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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8第十七章 三件事

    “野间,荒木,大宫,你们三人擅自脱队,违反队规第二条,土方先生已经下令对你们格杀勿论了。”少年身边那个矮个子男孩笑嘻嘻地说,“是乖乖切腹还是等我们动手?”

    那三人的脸一下子全刷白了。野间立刻拔刀相向,似乎很愤愤不平:“除掉了芹泽就来对付我们了吗?!我们只效忠天皇陛下,绝不跟你们一起臣服甘做洋人走狗的幕府!”

    “啊,话真多。总之你们是非死不可的了。本来可以让你们体面地切腹的,不过……”少年眼睛瞥了一下我,稍显稚气的脸上尽是冷漠,“做下这么丢脸的事,武士的荣誉你们是配不上了,还是让我这个队长送你们一程吧。”

    冷风呼呼地吹过来,萧瑟的木丛也发出了如野兽哀鸣般的低吼。我只觉得身上更冷了,衣不蔽体地站在风中愈发狼狈不堪。在低头想要拉好破碎的胸衣时,我正好看到了一双套在草鞋里的白色布袜子停在我前面。

    竟然是那个少年!他默默无言地看了我一眼,脱了自己的外衫,披在我肩膀上,转身径直走向那三个男人。我顺从地穿上,宽大的前襟正好可以挡住胸前的风光。在阴沉渗人的天气里,我闻着那丝淡淡的青草香,心里变得无比宁静。

    “喂喂,Okita,你打算一个人解决吗?分一个给我吧,我的刀说它很寂寞呢。”矮个子男孩不满地嚷了起来。

    少年对他笑了笑,说:“新八,随便你吧。不过……要比比看谁的刀更快哦。”

    话正说着,两个谈笑风生的男孩同时拔刀冲向对面同样握刀警戒的三个男子,风驰电掣一般,斜身直刺对方。两人的速度都快得让我分不清谁是谁,一个岔身,已经稳稳地分立两边。

    那个叫新八的男孩半蹲在地上,摸了一把脸上的血迹,笑着说:“Okita,暂时是你赢了。不过,我可不承认你最强!”

    少年抽回穿透对手身躯的剑,毫不在意地说:“神道无念流(大概是这样吧)也不差嘛,荒木可是被你一口气斩杀了哦。”

    我这才看清楚,那三个人都在瞬间毙命。野间的胸口正在汩汩地往外冒血,他瞪大了眼睛,死都没有合上,像是看不清敌人的招数死不瞑目的样子。他的右侧仰卧着一具无头尸体,头颅“骨碌骨碌”地在地上转来转去。而第三个人……

    “呕……”一阵恶心的感觉从胃里往上涌,我捂住嘴,忍不住蹲下/身干呕,眼泪鼻涕全出来了。那个叫荒木的男人……被直接拦腰砍成了两半!!!

    “怎么处置这个外国女人?”叫永仓的矮个子男孩一边擦拭着刀,一边向我走近。

    我以为少年会阻止他,可是他没有。只是漠然地把刀收回刀鞘,看向来时的小路,说:“不知道。”

    冷冰冰的,全无感情。我突然觉得身上的外衣异常地灼热,像一把火,和少年冰冷的模样形成极致的反差。

    既然这样……我冷笑了一声,把衣服扯下来,狠狠地摔在地上,觉得不够,我又重重地补上一脚。

    矮个子男孩愣愣地看了看我,也许我的粗鲁让他感到有些意外。突然他像发现了什么一样,兴奋地叫了起来:“喂喂,你不就是那个……那个在近藤先生外宅里出现的女人吗?怎么了,Okita,你不记得她了?我倒是帮你记得呢。话说,你到底有没有失身给这个外国女人啊?”

    Okita……这个名字,我本应该记得最清楚的,却总是在被刻意地忘记。我不知道这个叫做Okita的少年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在努力地逃避什么,但似乎一直是我个人太敏感而想多了。真是羞愧啊,我其实不愿意用这样的话来形容自己的。

    那些不可抑制的,由指尖碰触而产生的身体上的颤栗,混杂着无人可诉的羞耻和吞噬心灵的恐惧,让我在某些暗夜的忏悔中不断地折磨自己的内心,狂躁而难以自持。如今,它又将我骄傲的自尊置于一种近乎被践踏的地步。我竟然期望可以在之前那些像云雾一样飘渺的莫名情愫里得到对方的一点善意,我只是想要善意,可是留给我的只是一个冷漠单薄的背影。

    “新八,你总是这么多话。”少年无视我的怒视,安然地俯身捡起衣服,抖了抖上面的尘土,又递给我,轻轻地说,“穿上吧,不要嫌弃。”

    我恨恨地打掉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昂着头,傲慢地说:“脏。”我只是想激怒他,迫切地想要激怒他,心情是莫名其妙地糟糕,就像一个任性的小孩子得到的礼物却从来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一件一样会不高兴地嘟嘴发脾气。虽然我从小就不会为这种事计较。

    少年瞄了我一眼,白皙的脸上突然布满红晕。他转头想和同伴说话,却看到同伴正在好奇地盯着我胸口看。他急急地说了一句话,语速飞快,正在气恼中的我没有听清楚。

    矮个子男孩掏了掏耳朵,朗声大笑起来,摇头说:“不借,不借,我冷呢。”我瞧着他眼珠子飞快地转了转,又说:“不用这么麻烦,直接杀了算了。反正已经死一个了。”

    顺着他努嘴的方向,我看到基德敏斯特男爵家的车夫的尸体正趴在马车的另一边,他的后背从脊骨到腰部被人用刀划开了一个大口子。我从心底感到说不出来的哀伤,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很不真实,一下子就去了四条人命,血腥和野蛮正在让我对这个叫做日本的国家感到无比地厌恶,我想要赶紧离开这里,也许等父亲回来以后就要好好和他说说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渐渐地冷静了下来。怄气有何意义?我对那少年说:“还记得你欠我的三件事吗?”

    “啊?”少年愕然地看向我,“不是只有一件吗?”

    “是三件。你说的是三件。”我坚持着。原来他还记得,并没有把一些事忘掉。真是个别扭的怪人!

    “可是……Yoshihiro它只弄坏你一样东西啊。”少年皱着眉头反思。

    “三件。”我果断地不再废话。

    “真的吗?可能真是我记错了。抱歉。那,你想好了吗?”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拍了拍额头。

    我对他的干脆感到十分意外。这个人有时就像小孩一样单纯。

    “还记得我家在哪吗?”

    “记得。”

    “不要惊动任何人,不要伤害任何人,静静地去我上次带你去的那个房间。在靠床的衣柜里随便拿一件跟我身上穿的差不多一样的衣服来,然后送我回去。请尽快!”我一字一句地,尽量说得很慢,希望他听得懂。

    他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像小刷子一样上下晃动。他点点头,又对同伴说:“新八,我还没回来前麻烦你照看下她。拜托了,嗯,Yoshihiro也一起拜托给你吧。”说完迅速地朝居留地的方向飞奔而去,转眼就不见了身影。

    “喵……”木丛里不知何时窜出了那只奇怪的小黑猫。

    矮个子男人挠了挠头,走到我边上,顺手抓起黑猫,轻轻敲了一下它的头,说:“Yoshihiro桑,其实你是狗变的吧?这么远都能跟过来。说,你又给你主人添什么麻烦了?”不顾小猫伸出爪子表示抗议,又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好一会,似乎恍然大悟一般:“原来是这样啊,你的眼睛和猫一样,颜色都奇怪……”

    我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紧张地看着他。他摆摆手,笑着说:“不用担心,在他回来前我不会杀你的。咦,Yoshihiro桑很喜欢你嘛,它从不亲近陌生人。果然,猫和主人一个性情。嗷呜……”

    他的脖子上很快留下了三条清晰的爪痕。

    过了好一会,少年满面通红地重新出现在我眼前。他的手里紧紧地拽着我那墨绿色的胸衣,低声说:“我随便拿的,别的都没看。”

    他的同伴乐得直拍他肩膀,又对我挤眉弄眼。

    换完了衣服,从树后走出来,眼前空无一人,只有天地间一抹枯黄的萧瑟。那三个武士的尸体被搬到小路另一边的空地上,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只有马车依旧,死去的车夫依旧。不见少年和他的同伴。我有一种被遗弃的委屈感,可是倔强的眼泪始终徘徊在眼眶里不肯落下。

    “喵……”细细的,绵绵的,猫叫声响了起来。

    我回头一看,他已经披上了外衫,安安静静地托着腮,坐在一截断掉的木桩上。旁边懒洋洋地趴着一只小黑猫。

    “我让新八先去向山南先生汇报,送你回去了我再去找他们。”他低着头说,“那个人……”

    “没关系,就那么放着。”我说。

    他看了我一眼,想再说什么又止住了。

    我明白他的顾虑。“我不会说出去的,因为对我同样不利。”是的,我还没有傻到让整个居留地的人知道我遇袭的事。车夫死了,我却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中间发生了什么?流言蜚语比毒蜂的针还要可怕,我的名誉会因此毁掉,我的父母也会因此蒙羞。你永远也难以想象,一个无聊的圈子里,一个一点点风波都可以成为人们饭后谈资的无聊的圈子里,不怀好意的猜测和幸灾乐祸的传言,是如何能把一个正常人逼得走投无路的。

    他静静地望着我,虽然只有一瞬,可是我好像过了很久一样。

    然后,我听见一个清澈的声音:“好吧,不介意的话,我背着你回去吧。”

    再然后,我只记得背后那冲天的火光熊熊地燃烧在整片冬日的空地上,耀眼得犹如烈日当空,就像是为这个荒芜的时代添上一幕浓重的背景色。

    再再然后,我还记得我被送回了花园里,运气很好,竟然没有碰到人。我立刻飞奔冲向屋里,母亲和苏珊看到我都大吃一惊。我把她们拉到房间里,关上门,把这一天的经历按照我的编排说了一遍。我告诉她们,路上碰到坏人,我趁着车夫和他们搏斗的时候偷跑回来了,这件事不要声张,一定不能说出去,否则我会因为只顾自己活命而被人耻笑。苏珊人很聪明,我还比较放心,我只对我母亲再三地叮咛,并特地提到基德敏斯特男爵的可能反应,吓得她连连点头。有些事是不可以说出来的,哪怕面对的是自己母亲,我总是很怕她担心,而且她很少会去考虑一些复杂的事。

    那一天的事本该记忆如新,可是过了几十年,我依然想不起少年是如何以他那柔弱的后背撑起我的身体的。我有没有和他道谢?有没有说再见?他的温暖,他的味道,他的呼吸,是什么样的,我都想不起来了。我被一股激荡的热流冲乱了大脑,五觉全失。是的,我很肯定,那种东西,叫做“迷恋”。

    其实,我到底在迷恋什么呢?我自己根本说不上来。也许就是因为这种带着狂乱的迷恋才会更像罂粟一般让人上瘾吧。什么都不去想,就那样,像自由自在的海燕一样贴着海面飞翔,像漫步云端一样轻飘飘的。

    但是无论如何,他很守信用。迷失只是一时的就好了。

    后来的事情就跟预料的一样,车夫的死让基德敏斯特男爵以及位于江户东禅寺的英国领事馆大为震怒。像两三年前的“生麦事件”一样,他们严厉地向幕府发出抗议,要求缉拿凶手,事情一度闹得很大。不过现场残留的三具焦黑的尸骸经过鉴定,都是日本人,这又大大地分走了一部分的注意力。第二天就有人登门来询问我事情,我们都坚称因为我身体不适而婉拒了邀请没去。所幸那天我上马车的时候没有其他人看到。谁会怀疑我说的话呢?那么残酷的虐杀下,怎么会让我一个人完好地逃离呢?唯一的答案就是,上帝保佑我,让我及时地生病了。

    我也确实病了,半露着上身在风里吹了好一会不生病才奇怪。有些人借着看望的名义来探听虚实。珍妮确实是个坦率的姑娘,她得知我因病逃过一劫,脸上全写满了“惋惜”。我的耐性很快就用完了,多年的英国教养都帮不了我。我只好让苏珊对外宣称医生叮嘱我需要足够的休息时间,然后把那些人统统挡在门外。

    基德敏斯特男爵倒是及时地托人送来一束鲜花慰问我,信笺上尽是恳切的致歉,并许诺事情一忙完就赶来看我。冬天里能找到这样一大束清雅的黄色茶花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苏珊说他还是挺有心的。我闻了闻花,头疼顿时加剧。

    不过,我没有等到他来看我,也没有等到父亲回来和我们一起过圣诞节。我以为事情已经够糟了,却没有想到还会有更糟的在后面。

    圣诞节的前一天早晨,我在睡梦中被楼下的喧哗声惊醒。穿上厚厚的衣服走到楼梯口,大老远地就听见母亲带着哭腔的喊声:“上帝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怎么办!要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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