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把根埋下
三、把根埋下
就这样我留在了这个城市，留在了这个小区。小学一年级入学那天，二姐拉着弟弟去幼儿园，我踽踽地独自跟在他们后面，到了教室，我郑重其事地坐在第一排靠窗的位子上，腰板笔直，两手平放，抬头看着黑黑的黑板，大姐交代过这里的老师何等严厉，与乡下的老师全然不同。窗口有人见了我这一本正经的模样，嘿嘿地憋着笑，是叶锋锋！他敲了敲玻璃隔着窗户冲我招招手。这时，从叶锋锋的身后走来一个女孩，穿一袭带蕾丝的粉色连衣裙，由一位漂亮的妈妈领着走进教室来。因为是一年级新生，许多家长买了糖果或水果分给小朋友，她的妈妈为新生带来了两箱苹果，苹果圆圆的，红扑扑的，一如她的女儿。这么多入学新生都由爸爸妈妈带领着走进教室，他们多数都准备了些小吃食，只有我没有大人陪伴，没有任何礼物，我落寞地坐在那里，一位老师走到我身边躬下身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呀？”
“闺玉。”我说，突然想起昨日来报道时，爸爸拿出户口本登记的时候对我说：“以后你再也不叫吴闺玉了，叫吴楚，知道了么？”
我于是又更正道：“我叫吴楚。”
老师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分了我一瓶果奶，几粒大白兔奶糖和一包咪咪虾条。
这时，那个苹果一样的女孩在旁边笑起来：“哈哈，怎么连自己名字叫什么也不知道呢？”她笑起来嘴角就显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头上两条麻花辫一跳一跳的，连同头上红丝巾扎的头花都在摇摆。她笑望着我，手托着一只大苹果递过来，我犹疑着接了过去。然后她拉着一旁她妈妈的衣襟说：“妈妈，我认识她，她就住在我们那儿。”
“是吗？谁家的孩子，我怎么不认识？”她妈妈穿着一身紧致的旗袍，笑容可掬，一头浓密黑亮的波浪头发垂了下来，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香气，类似家乡院落里的白色茉莉的气息。她与我妈妈如此不同，她真是漂亮！
“阿姨，我知道，她是吴伯伯家的，从乡下来的，就住在我们小区门口的河滩边上。”窗口的叶锋锋叫了起来。
“喔！老吴家的，可真本事，三个还不嫌多，还藏了一个。”她咯咯地笑起来。转手递给窗口的叶峰峰一只又大又圆的苹果说：“峰峰都上二年级了，可是我们珊儿的哥哥了，往后在学校里要多照应着妹妹，好不好？”
叶锋锋接过苹果，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放学的时候，叶锋锋在我们教室门口等候，我见了他想起早上他说我是乡下来的孩子，心里有几分不乐意，就背上新书包兀自走了出来，他却笑眯眯地尾随而来，掏出一颗亮闪闪的糖果笑着说：“我们二年级今天开学也有人发东西，我拿到了两颗酒心巧克力，分你一块。”我赌气拉着脸他：“早上发苹果的那个女孩是谁？”
“她呀？叫温珊，我爸爸说她爸现在是领导了。”
我想起装扮得跟洋娃娃一样的温珊，问道：“领导是什么？是有钱人么？”
“应该是吧，比我们有钱。”叶峰峰眨巴着他的大眼睛。
“那，你们是好朋友对么？”
“我爸爸叫我少跟她一起玩，我现在也不喜欢跟她玩了，胆子小又爱哭了。有一次我们去摘枇杷，我枇杷摘下来都给她了，结果她都给倒了，还跟大人说是我偷的。”
“枇杷？我知道，原来是你，我见过你爬树，枇杷都在她裙兜里，你们被发现的时候，她就倒到路边了，我当时就站在路边看着你们呢！”
“真的么？明明是温珊想吃枇杷，我帮她摘的，结果还害我被爸爸骂。”叶锋锋 委屈地嘟囔着，愤怒地踢飞了一块路边的小石子。
“我看她挺可爱的，不像你说的那么坏。”
“她可娇气了，跟你不一样……”
“可是，我是乡下来的。”我怅然道。
“乡下多好啊，有蝴蝶，有竹子，还可以捉螃蟹……”他分辨道。
我看到他明媚快乐的样子，突然就释怀了，默默接过他的糖，并嘱咐他把五彩斑斓的糖纸也留给我。我把自己的所得也与他一起分享。
我入学的时候姐姐已经上初中了，成绩平平，家里最值得称道骄傲的是我的二姐，她长得秀气，挽着两条活泼的小辫，成绩又好，是三年级的班长，但是她从来不屑于我玩，早上出门，她拉着弟弟的手，留下我一人在后头晃悠，放学也从来不等我，家里平白无故多出个妹妹让她很不适应，或者是家里四姐妹让她觉得有些难堪，有一天在校门口的小卖部我碰到她叫了声“二姐！”她回头见是我居然没有答应而是悄然走开了，从此我避免与她的接触，我也从她的神色中读懂了自己在这个所谓“家”的分量，弟弟是宝，姐姐是草，每个人各有归属，他们原本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而我像个外来生物，一根乡下的野草移植到他们田地里。我本不擅言辞，来到这个家以后除了上饭桌，尽量避免跟他们正面接触，我开始在自己家过上了寄人篱下的生活。但是我心里清楚，为什么几个姐妹父母会偏疼二姐一些，因为她优秀，他们脸上有光，所以我应该努力，在学习上不能输于二姐。我很争气，整个小学阶段没给他们丢过人，我在家里没有玩伴，除了看书也没有多余的消遣方式，因此学习上格外自觉用心，这种用心渐成了习惯，成绩分数成了我优秀的标尺，也因为这标尺，我成了弟弟的学习标杆，因为不断有老师表扬我品学兼优、懂事乖巧。父母也渐渐觉得我是一块读书的料，当初让留在这里读书的决定是正确的，或许将来能考上好大学博一个好前程，于是在家中待我也格外客气端和起来。因为在学校里颇受老师青眼，我也逐渐变得开朗些，在班级里有许多同学与我交好，而我最要好的朋友恰恰就是温珊，大约是我们同在一个小区的关系，我们几乎天天同进同出，她每天打扮得跟小公主似的，自然颇受同学喜爱亲近，我也成了她忠实的追随者，陪她跳皮筋、翻花绳、跳格子，她多少有些小姐脾性，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的友谊，我反而觉得洋气可爱如她是似乎天性里就顺带着一些性子的。倒是叶锋锋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与我渐渐疏离起来，一方面是有了珊儿做朋友，无暇找他玩耍。另一方面随着年纪的长大，我们开始以性别划分群体，文静的女生本就会避讳与男生打闹，而年长我一岁的叶锋锋似乎也在成长中找到了属于他的群体，小区里的一群小男生拥护着他，每日放学都在外闲散游玩。
关于叶锋锋妈妈的事情，我也渐渐从大人口中有所耳闻。她的妈妈两年前在厂里的一次意外事故中去世了，当时她在值夜班，夜里一两点正是人最渴睡的时候，她面前一只流水线上灌装的酒瓶以巨大的压力爆炸了，正好割裂了她脖子上的动脉，鲜血迸涌，还没等大伙把她送到医院，她就死在了半道上。从车间到工厂门口遍布了她的血迹，绵延了数百米，斑驳殷红的叫人触目惊心。对于她的骤然离世，人们都深觉惋惜，厂里领导出面风光地办了葬礼，也拿了不少钱作为赔偿。叶锋锋的爸爸为人老实，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更觉得膝下儿子可怜，虽然常有人婉言劝解他再纳一位料理家中，也照顾儿子，但他总以为儿子还小怕他受委屈，带大了些再做谋划，除了在厂子里上班，他晚上还摆夜市摊子，在吃穿用度上是一点也没委屈了这宝贝儿子，因此叶峰峰的口袋里总有不少零用钱，也为着他年长又‘富有’的缘故，他手底下渐渐跟从了一大群跟着他厮混的小子。
夏天，酒厂里据说从外地请了师傅给员工在小河滩边连放几日的热门电影，大块荧白的幕布扯了起来，吃过晚饭，人们就搬着自家的小凳子赶去坐那等候了，叶锋锋早早把他的几个小弟兄安置在前排，所有靠前的坐椅上都压着几个石头，我跟大姐端着塑料板凳也想挨前头去，叶锋锋不知道从那儿跳出来叫道：“那边有人了，你们到后头去。”我转身瞅他，他见是我略吃了一惊，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们挨这坐吧。”他指着第二排的椅子说。大姐长他许多，哪儿受得了他指使：“又不占你家的凳子，摆摊子摆到这儿来了。”说着自管坐下，叶锋锋见自己好容易摆的龙门阵被打乱了，有些气恼地嚷起来：“你坐这里后面的人就看不到了。只有小朋友才可以坐第一排。”姐姐为这话伤神了，若说小朋友她已然是个大姐姐了，她无奈地看着我，我推着她说：“算了，我们坐后排去吧。”
这时，珊儿过来了，见了我们欢欢喜喜地跳过来，她刚洗过澡，身上还带着香皂特有的清香，叶锋锋见了指着第一排正中的位置向她招手道：“你过来坐这吧！”
“不要，我要跟吴楚坐一起。”珊儿看着我。
“那你们一起坐这吧！”叶锋锋说。
我突然觉得别扭，拉着大姐说：“我喜欢坐第二排。”珊儿也笑嘻嘻地凑到我们旁边来，叶锋锋讪讪地看着我们，没再说话。一直到电影开场，第一排的座位都没坐满，那天晚上播放的是《妈妈再爱我一次》，当《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歌声响起，主人公志强最终与妈妈相认的时候，现场很多人都哭了，有些大人都在一边悄悄抹泪，珊儿和大姐哭得更是泣不成声，我也很难过，但是并未落泪，我想着妈妈真的是世上至亲么？在我心里只有奶奶才有这样的分量。这时，我发现坐在第一排的叶锋锋，一个人将凳子挪到前头，低垂着头，下巴托着，肩膀和后背一抽一抽地震动，无疑，他哭了！我相信他比谁都想念妈妈，可是他一个人躲离人群，偷偷哭泣，生怕被人发现似的，他不再是那个沉默腼腆的男孩了，他真的变了，是因为他长大了么？一直到散场，他都一个人静坐在那里，像一座小雕塑般保持着自己的姿态，忧郁而哀伤。我回到家，从阁楼里望去，他一个人到河滩旁坐了好久，此刻他又是静默的，一如我当年认识的那个样子。一直等他爸爸来唤他了，他们才收拾起凳子回家去。
第二天中午，我跟往常一样跟珊儿一起回家吃饭，突然听得窗口有人吆喝：“老吴，你们家楚儿回来了么？”
爸爸吃过饭已经赶去厂里加班了，妈妈闻言放下筷子答应着：“在呢，吃过了么？进来一道，添双筷子就行。”
“不了，不了。”他说着进了门，手里拿着一只铝制的饭盒。叹息着跟妈妈抱怨：“你们家小的都这么懂事，我就锋锋一个都管不好他，这不，刚才班主任来电话说他拖了几日的作业都没写，今天要小惩大诫留在学校里补写，不给他饭吃了。我也赞同老师做得对，可是挨到下午放学还有三四个时辰啊，这崽子胃又不好，要熬坏了倒像是我欠他的！”
妈妈柔声笑着安慰道：“哪个孩子没调皮偷懒过啊，他老师也太严厉，你放心，我让吴楚吃完了就给他送去。”说着接过饭盒。
“这小畜生，我是不该惯着的，饿死也该，有娘生没娘教的孩子。”叶叔叔难过地垂下脑袋。
“瞧你说什么呢！我看峰儿这孩子挺好的，你这么忙，一个人带着，多不容易啊！”
“别说我上班要迟到了，不说了，麻烦你们了啊。”叶叔叔说着蹬上老爷车骑走了。
“慢慢来啊，别急。”妈妈说完深叹了口气，用白毛巾把饭盒裹了起来，回头嘱咐我：“快点吃，到了学校就去给叶锋锋送盒饭啊。”
“我还要等珊儿呢！”我说。
“不等了，妈妈替你跟珊儿解释，快吃，动作快点。”她催促着。
我扒拉玩饭一抹嘴就上路了，叶锋锋现在三年级一班，我走到他教室门口向里张望，回家吃饭的同学多数还没回来，教室里头就窝着一个叶锋锋。只见他头枕着脑袋，无精打采地拿着一只铅笔在奋笔疾书，我端着饭盒走到他桌前，撂开包裹的白毛巾，露出了铝制的饭盒，上面用小刀划刻了“二车间，叶”几个字。叶锋锋垂着眼看了看饭盒，两眼长长的睫毛挥动着，看样子好似要哭，但是很快他揉了下眼睛对我冷冷地说了句：“我不要，拿回去！”
我怔住了，心想着好心给你送吃的，还不领情。我有些生气了：“是你爸叫我送的，要拿你自己拿回去。”
“谁让你多管闲事，送这个的，我不吃。”他真是蛮横无理。
我也恼了发怒道：“自己不写作业被老师留校了，还要发脾气。不吃拉倒，谁管你喔！”说着就转身离开了。还没等我走出教室，就听得后面“啪”地一声响，整个饭盒摔到了地上，肉菜汤汁飞溅了一地，他冷冷地看着我。这个小混蛋，真后悔给他送饭，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愤愤地离开。
自从这件事之后，我和叶锋锋便成了熟悉的陌生人，有时学校或小区里碰到，俩人也形同陌路一般，没有招呼，没有笑容，我开始觉得奇怪，后来习惯自然了。这天我拉着珊儿到小河边玩，正巧叶锋锋正带着他的小兄弟们在树林里打擦炮，“哧”划着一个扔到地上就砰得炸响，他胆子大玩出花样来，划着擦炮后再盖上个瓶子，只见那玻璃瓶子砰地一声飞得老高，底下几个都拍手称快，我那不争气的弟弟也成了叶峰峰的小跟班了，他见我来了赶紧把擦炮塞进口袋，妈妈是不许他玩这些危险游戏的。有个稍大点的男孩见我们来了嚷起来：“吴楚她们来了，我们可以演戏了。”那阵子电视剧《上海滩》正在各频道热映，他们就想演一幕许文强英雄救美的戏过一下演视瘾，许文强当然自然是叶峰峰了，“我姐当冯诚诚吧！”弟弟说。叶锋锋想了一下，指着珊儿说：“还是她来吧！”珊儿有点意外地看着他，又望了望我，我面无表情地表示主动退出。于是好戏开演了，一班小男孩从裤袋衣兜里拿出纸手枪，炮火是现成的擦炮，叶锋锋不知哪儿弄来一支烟，叼上了，又用一条白毛巾在脖子上一围，我们几个见了差点笑喷了，只见他不紧不慢从屁股兜里摸出两把塑料手枪，扭过头到树林去救被挟持的冯诚诚，几个小的把擦炮丢在石子滩上，他轻快躲过了，又瞄着眼持着枪“嚓嚓嚓嚓”“吡儿吡儿”地嚎叫着，一副很英勇的样子，终于闯进树林了，他一把将‘冯诚诚’拉了过去，两人对视一眼，却什么台词也没有，我在一旁暗自发笑。这时，敌人追上来了，叶锋锋迅速划了两个擦炮，头也不抬往背后一丢，耍酷地将烟吐了，拉着‘冯诚诚’冲出重围，英雄救美，眼看好戏要收场了，随着炮仗一声响，我却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哭，是弟弟！我赶紧跑过去，该死的叶锋锋把炸炮扔到了他头上，只见他头发上都是碎末纸，耳侧的头皮被炸破了，留出血来，弟弟捂着耳朵直哭：“痛，好痛！”看得我揪心得难受，用指头戳着叶锋锋痛骂：“你瞎了么？我弟弟要是耳聋了，我要你赔！”说完扶着弟弟赶紧回家，或许我眼里的怒火把他震慑了，他傻傻地伫立在那看我们离去。
弟弟的头皮倒是小事，包扎处理下也罢了，耳朵却轰隆隆地一直耳鸣，我被爸妈好一阵数落埋怨，我心里也把叶锋锋咒骂了上千遍，不等我们去投诉，叶叔叔晚饭后就提了东西过来请罪探望了，爸妈心疼归自己的，嘴上直寒暄着说没事。至此，我与叶锋锋的关系算彻底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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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玉。”我说，突然想起昨日来报道时，爸爸拿出户口本登记的时候对我说：“以后你再也不叫吴闺玉了，叫吴楚，知道了么？”
我于是又更正道：“我叫吴楚。”
老师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分了我一瓶果奶，几粒大白兔奶糖和一包咪咪虾条。
这时，那个苹果一样的女孩在旁边笑起来：“哈哈，怎么连自己名字叫什么也不知道呢？”她笑起来嘴角就显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头上两条麻花辫一跳一跳的，连同头上红丝巾扎的头花都在摇摆。她笑望着我，手托着一只大苹果递过来，我犹疑着接了过去。然后她拉着一旁她妈妈的衣襟说：“妈妈，我认识她，她就住在我们那儿。”
“是吗？谁家的孩子，我怎么不认识？”她妈妈穿着一身紧致的旗袍，笑容可掬，一头浓密黑亮的波浪头发垂了下来，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香气，类似家乡院落里的白色茉莉的气息。她与我妈妈如此不同，她真是漂亮！
“阿姨，我知道，她是吴伯伯家的，从乡下来的，就住在我们小区门口的河滩边上。”窗口的叶锋锋叫了起来。
“喔！老吴家的，可真本事，三个还不嫌多，还藏了一个。”她咯咯地笑起来。转手递给窗口的叶峰峰一只又大又圆的苹果说：“峰峰都上二年级了，可是我们珊儿的哥哥了，往后在学校里要多照应着妹妹，好不好？”
叶锋锋接过苹果，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放学的时候，叶锋锋在我们教室门口等候，我见了他想起早上他说我是乡下来的孩子，心里有几分不乐意，就背上新书包兀自走了出来，他却笑眯眯地尾随而来，掏出一颗亮闪闪的糖果笑着说：“我们二年级今天开学也有人发东西，我拿到了两颗酒心巧克力，分你一块。”我赌气拉着脸他：“早上发苹果的那个女孩是谁？”
“她呀？叫温珊，我爸爸说她爸现在是领导了。”
我想起装扮得跟洋娃娃一样的温珊，问道：“领导是什么？是有钱人么？”
“应该是吧，比我们有钱。”叶峰峰眨巴着他的大眼睛。
“那，你们是好朋友对么？”
“我爸爸叫我少跟她一起玩，我现在也不喜欢跟她玩了，胆子小又爱哭了。有一次我们去摘枇杷，我枇杷摘下来都给她了，结果她都给倒了，还跟大人说是我偷的。”
“枇杷？我知道，原来是你，我见过你爬树，枇杷都在她裙兜里，你们被发现的时候，她就倒到路边了，我当时就站在路边看着你们呢！”
“真的么？明明是温珊想吃枇杷，我帮她摘的，结果还害我被爸爸骂。”叶锋锋 委屈地嘟囔着，愤怒地踢飞了一块路边的小石子。
“我看她挺可爱的，不像你说的那么坏。”
“她可娇气了，跟你不一样……”
“可是，我是乡下来的。”我怅然道。
“乡下多好啊，有蝴蝶，有竹子，还可以捉螃蟹……”他分辨道。
我看到他明媚快乐的样子，突然就释怀了，默默接过他的糖，并嘱咐他把五彩斑斓的糖纸也留给我。我把自己的所得也与他一起分享。
我入学的时候姐姐已经上初中了，成绩平平，家里最值得称道骄傲的是我的二姐，她长得秀气，挽着两条活泼的小辫，成绩又好，是三年级的班长，但是她从来不屑于我玩，早上出门，她拉着弟弟的手，留下我一人在后头晃悠，放学也从来不等我，家里平白无故多出个妹妹让她很不适应，或者是家里四姐妹让她觉得有些难堪，有一天在校门口的小卖部我碰到她叫了声“二姐！”她回头见是我居然没有答应而是悄然走开了，从此我避免与她的接触，我也从她的神色中读懂了自己在这个所谓“家”的分量，弟弟是宝，姐姐是草，每个人各有归属，他们原本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而我像个外来生物，一根乡下的野草移植到他们田地里。我本不擅言辞，来到这个家以后除了上饭桌，尽量避免跟他们正面接触，我开始在自己家过上了寄人篱下的生活。但是我心里清楚，为什么几个姐妹父母会偏疼二姐一些，因为她优秀，他们脸上有光，所以我应该努力，在学习上不能输于二姐。我很争气，整个小学阶段没给他们丢过人，我在家里没有玩伴，除了看书也没有多余的消遣方式，因此学习上格外自觉用心，这种用心渐成了习惯，成绩分数成了我优秀的标尺，也因为这标尺，我成了弟弟的学习标杆，因为不断有老师表扬我品学兼优、懂事乖巧。父母也渐渐觉得我是一块读书的料，当初让留在这里读书的决定是正确的，或许将来能考上好大学博一个好前程，于是在家中待我也格外客气端和起来。因为在学校里颇受老师青眼，我也逐渐变得开朗些，在班级里有许多同学与我交好，而我最要好的朋友恰恰就是温珊，大约是我们同在一个小区的关系，我们几乎天天同进同出，她每天打扮得跟小公主似的，自然颇受同学喜爱亲近，我也成了她忠实的追随者，陪她跳皮筋、翻花绳、跳格子，她多少有些小姐脾性，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的友谊，我反而觉得洋气可爱如她是似乎天性里就顺带着一些性子的。倒是叶锋锋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与我渐渐疏离起来，一方面是有了珊儿做朋友，无暇找他玩耍。另一方面随着年纪的长大，我们开始以性别划分群体，文静的女生本就会避讳与男生打闹，而年长我一岁的叶锋锋似乎也在成长中找到了属于他的群体，小区里的一群小男生拥护着他，每日放学都在外闲散游玩。
关于叶锋锋妈妈的事情，我也渐渐从大人口中有所耳闻。她的妈妈两年前在厂里的一次意外事故中去世了，当时她在值夜班，夜里一两点正是人最渴睡的时候，她面前一只流水线上灌装的酒瓶以巨大的压力爆炸了，正好割裂了她脖子上的动脉，鲜血迸涌，还没等大伙把她送到医院，她就死在了半道上。从车间到工厂门口遍布了她的血迹，绵延了数百米，斑驳殷红的叫人触目惊心。对于她的骤然离世，人们都深觉惋惜，厂里领导出面风光地办了葬礼，也拿了不少钱作为赔偿。叶锋锋的爸爸为人老实，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更觉得膝下儿子可怜，虽然常有人婉言劝解他再纳一位料理家中，也照顾儿子，但他总以为儿子还小怕他受委屈，带大了些再做谋划，除了在厂子里上班，他晚上还摆夜市摊子，在吃穿用度上是一点也没委屈了这宝贝儿子，因此叶峰峰的口袋里总有不少零用钱，也为着他年长又‘富有’的缘故，他手底下渐渐跟从了一大群跟着他厮混的小子。
夏天，酒厂里据说从外地请了师傅给员工在小河滩边连放几日的热门电影，大块荧白的幕布扯了起来，吃过晚饭，人们就搬着自家的小凳子赶去坐那等候了，叶锋锋早早把他的几个小弟兄安置在前排，所有靠前的坐椅上都压着几个石头，我跟大姐端着塑料板凳也想挨前头去，叶锋锋不知道从那儿跳出来叫道：“那边有人了，你们到后头去。”我转身瞅他，他见是我略吃了一惊，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们挨这坐吧。”他指着第二排的椅子说。大姐长他许多，哪儿受得了他指使：“又不占你家的凳子，摆摊子摆到这儿来了。”说着自管坐下，叶锋锋见自己好容易摆的龙门阵被打乱了，有些气恼地嚷起来：“你坐这里后面的人就看不到了。只有小朋友才可以坐第一排。”姐姐为这话伤神了，若说小朋友她已然是个大姐姐了，她无奈地看着我，我推着她说：“算了，我们坐后排去吧。”
这时，珊儿过来了，见了我们欢欢喜喜地跳过来，她刚洗过澡，身上还带着香皂特有的清香，叶锋锋见了指着第一排正中的位置向她招手道：“你过来坐这吧！”
“不要，我要跟吴楚坐一起。”珊儿看着我。
“那你们一起坐这吧！”叶锋锋说。
我突然觉得别扭，拉着大姐说：“我喜欢坐第二排。”珊儿也笑嘻嘻地凑到我们旁边来，叶锋锋讪讪地看着我们，没再说话。一直到电影开场，第一排的座位都没坐满，那天晚上播放的是《妈妈再爱我一次》，当《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歌声响起，主人公志强最终与妈妈相认的时候，现场很多人都哭了，有些大人都在一边悄悄抹泪，珊儿和大姐哭得更是泣不成声，我也很难过，但是并未落泪，我想着妈妈真的是世上至亲么？在我心里只有奶奶才有这样的分量。这时，我发现坐在第一排的叶锋锋，一个人将凳子挪到前头，低垂着头，下巴托着，肩膀和后背一抽一抽地震动，无疑，他哭了！我相信他比谁都想念妈妈，可是他一个人躲离人群，偷偷哭泣，生怕被人发现似的，他不再是那个沉默腼腆的男孩了，他真的变了，是因为他长大了么？一直到散场，他都一个人静坐在那里，像一座小雕塑般保持着自己的姿态，忧郁而哀伤。我回到家，从阁楼里望去，他一个人到河滩旁坐了好久，此刻他又是静默的，一如我当年认识的那个样子。一直等他爸爸来唤他了，他们才收拾起凳子回家去。
第二天中午，我跟往常一样跟珊儿一起回家吃饭，突然听得窗口有人吆喝：“老吴，你们家楚儿回来了么？”
爸爸吃过饭已经赶去厂里加班了，妈妈闻言放下筷子答应着：“在呢，吃过了么？进来一道，添双筷子就行。”
“不了，不了。”他说着进了门，手里拿着一只铝制的饭盒。叹息着跟妈妈抱怨：“你们家小的都这么懂事，我就锋锋一个都管不好他，这不，刚才班主任来电话说他拖了几日的作业都没写，今天要小惩大诫留在学校里补写，不给他饭吃了。我也赞同老师做得对，可是挨到下午放学还有三四个时辰啊，这崽子胃又不好，要熬坏了倒像是我欠他的！”
妈妈柔声笑着安慰道：“哪个孩子没调皮偷懒过啊，他老师也太严厉，你放心，我让吴楚吃完了就给他送去。”说着接过饭盒。
“这小畜生，我是不该惯着的，饿死也该，有娘生没娘教的孩子。”叶叔叔难过地垂下脑袋。
“瞧你说什么呢！我看峰儿这孩子挺好的，你这么忙，一个人带着，多不容易啊！”
“别说我上班要迟到了，不说了，麻烦你们了啊。”叶叔叔说着蹬上老爷车骑走了。
“慢慢来啊，别急。”妈妈说完深叹了口气，用白毛巾把饭盒裹了起来，回头嘱咐我：“快点吃，到了学校就去给叶锋锋送盒饭啊。”
“我还要等珊儿呢！”我说。
“不等了，妈妈替你跟珊儿解释，快吃，动作快点。”她催促着。
我扒拉玩饭一抹嘴就上路了，叶锋锋现在三年级一班，我走到他教室门口向里张望，回家吃饭的同学多数还没回来，教室里头就窝着一个叶锋锋。只见他头枕着脑袋，无精打采地拿着一只铅笔在奋笔疾书，我端着饭盒走到他桌前，撂开包裹的白毛巾，露出了铝制的饭盒，上面用小刀划刻了“二车间，叶”几个字。叶锋锋垂着眼看了看饭盒，两眼长长的睫毛挥动着，看样子好似要哭，但是很快他揉了下眼睛对我冷冷地说了句：“我不要，拿回去！”
我怔住了，心想着好心给你送吃的，还不领情。我有些生气了：“是你爸叫我送的，要拿你自己拿回去。”
“谁让你多管闲事，送这个的，我不吃。”他真是蛮横无理。
我也恼了发怒道：“自己不写作业被老师留校了，还要发脾气。不吃拉倒，谁管你喔！”说着就转身离开了。还没等我走出教室，就听得后面“啪”地一声响，整个饭盒摔到了地上，肉菜汤汁飞溅了一地，他冷冷地看着我。这个小混蛋，真后悔给他送饭，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愤愤地离开。
自从这件事之后，我和叶锋锋便成了熟悉的陌生人，有时学校或小区里碰到，俩人也形同陌路一般，没有招呼，没有笑容，我开始觉得奇怪，后来习惯自然了。这天我拉着珊儿到小河边玩，正巧叶锋锋正带着他的小兄弟们在树林里打擦炮，“哧”划着一个扔到地上就砰得炸响，他胆子大玩出花样来，划着擦炮后再盖上个瓶子，只见那玻璃瓶子砰地一声飞得老高，底下几个都拍手称快，我那不争气的弟弟也成了叶峰峰的小跟班了，他见我来了赶紧把擦炮塞进口袋，妈妈是不许他玩这些危险游戏的。有个稍大点的男孩见我们来了嚷起来：“吴楚她们来了，我们可以演戏了。”那阵子电视剧《上海滩》正在各频道热映，他们就想演一幕许文强英雄救美的戏过一下演视瘾，许文强当然自然是叶峰峰了，“我姐当冯诚诚吧！”弟弟说。叶锋锋想了一下，指着珊儿说：“还是她来吧！”珊儿有点意外地看着他，又望了望我，我面无表情地表示主动退出。于是好戏开演了，一班小男孩从裤袋衣兜里拿出纸手枪，炮火是现成的擦炮，叶锋锋不知哪儿弄来一支烟，叼上了，又用一条白毛巾在脖子上一围，我们几个见了差点笑喷了，只见他不紧不慢从屁股兜里摸出两把塑料手枪，扭过头到树林去救被挟持的冯诚诚，几个小的把擦炮丢在石子滩上，他轻快躲过了，又瞄着眼持着枪“嚓嚓嚓嚓”“吡儿吡儿”地嚎叫着，一副很英勇的样子，终于闯进树林了，他一把将‘冯诚诚’拉了过去，两人对视一眼，却什么台词也没有，我在一旁暗自发笑。这时，敌人追上来了，叶锋锋迅速划了两个擦炮，头也不抬往背后一丢，耍酷地将烟吐了，拉着‘冯诚诚’冲出重围，英雄救美，眼看好戏要收场了，随着炮仗一声响，我却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哭，是弟弟！我赶紧跑过去，该死的叶锋锋把炸炮扔到了他头上，只见他头发上都是碎末纸，耳侧的头皮被炸破了，留出血来，弟弟捂着耳朵直哭：“痛，好痛！”看得我揪心得难受，用指头戳着叶锋锋痛骂：“你瞎了么？我弟弟要是耳聋了，我要你赔！”说完扶着弟弟赶紧回家，或许我眼里的怒火把他震慑了，他傻傻地伫立在那看我们离去。
弟弟的头皮倒是小事，包扎处理下也罢了，耳朵却轰隆隆地一直耳鸣，我被爸妈好一阵数落埋怨，我心里也把叶锋锋咒骂了上千遍，不等我们去投诉，叶叔叔晚饭后就提了东西过来请罪探望了，爸妈心疼归自己的，嘴上直寒暄着说没事。至此，我与叶锋锋的关系算彻底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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