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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4第十三章 挥别女郎花

    “可以放手了吗?”他的话没头没脑,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然后,我的手动了动,却是他在扯自己的衣服。我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紧抓着他的衣服不放,赶紧松手。想要爬出去又动不了,可少年仍压着我半个后背。他似乎是在思考一个问题,因为太过于投入而忘记了我们眼下尴尬的情境。

    我不敢提醒他,怕他的思路会突然往另一个方向走,一时心血来潮就在这里一刀解决了我。这个少年的言行让人捉摸不定,他很随心所欲地做事,性格带着散漫的成分,可是他拔刀的时候,整个人的眼神都变得很不一样。我无法判断他下一步会做什么,这才是最可怕的。

    “好为难呢。”他说。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还是杀了吧?”一副商量的口气。他说着,就要起身。

    我早做好了准备,猛地一个翻身,抢先把他扑倒在地。“砰”,头撞到了木板上,好疼,可是我已经无暇顾及。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拔出刀来。我当时就是那么想的,恐惧、慌乱都救不了我,我甚至不能大声呼救。我拼命地压住他,双手死死扣住他的手,我刚刚就一直在估摸他手的位置了。

    我只能紧紧攥着他的手,生怕他一挣脱开就会拔刀杀我。那把刀就横在我们之间,我整个人都贴在了他身上。他的头发全散开了,我的也是,黑色的直发和金色的卷发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无形的网罩住了彼此。

    他出乎意料地没有反抗,一动不动地躺在下面,像只温顺的小羊羔一样任我压着他。他越是平心静气,我越是心惊肉跳。我没有天真到认为自己的力气可以敌得过他,只要他出手,就可以像捏死一只蚱蜢一样,轻而易举地捏死我。

    我不想死,我还有大好的青春在等我。我还想缠着父亲让他跟我讲各种有趣的轶闻,我还想和母亲一起回伦敦看外祖父和外祖母,我还想和罗恩神父忏悔我几乎被一个异教徒蛊惑了心智。是的,这么一想,我心里又燃起几分仇恨。

    我惊怒难当地用英语骂了他很多话,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我不敢大声,生怕引来他的同伴,我只能压低了声音,可是怒火却从心底熊熊烧到了大脑,那些与死神擦身而过的瞬间不断在脑海里重现,简直是恨到了极点。

    骂着骂着,我仍觉得不解气,他的衣领早被挤开,光洁的脖颈就暴露在我的眼前,我想也没想就用力地咬了一口,然后喘着粗气说:“你还想杀我,还想杀我,我做了什么必须去死!你们这群低劣的野蛮人!”。身下的他僵住了,我知道他一定听不懂英语,可是他整个人就像绷紧了弦的小提琴一样。他的脚轻轻挪了一下,就让本就无措的我更加戒备。

    我瞪了他一眼,正好对上了他那幽深的眼瞳,眼波深处有一层迷蒙的雾水。耀眼的光线在我们前方流连,只是无法蔓延到这个僻静的长廊下面。木柱边的芭蕉叶子宽大,疏疏密密地遮住了底下风光。

    他的手指动了动,我立刻更紧地按住,原来的握在手心变成了十指交扣,心里怦怦狂跳,下腹开始涌起酸胀的不适感。我当时全然没有别的想法,我只是在为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而苦恼。我自己也很清楚,以他的身手根本就没有可能就这么让我制住。他起初只是抱着好玩的心态,像看戏一样地等着看我会如何处置他的,但是慢慢地,他也跟着不自然起来了。

    “哎……”少年只发出了一声单音,我看到他那无辜茫然的眼神更加愤怒。我拼命地抓着他的手,像要活活捏断他的骨头。就是这么一个只会拿刀说话的武夫,笑容纯净,却屡次将我戏耍得狼狈不堪!

    我又恨恨地咬了他一口,硬硬的,滑滑的,这回咬在了锁骨上。底下的少年细细抽了一口气,我抬起头,他洁净的脸颊布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爬到耳根处变成大红。

    这时我才注意到,我和他的姿势有多么不文雅。我的裙子在混乱中撩开到大腿上,连衬裤都露了出来,我们的胸口紧紧贴在一起,双□叠着压住。可是我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办了,继续也不是,起来也不是。我恍恍惚惚,手不知不觉放松,少年立刻挣脱桎梏,想推开我。

    突然,地面震了两下,接着是持续了几秒钟的晃动,头顶的地板和前面的木柱摇晃着发出“咚咚”的声响,好像快要塌掉。

    是,是……地震!

    我慌乱了起来,大声尖叫着,不顾一切地抱紧了眼前这个刚刚支起腰的人。什么种族,什么贵贱,什么廉耻,在这一刻都不重要了!他温暖、柔软又干净,我用力抱着他,贪恋一丝莫名的依赖,仿佛那样就可以赶走地震带给我的恐惧。

    我的祖父鲍勃•史密斯十年前死在加州的一场地震中,当时我正好寄养在他那里,那是他白手起家的地方。那一天,我在马棚里看他喂马,地震来了,我们还没来得及跑出去,顶棚就掉了下来,他整个人罩在我身上为我挡住了那些沉重的木头。我看着他从嘴角不断冒出来的血,想起了就在前一天,他还跟我说:“这马棚也该修修了。小家伙,后天天气好了,要不要帮我这个老骨头一把?”我摇了摇他的手臂,他没有应我,我的眼泪一下子掉了出来,我知道他再也不会和我说话了。

    虽然已经时隔多年,但阴影从未消散,它像个幽灵一样在心头徘徊不去。我十年来都不再去加州,我排斥来日本因为我听说它常常有地震。我很害怕,我不够勇敢,我闭上眼睛都是祖父的手臂。压抑了十年的情绪突然像火山爆发一样倾泄出来,我抱着那个少年,失声痛哭,在一个陌生的异国,以一种怪异的情景。

    然后,我觉得身体里有什么力量得到了释放一样,一股热流从下腹一下子冲了下来。我渐渐停止了哭泣,忽然记起了之前一直被忽略的某个小小的问题。

    少年双手支住地面,头微微后倾。我看到了他干净光滑的下巴,还有小小的、在滚动的喉结。他一直没有动,见我不再哭了,才凝视着我,眼神里没有厌恶也没有诧异。他只轻轻说了一句:“没事了,停了。”看我无神的样子,又重复了一遍。

    我窘迫地起身,又撞到了……软绵的……手。是他啊,及时伸手护住了我的后脑,不然我就该是狠狠碰上头顶的木板了。

    他沉默着缩回手,眼睛望向别处。我也不知道要不要说声谢谢,感觉实在别扭。

    就在这时,一只大手从外面伸进来抓住了我的衣领,一把把我从少年身上拽了出去。脑勺在木板上重重磕了一下,我狼狈地捂着后脑,惶然地看到一个穿着蓝色和服的男人站在面前。

    是那个阴沉的男人,维维安想要追逐的“猎物”。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终于想起来这的目的了。那维维安人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此刻不容我胡思乱想。

    他旁边是一个个子很矮,满脸稚气的男人,看起来挺年轻的,东方人大都给人这种感觉。我见过他一面,之前在路边等维维安时看到他带队巡街,帮那个脸色阴沉的男人善后。这个人嘴巴里咬了根草茎,笑嘻嘻地问:“哎哟,受伤了呀?”声音很熟,原来刚刚过来的那人是他。

    他显然是对着我的身后说话。我转过身,看到少年刚慢吞吞地从地板下钻出来,抖了抖身上的尘土。他长发散乱下来,白色的便服领口大开,在腹部的地方晕开了一块殷红。

    少年像是搞不清状况,愣愣地说:“啊……”

    全无预兆地,十三岁那年的糗事再一次发生。

    我又恼又羞,幸好我的裙摆已经落下来了。不知道后面有没有搞脏,我低头看自己,却发现自己也和少年一样衣衫不整,紧身胸衣扯得皱巴巴的,乍看十分怪异。

    那个矮个子男人像猴子一样灵活地窜过来,俯身看了看少年身上的血迹,仿佛在确定什么一样,又扯开少年拉好的衣领,脖颈上、锁骨上两个咬痕清晰可见。然后他张大了嘴巴,一双晶亮的眼睛在我和少年之间转来转去,全然不敢相信。他回过头去对着穿蓝色和服的男人音调长长地喊了一句:“斋藤,真是想不到啊……”我没听懂最重要的话,但是他话还没完,少年就举起刀柄敲到了他头上,力度不大。矮个子男人笑着揽住了少年的肩膀,一边上下打量我,一边和少年耳语。少年脸上一红,根本不答他,伸手又是一击,那人没有避开,但是笑得更加放肆。

    我知道他理解成什么了。一点也不奇怪,一男一女,单独在那样的一个地方,又都衣衫凌乱,这些足够叫人浮想联翩的了。也许,也许那一块血迹还让他想到了一些别的东西。虽然我才十七岁,可是我已经知道一些男女之间的事了,早在和维维安的闺房私语,早在撞见弗兰克表哥和情人的幽会,早在偷偷看过外祖父私藏的春宫画,我就已经觉得很自然而然了。可是,让一个日本人以这种不怀好意的眼神来看待我,实在是一件莫名羞恼的事。

    打破这暧昧气氛的,是那个名叫斋藤的男人。他比远远望去还要高大一些,五官棱角分明犹如刀刻,双目炯炯有神,很有男子汉的味道。维维安一向喜欢强悍的男人。他说话言简意赅,一句话就止住了那两人的打闹。他的声音让我想起来了,少年闯进我房间的那天晚上,如果不是他,我早就去见上帝了。

    少年软软地冲他喊了句什么,就走到我跟前,尽量吐字缓慢地对我说:“这里已经被近藤先生买下来了,请早点离开吧。你找的人,我们没见到。”

    我低着头,鼻尖上萦绕着他身上的青草香,又瞥见了留在他衣服上的我的血。我的脸在发烧,他似有灵犀一样也跟着脸红。

    我想,这一天的事足够让他不会再忘记我是谁了。

    走到大门的时候,我已经理好了衣裙,头发也重新别好了,除了双腿间的黏湿有点不舒服外,看上去一切都没有发生。忍不住回头,什么也没看到,没有白色便服,没有幽深的眼瞳,没有纯净的笑容,情理之中,我并无失落。只是那时我没有明白,有些东西就在不经意间被改变了。

    父亲的马车已经候在了外面。他走到我身边,把我抱上马车,就像我小时候他抱我那样。

    我搂着他的脖子,宁静而满足。我不想让他知道我遇见了什么事,我一直都舍不得他和母亲为我担心。

    可是父亲还是察觉了我的异样。“我的小公主,怎么了?”

    “刚刚地震了。”我闷闷地说。

    “宝贝,我就是赶来接你的。先送你回去,我再和胜海舟继续谈。你知道吗?这个人去过旧金山,竟然还认识雷姆上尉,太让人意外了。”

    “你们谈什么?”

    “幕府想请我们的人帮他们训练海军,也许他们和荷兰人之间有些不愉快吧。哦,宝贝,你眼圈红了。刚刚哭过吗?”他揉了揉我的头发,说,“女孩子总是感情丰富,你们还会再见的,不要难过。”

    “我没见到维维安。”

    “那你怎么在里面待那么久?”

    “爸爸,我迷路了……”我把头埋在他怀里。他没理解我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真的迷路了。

    “嗯?你身上怎么有一种很淡的香味呢?”他嗅了嗅,奇怪地问。

    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他了。

    那天回到家里,我洗过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就急急忙忙地去找小林先生,他也和我们住在一起。我想请他帮我打听维维安的下落,竟意外地遇见松本医生。他也是来告别的,他要回江户的医所。

    “这个时节,本应该去岚山看红枫的。”松本医生无奈地说,“可是眼下时局动荡,不得不提前离开。”小林先生翻译给我听的时候,又告诉我,长州的势力被赶出了京都,但是还有一批激进的攘夷浪士偷偷潜伏下来。昨天晚上我们去松本医生家的事可能会被一些人知道,那些人手段狠辣,说不定会以肃清卖国贼的名义对松本医生不利。所以松本医生过些天也得赶紧走了。

    我郑重地用日语向松本医生致歉。我知道他和那些人关系很好,又请小林先生帮我问他那些穿着蓝色外褂的人怎么会出现在九华町的那个房子里。

    松本医生告诉我,原先租借的住客早在前几天就已经退掉房子了,正好新选组的局长近藤勇要接大阪的情人深雪太夫来京都,就向屋主买下房子当外宅了。然后,他又和小林先生说了一些话。

    我听不懂,也没有兴趣问。我知道维维安是安全地离开那房子的就足够了。她也许又踏上了游历的路程了,没有来和我告别,一封信笺也没留给我。真是她的作风,我并不生气。她就像一阵风,谁都无法束缚她。

    离开京都那天,我偎依着母亲,安安静静地坐在马车上。有一阵子没见到的休斯顿和父亲他们坐另一辆车。他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边上车边和我父亲说着领事馆那边准备从美国运几台电报机过来的事。看到我时,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十分有趣。

    马车在市区里不能放开速度疾驰。我像我刚来时一样,张望着这座城市的街道,热闹而有序,繁华而典雅。那些日本人依旧梳着好笑的发型,迈着奇怪的步子,拉长了别扭的腔调急促地说话。一切如常,可是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离我而去。

    经过一个叫做河原町(也许是吧)的地方,人流熙攘,马车行驶得更加缓慢。前方拐角一面青色的布幡下,我一眼就看到了一个浅蓝色的身影,熟悉的抑或陌生的,我难以形容。我心情很平静,之前缺了一小块地方的心终于被填满了。

    他还是穿着浅蓝色的、袖口印有白色山形的外褂,高高地扎起头发,绑在额头的发带随风飘扬。他坐在路边,拿着一串叫“丸子”的东西,正津津有味地品尝着。我见过那圆圆软软的小丸子,但是没有吃,日本的食物不对我胃口。看起来还不坏的样子,或许到了横滨可以试试。

    马车就在他身侧慢慢经过。他抬起了头,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我,他那充满东方风情的脸上依旧是第一次见到时的沉静。我注视着他,目光在他脸上流连,直到前进的马车将他的身影远远地拉在后面,一如外祖母常常感慨的那些留不住的旧日时光。

    没有什么可以带走,就像生命的河流不曾为谁停留。我觉得,这样就可以了。我并不贪心。

    挥挥手,再见女郎花。

    整个京都开始下起了绵绵密密的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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