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番外一：莫道离别伤神哀，清泪两行已成痕
番外一：莫道离别伤神哀，清泪两行已成痕。
——含春国皇后（落雪生母）的回忆
第一次正式认识刘氏是在九年前，落雪才六岁，舞沁也还只有五岁。那年，我收获的不只是和刘氏的纯真友谊，还有浓浓的酸楚。
那天上午，我正坐在长荫阁里听戏，身边是几个所谓的“后宫姐妹”。我早已习惯了这几位“跟班”，她们无非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好处。跟随皇上十几年，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人，满脸的谄媚堆笑。虽是厌烦，我却也能理解，身处后宫，哪个不想往上爬？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甚至在多数后宫女子的眼里，只有成为东宫之主甚至是太后，才算是成功。于是，在许多人眼中，我是成功的，在皇上身边呆了十多年，一直在皇上的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女儿落雪更是被称为凤绫洲最杰出的公主。虽然失去了亲生儿子，却又抚养聪明能干，极具潜力的三皇子，在他们眼中，我很可能会是未来的太后。确实，我是幸运的，可是，我之前的艰辛又有谁注意到？早年与还是太子的皇上相识，顺利成为太子妃本就遭人嫉妒，之后没有生下龙子却依旧受宠，一跃成为皇后更加让人眼红。后宫险恶，初入宫闱时，我并没有多大权力与威严，也吃了不少苦头。但我是大臣之女，从小就听闻各种后宫争斗，那时的我是作为旁观者来看的，总是能辨明善恶。但当我切身陷入其中，却分辨不出了。我唯有尽力使自己作为旁观者来面对身边的一切，不掺杂感情，才更容易辨清是非。这方法虽好，用起来却很痛苦，试想一下，终日不能随心所欲，只能不断变换角度思考问题，是多么令人费神！但为了保护自己，我只能这样做。久而久之，后宫的新人们才对我有了敬畏之心，我也才能慢慢回归到我原来的位置上去。尽管我一直小心翼翼，但我唯一的亲生儿子——十四皇子还是被某个妃子下药所害，但至今也没查出来是谁下的毒手，而大多数人也只认为十四皇子是因病而夭折的，那段日子简直是我一生中最灰暗的时候。除此之外，外界所传的皇上一直钟情于我也并不真实。当时的皇上也还是个风流人物，处处留情，皇上会一直留意我，完全是因为我是他的皇后，也是他曾倾心过的女子。数年之后，皇上的心慢慢沉静下来，就不再沉醉于那些后宫美人中，而是关心我们这些阅历丰富的人了，这个时候，不明就里的人就开始说皇上待我如何如何。在此之前，我与那些恃宠而骄的人的较量，没有人注意到吧？
“皇后娘娘……”可樱贵妃悄悄在我身边叫我。
在凤绫洲的三个国家里，后宫之中都是这样分等级的：最高权位的是皇后，一人，接下去是贵妃，同样是一人，然后是六个妃子，十二个念仪，之后便是美媛，人数不限。美媛是后宫之中地位最低的，所谓“没”，即是面容姣好，“媛”则是姿态端庄。这也是入宫为妃最基本的要求，但这同时也说明，“美媛”大多是地位低下，仅仅是凭运气和容貌才进入后宫的女子。可樱贵妃比我晚入宫，但年龄却比我略长几岁，我和她都算得上是宫中的“旧人”了。可樱贵妃生性善良淳朴，深得皇上信任，才成了贵妃，甚至连封号都是“可樱”二字，而普通妃子的封号只能有一个字。一字之差，皇上对可樱贵妃的宠爱可见一斑。可樱贵妃的纯洁无暇就像是这一片黑暗中的一小片烛光，令人感到温暖。只可惜，可樱贵妃太过软弱，身为贵妃，有时居然连一个念仪都制不住。以前曾有好些年轻气盛的妃嫔，仗着家中背景深厚，栽赃陷害可樱贵妃，幸好皇上了解她，从来都不会当真，心情好时不了了之，心情若是不好，就不知道那位妄想将可樱贵妃从位置上拉下来的人又多么倒霉了。时间长了，后宫之中也就成了规矩，宫斗决不能玩到我和可樱贵妃的头上。
“怎么了？”我微微侧头。
“皇后娘娘，您赶紧去御花园把，露妃……”可樱居然有些战战兢兢。
“到底出了什么事？”
“露妃违反娘娘定下的规矩，正在御花园用藤条抽打一个宫女呢！”
我一怔：“那是哪个宫的宫女？她的主子不敢干涉吗？”
“哎哟！那是刘美媛的宫女，刘美媛地位低，她哪里敢管？”
刘美媛？印象不深，我只知道她进宫已近六年，虽然生下了十二公主上官舞沁，却因为她只是个民间女子，所以就一直都只是一个小小的美媛。“本宫去看看。”我站起来，向周围的妃嫔们笑笑：“各位姐妹们，真不凑巧，本宫有事要处理，就不陪大家了。”
“姐姐客气了，姐姐贵为皇后，还对妹妹们这般有礼，真让臣妾感动。”素念仪起身道。
我微笑着点点头，转身和可樱贵妃离开了。
走在路上，可樱对我将起事情的起因：“臣妾路过御花园，却听到露妃的声音，好像在责骂着什么人。露妃向来泼辣刁蛮，臣妾本不想管，但又怕她生出什么事来，就凑过去看，原来是刘美媛染了些病，在御花园里休息，露妃怕会传染，就一脸嫌恶地要赶她走，刘美媛的宫女看不过去，就辩解了几句，哪知露妃便说她以下犯上，叫嬷嬷教训她。”可樱贵妃幽幽地叹气：“依臣妾看哪，那刘美媛还真是可怜，身子本就不好，又生了病，一再忍让露妃，可露妃还是胡搅蛮缠。”
我想了想，悄悄对我的心腹兰儿说了几句话，兰儿立即会意，小跑着离开了。
“好姐姐，你让妹妹说你什么好呢？刘美媛身份地位，不敢得罪露妃，你好歹也是个贵妃，有皇上罩着，也会怕她吗？还要跑到长荫阁来找我。”
“说来不怕妹妹笑话，臣妾还真是有些怕她，整个宫中都知道露妃不好惹，也只有妹妹管得住她。”
渐渐离御花园近了，露妃的怒骂声也渐渐清晰，我环顾四周，御花园周围竟没有一个侍卫，定是那露妃把侍卫都调开了。
“娘娘，臣妾还有点事，先行告退。”可樱贵妃不愿进入御花园，匆忙离开。
我稳住心神，先躲在假山后，看着露妃的行动，露妃可是个狡猾的人物，万一我抓不到证据就麻烦了。
我从假山旁望过去，只见一个宫女倒在地上，嬷嬷的藤条子啊她身上无情地划过，留下一道道伤痕。
“娘娘，臣妾求求您，不要打铃儿，是臣妾教导无妨，您要打就打臣妾吧……”刘美媛面色苍白地跪在地上，泪流满面。
“好啊。”露妃一声令下，藤条又落在刘美媛身上，刘美媛摔在地上，一声不吭。而那个被唤作铃儿的宫女挣扎着扑过来，为刘美媛挡住藤条的袭击，主仆二人倒在露妃的面前，狼狈不堪。
“都给本宫住手！”我从假山后走出来，厉声喝道。
“臣妾……臣妾参见皇后娘娘……”露妃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这是怎么回事？公然在御花园里责打一主一仆，还使用本宫禁止在后宫之中使用的藤条！你是不把本宫放在眼里吗？”
“臣妾知错……不过这藤条，臣妾还真不知道这嬷嬷怎么会有。”事到如今，露妃还在狡辩。
“好啊，这嬷嬷是你宫里的人，犯了错也是你没有管好下人，你该不该罚？”
“臣妾该罚……不过臣妾是气急了，您说这刘美媛生了病还到处逛，传染到姐妹们怎么办？臣妾也是为姐妹满着想。”
这时，兰儿回来了，她轻声对我说了她在太医院打听到的消息。我抬起头来，冷笑道：“露妃，本宫还以为你有多关心姐妹们呢，本宫特意让人去太医院问了个清楚，刘美媛的病根本不会传染，你不打听清楚就妄下断论，你是安的什么心哪？”
露妃跪下，“臣妾知错了，求皇后娘娘网开一面，饶过臣妾。”
“哼！要不是本宫赶过来，这两人就要被你活活打死吧！”我看看已经被扶起，正坐在一边喘息的刘美媛和铃儿。
“臣妾不敢。皇后娘娘贤明，臣妾真的不明白皇后娘娘是怎么知道臣妾犯错的，请娘娘……”
我仔细观察露妃，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露妃生得妖媚，而此刻，她的眼中透出了一丝狡黠。
我知道露妃，她在下手之前一定是知道我在听戏的，现在无非是想从我嘴里套出话来，是谁告了密，她好前去报复。可笑这露妃太过自以为是，这点小伎俩就想瞒过我。
我淡淡道：“露妃妹妹还不知道吧，你的大嗓门发出的声音，已经响彻整个皇宫了。”
“那皇上……”我原本只想诈她一诈，谁知露妃竟是花容失色。
“妹妹别忘了，皇上所在的正殿离御花园可是近得很。皇上忙于国事，没有时间，更没有精力来管你，所以本宫就来替皇上看看，到底是出了什么事，竟使得天不怕地不怕的露妃大呼小叫的。”
露妃变了脸色，央求道：“是臣妾错了，求皇后娘娘饶了臣妾，不要把此事告诉皇上……”露妃正蒙圣宠，自然不希望从天上掉到地下。
我微笑：“那你也得受罚，就罚俸两个月吧，还有，既然妹妹总是害怕被传染上什么疾病，就好好在自己的宫里呆着，本宫会派人到妹妹的宫殿门口守着，至少一个月，千万不能让身体娇弱的露妃娘娘出去，不然的话，要是外面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妹妹就出事了，那该如何是好，你说是吧？”
露妃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连声诺诺。
“还有，”我转向那个打人的嬷嬷，“你在宫中也有几十年了吧，怎么能犯这样的错？还让你的主子代你受过。记住，回去好好检查，是不是还有违禁的东西存在。要是下次还被本宫发现，你和你的主子就要一起受罚了，明白了吗？”
“奴婢明白了。”
“回去吧，如果不想让皇上知道，本宫还要给你打扫现场。”
“是，臣妾谢皇后娘娘恩典，臣妾告退。”露妃施礼后怏怏地走了。
“皇后娘娘……”刘美媛和铃儿相互扶持着走过来。
“你们先回宫休息吧，有什么事以后再说。”我朝身后的宫女挥手：“送刘美媛娘娘回宫，传太医！”
“今日之事，多蒙皇后娘娘照顾，臣妾感激不尽。”下午，坐在刘美媛布置简单的宁文宫里，刘美媛向我道谢。
“母妃！”一个小小的粉红色的身影撞了进来。
“舞沁！”刘美媛轻声呵斥。
十二公主上官舞沁这才回过头来，屈膝道：“舞沁参见皇后娘娘。”
“舞沁真乖。”我望着舞沁，只有五岁，眉宇间却透出一股灵动之气。
“谢皇后娘娘夸奖。”舞沁也并不很拘束，相比她的母亲要大方很多。
“这孩子……”刘美媛不好意思地笑笑，“让娘娘见笑了。”
“刘美媛，你不用太客气的，和其他妃嫔一样，和我互称姐妹也没关系的。”我不太习惯刘美媛一口一个“娘娘”。
刘美媛脸上略显迟疑之色，许久，她努力地笑了笑：“还是不要了吧，臣妾……不习惯……”
那一天，我第一次与刘氏说那么多话。刘氏十六岁时，与皇上在民间相遇，就有了她终生难忘的一个夜晚。之后，她便有了皇上的孩子，不得已，她和皇上回到皇宫，做了一个等级最低的美媛，生下十二公主上官舞沁。
我为刘美媛而叹息。皇上年轻的时候风流倜傥，后宫十分充实，所以子嗣也很多。但是大部分后宫女子都不过是用来消遣，生儿育女的工具，能够长久地被皇上关心的很少。等到皇上渐渐把经历投入到前朝中来，致力于治理国家时，那些空有表面容貌，而无实质本事的女子就被冷落到了一边。而刘美媛，她则更为不幸，她从未想要争宠，只是一直在这深宫之中孤独寂寞。就算是这样，还是有人欺凌她，然而她一直都在默默忍受，抚养着她唯一的女儿。
转眼三个月过去，天气凉了，冬天到了。刘美媛还一直病着，尽管因为我的干涉，宫里派送给她的饮食、用品等都精致了起来，太医也常常过来，但刘美媛还是一天天消瘦下来。终于，一位老太医在给刘美媛摸过脉后，对我意味深长道：“刘美媛娘娘不仅是身体虚弱，还有心病，这不是汤药能治好的。”
心病？我疑惑了。虽然宫中有很多位娘娘都有心病，但那全是因为她们日日宫斗，身心疲惫所致。刘美媛从来不奢求什么，怎么会有什么心病？不过，除夕夜就要到了，我越来越忙碌，也无暇顾及此事。谁料，多年之后，这却成了一直埋藏在我内心深处的遗憾。
除夕那天的早上，我好不容易有了半天的闲暇时间，坐在皇后宫——依露宫里喝茶，想起这段日子一直在忙着，有一个多星期没看到刘美媛了，我便起身，想去安抚她一番。和兰儿走到门口，却见铃儿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跪在我的面前：“皇后娘娘，我家主子快不行了，奴婢求您去见她一面……”
“什么？”我大惊，急忙赶往宁文宫。
紫色的榻上，刘美媛安静地躺着，脸色苍白得吓人。
“娘娘……您醒醒，皇后娘娘来了……”铃儿哽咽着呼唤。
刘美媛缓缓睁开眼睛，漂亮的眸子虽然黯淡，却依然清澈。
“娘娘……”刘美媛无力道。
我俯下身子。
刘美媛看了眼旁边的人，铃儿急忙把太医和几个宫女都带了出去，关上门，然后和兰儿站在床边。
“娘娘……臣妾怕是就要走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舞沁……”
我的眼圈红了。原来刘美媛一直在担心的，是她唯一的女儿。
“臣妾地位……低下，真的好怕她受委屈……”我急忙允诺：“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她。”
刘美媛的目光里还有一丝不舍，我想了想，说：“你要不要再见她一面……”
刘美媛的眼睛亮了一下，但那丝光芒却又如流星一般只闪烁了一下，便又淡了下去，她摇摇头：“臣妾不想吓着她……”
我冲兰儿递了个眼色，对她耳语几句，兰儿点头，跑了出去。
兰儿很快就牵着舞沁进来了，在一块屏风后停住脚步。兰儿把手里的几块点心递给舞沁，同时蹲下身子，好让我们能够看见舞沁的侧面，又能吸引舞沁的注意力。
刘美媛的目光在舞沁身上久久停留，仿佛想把女儿装进眼里一起带走。舞沁吃完了手中的点心，兰儿只得把舞沁带了出去。
“皇后娘娘……臣妾能够认识您，是臣妾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在皇宫里，除了铃儿……没有人对臣妾这样好过……”
我噙着泪听着，一旁的铃儿，早已是泣不成声。
“好妹妹……”我的喉咙几乎要被堵塞住了。
刘美媛的眼中突然焕发出光彩：“娘娘，您真的愿意……把臣妾当成妹妹吗？”
“当然。”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提到这个。
刘美媛突然露出一个幸福的笑容：“皇后娘娘，一直以来……别的娘娘都不愿意叫臣妾‘妹妹’……”
我使劲忍住眼泪，我想起了在我第一次认识她的时候，她的局促不安，恐怕是一种久居深宫而形成的自卑与焦灼吧。
我握住她的手：“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做你的姐姐……”
“谢谢姐姐……”刘美媛苍白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姐姐对妹妹的恩情……妹妹只有来世再报……”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握住的那只手也越来越冰凉。她缓缓闭上了眼睛，头侧向了一边。
“娘娘！”铃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泪如雨下。
我慢慢从床边站起身来，寝殿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门外的太医快步进来，摸了摸脉，又探了探刘美媛的鼻息，摇头跪下：“刘美媛娘娘已经去了……”太医看了看我红了的眼圈，又小心翼翼地补上一句：“请皇后娘娘节哀。”
我回过神，擦了擦眼角：“切记，不可对十二公主说起此事。”
“微臣明白。”
“去告诉皇上，刘美媛……”我吩咐兰儿。
兰儿二话不说，又跑了出去。
一刻钟后，兰儿回来，悄声道：“皇上说国事繁忙，一切事宜均交由娘娘处置。皇上还说，今天是除夕，明天是大年初一，今明两天都不允许给刘美媛娘娘办丧事，不吉利。”
我突然感到一阵凄凉，刘美媛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献给了皇上，在这危险的深宫中等待了一生，临走时却落了一场空！被莺歌燕舞包围的皇上恐怕已不记得他亲自册封的刘美媛是谁了吧？他或许只当刘美媛是一些轻浮、靠表象来诱惑他的女子中的一个吧。
脚步沉重地离开，我走向皇宫正殿，皇上正在批奏折。
我单膝跪下：“臣妾参见皇上。”
皇上放下笔，走下座位，笑容满面地拉我起来：“皇后今日怎么有空到这里来？”
我站起身，咬了咬嘴唇，艰难道：“皇上，刘美媛……”
皇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你来就是为了讲这个？朕不是告诉过你，她的事权交给你处理吗？”
我深吸一口气，“臣妾知道。但是十二公主交由哪位妃子抚养还要请皇上定夺，臣妾不敢擅作主张。”
皇上沉吟片刻，缓缓说道：“你知道，这后宫之中，替别人养孩子很不容易，十二公主和刘美媛又身份低微。朕能信任的就只有你和可樱贵妃。可是你有落雪，还有三皇子辰叶，朕若是再把舞沁交给你，旁人定又生出许多闲话。”
“可樱贵妃呢？”我追问。
皇上一声长叹：“你知道朕为什么从来都不把皇子公主们交给可樱抚养吗？可樱太善良，也太软弱了，孩子们将来是要管理整个国家的。皇子要继承皇位，公主们也会成为郡主，他们的成就关系到国家的兴衰。以可樱的性格，她怎么能管好孩子？把孩子交给她，朕怎么能放心？”
“皇上，您难道要让舞沁孤零零地生活下去吗？”
“朕也不希望是这样，可是……”
“皇上，”我做出决定，“如果真的不能把舞沁交给姐妹们抚养，臣妾愿意照顾舞沁，哪怕不是舞沁名义上的母亲。”不是我多管闲事，也不是我要故意争取皇上的信任。而是在后宫无尽的争斗之中，受伤最大的，就是孩子。做了十多年的皇后，我见到过太多残忍的手段，有那么多孩子还未曾见到过这世界，就已经离去。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又一个孩子遭受磨难啊！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皇后是一国之母，是整个国家的人的母亲，又怎能任由自己的孩子受到欺凌？无论是从情感还是从职责上来说，我都必须承担这份责任。
“好吧，朕答应你，就让舞沁住在你的皇后宫里。但愿这孩子不会辜负你的一片苦心。”皇上意味深长地望着我。
“臣妾明白，谢皇上恩准。”我躬身行礼，之后便离开了正殿。
除夕之夜。
大殿里是一片歌舞之声，处处都洋溢着祥和安乐的气氛，可我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在这举国欢腾的日子，刘美媛却只能孤独地躺在那间冰冷的小房子里，甚至要到两日后才能入土为安！
一轮歌舞过后，舞沁从公主席上跑过来，悄悄问我：“皇姨娘，舞沁的母妃在哪里？往常母妃都会陪舞沁过年的，今天母妃怎么不见了？”
坐在旁边的可樱贵妃和几个妃子欲言又止，我微微摇头示意她们，拉起舞沁走到大殿外面。
我蹲下身，尽量使自己看来自然一些：“舞沁要乖，你的母妃是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她临走的时候把你托付给皇姨娘，你以后就和皇姨娘住在一起，好不好？”我强笑着抚了抚舞沁的头发。
“那……母妃会回来吗？”
听到这句话，我竟是不敢直视孩子漆黑的眼眸。许久，我回答：“不会。但是舞沁会在很多年之后去母妃哪里，和母妃在一起……”
舞沁低下头，再次把头抬起的时候，眼睛里闪动着点点晶莹，“这么说……舞沁就很久都看不到母妃了……”
“但是母妃看得到你啊！”我顿了顿，“好孩子，等宴会结束，你就跟皇姨娘回依露宫去，好吗？”
“好。”稚嫩的童音却让我几近落泪。舞沁小跑着回到位置上，我站起来望着天上的点点繁星：妹妹，你要让姐姐怎么办？我永远都忘不了她临走时期盼的眼神和那声“姐姐”。一声姐姐，充满着信任的嘱托；一声姐姐，蕴含着对亲情的无限渴望；一声姐姐，是我十多年来听到的最为真挚的呼唤。“姐姐……妹妹……”在这后宫之中，“姐妹”早已不是发自内心的称呼，而是一个用来掩饰猜忌和阴险的词语。每个人都说，在后宫里，是没有什么姐妹情分的，就算是有着血缘关系的姐妹，到了这里，也会手足相残。人与人之间早已没有了信任可言。五彩的琉璃，朱红的院墙，已经成为后宫里不可逾越的鸿沟。多少年没有听到过真正的“姐姐”和“妹妹”了呢……
两日后。
清晨。
宁文宫，一片寂静。
宁文宫上下是一片白色，不仅是灵堂里和院子里刺眼的白幔，还有飘飘洒洒落下来的雪花。我走到宁文宫外，里面身着白衣的宫女和太监正在忙碌着。灵柩已经被安放在了院子里，沉重的黑色在这一片白色中显得分外显眼。
几个太监急匆匆地跑过，手中拿着的，是我刚刚写下的懿旨。
“懿旨到——宁文宫接旨！”
那个叫铃儿的宫女带着几个宫女和太监跪了下去。
“奉皇后娘娘懿旨：宁文宫刘美媛，勤勉柔顺，端庄淑睿，且育有十二公主上官舞沁。有此女子，实乃含春之幸。然，其身体染恙，于年前西去。闻有此信，本宫身为悲痛。特追封刘美媛为念仪，赐号容，以慰众心。念其入宫以来一直恪守宫规，性行善良，准其以妃子之礼下葬，并葬于皇家园陵。”
灵堂里，那块写着“刘美媛”的牌子立刻被换掉，换成了“容念仪”。这样也好，就不会被那小丫头发现了吧。我叹口气，转身离开，却在墙角处看见一个在寒风中瑟缩着的小小的身影。
“舞沁？”我一惊，快步走过去，拍了拍她。
舞沁仰起脸，粉嫩的小脸已冻得无比苍白，“皇姨娘，您为什么不告诉我……”话音未落，小公主便抽噎了起来。
“舞沁……”第一次，我发觉所有的言语都是那么苍白无力。以往叱咤后宫的气势呢？教训后宫妃嫔的口才呢？一下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娘娘！奴婢就猜到您在这儿！”兰儿小跑过来，“娘娘，皇上要见您呢。”
“好，你帮我把舞沁带回宫里去，这么冷的天，别冻坏了她。”我嘱咐几句，疾步向正殿走去。
“听说，你把刘美媛晋为了念仪，还让她以妃子之礼下葬，葬到皇家园陵？”正殿里，我站在皇上面前，皇上问我。
“是。皇上说把此事交给臣妾处理，想必不会后悔吧。”不知怎的，我今天的话有些带刺。
“当然不会。朕只是奇怪，她一介民女，能入宫已经是很幸运的事了，怎么还会被皇后赏识。”
“是啊，她只是个普通的民间女子，臣妾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得到皇上的恩典的。”我的话竟是越说越大胆。
“杜沫儿！”皇上明显是生气了，连名带姓地喊出我的名字。
“皇上息怒，”理智终究还是战胜了情感，我只得软下语气，“臣妾只是觉得刘美媛是个朴实的女子，和其他的女子不同。况且她还生下了十二公主，按常理讲早就该被晋为念仪了。”
“好吧，当时你总和朕提到她，朕就该意识到的。也罢，就依你了。”皇上背过身。
走出正殿，又是一阵透心凉，寒冷的感觉从指间一直传到心里。穿过小道，我听见前面一阵抱怨之声：
“你说那刘美媛到底给皇后娘娘灌了什么迷魂汤啊！让娘娘三天两头往那里跑还不够，竟然一下就变成了什么容念仪，居然还以妃子之礼下葬！”那充满妒意的声音，一听就是露妃的。
“就是啊，在皇宫里熬了几年，居然一下就和我们同级了，真是不公平！”听这口气，似乎是哪位念仪的。
“各位姐妹，你们就别抱怨了。人家刘美媛——哦，不对，应该说是容念仪，可是把命都给丢了才有这位置的，比起她，我们可是幸运得多呢。”
“哎呀，玉念仪说的对，反正人都死了，还关咱们什么事啊……”
我冷笑几声，这些人是整日在这后宫里觉得无聊吗，竟和一个已故的人斤斤计较。
我慢慢走回依露宫，落雪正和舞沁坐在一起吃点心，兰儿在一边照顾着。还好，这里还有一丝温暖。
九年了，兰儿已经成了宫里颇有资历的“兰姑姑”，宫女铃儿在为刘氏守陵三年后离开了皇宫，现在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回忆起这些往事，我的心里除了酸楚还有欣慰。我的孩子没有如她们的父皇所想的那样，会“辜负”我。说真的，我希望她们不要生在帝王之家，也不要嫁给王公贵族。如果有可能，我宁愿她们做平民百姓，朴实而快乐地生活。可惜，这一切都不是我能安排得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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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春国皇后（落雪生母）的回忆
第一次正式认识刘氏是在九年前，落雪才六岁，舞沁也还只有五岁。那年，我收获的不只是和刘氏的纯真友谊，还有浓浓的酸楚。
那天上午，我正坐在长荫阁里听戏，身边是几个所谓的“后宫姐妹”。我早已习惯了这几位“跟班”，她们无非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好处。跟随皇上十几年，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人，满脸的谄媚堆笑。虽是厌烦，我却也能理解，身处后宫，哪个不想往上爬？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甚至在多数后宫女子的眼里，只有成为东宫之主甚至是太后，才算是成功。于是，在许多人眼中，我是成功的，在皇上身边呆了十多年，一直在皇上的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女儿落雪更是被称为凤绫洲最杰出的公主。虽然失去了亲生儿子，却又抚养聪明能干，极具潜力的三皇子，在他们眼中，我很可能会是未来的太后。确实，我是幸运的，可是，我之前的艰辛又有谁注意到？早年与还是太子的皇上相识，顺利成为太子妃本就遭人嫉妒，之后没有生下龙子却依旧受宠，一跃成为皇后更加让人眼红。后宫险恶，初入宫闱时，我并没有多大权力与威严，也吃了不少苦头。但我是大臣之女，从小就听闻各种后宫争斗，那时的我是作为旁观者来看的，总是能辨明善恶。但当我切身陷入其中，却分辨不出了。我唯有尽力使自己作为旁观者来面对身边的一切，不掺杂感情，才更容易辨清是非。这方法虽好，用起来却很痛苦，试想一下，终日不能随心所欲，只能不断变换角度思考问题，是多么令人费神！但为了保护自己，我只能这样做。久而久之，后宫的新人们才对我有了敬畏之心，我也才能慢慢回归到我原来的位置上去。尽管我一直小心翼翼，但我唯一的亲生儿子——十四皇子还是被某个妃子下药所害，但至今也没查出来是谁下的毒手，而大多数人也只认为十四皇子是因病而夭折的，那段日子简直是我一生中最灰暗的时候。除此之外，外界所传的皇上一直钟情于我也并不真实。当时的皇上也还是个风流人物，处处留情，皇上会一直留意我，完全是因为我是他的皇后，也是他曾倾心过的女子。数年之后，皇上的心慢慢沉静下来，就不再沉醉于那些后宫美人中，而是关心我们这些阅历丰富的人了，这个时候，不明就里的人就开始说皇上待我如何如何。在此之前，我与那些恃宠而骄的人的较量，没有人注意到吧？
“皇后娘娘……”可樱贵妃悄悄在我身边叫我。
在凤绫洲的三个国家里，后宫之中都是这样分等级的：最高权位的是皇后，一人，接下去是贵妃，同样是一人，然后是六个妃子，十二个念仪，之后便是美媛，人数不限。美媛是后宫之中地位最低的，所谓“没”，即是面容姣好，“媛”则是姿态端庄。这也是入宫为妃最基本的要求，但这同时也说明，“美媛”大多是地位低下，仅仅是凭运气和容貌才进入后宫的女子。可樱贵妃比我晚入宫，但年龄却比我略长几岁，我和她都算得上是宫中的“旧人”了。可樱贵妃生性善良淳朴，深得皇上信任，才成了贵妃，甚至连封号都是“可樱”二字，而普通妃子的封号只能有一个字。一字之差，皇上对可樱贵妃的宠爱可见一斑。可樱贵妃的纯洁无暇就像是这一片黑暗中的一小片烛光，令人感到温暖。只可惜，可樱贵妃太过软弱，身为贵妃，有时居然连一个念仪都制不住。以前曾有好些年轻气盛的妃嫔，仗着家中背景深厚，栽赃陷害可樱贵妃，幸好皇上了解她，从来都不会当真，心情好时不了了之，心情若是不好，就不知道那位妄想将可樱贵妃从位置上拉下来的人又多么倒霉了。时间长了，后宫之中也就成了规矩，宫斗决不能玩到我和可樱贵妃的头上。
“怎么了？”我微微侧头。
“皇后娘娘，您赶紧去御花园把，露妃……”可樱居然有些战战兢兢。
“到底出了什么事？”
“露妃违反娘娘定下的规矩，正在御花园用藤条抽打一个宫女呢！”
我一怔：“那是哪个宫的宫女？她的主子不敢干涉吗？”
“哎哟！那是刘美媛的宫女，刘美媛地位低，她哪里敢管？”
刘美媛？印象不深，我只知道她进宫已近六年，虽然生下了十二公主上官舞沁，却因为她只是个民间女子，所以就一直都只是一个小小的美媛。“本宫去看看。”我站起来，向周围的妃嫔们笑笑：“各位姐妹们，真不凑巧，本宫有事要处理，就不陪大家了。”
“姐姐客气了，姐姐贵为皇后，还对妹妹们这般有礼，真让臣妾感动。”素念仪起身道。
我微笑着点点头，转身和可樱贵妃离开了。
走在路上，可樱对我将起事情的起因：“臣妾路过御花园，却听到露妃的声音，好像在责骂着什么人。露妃向来泼辣刁蛮，臣妾本不想管，但又怕她生出什么事来，就凑过去看，原来是刘美媛染了些病，在御花园里休息，露妃怕会传染，就一脸嫌恶地要赶她走，刘美媛的宫女看不过去，就辩解了几句，哪知露妃便说她以下犯上，叫嬷嬷教训她。”可樱贵妃幽幽地叹气：“依臣妾看哪，那刘美媛还真是可怜，身子本就不好，又生了病，一再忍让露妃，可露妃还是胡搅蛮缠。”
我想了想，悄悄对我的心腹兰儿说了几句话，兰儿立即会意，小跑着离开了。
“好姐姐，你让妹妹说你什么好呢？刘美媛身份地位，不敢得罪露妃，你好歹也是个贵妃，有皇上罩着，也会怕她吗？还要跑到长荫阁来找我。”
“说来不怕妹妹笑话，臣妾还真是有些怕她，整个宫中都知道露妃不好惹，也只有妹妹管得住她。”
渐渐离御花园近了，露妃的怒骂声也渐渐清晰，我环顾四周，御花园周围竟没有一个侍卫，定是那露妃把侍卫都调开了。
“娘娘，臣妾还有点事，先行告退。”可樱贵妃不愿进入御花园，匆忙离开。
我稳住心神，先躲在假山后，看着露妃的行动，露妃可是个狡猾的人物，万一我抓不到证据就麻烦了。
我从假山旁望过去，只见一个宫女倒在地上，嬷嬷的藤条子啊她身上无情地划过，留下一道道伤痕。
“娘娘，臣妾求求您，不要打铃儿，是臣妾教导无妨，您要打就打臣妾吧……”刘美媛面色苍白地跪在地上，泪流满面。
“好啊。”露妃一声令下，藤条又落在刘美媛身上，刘美媛摔在地上，一声不吭。而那个被唤作铃儿的宫女挣扎着扑过来，为刘美媛挡住藤条的袭击，主仆二人倒在露妃的面前，狼狈不堪。
“都给本宫住手！”我从假山后走出来，厉声喝道。
“臣妾……臣妾参见皇后娘娘……”露妃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这是怎么回事？公然在御花园里责打一主一仆，还使用本宫禁止在后宫之中使用的藤条！你是不把本宫放在眼里吗？”
“臣妾知错……不过这藤条，臣妾还真不知道这嬷嬷怎么会有。”事到如今，露妃还在狡辩。
“好啊，这嬷嬷是你宫里的人，犯了错也是你没有管好下人，你该不该罚？”
“臣妾该罚……不过臣妾是气急了，您说这刘美媛生了病还到处逛，传染到姐妹们怎么办？臣妾也是为姐妹满着想。”
这时，兰儿回来了，她轻声对我说了她在太医院打听到的消息。我抬起头来，冷笑道：“露妃，本宫还以为你有多关心姐妹们呢，本宫特意让人去太医院问了个清楚，刘美媛的病根本不会传染，你不打听清楚就妄下断论，你是安的什么心哪？”
露妃跪下，“臣妾知错了，求皇后娘娘网开一面，饶过臣妾。”
“哼！要不是本宫赶过来，这两人就要被你活活打死吧！”我看看已经被扶起，正坐在一边喘息的刘美媛和铃儿。
“臣妾不敢。皇后娘娘贤明，臣妾真的不明白皇后娘娘是怎么知道臣妾犯错的，请娘娘……”
我仔细观察露妃，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露妃生得妖媚，而此刻，她的眼中透出了一丝狡黠。
我知道露妃，她在下手之前一定是知道我在听戏的，现在无非是想从我嘴里套出话来，是谁告了密，她好前去报复。可笑这露妃太过自以为是，这点小伎俩就想瞒过我。
我淡淡道：“露妃妹妹还不知道吧，你的大嗓门发出的声音，已经响彻整个皇宫了。”
“那皇上……”我原本只想诈她一诈，谁知露妃竟是花容失色。
“妹妹别忘了，皇上所在的正殿离御花园可是近得很。皇上忙于国事，没有时间，更没有精力来管你，所以本宫就来替皇上看看，到底是出了什么事，竟使得天不怕地不怕的露妃大呼小叫的。”
露妃变了脸色，央求道：“是臣妾错了，求皇后娘娘饶了臣妾，不要把此事告诉皇上……”露妃正蒙圣宠，自然不希望从天上掉到地下。
我微笑：“那你也得受罚，就罚俸两个月吧，还有，既然妹妹总是害怕被传染上什么疾病，就好好在自己的宫里呆着，本宫会派人到妹妹的宫殿门口守着，至少一个月，千万不能让身体娇弱的露妃娘娘出去，不然的话，要是外面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妹妹就出事了，那该如何是好，你说是吧？”
露妃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连声诺诺。
“还有，”我转向那个打人的嬷嬷，“你在宫中也有几十年了吧，怎么能犯这样的错？还让你的主子代你受过。记住，回去好好检查，是不是还有违禁的东西存在。要是下次还被本宫发现，你和你的主子就要一起受罚了，明白了吗？”
“奴婢明白了。”
“回去吧，如果不想让皇上知道，本宫还要给你打扫现场。”
“是，臣妾谢皇后娘娘恩典，臣妾告退。”露妃施礼后怏怏地走了。
“皇后娘娘……”刘美媛和铃儿相互扶持着走过来。
“你们先回宫休息吧，有什么事以后再说。”我朝身后的宫女挥手：“送刘美媛娘娘回宫，传太医！”
“今日之事，多蒙皇后娘娘照顾，臣妾感激不尽。”下午，坐在刘美媛布置简单的宁文宫里，刘美媛向我道谢。
“母妃！”一个小小的粉红色的身影撞了进来。
“舞沁！”刘美媛轻声呵斥。
十二公主上官舞沁这才回过头来，屈膝道：“舞沁参见皇后娘娘。”
“舞沁真乖。”我望着舞沁，只有五岁，眉宇间却透出一股灵动之气。
“谢皇后娘娘夸奖。”舞沁也并不很拘束，相比她的母亲要大方很多。
“这孩子……”刘美媛不好意思地笑笑，“让娘娘见笑了。”
“刘美媛，你不用太客气的，和其他妃嫔一样，和我互称姐妹也没关系的。”我不太习惯刘美媛一口一个“娘娘”。
刘美媛脸上略显迟疑之色，许久，她努力地笑了笑：“还是不要了吧，臣妾……不习惯……”
那一天，我第一次与刘氏说那么多话。刘氏十六岁时，与皇上在民间相遇，就有了她终生难忘的一个夜晚。之后，她便有了皇上的孩子，不得已，她和皇上回到皇宫，做了一个等级最低的美媛，生下十二公主上官舞沁。
我为刘美媛而叹息。皇上年轻的时候风流倜傥，后宫十分充实，所以子嗣也很多。但是大部分后宫女子都不过是用来消遣，生儿育女的工具，能够长久地被皇上关心的很少。等到皇上渐渐把经历投入到前朝中来，致力于治理国家时，那些空有表面容貌，而无实质本事的女子就被冷落到了一边。而刘美媛，她则更为不幸，她从未想要争宠，只是一直在这深宫之中孤独寂寞。就算是这样，还是有人欺凌她，然而她一直都在默默忍受，抚养着她唯一的女儿。
转眼三个月过去，天气凉了，冬天到了。刘美媛还一直病着，尽管因为我的干涉，宫里派送给她的饮食、用品等都精致了起来，太医也常常过来，但刘美媛还是一天天消瘦下来。终于，一位老太医在给刘美媛摸过脉后，对我意味深长道：“刘美媛娘娘不仅是身体虚弱，还有心病，这不是汤药能治好的。”
心病？我疑惑了。虽然宫中有很多位娘娘都有心病，但那全是因为她们日日宫斗，身心疲惫所致。刘美媛从来不奢求什么，怎么会有什么心病？不过，除夕夜就要到了，我越来越忙碌，也无暇顾及此事。谁料，多年之后，这却成了一直埋藏在我内心深处的遗憾。
除夕那天的早上，我好不容易有了半天的闲暇时间，坐在皇后宫——依露宫里喝茶，想起这段日子一直在忙着，有一个多星期没看到刘美媛了，我便起身，想去安抚她一番。和兰儿走到门口，却见铃儿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跪在我的面前：“皇后娘娘，我家主子快不行了，奴婢求您去见她一面……”
“什么？”我大惊，急忙赶往宁文宫。
紫色的榻上，刘美媛安静地躺着，脸色苍白得吓人。
“娘娘……您醒醒，皇后娘娘来了……”铃儿哽咽着呼唤。
刘美媛缓缓睁开眼睛，漂亮的眸子虽然黯淡，却依然清澈。
“娘娘……”刘美媛无力道。
我俯下身子。
刘美媛看了眼旁边的人，铃儿急忙把太医和几个宫女都带了出去，关上门，然后和兰儿站在床边。
“娘娘……臣妾怕是就要走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舞沁……”
我的眼圈红了。原来刘美媛一直在担心的，是她唯一的女儿。
“臣妾地位……低下，真的好怕她受委屈……”我急忙允诺：“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她。”
刘美媛的目光里还有一丝不舍，我想了想，说：“你要不要再见她一面……”
刘美媛的眼睛亮了一下，但那丝光芒却又如流星一般只闪烁了一下，便又淡了下去，她摇摇头：“臣妾不想吓着她……”
我冲兰儿递了个眼色，对她耳语几句，兰儿点头，跑了出去。
兰儿很快就牵着舞沁进来了，在一块屏风后停住脚步。兰儿把手里的几块点心递给舞沁，同时蹲下身子，好让我们能够看见舞沁的侧面，又能吸引舞沁的注意力。
刘美媛的目光在舞沁身上久久停留，仿佛想把女儿装进眼里一起带走。舞沁吃完了手中的点心，兰儿只得把舞沁带了出去。
“皇后娘娘……臣妾能够认识您，是臣妾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在皇宫里，除了铃儿……没有人对臣妾这样好过……”
我噙着泪听着，一旁的铃儿，早已是泣不成声。
“好妹妹……”我的喉咙几乎要被堵塞住了。
刘美媛的眼中突然焕发出光彩：“娘娘，您真的愿意……把臣妾当成妹妹吗？”
“当然。”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提到这个。
刘美媛突然露出一个幸福的笑容：“皇后娘娘，一直以来……别的娘娘都不愿意叫臣妾‘妹妹’……”
我使劲忍住眼泪，我想起了在我第一次认识她的时候，她的局促不安，恐怕是一种久居深宫而形成的自卑与焦灼吧。
我握住她的手：“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做你的姐姐……”
“谢谢姐姐……”刘美媛苍白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姐姐对妹妹的恩情……妹妹只有来世再报……”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握住的那只手也越来越冰凉。她缓缓闭上了眼睛，头侧向了一边。
“娘娘！”铃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泪如雨下。
我慢慢从床边站起身来，寝殿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门外的太医快步进来，摸了摸脉，又探了探刘美媛的鼻息，摇头跪下：“刘美媛娘娘已经去了……”太医看了看我红了的眼圈，又小心翼翼地补上一句：“请皇后娘娘节哀。”
我回过神，擦了擦眼角：“切记，不可对十二公主说起此事。”
“微臣明白。”
“去告诉皇上，刘美媛……”我吩咐兰儿。
兰儿二话不说，又跑了出去。
一刻钟后，兰儿回来，悄声道：“皇上说国事繁忙，一切事宜均交由娘娘处置。皇上还说，今天是除夕，明天是大年初一，今明两天都不允许给刘美媛娘娘办丧事，不吉利。”
我突然感到一阵凄凉，刘美媛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献给了皇上，在这危险的深宫中等待了一生，临走时却落了一场空！被莺歌燕舞包围的皇上恐怕已不记得他亲自册封的刘美媛是谁了吧？他或许只当刘美媛是一些轻浮、靠表象来诱惑他的女子中的一个吧。
脚步沉重地离开，我走向皇宫正殿，皇上正在批奏折。
我单膝跪下：“臣妾参见皇上。”
皇上放下笔，走下座位，笑容满面地拉我起来：“皇后今日怎么有空到这里来？”
我站起身，咬了咬嘴唇，艰难道：“皇上，刘美媛……”
皇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你来就是为了讲这个？朕不是告诉过你，她的事权交给你处理吗？”
我深吸一口气，“臣妾知道。但是十二公主交由哪位妃子抚养还要请皇上定夺，臣妾不敢擅作主张。”
皇上沉吟片刻，缓缓说道：“你知道，这后宫之中，替别人养孩子很不容易，十二公主和刘美媛又身份低微。朕能信任的就只有你和可樱贵妃。可是你有落雪，还有三皇子辰叶，朕若是再把舞沁交给你，旁人定又生出许多闲话。”
“可樱贵妃呢？”我追问。
皇上一声长叹：“你知道朕为什么从来都不把皇子公主们交给可樱抚养吗？可樱太善良，也太软弱了，孩子们将来是要管理整个国家的。皇子要继承皇位，公主们也会成为郡主，他们的成就关系到国家的兴衰。以可樱的性格，她怎么能管好孩子？把孩子交给她，朕怎么能放心？”
“皇上，您难道要让舞沁孤零零地生活下去吗？”
“朕也不希望是这样，可是……”
“皇上，”我做出决定，“如果真的不能把舞沁交给姐妹们抚养，臣妾愿意照顾舞沁，哪怕不是舞沁名义上的母亲。”不是我多管闲事，也不是我要故意争取皇上的信任。而是在后宫无尽的争斗之中，受伤最大的，就是孩子。做了十多年的皇后，我见到过太多残忍的手段，有那么多孩子还未曾见到过这世界，就已经离去。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又一个孩子遭受磨难啊！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皇后是一国之母，是整个国家的人的母亲，又怎能任由自己的孩子受到欺凌？无论是从情感还是从职责上来说，我都必须承担这份责任。
“好吧，朕答应你，就让舞沁住在你的皇后宫里。但愿这孩子不会辜负你的一片苦心。”皇上意味深长地望着我。
“臣妾明白，谢皇上恩准。”我躬身行礼，之后便离开了正殿。
除夕之夜。
大殿里是一片歌舞之声，处处都洋溢着祥和安乐的气氛，可我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在这举国欢腾的日子，刘美媛却只能孤独地躺在那间冰冷的小房子里，甚至要到两日后才能入土为安！
一轮歌舞过后，舞沁从公主席上跑过来，悄悄问我：“皇姨娘，舞沁的母妃在哪里？往常母妃都会陪舞沁过年的，今天母妃怎么不见了？”
坐在旁边的可樱贵妃和几个妃子欲言又止，我微微摇头示意她们，拉起舞沁走到大殿外面。
我蹲下身，尽量使自己看来自然一些：“舞沁要乖，你的母妃是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她临走的时候把你托付给皇姨娘，你以后就和皇姨娘住在一起，好不好？”我强笑着抚了抚舞沁的头发。
“那……母妃会回来吗？”
听到这句话，我竟是不敢直视孩子漆黑的眼眸。许久，我回答：“不会。但是舞沁会在很多年之后去母妃哪里，和母妃在一起……”
舞沁低下头，再次把头抬起的时候，眼睛里闪动着点点晶莹，“这么说……舞沁就很久都看不到母妃了……”
“但是母妃看得到你啊！”我顿了顿，“好孩子，等宴会结束，你就跟皇姨娘回依露宫去，好吗？”
“好。”稚嫩的童音却让我几近落泪。舞沁小跑着回到位置上，我站起来望着天上的点点繁星：妹妹，你要让姐姐怎么办？我永远都忘不了她临走时期盼的眼神和那声“姐姐”。一声姐姐，充满着信任的嘱托；一声姐姐，蕴含着对亲情的无限渴望；一声姐姐，是我十多年来听到的最为真挚的呼唤。“姐姐……妹妹……”在这后宫之中，“姐妹”早已不是发自内心的称呼，而是一个用来掩饰猜忌和阴险的词语。每个人都说，在后宫里，是没有什么姐妹情分的，就算是有着血缘关系的姐妹，到了这里，也会手足相残。人与人之间早已没有了信任可言。五彩的琉璃，朱红的院墙，已经成为后宫里不可逾越的鸿沟。多少年没有听到过真正的“姐姐”和“妹妹”了呢……
两日后。
清晨。
宁文宫，一片寂静。
宁文宫上下是一片白色，不仅是灵堂里和院子里刺眼的白幔，还有飘飘洒洒落下来的雪花。我走到宁文宫外，里面身着白衣的宫女和太监正在忙碌着。灵柩已经被安放在了院子里，沉重的黑色在这一片白色中显得分外显眼。
几个太监急匆匆地跑过，手中拿着的，是我刚刚写下的懿旨。
“懿旨到——宁文宫接旨！”
那个叫铃儿的宫女带着几个宫女和太监跪了下去。
“奉皇后娘娘懿旨：宁文宫刘美媛，勤勉柔顺，端庄淑睿，且育有十二公主上官舞沁。有此女子，实乃含春之幸。然，其身体染恙，于年前西去。闻有此信，本宫身为悲痛。特追封刘美媛为念仪，赐号容，以慰众心。念其入宫以来一直恪守宫规，性行善良，准其以妃子之礼下葬，并葬于皇家园陵。”
灵堂里，那块写着“刘美媛”的牌子立刻被换掉，换成了“容念仪”。这样也好，就不会被那小丫头发现了吧。我叹口气，转身离开，却在墙角处看见一个在寒风中瑟缩着的小小的身影。
“舞沁？”我一惊，快步走过去，拍了拍她。
舞沁仰起脸，粉嫩的小脸已冻得无比苍白，“皇姨娘，您为什么不告诉我……”话音未落，小公主便抽噎了起来。
“舞沁……”第一次，我发觉所有的言语都是那么苍白无力。以往叱咤后宫的气势呢？教训后宫妃嫔的口才呢？一下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娘娘！奴婢就猜到您在这儿！”兰儿小跑过来，“娘娘，皇上要见您呢。”
“好，你帮我把舞沁带回宫里去，这么冷的天，别冻坏了她。”我嘱咐几句，疾步向正殿走去。
“听说，你把刘美媛晋为了念仪，还让她以妃子之礼下葬，葬到皇家园陵？”正殿里，我站在皇上面前，皇上问我。
“是。皇上说把此事交给臣妾处理，想必不会后悔吧。”不知怎的，我今天的话有些带刺。
“当然不会。朕只是奇怪，她一介民女，能入宫已经是很幸运的事了，怎么还会被皇后赏识。”
“是啊，她只是个普通的民间女子，臣妾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得到皇上的恩典的。”我的话竟是越说越大胆。
“杜沫儿！”皇上明显是生气了，连名带姓地喊出我的名字。
“皇上息怒，”理智终究还是战胜了情感，我只得软下语气，“臣妾只是觉得刘美媛是个朴实的女子，和其他的女子不同。况且她还生下了十二公主，按常理讲早就该被晋为念仪了。”
“好吧，当时你总和朕提到她，朕就该意识到的。也罢，就依你了。”皇上背过身。
走出正殿，又是一阵透心凉，寒冷的感觉从指间一直传到心里。穿过小道，我听见前面一阵抱怨之声：
“你说那刘美媛到底给皇后娘娘灌了什么迷魂汤啊！让娘娘三天两头往那里跑还不够，竟然一下就变成了什么容念仪，居然还以妃子之礼下葬！”那充满妒意的声音，一听就是露妃的。
“就是啊，在皇宫里熬了几年，居然一下就和我们同级了，真是不公平！”听这口气，似乎是哪位念仪的。
“各位姐妹，你们就别抱怨了。人家刘美媛——哦，不对，应该说是容念仪，可是把命都给丢了才有这位置的，比起她，我们可是幸运得多呢。”
“哎呀，玉念仪说的对，反正人都死了，还关咱们什么事啊……”
我冷笑几声，这些人是整日在这后宫里觉得无聊吗，竟和一个已故的人斤斤计较。
我慢慢走回依露宫，落雪正和舞沁坐在一起吃点心，兰儿在一边照顾着。还好，这里还有一丝温暖。
九年了，兰儿已经成了宫里颇有资历的“兰姑姑”，宫女铃儿在为刘氏守陵三年后离开了皇宫，现在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回忆起这些往事，我的心里除了酸楚还有欣慰。我的孩子没有如她们的父皇所想的那样，会“辜负”我。说真的，我希望她们不要生在帝王之家，也不要嫁给王公贵族。如果有可能，我宁愿她们做平民百姓，朴实而快乐地生活。可惜，这一切都不是我能安排得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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