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8章
第二六章、纵酒
晌午刚过,柳回雪就歇下了。霞舞像往常一样留在他身边照料，谁知道柳回雪吩咐她：“你也去歇歇吧,不必整日里守着我。”霞舞吃了一惊：“那怎么行！”但是再查他的脉象，除了阴阳散带来的后遗症，确实是没有大碍了。猜到他是不愿被自己看见阴阳散发作时的模样,霞舞就在告退之前轻声告诉他：“公子若是觉得不妥，只管出声叫我就是。必定随叫随到。”柳回雪叹了一声,索性把话说明白：“就因为那东西由你收着，我才不敢留你。”生怕自己最后会忍不住向她求药。
霞舞沉默了片刻,终于离开。
掩上门，静静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听见里面“哒”地一声落下了门闩。
转身竟又遇见了郑青。
郑青这次来东宫,并没有什么要紧事。见了她，支支吾吾半晌：“其实吧，以柳大人和左小姐那样的门第出身，婚仪上本来轮不到我们去凑热闹，但既然受了邀请……”嘿嘿地笑了两声，总算把来意说清楚：“送他们的贺礼，你可准备好了？我却不知道该送些什么。”
她倒没想过这事。
不久前刚刚见过暗室里的珍宝，知道柳回雪闭上眼睛随便取一件，就完全能拿得出手。于是回答他：“公子大概早就备好贺礼了。”郑青却说：“我问的不是柳公子，而是你。”
霞舞怔了怔。
这才意识到，如今的王京里已经不剩下多少高门望族，以自己和郑青的身份，也足以占据一席之地。如此说来，她还真应该单送一份礼物。侧头想了许久：“……我也不知道。”瞟了眼他的宝刀，打趣地说：“至于你，只要把刀上镶嵌的宝石拆下一块就行了。依我看，那些宝石都价值不菲。”刀刃此时仍藏在刀鞘里，看不见让人眼花缭乱的流光。
郑青抚着刀柄，答得一本正经：“刀剑毕竟是凶器。这些玉石即便价值千金，既然沾过了血，就变得不干净了。大喜的日子，这恐怕不合适。”
霞舞被他说得愣住了。自己是在开玩笑，却不知道他的回答是不是认真的。真说起来，定在敌国大军兵临城下的这个日子成婚，原本就不吉利。而且婚事还不止一桩。——要准备的贺礼其实也该是两份。沉吟间，忽然听见寝殿里传来剧烈的咳嗽声。郑青倒比她先慌了手脚：“公子他……？”霞舞忙拦住他：“公子肺部的经络受了损伤，落下些病症是难免的。我也没有别的法子。只盼他捱到春夏之交，那时自然就能好。”两人在门外等了一阵子，殿内的响动渐渐平息下去。霞舞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们走吧。”
“到哪里去？”
“陪我一起去取那贺礼。——该送什么，我刚刚想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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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回雪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方才咳嗽得狠了，心口仍觉着疼痛不已。但另有种抓心挠肺的痒，比这更难忍受。为了定下心神，柳回雪索性走到窗边，摆弄起纵横十九道的榧木棋盘。黑子和白字交替着落于星旁，如此不假思索地行了十来步棋，恍然发觉自己竟在复盘一年多以前与伯晏北公华予捷的那局对弈。——因为那局棋给自己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无意识间就一直重复着当时的落子，一手不差。
到了中局，执子正要落下，忽然迟疑了片刻。
停在半空中的右手生生转过了方向，“啪”地把棋子扣在另一处。……如果走这么一步呢？那就将形成三连劫的棋局，循环下去，双方谁也无法获胜了。
这一来，只能议和。
可是实战里他却选择了另一种看起来凶险得多的手法。因为阴阳散药性发作的缘故，他的脑子有些昏沉，记不清楚当时的自己是根本没能看清楚如此罕见的局面，还是宁愿一搏也不肯和局收场。
接下来的局况果然如他所愿。
与他对弈的华予捷毕竟是三军的统帅，比不得他的心无旁骛。一局棋拖到深夜，对方终不免下出昏招，让自己侥幸得胜。不但赢得了对方视若至宝的天孙剑，也令伯晏的援军迟到了大半个时辰。
然而，最终的结果还是没能遂愿……
缺了伯晏，联军仍然大获全胜，甚至彻底扫平了西方异族，永绝后患。望江与天丰等几个强国也就顺理成章地把目光转向了白川所在的东边。而柳回雪原本与华予捷、明理他们交情颇深，经过此事，也只能匆匆而别。他到白川以后，还收过琉岚明理的一封书信，但个中言辞令他颇为不快，也就置之不理。之后，就再没有什么往来了。
其后再听说华予捷与明理兵戎相见的讯息，更是感慨。
但这时的白川亦是危如累卵，他实在无暇他顾了。
柳回雪又随意地下了几手，觉得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长身而起，一挥衣袖拂乱了棋盘。黑白两色的棋子混在一处。黑色为阴，白色为阳。合到一起就是阴阳。他的心里突然觉得烦躁无比，抬头望窗外看，又是个不见阳光的阴天。……似乎所有的事，都让他联想起“阴阳”这两个字来。
益发焦躁。
幸好，寝殿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
回到榻上，把自己裹到被子里，身子开始不由自主地打颤。就在这时，听见殿外不远处的一阵颇为急促的脚步声。柳回雪以为是哪个宫女，扬起声音喝道：“不是让你们全都退下么！”非但没有回应，脚步声反而离得更近了些。然后响起呼啦一声，那位不速之客竟然从窗子里跳了进来。
还若无其事地向他打招呼：“柳公子，别来无恙乎？”
柳回雪定睛看去，发觉那人是自己的旧相识。却无论如何不该在此时，现身于此处。
方才还想及他，下一刻居然就在眼前出现了。
琉岚的明理。
明理的名声响亮，甚至在柳回雪之上。然而，顶着盛名的，不过是个尚未长成的瘦瘦小小的少年。一双明眸倒显得极为慧黠。
西方牧族的那一役，明理孤身潜入敌营刺杀主将，立下首功。但此后的一年多里，他一直销声匿迹，直到最近才传出令众人哗然的消息。——列于“四公子”之首的明理，居然是女儿身。少时向来作男装打扮，随着年纪渐长，身量容貌都藏不住了，这才露出端倪。难怪她数度立下军功，琉岚国主却既不肯立其为储，也不肯赐予封国。
她这时候到白川，来得奇怪。
柳回雪亦猜不到她的来意，只得无奈地长叹一声：“许久不见了，明三公子。”
叫得习惯了，一时改不过口来。明理也不以为意，只是大大方方地摘下了束发的簪子，把滑落的满头青丝向后一甩，仍是笑嘻嘻地望着他。“我看你的气色，不怎么好。”先前就听说了他伤重的传言，这时候一见他的脸色，更是确信无疑。她阻止了想要起身的柳回雪：“你且歇着，我自己转转。白川的宫殿，当真名不虚传。——说实话，那位小侍女日夜跟着你，我到这个偷溜进来的机会，还真是不容易。”
竟真的撇下柳回雪，自顾自地踱到窗边，细看柳回雪刚才摆出的那盘对局。
棋子已经弄乱了一大半，只剩下右边的一角。这也足够明理推敲半晌了。她蹙眉思索良久，终于摇摇头：“琴棋书画这些玩意，我还真是一窍不通。不过这局棋……看起来有点眼熟。”
又盯着柳回雪看，出了好一会神，轻声吐出三个字：“阴阳散”。
柳回雪闻言，浑身剧震，“我……”只是出于固执的自尊心，才硬是咬紧了下唇。
明理见他如此，叹口气：“柳公子，我有办法帮你。——我可以助你拔除阴阳散的毒性，你相信么？”柳回雪闭上眼睛，勉强压住颤抖的声线：“我当然信。……不妨再告诉你，前些天我伤重垂危时，就是靠着你昔日说过的那个穿刺引出瘀血的法子，才逃过一死。”那位姓俞的大夫，如今就是明理的帐下幕僚。
明理闻言嫣然：“如此说，你这条命，都可以算是我救回来的。”
柳回雪也笑了笑：“确实。”然而话锋一转，“只是你说过的条件，我没法子答应。”
明理微微一愣：“那不是很容易做到么？……何况那也不是条件，而是请求。——身为知己，不忍心见你归国不过短短数月，就把自己弄得如此憔悴。所以，想要另外为你寻一条阳关大道。”
数月以前，她曾给柳回雪递过一封书信，里面不过是寥寥几句述了离情，并没有责怪他的意味。更提出，日后他若是走投无路，不妨到她的封邑嘉陵去避世隐居。
之后一直收不到回应，又听说白川起了战事，这才到王京来一探消息。
想不到柳回雪竟会把这当做她开出的条件。
柳回雪也沉默了会：“我知道你是好意。只是……你不明白。”叹了口气，“对我来说，除非一死，否则就不算走投无路。”
哪怕是踩在独木桥上，脚下万丈深渊。
这话说得断断续续，而且有气无力，但语调极为坚决。明理自知这次也和往常一样，终究没法说服他。原以为他是没吃过苦头，不知厉害，现在总算明白，柳回雪这人极固执，她是真的劝不动他。不禁跌足叹道：“可惜，可惜！”柳回雪悠然回答：“即便死，也是死得其所，又什么可惜？”琉岚最近笼络了不少能人异士，虽然都是私下进行的，但瞒不住听香楼和柳回雪。柳回雪并不以为，她帐下还会缺少自己这样的谋臣。
明理亦长长地叹了口气。
“柳公子，你也不明白。我觉得可惜，并不是因为你的将才。”明理不屑一顾地说道，“两国交战和两小儿打架又什么区别？无论懂不懂用兵之道，结果还不都是拼得不死不休，直至烽火连天、尸横遍野。谁胜谁负，又有什么不同。然而……你若身死，那一手琴音就成了绝响，这才真真值得叹息。”
柳回雪怔住了。
默然半晌，苦笑：“我却真没想到。”有人看重他的皮相，有人看重他的才学，谁知道明理最为在意的，居然是琴技。
有句客套话，这时候说出来最合适不过。“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明理反驳道：“哪里是雕虫小技呢！就连我这样一知半解的，听你弹琴，都觉得心神为之所夺。更不必说湖阳的云歌，对你更是赞不绝口。这样一手不世出的绝艺，难道你忍心任它失传？”轻轻叹了口气，“柳公子，在我看来，一个人出生了，终究会死去。一个国家兴起了，终究也会覆灭。这都是无法违抗的天命。而恕我直言，即便今日白川因你而得以保全，终究也只是苟延残喘。就算能撑过这一年，还能撑过下一年么？就算你今日得胜而还，他日面对的不是望江，而是天丰、甚至琉岚，又当如何？一个连国君都放弃了的城池，真值得你以身相殉？负隅顽抗的一战，难道真的比高山流水、阳春白雪这些动人心魄的名曲，更值得流传后世？”
柳回雪静静地等她说完。
这番说辞，自己以前想都没有想过。明理虽不擅琴，却把琴棋书画这类闲暇时陶冶性情的技艺，摆到了比家国天下更加重要的位置上。不仅如此，她招揽的食客里，甚至还有望江的木匠、湖阳的铸剑师、西方异族的牧马人等等。原先只以为她是涉猎广泛，不知道她还存着这样的心思。
她的想法极为怪异，细想之下，却也有些道理。
只是她说到白川，虽是事实，仍让柳回雪觉得极为不快。出神很久很久，直到明理担心他是不是已被阴阳散祸害得失了神智，他才缓缓地说道：“明理，我不及你。……我是目光短浅之人，还是觉得只要活着一日，就不能眼睁睁看着生国覆亡在我的前头。至于身后事，反而顾不得那许多了。”另有一番话，不知道是劝慰还是反驳，想了想，仍是说出了口：“况且你的想法，怕是有失偏颇。以棋为例，若双方都不存有拼生死、决胜负之心，对弈又有什么乐趣？再以我为例，心里若没有家国天下，亦绝无可能于七弦琴上、做金戈铁马之声。至于诗词书画，更是如此。国家不幸诗家幸，自古皆然。……既然你把天下大事看得如此通透，这些旁枝末节，不如就顺其自然罢。”
明理咬着唇想了半晌：“那至少，我离开白川之前，你弹一曲金戈铁马给我听。”
柳回雪轻笑：“这个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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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青一路跟着霞舞，到了一处高大的宅院门前。
眼看着朱门紧闭，像是很长时间都无人进出的样子，高处的牌匾也已摘掉了，不由得疑惑地问：“这是谁家？”霞舞“啊”了一声：“你竟没来过律先生的宅邸？”相国与帝师一贯是老死不相往来，郑青不知道这里，也不算出奇。这时更追问道：“听说律先生极为节俭，又已经告老还乡了，他的旧宅子里还能留下什么东西？”
霞舞只是招手：“你跟我来。”
进了主屋，不一会就拿出两只铁锨，塞给郑青一只，寻到一株桂树脚下：“我记着是埋在这里的。”便吩咐他和自己一起掘土。一边还指挥：“……像这样把土块弄松动了，再轻轻扫到一边。小心点，可别敲破了坛子。”郑青挠挠脑袋：“我们是在挖……酒？”霞舞笑了笑：“算你聪明。这底下埋着的，可是二十年的女儿红呢！”郑青仍在继续追问：“没听说律先生娶妻生子，埋这酒做什么用的？”而且以他的嗜酒如命，能由得几坛子美酒埋在脚底下二十年而不去动它，还真难得。霞舞却只装作没听见。
两人的手脚都相当麻利，过了不久，郑青先捧起来一个泥封的坛子。
先前听霞舞说是要送给左、柳二人当贺礼的，就不敢拍开泥封，只是凑近去闻了闻。或许是心理作用，竟觉得隐隐透出馥郁的香气，极为诱人。见霞舞也捧出了一只同样的酒坛，喜道：“是不是可以送一坛、喝一坛？”
霞舞白他一眼：“你想得倒好。”
郑青见她微微脸红，恍然大悟：“这酒……是为了你出嫁备下的？”这倒没猜错。他就继续乐呵呵地说道：“所以该是送一坛、留一坛。留下的这一坛女儿红，就要等到你出嫁时才能喝到了。”霞舞却不是这样想。她的打算，另一坛酒是送给柳回雪的。——虽然略微有些不同，但那个人也可以算是出嫁。至于自己，却从来没想过嫁人的事。
偏偏郑青还在喋喋不休：“你说这酒藏了二十年……如此说来，你已经年满二十了？还真看不出来……”
霞舞抱起酒坛就往回走。
一直走了半路，郑青仍不见闭嘴的意思。——平常真没看出他居然这么八卦。忽然想起了对策，告诉他：“先帮我把这酒搬到东宫。宫里自然还藏着好酒，这两坛酒不能喝，却可以喝些更好的。”郑青笑呵呵地答应：“倒也不错。——但要我说，没什么酒比喜酒更好喝了。”
大半个时辰过后，两人还真的坐在偏殿里喝起了酒。
酒和酒爵都是郑青找来的。对于东宫以外的地方，原本就是他更熟悉些。他也不是第一次偷偷喝酒，只是如今宫里没剩下几个人了，他反而格外小心谨慎，生怕被旁人发现。
霞舞那边却是另一番光景。她看天色还早，不敢回柳回雪身边去，更觉得无事可做，只是一味地担忧。
郑青察觉到她的异样，问清缘由，反而更加不解：“柳公子又不是不知道药方，柳大人不肯给，他自己也配得出来，何必一味苦忍？王京里就是再缺乏粮草药材，也不能少了他的。依我看，这药断了固然麻烦，要是一直能吃着，就没什么不妥当的。譬如那陈既白，服了药以后，无论是气色还是心智，反倒比不服药时好上许多。”
不提陈既白还好，一提起他，霞舞更是郁郁：“他哪里好了？要不是他，也生不出后边这许多事。”
那天夜里，要不是吃了阴阳散，恐怕干不出拦截陛下车辇的事情。虽说是比平时更勇于决断，做出的却不是正确的决定。大敌当前，柳回雪绝不能像他这般鲁莽。霞舞见郑青被自己说得无言以对，干脆举起酒杯：“好容易忙里偷闲一回，何必还去纠结阴阳散。”还是借酒浇愁的好。盯着他腰间的宝刀，强笑道，“世间多有不平事，挥刀纵酒斩人头。”
已经杀了一个云不归，还需再杀尽望江三十万敌军。
郑青握着刀柄，忽地心中一动：“据说望江这次领兵的主帅，颇有来头？”霞舞点点头：“名叫林猎，年纪刚过三十，已经多有战功。麾下统率的也大都是跟着他在西边打过好几仗的老兵。而且他饱读诗书，经史兵法的学问在望江也是一流。再加上每次出征都是装模作样的一身白袍，因此有‘儒将’之称。”传闻里亦是个厉害的人物。霞舞说着叹了口气：“可惜我们公子和望江的名门世家都没什么交情，也不知道那人盛名之下，究竟如何。”
单从他调兵遣将的法度来看，不容小觑。
郑青凑近她，轻声问：“你说……我要是像杀云不归那样，潜入敌营去杀了他，又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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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舞和郑青仔细商议之时，并不知道因刺杀敌将而一战成名的明理，就在白川的东宫里。直到迟暮，霞舞仍相当忧心：“我们连日来派出的斥候小分队无一回转，可见对方戒备森严，你冒这么大的险……”郑青说道：“与望江这一战，始自云不归之死，我倒希望，能终结在这个林猎身上。”似笑非笑地，“要不然，行事之前，我也去向柳大人讨要些阴阳散？”
这时，门口处传来一个温和而轻柔的声音：“郑侍卫，你若这么不惜命，就把它卖给我吧。”
霞舞听这声音熟稔无比，连忙起身迎道：“公子！”
柳回雪仍冲着郑青：“外有三十万大军团团围护，内有影卫替身，你以为摸黑闯进中军营帐、一刀结果敌方的主将，是那么容易的事？”
郑青嗫嚅着：“但是战事自我而起，若不试试，总归是心中抱愧……”柳回雪还来不及告诉微醺的侍卫，白川望江之战既不是因他或云不归而起，更不会至此终结，郑青忽然生出了疑问：“……柳公子，我们的声音压得这么低，您怎么听见的？”别人还好说，偏偏柳回雪是个完全不懂武功的。
柳回雪笑了笑：“你和一个姑娘家喝酒谈天，右手却一直紧紧按在刀柄上，还能是因为什么？”
郑青这才明白，自己想得确实太简单了。看来不但阴阳散诱人犯错，就连寻常的美酒也能让他头脑不清楚。
尴尬地正要认错，柳回雪背后又有一个陌生的女声道：“要是行刺如此轻易，那我也就当不起今日的声名了。”随即浅浅一笑，“白川柳，莫要负了你我今日之约。”说罢径自去了。
霞舞立即追出去，居然连她的背影都没看见。
回来问道：“公子，那人是谁？”仔细端详柳回雪的容色，发觉他比日间好得太多。——竟像是全然没事了似的。猜到是那位不速之客的缘故，心里的提防也就去了八、九分，笑着补了一句，“看来是公子在外结识的朋友。”
柳回雪苦笑着揉了揉额头：“朋友？”
明理的确帮了他的大忙，但是要求的代价……柳回雪轻轻摇头，迫使自己不再去想。伸手腕递给霞舞：“你帮我看看。”霞舞诊过脉，立时喜形于色：“那位姑娘真是好本事！”昨日还折磨了他一宿的阴阳散，到今晚就消失于无形了。柳回雪想了想，还是泼了她一盆冷水：“明理临去时说，还是需找一位会武的，按她的交待助我压制体内的药性，直到彻底回复之前，一时一刻都不能分开。”要不然，明理也不会跟着他来到这里。
话还没说完，霞舞摸到的脉象已经乱了起来。连忙依照柳回雪的交待行功。
效果立竿见影。
虽觉得“一直要按住柳回雪的脉门、不能分开”绝不容易做到，但这念头也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霞舞便不再多想，凝神运气。
坚持了不到一炷香时分，霞舞就吐了吐舌头：“这还真累人。”柳回雪笑：“难怪她急着要走。”他自己还没什么感觉，已见到霞舞的额间沁出了细细的汗珠。郑青见到这境况，毛遂自荐道：“在下也可略尽绵薄之力……”柳回雪却摇了摇头：“你不是说了，要前去行刺望江的林猎？”
郑青脸色微赧：“在下是说了大话。”
柳回雪却置若罔闻。目光转向墙角那两坛新鲜出土的女儿红：“那酒埋在地下二十年，一旦开封，香气反倒更为浓烈。”缓缓回头，望着郑青：“若是把一个活人埋在地下，又将如何？”郑青若有所悟，正待细想，又听柳回雪问道：“你方才打定决心去行刺，可是抱了必死之心？”郑青想也不想地肃然答道：“当然！”柳回雪再问他：“还有些比死更困难的事，你也肯做么？”
郑青想了一会，最后狠狠地点了点头。
晌午刚过,柳回雪就歇下了。霞舞像往常一样留在他身边照料，谁知道柳回雪吩咐她：“你也去歇歇吧,不必整日里守着我。”霞舞吃了一惊：“那怎么行！”但是再查他的脉象，除了阴阳散带来的后遗症，确实是没有大碍了。猜到他是不愿被自己看见阴阳散发作时的模样,霞舞就在告退之前轻声告诉他：“公子若是觉得不妥，只管出声叫我就是。必定随叫随到。”柳回雪叹了一声,索性把话说明白：“就因为那东西由你收着，我才不敢留你。”生怕自己最后会忍不住向她求药。
霞舞沉默了片刻,终于离开。
掩上门，静静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听见里面“哒”地一声落下了门闩。
转身竟又遇见了郑青。
郑青这次来东宫,并没有什么要紧事。见了她，支支吾吾半晌：“其实吧，以柳大人和左小姐那样的门第出身，婚仪上本来轮不到我们去凑热闹，但既然受了邀请……”嘿嘿地笑了两声，总算把来意说清楚：“送他们的贺礼，你可准备好了？我却不知道该送些什么。”
她倒没想过这事。
不久前刚刚见过暗室里的珍宝，知道柳回雪闭上眼睛随便取一件，就完全能拿得出手。于是回答他：“公子大概早就备好贺礼了。”郑青却说：“我问的不是柳公子，而是你。”
霞舞怔了怔。
这才意识到，如今的王京里已经不剩下多少高门望族，以自己和郑青的身份，也足以占据一席之地。如此说来，她还真应该单送一份礼物。侧头想了许久：“……我也不知道。”瞟了眼他的宝刀，打趣地说：“至于你，只要把刀上镶嵌的宝石拆下一块就行了。依我看，那些宝石都价值不菲。”刀刃此时仍藏在刀鞘里，看不见让人眼花缭乱的流光。
郑青抚着刀柄，答得一本正经：“刀剑毕竟是凶器。这些玉石即便价值千金，既然沾过了血，就变得不干净了。大喜的日子，这恐怕不合适。”
霞舞被他说得愣住了。自己是在开玩笑，却不知道他的回答是不是认真的。真说起来，定在敌国大军兵临城下的这个日子成婚，原本就不吉利。而且婚事还不止一桩。——要准备的贺礼其实也该是两份。沉吟间，忽然听见寝殿里传来剧烈的咳嗽声。郑青倒比她先慌了手脚：“公子他……？”霞舞忙拦住他：“公子肺部的经络受了损伤，落下些病症是难免的。我也没有别的法子。只盼他捱到春夏之交，那时自然就能好。”两人在门外等了一阵子，殿内的响动渐渐平息下去。霞舞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们走吧。”
“到哪里去？”
“陪我一起去取那贺礼。——该送什么，我刚刚想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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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回雪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方才咳嗽得狠了，心口仍觉着疼痛不已。但另有种抓心挠肺的痒，比这更难忍受。为了定下心神，柳回雪索性走到窗边，摆弄起纵横十九道的榧木棋盘。黑子和白字交替着落于星旁，如此不假思索地行了十来步棋，恍然发觉自己竟在复盘一年多以前与伯晏北公华予捷的那局对弈。——因为那局棋给自己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无意识间就一直重复着当时的落子，一手不差。
到了中局，执子正要落下，忽然迟疑了片刻。
停在半空中的右手生生转过了方向，“啪”地把棋子扣在另一处。……如果走这么一步呢？那就将形成三连劫的棋局，循环下去，双方谁也无法获胜了。
这一来，只能议和。
可是实战里他却选择了另一种看起来凶险得多的手法。因为阴阳散药性发作的缘故，他的脑子有些昏沉，记不清楚当时的自己是根本没能看清楚如此罕见的局面，还是宁愿一搏也不肯和局收场。
接下来的局况果然如他所愿。
与他对弈的华予捷毕竟是三军的统帅，比不得他的心无旁骛。一局棋拖到深夜，对方终不免下出昏招，让自己侥幸得胜。不但赢得了对方视若至宝的天孙剑，也令伯晏的援军迟到了大半个时辰。
然而，最终的结果还是没能遂愿……
缺了伯晏，联军仍然大获全胜，甚至彻底扫平了西方异族，永绝后患。望江与天丰等几个强国也就顺理成章地把目光转向了白川所在的东边。而柳回雪原本与华予捷、明理他们交情颇深，经过此事，也只能匆匆而别。他到白川以后，还收过琉岚明理的一封书信，但个中言辞令他颇为不快，也就置之不理。之后，就再没有什么往来了。
其后再听说华予捷与明理兵戎相见的讯息，更是感慨。
但这时的白川亦是危如累卵，他实在无暇他顾了。
柳回雪又随意地下了几手，觉得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长身而起，一挥衣袖拂乱了棋盘。黑白两色的棋子混在一处。黑色为阴，白色为阳。合到一起就是阴阳。他的心里突然觉得烦躁无比，抬头望窗外看，又是个不见阳光的阴天。……似乎所有的事，都让他联想起“阴阳”这两个字来。
益发焦躁。
幸好，寝殿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
回到榻上，把自己裹到被子里，身子开始不由自主地打颤。就在这时，听见殿外不远处的一阵颇为急促的脚步声。柳回雪以为是哪个宫女，扬起声音喝道：“不是让你们全都退下么！”非但没有回应，脚步声反而离得更近了些。然后响起呼啦一声，那位不速之客竟然从窗子里跳了进来。
还若无其事地向他打招呼：“柳公子，别来无恙乎？”
柳回雪定睛看去，发觉那人是自己的旧相识。却无论如何不该在此时，现身于此处。
方才还想及他，下一刻居然就在眼前出现了。
琉岚的明理。
明理的名声响亮，甚至在柳回雪之上。然而，顶着盛名的，不过是个尚未长成的瘦瘦小小的少年。一双明眸倒显得极为慧黠。
西方牧族的那一役，明理孤身潜入敌营刺杀主将，立下首功。但此后的一年多里，他一直销声匿迹，直到最近才传出令众人哗然的消息。——列于“四公子”之首的明理，居然是女儿身。少时向来作男装打扮，随着年纪渐长，身量容貌都藏不住了，这才露出端倪。难怪她数度立下军功，琉岚国主却既不肯立其为储，也不肯赐予封国。
她这时候到白川，来得奇怪。
柳回雪亦猜不到她的来意，只得无奈地长叹一声：“许久不见了，明三公子。”
叫得习惯了，一时改不过口来。明理也不以为意，只是大大方方地摘下了束发的簪子，把滑落的满头青丝向后一甩，仍是笑嘻嘻地望着他。“我看你的气色，不怎么好。”先前就听说了他伤重的传言，这时候一见他的脸色，更是确信无疑。她阻止了想要起身的柳回雪：“你且歇着，我自己转转。白川的宫殿，当真名不虚传。——说实话，那位小侍女日夜跟着你，我到这个偷溜进来的机会，还真是不容易。”
竟真的撇下柳回雪，自顾自地踱到窗边，细看柳回雪刚才摆出的那盘对局。
棋子已经弄乱了一大半，只剩下右边的一角。这也足够明理推敲半晌了。她蹙眉思索良久，终于摇摇头：“琴棋书画这些玩意，我还真是一窍不通。不过这局棋……看起来有点眼熟。”
又盯着柳回雪看，出了好一会神，轻声吐出三个字：“阴阳散”。
柳回雪闻言，浑身剧震，“我……”只是出于固执的自尊心，才硬是咬紧了下唇。
明理见他如此，叹口气：“柳公子，我有办法帮你。——我可以助你拔除阴阳散的毒性，你相信么？”柳回雪闭上眼睛，勉强压住颤抖的声线：“我当然信。……不妨再告诉你，前些天我伤重垂危时，就是靠着你昔日说过的那个穿刺引出瘀血的法子，才逃过一死。”那位姓俞的大夫，如今就是明理的帐下幕僚。
明理闻言嫣然：“如此说，你这条命，都可以算是我救回来的。”
柳回雪也笑了笑：“确实。”然而话锋一转，“只是你说过的条件，我没法子答应。”
明理微微一愣：“那不是很容易做到么？……何况那也不是条件，而是请求。——身为知己，不忍心见你归国不过短短数月，就把自己弄得如此憔悴。所以，想要另外为你寻一条阳关大道。”
数月以前，她曾给柳回雪递过一封书信，里面不过是寥寥几句述了离情，并没有责怪他的意味。更提出，日后他若是走投无路，不妨到她的封邑嘉陵去避世隐居。
之后一直收不到回应，又听说白川起了战事，这才到王京来一探消息。
想不到柳回雪竟会把这当做她开出的条件。
柳回雪也沉默了会：“我知道你是好意。只是……你不明白。”叹了口气，“对我来说，除非一死，否则就不算走投无路。”
哪怕是踩在独木桥上，脚下万丈深渊。
这话说得断断续续，而且有气无力，但语调极为坚决。明理自知这次也和往常一样，终究没法说服他。原以为他是没吃过苦头，不知厉害，现在总算明白，柳回雪这人极固执，她是真的劝不动他。不禁跌足叹道：“可惜，可惜！”柳回雪悠然回答：“即便死，也是死得其所，又什么可惜？”琉岚最近笼络了不少能人异士，虽然都是私下进行的，但瞒不住听香楼和柳回雪。柳回雪并不以为，她帐下还会缺少自己这样的谋臣。
明理亦长长地叹了口气。
“柳公子，你也不明白。我觉得可惜，并不是因为你的将才。”明理不屑一顾地说道，“两国交战和两小儿打架又什么区别？无论懂不懂用兵之道，结果还不都是拼得不死不休，直至烽火连天、尸横遍野。谁胜谁负，又有什么不同。然而……你若身死，那一手琴音就成了绝响，这才真真值得叹息。”
柳回雪怔住了。
默然半晌，苦笑：“我却真没想到。”有人看重他的皮相，有人看重他的才学，谁知道明理最为在意的，居然是琴技。
有句客套话，这时候说出来最合适不过。“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明理反驳道：“哪里是雕虫小技呢！就连我这样一知半解的，听你弹琴，都觉得心神为之所夺。更不必说湖阳的云歌，对你更是赞不绝口。这样一手不世出的绝艺，难道你忍心任它失传？”轻轻叹了口气，“柳公子，在我看来，一个人出生了，终究会死去。一个国家兴起了，终究也会覆灭。这都是无法违抗的天命。而恕我直言，即便今日白川因你而得以保全，终究也只是苟延残喘。就算能撑过这一年，还能撑过下一年么？就算你今日得胜而还，他日面对的不是望江，而是天丰、甚至琉岚，又当如何？一个连国君都放弃了的城池，真值得你以身相殉？负隅顽抗的一战，难道真的比高山流水、阳春白雪这些动人心魄的名曲，更值得流传后世？”
柳回雪静静地等她说完。
这番说辞，自己以前想都没有想过。明理虽不擅琴，却把琴棋书画这类闲暇时陶冶性情的技艺，摆到了比家国天下更加重要的位置上。不仅如此，她招揽的食客里，甚至还有望江的木匠、湖阳的铸剑师、西方异族的牧马人等等。原先只以为她是涉猎广泛，不知道她还存着这样的心思。
她的想法极为怪异，细想之下，却也有些道理。
只是她说到白川，虽是事实，仍让柳回雪觉得极为不快。出神很久很久，直到明理担心他是不是已被阴阳散祸害得失了神智，他才缓缓地说道：“明理，我不及你。……我是目光短浅之人，还是觉得只要活着一日，就不能眼睁睁看着生国覆亡在我的前头。至于身后事，反而顾不得那许多了。”另有一番话，不知道是劝慰还是反驳，想了想，仍是说出了口：“况且你的想法，怕是有失偏颇。以棋为例，若双方都不存有拼生死、决胜负之心，对弈又有什么乐趣？再以我为例，心里若没有家国天下，亦绝无可能于七弦琴上、做金戈铁马之声。至于诗词书画，更是如此。国家不幸诗家幸，自古皆然。……既然你把天下大事看得如此通透，这些旁枝末节，不如就顺其自然罢。”
明理咬着唇想了半晌：“那至少，我离开白川之前，你弹一曲金戈铁马给我听。”
柳回雪轻笑：“这个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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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青一路跟着霞舞，到了一处高大的宅院门前。
眼看着朱门紧闭，像是很长时间都无人进出的样子，高处的牌匾也已摘掉了，不由得疑惑地问：“这是谁家？”霞舞“啊”了一声：“你竟没来过律先生的宅邸？”相国与帝师一贯是老死不相往来，郑青不知道这里，也不算出奇。这时更追问道：“听说律先生极为节俭，又已经告老还乡了，他的旧宅子里还能留下什么东西？”
霞舞只是招手：“你跟我来。”
进了主屋，不一会就拿出两只铁锨，塞给郑青一只，寻到一株桂树脚下：“我记着是埋在这里的。”便吩咐他和自己一起掘土。一边还指挥：“……像这样把土块弄松动了，再轻轻扫到一边。小心点，可别敲破了坛子。”郑青挠挠脑袋：“我们是在挖……酒？”霞舞笑了笑：“算你聪明。这底下埋着的，可是二十年的女儿红呢！”郑青仍在继续追问：“没听说律先生娶妻生子，埋这酒做什么用的？”而且以他的嗜酒如命，能由得几坛子美酒埋在脚底下二十年而不去动它，还真难得。霞舞却只装作没听见。
两人的手脚都相当麻利，过了不久，郑青先捧起来一个泥封的坛子。
先前听霞舞说是要送给左、柳二人当贺礼的，就不敢拍开泥封，只是凑近去闻了闻。或许是心理作用，竟觉得隐隐透出馥郁的香气，极为诱人。见霞舞也捧出了一只同样的酒坛，喜道：“是不是可以送一坛、喝一坛？”
霞舞白他一眼：“你想得倒好。”
郑青见她微微脸红，恍然大悟：“这酒……是为了你出嫁备下的？”这倒没猜错。他就继续乐呵呵地说道：“所以该是送一坛、留一坛。留下的这一坛女儿红，就要等到你出嫁时才能喝到了。”霞舞却不是这样想。她的打算，另一坛酒是送给柳回雪的。——虽然略微有些不同，但那个人也可以算是出嫁。至于自己，却从来没想过嫁人的事。
偏偏郑青还在喋喋不休：“你说这酒藏了二十年……如此说来，你已经年满二十了？还真看不出来……”
霞舞抱起酒坛就往回走。
一直走了半路，郑青仍不见闭嘴的意思。——平常真没看出他居然这么八卦。忽然想起了对策，告诉他：“先帮我把这酒搬到东宫。宫里自然还藏着好酒，这两坛酒不能喝，却可以喝些更好的。”郑青笑呵呵地答应：“倒也不错。——但要我说，没什么酒比喜酒更好喝了。”
大半个时辰过后，两人还真的坐在偏殿里喝起了酒。
酒和酒爵都是郑青找来的。对于东宫以外的地方，原本就是他更熟悉些。他也不是第一次偷偷喝酒，只是如今宫里没剩下几个人了，他反而格外小心谨慎，生怕被旁人发现。
霞舞那边却是另一番光景。她看天色还早，不敢回柳回雪身边去，更觉得无事可做，只是一味地担忧。
郑青察觉到她的异样，问清缘由，反而更加不解：“柳公子又不是不知道药方，柳大人不肯给，他自己也配得出来，何必一味苦忍？王京里就是再缺乏粮草药材，也不能少了他的。依我看，这药断了固然麻烦，要是一直能吃着，就没什么不妥当的。譬如那陈既白，服了药以后，无论是气色还是心智，反倒比不服药时好上许多。”
不提陈既白还好，一提起他，霞舞更是郁郁：“他哪里好了？要不是他，也生不出后边这许多事。”
那天夜里，要不是吃了阴阳散，恐怕干不出拦截陛下车辇的事情。虽说是比平时更勇于决断，做出的却不是正确的决定。大敌当前，柳回雪绝不能像他这般鲁莽。霞舞见郑青被自己说得无言以对，干脆举起酒杯：“好容易忙里偷闲一回，何必还去纠结阴阳散。”还是借酒浇愁的好。盯着他腰间的宝刀，强笑道，“世间多有不平事，挥刀纵酒斩人头。”
已经杀了一个云不归，还需再杀尽望江三十万敌军。
郑青握着刀柄，忽地心中一动：“据说望江这次领兵的主帅，颇有来头？”霞舞点点头：“名叫林猎，年纪刚过三十，已经多有战功。麾下统率的也大都是跟着他在西边打过好几仗的老兵。而且他饱读诗书，经史兵法的学问在望江也是一流。再加上每次出征都是装模作样的一身白袍，因此有‘儒将’之称。”传闻里亦是个厉害的人物。霞舞说着叹了口气：“可惜我们公子和望江的名门世家都没什么交情，也不知道那人盛名之下，究竟如何。”
单从他调兵遣将的法度来看，不容小觑。
郑青凑近她，轻声问：“你说……我要是像杀云不归那样，潜入敌营去杀了他，又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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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舞和郑青仔细商议之时，并不知道因刺杀敌将而一战成名的明理，就在白川的东宫里。直到迟暮，霞舞仍相当忧心：“我们连日来派出的斥候小分队无一回转，可见对方戒备森严，你冒这么大的险……”郑青说道：“与望江这一战，始自云不归之死，我倒希望，能终结在这个林猎身上。”似笑非笑地，“要不然，行事之前，我也去向柳大人讨要些阴阳散？”
这时，门口处传来一个温和而轻柔的声音：“郑侍卫，你若这么不惜命，就把它卖给我吧。”
霞舞听这声音熟稔无比，连忙起身迎道：“公子！”
柳回雪仍冲着郑青：“外有三十万大军团团围护，内有影卫替身，你以为摸黑闯进中军营帐、一刀结果敌方的主将，是那么容易的事？”
郑青嗫嚅着：“但是战事自我而起，若不试试，总归是心中抱愧……”柳回雪还来不及告诉微醺的侍卫，白川望江之战既不是因他或云不归而起，更不会至此终结，郑青忽然生出了疑问：“……柳公子，我们的声音压得这么低，您怎么听见的？”别人还好说，偏偏柳回雪是个完全不懂武功的。
柳回雪笑了笑：“你和一个姑娘家喝酒谈天，右手却一直紧紧按在刀柄上，还能是因为什么？”
郑青这才明白，自己想得确实太简单了。看来不但阴阳散诱人犯错，就连寻常的美酒也能让他头脑不清楚。
尴尬地正要认错，柳回雪背后又有一个陌生的女声道：“要是行刺如此轻易，那我也就当不起今日的声名了。”随即浅浅一笑，“白川柳，莫要负了你我今日之约。”说罢径自去了。
霞舞立即追出去，居然连她的背影都没看见。
回来问道：“公子，那人是谁？”仔细端详柳回雪的容色，发觉他比日间好得太多。——竟像是全然没事了似的。猜到是那位不速之客的缘故，心里的提防也就去了八、九分，笑着补了一句，“看来是公子在外结识的朋友。”
柳回雪苦笑着揉了揉额头：“朋友？”
明理的确帮了他的大忙，但是要求的代价……柳回雪轻轻摇头，迫使自己不再去想。伸手腕递给霞舞：“你帮我看看。”霞舞诊过脉，立时喜形于色：“那位姑娘真是好本事！”昨日还折磨了他一宿的阴阳散，到今晚就消失于无形了。柳回雪想了想，还是泼了她一盆冷水：“明理临去时说，还是需找一位会武的，按她的交待助我压制体内的药性，直到彻底回复之前，一时一刻都不能分开。”要不然，明理也不会跟着他来到这里。
话还没说完，霞舞摸到的脉象已经乱了起来。连忙依照柳回雪的交待行功。
效果立竿见影。
虽觉得“一直要按住柳回雪的脉门、不能分开”绝不容易做到，但这念头也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霞舞便不再多想，凝神运气。
坚持了不到一炷香时分，霞舞就吐了吐舌头：“这还真累人。”柳回雪笑：“难怪她急着要走。”他自己还没什么感觉，已见到霞舞的额间沁出了细细的汗珠。郑青见到这境况，毛遂自荐道：“在下也可略尽绵薄之力……”柳回雪却摇了摇头：“你不是说了，要前去行刺望江的林猎？”
郑青脸色微赧：“在下是说了大话。”
柳回雪却置若罔闻。目光转向墙角那两坛新鲜出土的女儿红：“那酒埋在地下二十年，一旦开封，香气反倒更为浓烈。”缓缓回头，望着郑青：“若是把一个活人埋在地下，又将如何？”郑青若有所悟，正待细想，又听柳回雪问道：“你方才打定决心去行刺，可是抱了必死之心？”郑青想也不想地肃然答道：“当然！”柳回雪再问他：“还有些比死更困难的事，你也肯做么？”
郑青想了一会，最后狠狠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