,无人敢出一丝声气。

    一地碎落的是淡青色泽玉质碎片,吕雉站在其中,一刹那之间忽然眉目迷茫。很快,她重又武装自己,站在刘邦面前挺直背脊,冷笑扬眉道,“陛下若真要为了一小小姬妾而废臣妾,臣妾亦不敢辞。但请吕氏一族卸甲返故里,如从前一般耕田乡里,自得为乐。叹只叹不能侍太上终老,不能全孝义。盼只盼陛下谨记汉三年曾允妾之语。”

    这便是以势相要,以qing动人,又以信谏君。

    “哟,皇后这话什么意思,妾可听不懂了。”悠悠的声音从轻扬帷幔之后透出,湖水绿色裙裾的年轻女子侧脸如玉,微有红肿,如云的秀发挽成一髻春山,单是身段就叫人心折,尤物天成。

    “妾不知陛下当日许了姐姐什么,但妾想,诺言这东西,是施者的恩惠,而不是受者的屏障。皇后若是指望靠着一句诺言无所顾及,那就反是不恤君恩了。”

    “陛下,可是嗳?”她斜眼飞睨刘邦,最后一个尾音又柔又媚,入耳轻酥。

    刘邦色授魂销,一双清醒宽广的眸敛了柔情,牵起她的手咳了咳嗓子道,“懿儿说的对,看在你两位兄长份上,皇后,朕恕了你这次。你回椒房殿面壁一月,一月之后,你也多多待在椒房殿里,不要再出门惹是非了。”

    戚懿漂亮的水眸闪过一丝失望,吕雉冷眼觑见,一声冷笑。

    远远的,东厢之中三人长长的衣袖迤逦,吕雉背对着殿门而站,一双手负在身后,其上青筋历历可见。声音却反而平静下来,淡淡道,“敬诺。”

    那青筋——

    那厚实双手上历历青筋落在殿外她的眼中,蹭的一声,犹如一把火,点燃了她所有的义愤。仿佛一刹那吕雉所有的愤怒在她心中都能感受,她蓦地挣开从苏姑姑牵着的手,抛下她惊惶欲绝的目光,跳进殿中,仰着下颔指着刘邦斥道,“没良心的男人。”

    “阿嫣,”吕雉吃了一惊,狠狠瞪了殿外苏摩一眼,弯腰抱住她拉到自己身前,“你怎么到这里来了?陛下,”她抬头向刘邦求情道,“阿嫣还小,小孩子不懂事,陛下你不要和她计较。”

    “——阿嫣,你还不向陛下认错?”

    “我才不要认错。”她用力的挣扎,不肯改口。

    反正这只是一个梦而已。

    这只是我的一个梦。

    在我自己的梦里,我想怎样就怎样,天上地下都没有什么好怕的。

    我的梦里,我才是主宰,而不是什么可笑的神仙皇帝。

    而我,只是想指着这个负心的男人的鼻子,将多年来掩掉这卷史册之后一腔愤慨痛快淋漓的骂出。

    “当皇帝了不起啊?做人可以没良心,但不能太没良心。你老婆为你操持家务,生儿育女的时候,这个姓戚的女人在哪里?你老婆为你流离战场,担惊受怕的时候,她在哪里?你老婆为你出谋划策,辅助你打理江山的时候,她又在哪里?”

    她轻蔑的瞟了戚懿一眼,

    谑道,“人贵有自知之明,一个什么都没有付出的人,轻飘飘的一个笑,两滴泪,就想拿走别人付出一切代价才得到的东西

    ——天地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行云流水的一大段话一气呵成,响在空荡荡的大殿之中,掷地有声。尚在梁间微微悬绕。

    殿里殿外,所有的宫宦侍女都被她这惊世骇俗的一番话吓的鸦雀无声。

    刘邦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混账,”他勃然大怒,森然道,“哪个教的你说这样的混账话。”随即剜了吕雉一眼。

    “没有人教过我,”她笑起来,无惧的笑容在此时肃杀的东厢里看起来别样的童稚可爱,不沾尘埃。“我自己有眼睛,会看,有耳朵,会听。陛下,”她笑的甜甜的,而讽刺的声音空荡荡的响在大殿之中,一字一字道,“你,对不起你的皇后哦。”

    在她的身后,吕雉亦无声一笑,放开面前的孩子。

    多年来内心的悲愤忽如齐来的被一个六岁孩子的童言稚语给击中,她以为她可以很刚强,是的,作为一个母亲,一个皇后,她可以刚强的百毒不侵,可是作为一个妻子,一个女人,深心里,她并不是不怨恨的。她未必爱他,可是他如是辜负自己,伤害的不是情怀,而是一个女子的尊严。

    “阿嫣。”

    “来人啊,还不将这放肆冒犯君王的小丫头拖下去。”刘邦气的眼前发昏,暴声喝道。

    “诺。”殿外侍卫踏进来,扣住女童的双臂。她拼命挣扎,幼小的身躯被两个孔武有力的侍卫如探无物般的倒拖着臂膀拎起来提出大殿朱槛。少年校尉在殿外单膝跪下,问道,“赵国翁主当如何处置?”

    “陛下,”殿内,吕雉直视着自己的皇帝夫君,急急道,“你不可以再伤着阿嫣了。你已经关了她的父亲,你不能再关她。”

    “放开我。”她拼命挣扎着喊道,却无人理会。

    那个年少的校尉跪在离她极近的地方,她甚至可以感到透过泠泠兵甲传过来的少年肌肤上的热力,难道这并不是梦?惶惶然中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下了怎样的错误。她一直以为这只是她的又一场梦境。

    但如果这不是梦呢?

    如果,她虽然不知道这事情是怎么发生,但如果这不是梦,那么她究竟在哪里?

    她抬头,发现抓着自己的侍卫身材高大,自己若站直了身子,仅能到他们的腰部。

    汉朝人有这么高的个子么?她疑惑的想。

    不,不是这样。

    不是他们便高了,而是自己变小了。她惊骇欲绝的发现,掩藏在长长裙裾之下的自己的足掌,不过三寸大小,足弓纤巧,玲珑可爱,她却仿佛看到梦魇。

    怎么回事?

    她的身高也缩水了,仿佛没有长大的女童,头发长长垂到腰际,着的是一件花罗夹撷交领右衽桃纹襦衫,下穿紫色裳衣,衣长曳地,典型的汉初女子装束,衣料华贵,广袖如云。

    殿中,刘邦不怒反笑。

    他走到她面前,问道,“张嫣,你知错么?”声音惫懒,而又意气风发。

    喉中哽着一股气,她咬牙摇头,倔强的瞪着他。

    “好。”刘邦拇指一翘,大笑道,“这才不愧是朕的外孙。”忽的沉下脸来,“让她跪在殿外头,什么时候肯认错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多年之后,回想起那个冬日长乐宫石破天惊的午后,恍如梦魇。而张嫣也只会淡淡的笑一笑,叹一声,“记得当年年纪小。”其实事后想想,当时有太多征兆告诉她那绝不是一场单纯的梦境,如爬阶梯时挥之不去的疲累,如长长裙裾拖曳过石阶的坠感,如苏摩姑姑恭敬的唤她翁主,如吕雉唤她的小名“阿嫣”。只是当时当局,她却如同梦游一般浑浑噩噩,倚着自己的本能行事,忽略了所有或明显或隐秘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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