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1第四章 出仕（上）
第四章、出仕（上）
“恭喜柳大人宏图得展。”
“恭喜恭喜。”
国君一道圣旨下来，柳承启被破格提拔成了京官，手握实权不说，而且初上任就接下一件大案子。他立时成了朝堂上的红人。整整一上午，听在耳里的都是这些或真心或假意的吉祥话。再多攀谈几句，对方话里头藏着的意思，或是不怀好意的嘲讽，或是着意拉拢，或者从旁探问消息，像他这样初涉官场的新手，都还需要推想一番才能明白。柳承启只得打起精神，小心翼翼地一一应对，陪笑陪得脸都僵了。
幸好他还在天色将明时，凑合歇了一会儿。
虽然占了那人的床铺，但对方好像也没说过抱怨之辞。
霞舞没跟在那人身边，两个小侍女笨手笨脚的，侍从又冷淡淡地不像是在伺候，反而像是监视。不过柳承启确实是乏了，头一挨枕头就睡到了天亮。还是被人叫醒，才没错过早朝。
又亏得他接连灌下几杯浓茶，到这时候，才有精神应付诸多同侪。
柳承启原本的打算是朝会一散，他就可以顶着廷尉右监这个头衔光明正大的着手查案。却想不到除去柳回雪不说，东宫所有的宫女内侍们都各自被安置到了宫里不同的地方，彼此之间不许互通音讯。而姚黄、魏紫这两位为首的大宫女，更不知道被关到了后宫里的哪一处，以他一介外臣的身份，居然求见而不得。及至他到了新的官邸赴任，第一件事便是调来七年前宫中投毒案的卷宗，打算详加研判。却想不到，不但各个下属都挂着一副诚惶诚恐的神情，呈上案卷之前，还先多嘴地问了他一句：“柳大人您是打算今晚去赴相国为小公子庆生的宴席，还是打算明天去拜访刚刚探亲归来的帝师律先生？”
案卷本身也是以春秋笔法写成，语焉不详。
他无计可施之下，只能又回头去找柳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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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之内二度拜访这处偏殿，这一次，柳承启刚刚踏入里门，就闻见了安神香的气味。
柳回雪不久之前才歇下，且是和衣睡着的。
睡梦之中，眉头紧紧地拧到一起。被柳承启一番叨扰，勉强醒了过来，仔细看清楚眼前的人，眉眼之间才渐渐地展平。
问：“你是查到了什么，还是什么也查不到？”
柳承启无奈：“今日的朝议上，陛下下了封口令。只许我一人，再加上由我亲自拣选出的几位下属，彻查此案。其他的人，除非是被我找上门去，否则一概什么也不许说，什么也不许做。”结果害得他一个早上外加一个中午，都在想方设法地拒绝各种“派遣自己的心腹跟他查案”的暗示。到最后也没有找到合意的所谓下属。——毕竟，如今的朝堂里，即使是任实职的小吏，也各自都打上了派系的标签。
柳回雪听他大吐苦水，不由得轻笑：“于是你第一个就来找我了？”柳承启却摇头否认：“我打算先去问姚黄魏紫，但是，陛下不许我见她们。”
“她们可还好？”柳回雪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
柳承启一摊手：“全无消息。你的霞舞姑娘也不知去了哪里。我倒是看过了相关的旧卷宗，但说到案件真相么，越看越是糊涂。”
柳回雪“扑哧”一笑：“史笔记下来的东西，哪里能够有真相。”
“所以我才来问你。——七年前的‘闰月’一案，你应该所知甚详吧？”
柳回雪怔了一怔：“今天是今天，七年前是七年前。这里头还能有什么关联不成？”
“未必没有。今天这事查不下去，就只能从旧案子上着手。——总之，你先把当年那案子的详情告诉我。”
……七年之前的“闰月”一案，事情极严重，牵连极广。柳承启一介平民，听到的仅限于听香楼听来的小道消息。他只知道，当时左妃刚满六岁的幼子忽然一睡不醒，然后是近身伺候小公子的侍从们接连中毒而死，名为“闰月”的毒药却一直查不出来源。甚至在几个月之后，就连武安公夫妇也死于“闰月”之毒，那一日，恰巧是闰七月初一。怪异的是，这以后，让京城人心惶惶的各色猜测居然就都消停了许多。那一年的闰七月过去，竟全然没人再提起了。
等他到今日，亲眼看见卷宗，才知道这一宗大案竟已悄无声息地结案告破。
书面上记载的案情，自然不能化解柳承启心里的疑问。而他所有认识的人里头，就属柳回雪最接近当年漩涡的中心，他的所知，必定比案卷上记载的多出许多。这时要问，当然就该从柳回雪处问起。
柳回雪垂下眼，沉默着。
他的沉默似乎反而鼓励了新上任的廷尉右监：“你既不肯说，那我就来说说我自己的猜测。要是你不反驳，就说明我猜对了。”
柳回雪不理会他。两人都沉默了许久，一个没有阻止的意思，但另一个也始终没有真地讲出他的猜测。最后柳回雪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拨弄着床前案上熏炉里的香灰。背对着柳承启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说道：“这一件事，你我都说不出口。既然你没有说出来，我自然也没法反驳。——我想，你应该是猜对了。”
跟他打了个哑谜。
柳承启却是心如明镜。七年前的案卷里写得明白，既查到了投毒的宫人，也顺藤摸瓜找出了幕后主使。但是直至结案，也没有一字一句透露出谁是幕后主使。柳承启本以为那是个不可说的姓名，于是把当年的太子少师律先生、太子本人甚至国君陛下都怀疑了一番，直到他想到柳回雪的身上，才明白其实是没有必要说清楚。
因为那个人已经死了。
若他不死，案子多半会查到东宫身上。当时隶属东宫的两位亲信官员莫名失踪，恐怕就是遭到了秘密的刑求。柳承启在一团乱麻似的卷宗里找到过一份口供，那供词就隐隐指向了太子少师。然而，在武安公身故后，就再也没有任何类似的资料留下来了。
如此看，结论其实很明显。
武安公的死，既是交待，也压下了日后一切余波。
“我知道你还想问为什么。”柳回雪看出面前的人已经相信了他自己的推测，于是抢着阻止他进一步发问，“没有为什么。——如果你相信这就是七年前‘闰月案’的真相，那今天的‘闰月案’，你又打算怎么猜呢？”
两人的目光撞到了一处。柳承启沉默许久。
“——不，我不相信。”
时机太凑巧了，所以让人难以置信。除掉武安公，相当于剪除了东宫一半的羽翼，但毕竟还是保全了东宫的根本。而左妃失了聪慧可爱的独子，也无力再觊觎东宫的位置。这简直就是双方角力到最后，唯一的平衡点。——想了结“闰月”一案，需要一个身份地位足够高的幕后主使，武安公就是这么一个人。
这与今日的局势又有多少相似之处？
左妃再次有了儿子，中毒的却是太子。与其说是要谋害太子性命，倒更像是凭借着“闰月”这一种大名鼎鼎的毒药来提醒那一桩陈年旧事。一旦提起“闰月”，就想起七年前的那个闰七月。凡是当年经历过那个案子的人们，都会做出这样的联想。柳承启也能推想出，当年对于武安公之死，无论是国君陛下，还是贵妃或东宫，必定都是不满意的。
卷宗里记载的所谓真相，或许，没有谁真的相信。
柳承启“不相信”的答复，其实在柳回雪的意料之中。他抿着唇不说话，但以眼神鼓励柳承启继续说下去。对方却转开了话题：“我今天一直在考虑，是应该去赴左相的晚宴，还是去拜会律先生。——最后决定，这两件事，我都做。”
柳回雪的语气平和，既无讽刺也无赞赏：“八面玲珑离哪儿都不招人待见，也就一步之遥。”
是提醒柳承启，他绝不可能同时讨好相国和东宫两边。但这本来也不是柳承启的意思。“既然相国和帝师都做出了邀约，那我就去赴约。既然陛下把东宫这件案子交给我办，那我就去办。除了案情真相，我别无所求。——不但是今天太子殿下中毒的真相，也包括七年前的真相。”
柳承启长身站起，面容肃然，朝着仍懒懒坐在床上的人作了一揖：“于是，我这次回来找你，是想恳请你——”
“白川的柳公子，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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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回雪被这个意料之外的请求惊住了。
国君下旨准许柳承启自行拣选办案的助手，想不到他挑来挑去，竟挑到了自己头上。虽说状元屈在同科的榜眼手底下做事，这事听来荒诞，白川也不曾有过先例，但柳承启的一番长篇大论，尤其是那一句“除了案情真相，我别无所求”，确实打动了他。
沉思了良久良久，终于问：“我自己还没洗脱干系，你竟不担心？”
柳承启答道：“若最后查出来这事真是你做的，拼着违背太子保你的那一道命令，我也敢治你的死罪。”
一本正经的严肃回答倒引得柳回雪笑了起来：“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柳大人。”
“恭喜柳大人宏图得展。”
“恭喜恭喜。”
国君一道圣旨下来，柳承启被破格提拔成了京官，手握实权不说，而且初上任就接下一件大案子。他立时成了朝堂上的红人。整整一上午，听在耳里的都是这些或真心或假意的吉祥话。再多攀谈几句，对方话里头藏着的意思，或是不怀好意的嘲讽，或是着意拉拢，或者从旁探问消息，像他这样初涉官场的新手，都还需要推想一番才能明白。柳承启只得打起精神，小心翼翼地一一应对，陪笑陪得脸都僵了。
幸好他还在天色将明时，凑合歇了一会儿。
虽然占了那人的床铺，但对方好像也没说过抱怨之辞。
霞舞没跟在那人身边，两个小侍女笨手笨脚的，侍从又冷淡淡地不像是在伺候，反而像是监视。不过柳承启确实是乏了，头一挨枕头就睡到了天亮。还是被人叫醒，才没错过早朝。
又亏得他接连灌下几杯浓茶，到这时候，才有精神应付诸多同侪。
柳承启原本的打算是朝会一散，他就可以顶着廷尉右监这个头衔光明正大的着手查案。却想不到除去柳回雪不说，东宫所有的宫女内侍们都各自被安置到了宫里不同的地方，彼此之间不许互通音讯。而姚黄、魏紫这两位为首的大宫女，更不知道被关到了后宫里的哪一处，以他一介外臣的身份，居然求见而不得。及至他到了新的官邸赴任，第一件事便是调来七年前宫中投毒案的卷宗，打算详加研判。却想不到，不但各个下属都挂着一副诚惶诚恐的神情，呈上案卷之前，还先多嘴地问了他一句：“柳大人您是打算今晚去赴相国为小公子庆生的宴席，还是打算明天去拜访刚刚探亲归来的帝师律先生？”
案卷本身也是以春秋笔法写成，语焉不详。
他无计可施之下，只能又回头去找柳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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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之内二度拜访这处偏殿，这一次，柳承启刚刚踏入里门，就闻见了安神香的气味。
柳回雪不久之前才歇下，且是和衣睡着的。
睡梦之中，眉头紧紧地拧到一起。被柳承启一番叨扰，勉强醒了过来，仔细看清楚眼前的人，眉眼之间才渐渐地展平。
问：“你是查到了什么，还是什么也查不到？”
柳承启无奈：“今日的朝议上，陛下下了封口令。只许我一人，再加上由我亲自拣选出的几位下属，彻查此案。其他的人，除非是被我找上门去，否则一概什么也不许说，什么也不许做。”结果害得他一个早上外加一个中午，都在想方设法地拒绝各种“派遣自己的心腹跟他查案”的暗示。到最后也没有找到合意的所谓下属。——毕竟，如今的朝堂里，即使是任实职的小吏，也各自都打上了派系的标签。
柳回雪听他大吐苦水，不由得轻笑：“于是你第一个就来找我了？”柳承启却摇头否认：“我打算先去问姚黄魏紫，但是，陛下不许我见她们。”
“她们可还好？”柳回雪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
柳承启一摊手：“全无消息。你的霞舞姑娘也不知去了哪里。我倒是看过了相关的旧卷宗，但说到案件真相么，越看越是糊涂。”
柳回雪“扑哧”一笑：“史笔记下来的东西，哪里能够有真相。”
“所以我才来问你。——七年前的‘闰月’一案，你应该所知甚详吧？”
柳回雪怔了一怔：“今天是今天，七年前是七年前。这里头还能有什么关联不成？”
“未必没有。今天这事查不下去，就只能从旧案子上着手。——总之，你先把当年那案子的详情告诉我。”
……七年之前的“闰月”一案，事情极严重，牵连极广。柳承启一介平民，听到的仅限于听香楼听来的小道消息。他只知道，当时左妃刚满六岁的幼子忽然一睡不醒，然后是近身伺候小公子的侍从们接连中毒而死，名为“闰月”的毒药却一直查不出来源。甚至在几个月之后，就连武安公夫妇也死于“闰月”之毒，那一日，恰巧是闰七月初一。怪异的是，这以后，让京城人心惶惶的各色猜测居然就都消停了许多。那一年的闰七月过去，竟全然没人再提起了。
等他到今日，亲眼看见卷宗，才知道这一宗大案竟已悄无声息地结案告破。
书面上记载的案情，自然不能化解柳承启心里的疑问。而他所有认识的人里头，就属柳回雪最接近当年漩涡的中心，他的所知，必定比案卷上记载的多出许多。这时要问，当然就该从柳回雪处问起。
柳回雪垂下眼，沉默着。
他的沉默似乎反而鼓励了新上任的廷尉右监：“你既不肯说，那我就来说说我自己的猜测。要是你不反驳，就说明我猜对了。”
柳回雪不理会他。两人都沉默了许久，一个没有阻止的意思，但另一个也始终没有真地讲出他的猜测。最后柳回雪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拨弄着床前案上熏炉里的香灰。背对着柳承启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说道：“这一件事，你我都说不出口。既然你没有说出来，我自然也没法反驳。——我想，你应该是猜对了。”
跟他打了个哑谜。
柳承启却是心如明镜。七年前的案卷里写得明白，既查到了投毒的宫人，也顺藤摸瓜找出了幕后主使。但是直至结案，也没有一字一句透露出谁是幕后主使。柳承启本以为那是个不可说的姓名，于是把当年的太子少师律先生、太子本人甚至国君陛下都怀疑了一番，直到他想到柳回雪的身上，才明白其实是没有必要说清楚。
因为那个人已经死了。
若他不死，案子多半会查到东宫身上。当时隶属东宫的两位亲信官员莫名失踪，恐怕就是遭到了秘密的刑求。柳承启在一团乱麻似的卷宗里找到过一份口供，那供词就隐隐指向了太子少师。然而，在武安公身故后，就再也没有任何类似的资料留下来了。
如此看，结论其实很明显。
武安公的死，既是交待，也压下了日后一切余波。
“我知道你还想问为什么。”柳回雪看出面前的人已经相信了他自己的推测，于是抢着阻止他进一步发问，“没有为什么。——如果你相信这就是七年前‘闰月案’的真相，那今天的‘闰月案’，你又打算怎么猜呢？”
两人的目光撞到了一处。柳承启沉默许久。
“——不，我不相信。”
时机太凑巧了，所以让人难以置信。除掉武安公，相当于剪除了东宫一半的羽翼，但毕竟还是保全了东宫的根本。而左妃失了聪慧可爱的独子，也无力再觊觎东宫的位置。这简直就是双方角力到最后，唯一的平衡点。——想了结“闰月”一案，需要一个身份地位足够高的幕后主使，武安公就是这么一个人。
这与今日的局势又有多少相似之处？
左妃再次有了儿子，中毒的却是太子。与其说是要谋害太子性命，倒更像是凭借着“闰月”这一种大名鼎鼎的毒药来提醒那一桩陈年旧事。一旦提起“闰月”，就想起七年前的那个闰七月。凡是当年经历过那个案子的人们，都会做出这样的联想。柳承启也能推想出，当年对于武安公之死，无论是国君陛下，还是贵妃或东宫，必定都是不满意的。
卷宗里记载的所谓真相，或许，没有谁真的相信。
柳承启“不相信”的答复，其实在柳回雪的意料之中。他抿着唇不说话，但以眼神鼓励柳承启继续说下去。对方却转开了话题：“我今天一直在考虑，是应该去赴左相的晚宴，还是去拜会律先生。——最后决定，这两件事，我都做。”
柳回雪的语气平和，既无讽刺也无赞赏：“八面玲珑离哪儿都不招人待见，也就一步之遥。”
是提醒柳承启，他绝不可能同时讨好相国和东宫两边。但这本来也不是柳承启的意思。“既然相国和帝师都做出了邀约，那我就去赴约。既然陛下把东宫这件案子交给我办，那我就去办。除了案情真相，我别无所求。——不但是今天太子殿下中毒的真相，也包括七年前的真相。”
柳承启长身站起，面容肃然，朝着仍懒懒坐在床上的人作了一揖：“于是，我这次回来找你，是想恳请你——”
“白川的柳公子，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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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回雪被这个意料之外的请求惊住了。
国君下旨准许柳承启自行拣选办案的助手，想不到他挑来挑去，竟挑到了自己头上。虽说状元屈在同科的榜眼手底下做事，这事听来荒诞，白川也不曾有过先例，但柳承启的一番长篇大论，尤其是那一句“除了案情真相，我别无所求”，确实打动了他。
沉思了良久良久，终于问：“我自己还没洗脱干系，你竟不担心？”
柳承启答道：“若最后查出来这事真是你做的，拼着违背太子保你的那一道命令，我也敢治你的死罪。”
一本正经的严肃回答倒引得柳回雪笑了起来：“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柳大人。”